胡桃的手机里装着一个不该存在的应用。
图标是纯黑的,没有任何文字,像屏幕上的一个窟窿。她忘了是什么时候下载的,只记得某天清内存时发现了它,点开,界面简洁到诡异:正中一个大拇指的图标,下面一行小字“点赞预测未来”。
胡桃当时就乐了。现在的算命软件都这么直接了?她随手给自己最新发的朋友圈点了个赞——那是张早餐照片,牛油果吐司配拿铁。
点赞的瞬间,屏幕闪了一下。
弹出新界面:“预测:三小时后,地铁二号线,有人踩到你的新鞋。”
胡桃撇撇嘴,关掉应用。神棍软件,胡说八道。
那天早上她特意穿了双旧靴子。
结果上午开会时咖啡洒了,她回家换鞋,鬼使神差穿上了昨天刚买的那双白色运动鞋。下午去见客户,坐地铁二号线。车厢拥挤,快到站时,身后一个大叔猛地往前挤,一脚结结实实踩在她脚背上。
白鞋上一个清晰的灰印。
胡桃愣在车厢里,耳边响起早上那个预测。
回家后,她盯着那个黑色图标看了很久。手指悬在卸载键上,最终没按下去。
第二天她做了个实验。给同事发的加班朋友圈点赞。
预测:“今晚十点,办公室咖啡机漏电,无人受伤。”
胡桃没信,但十点时她故意留在办公室。九点五十八分,咖啡机突然发出噼啪声,接着冒出一股青烟,彻底报废。维修工第二天检查后确认是线路老化漏电。
胡桃后背发凉。
她开始疯狂测试。给朋友晒新车的照片点赞,预测“三天后右侧车门被划”。果然,朋友第三天哭诉停车被蹭。给邻居晒娃的视频点赞,预测“周末孩子发烧385度”。周末邻居家确实去了医院。
准确率百分之百。
但仅限于“负面预测”。点赞美好的事物,预测总是坏事。点赞悲伤的内容,预测反而平淡无奇。这个应用似乎专门从美好中提取不幸。
胡桃决定用它做点好事。
她在网上找到一个求助帖,一个单亲妈妈筹钱给孩子治病。胡桃给那条帖子点了赞。
预测跳出来:“七天后,募捐账户被黑客盗空。”
胡桃惊出一身冷汗。她私信那位妈妈,提醒她加强账户安全。对方半信半疑,但还是改了密码,开启了双重验证。七天后,妈妈发来感谢信,说真的有人试图盗号,但因为防护严密失败了。
胡桃松了口气。
她找到了一条新路:点赞预测灾难,然后阻止它。
她成了隐秘的守护者。在社交媒体上四处浏览,给那些看似幸福美满的照片点赞,看到预测的坏事,就想办法悄悄化解。三个月里,她阻止了十二起小型事故,三起差点发生的伤害,甚至预警了一场小型火灾。
她觉得自己像个超级英雄。
直到那天,她给一张婚礼合照点了赞。
照片上,新郎新娘笑得很甜,背景是海岛教堂。胡桃认识新娘,是她大学同学。
预测跳出来,内容却让她浑身冰凉。
“二十四小时后,新娘死于洞房。”
胡桃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地上。
死?不是事故,不是受伤,是死?
她反复刷新,预测没变。冰冷的七个字,像判决书。
胡桃立刻打电话给同学。铃声响了很久才接,背景嘈杂,显然婚宴还没结束。
“喂?胡桃?”同学声音带着醉意,“看到我发的照片啦?美不美?”
“美,很美。”胡桃手心冒汗,“那个……你今晚……在哪住?”
“酒店啊,就仪式那个酒店,顶层套房。”同学咯咯笑,“怎么,要听墙根啊?”
胡桃胡乱应付几句,挂了电话。
她盯着预测,脑子飞快转动。死于洞房?什么意思?突发疾病?意外?还是……谋杀?
