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涛买那台运动相机是为了记录生活。
广告词很动人:“记录每一刻真实的你。”他挂在胸前,每天开机十二小时,拍下吃饭、走路、工作、发呆。晚上导进电脑,用软件快速浏览,删掉无聊的,留下“有意义的”。
有意义的标准很模糊。通常是他说话时手势比较帅,或者光线刚好打在侧脸。吴涛承认自己有点自恋,但谁不想在记忆里留下好看的样子?
问题出在第七天。
那晚他照例回放视频,看到下午三点二十分的一段。当时他在便利店买饮料,从冰柜拿了一瓶绿茶,转身去柜台付钱。视频里,他确实这么做了。
但吴涛记得,他拿的是乌龙茶。
不是绿茶,是乌龙茶。他清清楚楚记得,因为当时还犹豫了一下,最后选了乌龙茶,因为他喜欢乌龙茶的回甘。
可视频里,他手里那瓶包装分明是绿茶。
吴涛愣住了。他暂停视频,放大画面。瓶身上的字清清楚楚:绿茶。他甚至看到了那个戴着斗笠采茶的商标。
他冲到厨房,翻垃圾桶。晚上吃的泡面盒子、蛋壳、酸奶瓶……找到了!那个饮料瓶,他喝完没扔,准备攒多了卖废品。
他拿起瓶子,手抖了。
乌龙茶。
瓶子是乌龙茶的,和视频里不一样。
吴涛回到电脑前,重新播放那段视频。一帧一帧看。他伸手打开冰柜门,手指碰到绿茶瓶子,拿起来,转身,走去柜台。整个动作流畅自然,没有剪辑痕迹。
但怎么可能?
他明明拿的是乌龙茶!
吴涛怀疑自己记忆出了问题。也许是最近太累,记混了。毕竟绿茶和乌龙茶包装有点像,都是绿色系。
他关掉视频,决定早点睡。
第二天,更怪的事发生了。
视频里,他上班路上在路口等红灯。现实里他记得自己低头看了手机,大概三十秒。可视频显示,那三十秒里,他一直在盯着对面大楼的某个窗户。
不是随意地看,是专注地、直勾勾地盯着。
吴涛不记得自己看过什么窗户。他根本没印象对面大楼有什么特别的。
他暂停视频,放大那个窗户。玻璃反光,看不清里面