新郎她见过,温文尔雅的公司高管,不像坏人。但知人知面不知心。
胡桃坐不住了。她查了酒店地址,打车过去。路上她一直在想怎么阻止。直接报警?说有个应用预测新娘会死?警察会把她当疯子。
她决定守在酒店。
到了酒店大堂,她找了个角落坐下,眼睛盯着电梯。婚宴应该快散了,新人会回房间。
晚上十一点,电梯门开,新郎新娘被亲友簇拥着走出来。新娘已经换上了便装,脸通红,显然喝了不少。新郎扶着她,体贴温柔。
两人进了另一部通往顶层的专用电梯。
胡桃想跟上去,但被保安拦住了:“小姐,顶层是套房区,非住客不能上去。”
她只好回到大堂,焦躁地踱步。怎么办?难道要等出事?
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
用酒店的座机,匿名给套房打电话。响了七八声,新郎接了,声音有些不耐烦:“喂?”
胡桃压低声音,伪装成酒店工作人员:“先生您好,我们是前台。刚才有客人反映闻到您房间附近有煤气味,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建议您和夫人暂时到楼下休息,我们派人检查。”
新郎顿了顿:“我没闻到啊。”
“可能是走廊通风管道的问题,为了安全起见……”
“行了行了,我们下去。”新郎挂了电话。
胡桃松了口气,躲到柱子后面观察。
五分钟后,新郎新娘从电梯出来,新娘披了件外套,一脸困倦。前台已经收到“通知”,给他们安排了一间临时客房。
胡桃看着他们进了房间,门关上。
预测的时间是二十四小时后,现在才过去十二小时。她还需要确保明天一整天新娘的安全。
她在酒店对面找了家便利店,买了面包和水,坐在窗边盯着酒店大门。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早晨,新郎新娘走出酒店,显然是要去机场开始蜜月。胡桃赶紧跟上,打了辆车尾随。
路上她一直盯着手机。预测的时间是今晚,地点是“洞房”。现在他们离开酒店了,地点变了,预测会不会失效?
她不知道。
到了机场,新人办登机手续。胡桃买了一张同一航班的机票,经济舱。她必须跟到底。
飞机上,她坐的位置能看到斜前方的新人。新娘靠在新郎肩上睡着了,新郎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胡桃心里打鼓。难道自己猜错了?新郎不像凶手。
那会是什么?突发疾病?食物中毒?还是到了目的地后的意外?
飞机降落,目的地是另一个海岛,比婚礼那个更偏僻。新人住进一家海边度假村,独栋水屋。
胡桃也订了一间,在不远的山坡上,用望远镜能观察到水屋的情况。
一整天,新人都在享受蜜月:浮潜、沙滩散步、晚餐龙虾。看起来无比幸福。
胡桃却越来越焦虑。预测的时间是今晚,地点是“洞房”。现在他们在度假村,洞房应该就是水屋。可危险在哪里?
晚上九点,新人回到水屋。灯亮了,窗帘没拉严,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
胡桃举着望远镜,眼睛都不敢眨。
十点,灯灭了。
胡桃心跳加速。要来了吗?
她盯着水屋,一切平静。只有海浪声,月光洒在海面上。
十一点,还是没动静。
十二点,预测的时间到了。
胡桃屏住呼吸。
水屋的门突然开了。
新郎走出来,穿着睡衣,站在露台上点了支烟。抽完烟,他回到屋里,门关上。
什么都没发生。
胡桃愣住了。预测错了?第一次错了?
她等了一小时,水屋依然安静。她疲惫地放下望远镜,揉了揉眼睛。
也许自己太紧张了。预测可能只是个巧合,或者自己成功阻止了。毕竟新人换了酒店,又飞到了这里,原本的“洞房”已经不成立了。
她松了口气,躺到床上。连续三十多个小时没睡,她几乎瞬间就昏睡过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
胡桃第一反应是抓起望远镜看向水屋。
窗帘拉开了,露台上空无一人。难道还没起床?
她等到中午,水屋依然没动静。不对劲。
她走到前台,假装是朋友,询问那对新人的情况。前台查了记录,说他们还没退房,但早上送餐服务敲门没人应。
胡桃心里一沉。
她要求前台开门查看。经理起初不同意,但胡桃坚持说担心朋友安全,最后经理拿着备用钥匙去了水屋。
胡桃跟在后面。
门开了。
房间整洁得诡异。床铺平整,行李整齐,一切井井有条。
唯独没有人。
新郎新娘消失了。
经理也懵了,打电话联系,两人手机都关机。调监控,发现昨晚十一点后,就再也没人进出过水屋。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胡桃突然想起那个预测:“死于洞房。”
死……尸体呢?
警察来了,封锁现场。胡桃作为“朋友”被询问。她不敢说预测应用的事,只说联系不上人担心。
调查一无所获。没有打斗痕迹,没有血迹,没有遗书。两人就像蒸发了一样。
案子成了悬案。
胡桃失魂落魄地回家。路上她打开那个应用,盯着那个点赞记录。预测已经消失,只剩下一行灰色小字:“事件已发生。”
她颤抖着点进详情。
新页面弹出,是一段视频。
自动播放。
视频是俯拍角度,明显是偷拍。画面里,正是那间水屋的卧室。时间显示是昨晚午夜。
新郎新娘相拥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然后,床开始下沉。
不是塌陷,是整张床连同地板,缓缓降了下去。像电梯一样,沉入地板下的黑暗。
视频里能听到极其轻微的机械声。
床完全消失后,地板合拢,恢复原状。房间空了。
视频结束。
胡桃浑身冰冷。
那不是意外,不是疾病,不是谋杀。
是设计好的。水屋有机关,床会下沉。下面是什么?地窖?密室?还是直接通到海里?
她想起新郎站在露台抽烟的画面。是在等机关启动?他知情?还是他也是受害者?
胡桃想报警,但怎么解释这段视频来源?一个预测死亡的应用?警察会信吗?
她盯着应用,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应用,不只是预测。
它参与了事件。
否则怎么可能有偷拍视频?那角度明显是提前安装的摄像头。
这个应用背后,有一个组织。他们设计死亡,然后让应用“预测”,再让像胡桃这样的用户看到,甚至……推动用户去“阻止”,而阻止行为本身就是事件的一部分?
这个想法让她作呕。
她成了帮凶。她自以为在救人,实际上她的每一步行动,都在按照某个剧本走。打电话让新人换房间,跟踪到海岛,甚至可能因为她的跟踪,促使新人选择了那家度假村,那间特定水屋。
她颤抖着卸载了应用。
黑色图标消失的瞬间,屏幕跳出一个弹窗:“你确定吗?卸载后,你将失去保护。”
胡桃愣住了。保护?什么保护?
弹窗自动消失,应用卸载了。
她松了口气,但心里莫名不安。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床开始下沉,下面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她惊醒,浑身冷汗。
第二天,她在刷朋友圈时,无意中给一个同事的午餐照片点了赞。
点完她才想起来,应用已经卸载了。
但手机突然震动。
不是通知,是整支手机在手里震动,像有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屏幕自动亮起。
黑色的界面,那个大拇指图标。
它回来了。
自动安装了。
图标下面多了一行小字:“用户胡桃,主动卸载行为触发惩罚机制。下一项预测强制展示。”
胡桃想关掉手机,但手指不听使唤,自动点开了应用。
界面跳转,是她刚刚点赞的那张午餐照片。
“十二小时后,用户胡桃将死于卧室。”
胡桃尖叫着把手机扔出去。
手机撞在墙上,屏幕碎裂,但还没坏。破碎的屏幕里,那行字依然清晰可见。
她冲过去捡起手机,试图关机。关机键失灵。她抠出si卡,手机依然亮着。
她砸,用锤子砸,把手机砸成一堆碎片。
终于,屏幕黑了。
她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死了?我会死在自己的卧室?
她环顾四周,熟悉的房间突然变得陌生。床、衣柜、书桌,哪样东西会要她的命?
她不敢待在家里。收拾了几件衣服,去了酒店。
开房时她特意要求高层,远离任何可能的危险。房间在十八楼,她检查了每一寸角落,没有机关,没有可疑物品。
她锁好门,搬来椅子抵住,坐在房间正中,一夜未眠。
十二小时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胡桃松了口气。果然,远离卧室就安全了。预测有漏洞,它只说“死于卧室”,没指定必须是自己的卧室。她在酒店,不在卧室——酒店房间不算卧室吧?
她笑自己太紧张。
但第二天,她在新闻上看到一条消息。
她家住的那个小区,昨晚发生燃气泄漏爆炸,整栋楼受损严重。她的卧室所在的那一侧,墙壁坍塌,房间全毁了。
如果她在家,必死无疑。
胡桃看着新闻图片里自己卧室的废墟,手脚冰凉。
预测没错。她会死于卧室。但不是谋杀,不是机关,是意外事故。应用预测了事故,而她因为恐惧躲开了。
但应用为什么“惩罚”她?又为什么“救”她?
她不明白。
那天下午,她买了部新手机。刚开机,还没来得及装任何应用,那个黑色图标就自动出现在屏幕上。
像甩不掉的幽灵。
胡桃盯着图标,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要反向利用这个应用。
既然它能预测死亡,那她就点赞所有可能引发死亡的内容,然后提前防范。她要搞清楚这个机制,甚至……找到背后的组织。
她开始有计划地点赞。
专挑那些看起来就很可疑的内容:炫耀新买的跑车、攀岩极限运动、深夜独自旅行的照片。每点一个赞,她就记录下预测,然后想尽办法阻止事件发生。
大部分成功了。她匿名报警说有跑车超速,那辆车真的在高速上被拦下,避免了可能的事故。她联系攀岩者的朋友提醒检查设备,果然发现绳索磨损。
但她渐渐发现,有些预测,她阻止不了。
比如给一个老人晒孙子的照片点赞,预测“三日后心脏病发”。胡桃匿名打电话提醒老人家属,家属带老人去检查,确实查出心脏问题,立刻住院。但三天后,老人在医院突发肺栓塞,抢救无效死亡。
预测依然实现了,只是换了方式。
胡桃感到无力。命运似乎有某种修正力,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只是细节不同。
她继续调查,发现了一个规律。
所有被她“阻止”后依然发生的事件,死者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曾在某个特定时间,给某个特定账号点过赞。
那个账号叫“命运修正者”,头像是一片空白。
胡桃点进那个账号,主页空荡荡,只有一条三年前发的状态,内容只有一个句号。
下面有数百万个赞。
胡桃翻看点赞列表,密密麻麻的头像,有些她已经认识了——那些“阻止失败”的死者,都在这个列表里。
她颤抖着,给那条只有一个句号的状态点了赞。
应用瞬间卡住。
屏幕闪烁,变成全黑。浮现出一行白字:
“欢迎,第号管理员候选人。”
管理员?候选人?
新界面弹出,像某种后台管理系统。左侧是列表,显示着成千上万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有状态:“观察中”“干预中”“已完成”。
胡桃看到自己的名字:胡桃,状态“干预中”。
她点开详情。
里面是她这几个月所有的点赞记录、预测内容、以及她的“干预行为”。每一项都详细记录,甚至包括她的心理活动推测。
“用户试图扮演上帝,有趣。”
“用户产生怀疑,启动惩罚机制。”
“用户开始调查,符合管理员候选人标准。”
胡桃往下翻,看到了最震撼的部分:系统规则。
一、本系统旨在维持“死亡配额”。每个区域、每个时间段,必须有固定数量的死亡事件发生,以平衡能量。
二、系统通过社交媒体点赞行为,筛选可能触发死亡的事件,并分配给候选人进行“预测干预”。
三、干预成功,死亡配额由系统自动填补其他方式。干预失败,事件按原计划进行。
四、候选人表现优异者可晋升管理员,获得更高权限,包括部分豁免权。
胡桃看懂了。
她不是英雄,不是守护者。
她是死亡配额的执行者。她的“救人”,只是在帮系统调整死亡发生的方式和对象。救一个人,意味着另一个人要以其他方式死。系统不在乎谁死,只在乎数量对得上。
而那些点赞了“命运修正者”的人,都被标记为“可调整对象”。他们的死亡可以被设计,可以被替换,可以被用来填补配额。
她感到一阵恶心。
“管理员特权:每年可豁免三次死亡配额,指定对象不限。”
豁免权。
胡桃盯着那行字,心怦怦跳。
她想起父亲。三年前去世,脑溢血,才五十五岁。
她继续查看规则。晋升管理员需要什么条件?
高难度干预指什么?系统有标注:涉及多人死亡、或涉及社会影响力人物的事件。
胡桃翻看自己的记录。她目前完成了九次干预,其中两次高难度:一次是预警商场踩踏,一次是阻止大桥坍塌。
只差一次。
就在她思考时,系统弹出了新任务。
“高难度干预机会:点赞以下内容,启动预测。”
下面是一张照片。一个幼儿园的集体照,几十个孩子笑脸如花。
胡桃手指颤抖。给这张照片点赞,预测的会是什么?火灾?食物中毒?校车事故?
她不敢想。
但这是最后一次高难度干预。完成后,她就能晋升管理员,获得豁免权。她可以救父亲——不,父亲已经死了,但也许可以救母亲,救朋友,救自己。
她盯着那些孩子的笑脸。
手指悬在点赞按钮上。
良心在尖叫,但欲望在低语。
最终,她按了下去。
预测弹出:“七十二小时后,幼儿园校车坠河,二十三名儿童死亡。”
胡桃闭上眼睛。
二十三条命。
换三个豁免名额。
她开始行动。匿名报警,详细描述时间地点,甚至伪造了一份“内部消息”。警方起初不信,但因为她提供的细节太具体,还是派人去检查了校车路线。
果然发现那座桥的护栏有严重隐患,立即封锁维修。
校车改道。
七十二小时后,新闻播报:因绕道行驶,校车避开了原定路线上的一起严重连环车祸。车祸造成八人死亡,其中包括两名儿童。
胡桃盯着新闻。
她救了二十三个孩子。
但系统记录显示:“干预成功。死亡配额转移至其他事件,完成。”
八个人死了。因为校车改道,那起车祸发生的时间点,正好有其他车经过。
她救了一车孩子,间接害死了另外八个人。
但系统判定她成功。预完成十次,成功率90。
晋升管理员的邀请弹出来:“恭喜。请于二十四小时内前往以下地址接受最终测试。”
地址是城市另一端的一个旧仓库。
胡桃犹豫了。这一切太诡异,像陷阱。但豁免权的诱惑太大。
她去了。
仓库空荡荡,只有中间摆着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一个头盔似的设备。
墙壁上的屏幕亮起,出现一行字:“戴上设备,进入测试。”
胡桃戴上头盔。
眼前一黑,然后亮起来。
她站在一个虚拟空间里,面前是一个控制台,屏幕上显示着密密麻麻的名单,每个名字后面有状态,有些是“待分配”,有些是“进行中”。
系统的声音响起,冰冷无感情:“最终测试:作为临时管理员,处理以下死亡配额事件。”
屏幕上弹出一个案例。
一个年轻母亲,癌症晚期,只剩一周生命。她的死亡已被纳入配额。
但同时,她五岁的女儿被预测将在同一天死于车祸。
a、不干预,两人按原计划死亡,配额完成。
b、干预,拯救女儿,但需要从其他随机对象中选取一人填补母亲的死亡配额。
c、使用豁免权,豁免其中一人,但需从候选人自己的豁免名额中扣除。
胡桃愣住了。
测试不是考能力,是考选择。在系统的逻辑里,生命是数字,是配额。管理员的工作不是拯救,是分配死亡。
她盯着那个母亲和女儿的照片。
母亲很瘦,但笑着。女儿抱着玩偶,天真无邪。
胡桃的手在颤抖。
她可以选择c,使用豁免权。但她只有三次机会,用在这里值得吗?救了其中一个,另一个还是会死。而且她自己的亲人怎么办?
时间在流逝。
系统催促:“请在一分钟内选择。”
胡桃闭上眼睛,选了b。拯救女儿,随机抽取一个陌生人填补配额。
屏幕上显示结果:“女儿获救。随机抽取对象:赵德柱,男,四十二岁,建筑工人,于三小时后工地意外身亡。”
一张陌生男人的照片闪过,憨厚地笑着。
胡桃胃里翻腾。
“测试通过。”系统的声音,“你已理解系统本质:死亡不是悲剧,是数学。管理员的工作是确保算式平衡。”
胡桃摘下头盔,瘫坐在椅子上。
墙壁屏幕显示:“恭喜成为正式管理员。你的豁免权限已激活:三次。”
下面列出她的管理员权限:查看全球死亡配额分配、调整低级候选人的任务、在一定范围内微调事件细节。
还有一行小字:“管理员须知:系统本身也需要维护者。每十年,需从管理员中选出一人,成为‘核心’,永久接入系统,失去肉体,但获得近乎无限的权限。”
胡桃没细想。
她第一时间使用了第一次豁免权。
对象:母亲。她自己的母亲,有高血压,预测两年后中风去世。
系统确认:“豁免生效。目标死亡配额已转移至随机对象。”
胡桃松了口气。救了母亲。
她开始研究系统后台。看到的数据让她震撼。
全球每天有固定数量的死亡,精确到个位数。战争、疾病、事故、谋杀,所有死亡都被纳入这个庞大而精密的配额系统。
而像她这样的管理员,全世界有数千个。都在做着同样的事:通过社交媒体点赞预测,干预调整,维持平衡。
系统没有创造死亡,它只是在管理死亡。
像水库管理员调节水流。
胡桃逐渐适应了这个角色。她冷静地处理着分配来的案例,救人,也间接地“安排”死亡。她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更大的平衡。
直到有一天,系统发布了一个特殊任务。
“核心管理员选拔开始。候选人:胡桃。最终测试:处理以下超规格事件。”
屏幕上弹出一个案例。
一座城市,三百万人。预测:七十二小时后,七级地震,死亡配额:五万人。
胡桃倒吸一口凉气。
五万人。
a、不干预,五万人死亡。
b、干预,提前预警疏散,但地震能量需要释放,死亡配额将分散至全球三百起小型事故,总死亡人数不变。
c、使用特殊权限,豁免整座城市,但需要候选人本人成为“核心管理员”,永久接入系统。
胡桃盯着选项c。
永久接入系统,失去肉体,成为系统的一部分。但能救五万人。
她想起那些孩子的笑脸,想起母亲,想起自己这几个月见过的无数生死。
系统补充说明:“成为核心后,你将获得最高权限,可在一定程度上调整系统规则。但也将永远与系统绑定,无法脱离。”
胡桃问:“之前的核心管理员呢?”
屏幕上列出名单。几十个名字,最后一个叫“金满山”,成为核心的时间是十年前。
“他们还存在吗?”
“存在。作为系统的一部分,维持着系统运行。”
胡桃沉默了三天。
她查阅了所有能查的资料,发现一个规律:每次大规模灾难前,社交媒体上总会出现一些“神奇预测”,然后被“辟谣”。那些预测,很可能来自像她这样的候选人或管理员。
系统在引导人类历史。
而她,现在有机会改变系统。
但代价是自己。
最终,她做出了选择。
她使用了第二次豁免权,对象是自己——豁免自己成为核心的强制要求。然后,她选择了选项b,干预地震。
系统执行。
预警以各种匿名方式发出,城市开始疏散。七十二小时后,地震如期发生,但城市已空,死亡人数降至数百人。
与此同时,全球各地发生了三百起“意外”:车祸、火灾、坍塌、突发疾病。总死亡人数接近五万。
平衡维持了。
但系统对胡桃的选择给出了惩罚。
“候选人胡桃,拒绝核心选拔,并滥用豁免权。惩罚:永久取消管理员资格,回收所有权限。”
屏幕变黑。
胡桃被踢出了系统。
那个黑色应用从她手机上彻底消失,再也无法安装。
她回到了普通人的生活。
但有些事情改变了。
她开始注意到那些“意外”。新闻里,今天这里死三个,明天那里死五个。她知道,那是她干预地震的代价。五万个死亡配额,分散到了全世界。
她救了一座城,害死了五万个陌生人。
这个认知让她夜夜噩梦。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有了新的“能力”。
她不用应用,也能偶尔“看到”死亡预测。走在街上,看到一个人,脑子里会突然闪过对方死亡的画面。有时准确,有时不。
她成了人形预测机。
但能力不稳定,无法控制。有时候一天看到几十次,有时候几个月都没有。
她试图用这个能力救人,但往往弄巧成拙。她警告一个同事小心楼梯,同事反而因为紧张摔得更重。她提醒邻居检查煤气,邻居过度检查导致管道松动真的漏气。
她明白了,死亡配额依然在运作。她救不了人,只能转移死亡。
绝望中,她想起了那个仓库,那个头盔。
她回去找,仓库已经拆了,变成新建的商业楼。
她查不到任何关于系统的信息。那个“命运修正者”账号也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
胡桃成了孤魂野鬼,背负着五万条人命的愧疚,以及随机出现的死亡预知能力。
直到三年后的某天,她在新闻上看到一条消息。
某科技公司发布了革命性新产品:“生命预测算法”,号称能通过分析社交媒体数据,预测个人健康风险,准确率99。
公司ceo叫金满山。
胡桃盯着那张照片。
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笑容温和,眼里有光。
正是名单上最后一个核心管理员。
胡桃明白了。
系统从未消失。它只是换了形式,从隐秘的死亡配额管理者,变成了公开的商业产品。而核心管理员们,成了科技巨头。
他们还在管理死亡,只是现在,死亡变成了“健康风险预测”。他们引导人们购买保险,购买健康服务,甚至引导医疗资源分配。
本质上,依然在分配死亡。
胡桃笑了,笑出了眼泪。
她打开手机,下载了那个“生命预测算法”应用。
注册,登录。
界面友好,设计精美。
她上传了自己的数据。
算法分析后给出结果:“胡桃女士,根据分析,您在未来一年内突发心源性猝死的风险为87。建议您立即购买我们的全方位健康监护套餐。”
胡桃盯着那个数字。
她知道,这不是预测。
这是判决。
来自系统的惩罚,终于来了。
她没有购买套餐。
她关掉手机,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城市。
阳光明媚,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在系统的管理之下,浑然不觉。
她突然想起成为管理员那天,系统最后显示的那行小字:
“系统本身也需要维护者。每十年,需从管理员中选出一人,成为‘核心’,永久接入系统,失去肉体,但获得近乎无限的权限。”
她当时没选。
现在,她有了一个新想法。
她打开电脑,开始写代码。用她残存的预测能力,用她对系统的理解,写一个全新的程序。
一个专门给“命运修正者”那样的账号点赞的程序。
自动点赞,批量点赞。
她要制造海量的“干预需求”,撑爆系统的处理能力。
如果系统崩溃,死亡配额会怎样?会全部释放?还是会混乱?
她不知道。
但她想试试。
代码写完,运行。
一夜之间,数百万个僵尸账号开始给各种内容点赞。系统后台的干预请求指数级增长。
胡桃坐在电脑前,等待。
凌晨三点,她的手机响了。
未知号码。
她接起来。
对面是金满山的声音,温和,但带着疲惫:“胡桃女士,停手吧。”
“为什么?”胡桃问。
“你这样做,不会让系统崩溃,只会让系统加速。更多的干预需求,意味着更多的死亡需要被分配。你在制造死亡,胡桃女士。”
胡桃愣住了。
“那怎么办?就让系统一直控制一切?”
金满山沉默了一会儿:“系统没有控制,只是在平衡。死亡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只是在……疏导。”
“用五万条人命疏导?”
“那五万人,原本就该死。”金满山的语气依然平静,“地震是自然现象,死亡是自然结果。我们只是把集中的死亡分散了,避免了更大的社会崩溃。胡桃女士,你救了一座城,那五万人的死,不是你的错,是自然的代价。”
胡桃笑了:“真会安慰自己。”
“不是安慰,是事实。”金满山叹了口气,“成为核心后,我看到了更多。系统不是邪恶的,它只是工具。人类自己创造了它,在第一个原始人意识到死亡可以被预测和干预的时候,系统就萌芽了。我们只是给了它形式。”
“所以呢?我就该接受判决?等着猝死?”
“你可以成为核心。”金满山说,“系统始终给你留着位置。成为核心,你就能看到全局,就能理解。”
“然后像你一样,开公司,卖预测,继续当死亡管理员?”
“我在救人。”金满山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情绪,“我的算法已经预防了数百万起潜在死亡。我救的人,远比系统分配死亡的多。”
胡桃沉默了。
她挂掉电话,盯着电脑屏幕上疯狂运行的代码。
最终,她按下了停止键。
程序停止,僵尸账号停止点赞。
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
三年,她老了十岁。眼窝深陷,头发枯黄。
她拿起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妈,今晚我回家吃饭。”
母亲很高兴:“好,好,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
胡桃笑了,眼泪流下来。
她决定了。
不抗争了,不逃避了。
她接受了自己的判决。
那晚,她陪母亲吃了饭,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她抱了母亲很久,久到母亲都奇怪了。
回家路上,她给金满山发了条短信:“我接受。”
很快,回复来了:“地址发你。明天上午十点。”
第二天,胡桃去了那个地址。
郊区,一栋不起眼的建筑。里面像数据中心,机器嗡嗡响。
金满山亲自迎接她,带她到一个房间。
中间是一个舱体,像科幻电影里的生命维持装置。
“躺进去,接入就开始了。”金满山说,“过程大约二十四小时。之后,你的意识会成为系统的一部分,身体会进入永久休眠。”
胡桃点头,躺了进去。
舱门关闭。
黑暗。
然后,光。
无数的光,无数的数据流,无数的生命轨迹。
她看到了整个系统。
金满山说得对。系统不是邪恶的,它庞大,复杂,精密,像宇宙本身一样运行着。死亡是其中一环,生也是。
她看到了自己的轨迹。从第一次点赞,到成为管理员,到拒绝核心,到现在的回归。
她也看到了那些因为她干预而死的人。每个人的人生,最后一刻,都清晰地呈现。
她感到悲伤,但也感到平静。
接入完成。
胡桃消失了。
新的核心管理员上线。
系统日志多了一条记录:“核心管理员胡桃,权限激活。开始执行第一次全局调整。”
那天起,全球的死亡率,微妙地下降了01。
没有人注意到。
除了金满山。
他看着数据曲线,微笑。
又一个管理员,理解了平衡。
而胡桃,在系统的核心,以数据的形式,继续存在着。
她能看到一切,能调整一切。
但她永远不会再干预了。
她只是看着,维持着那脆弱的、残酷的、美丽的平衡。
直到永远。
或者,直到下一个管理员,再来问她同样的问题:
“我们是在救人,还是在分配死亡?”
“我们是在让死亡,看起来像是活着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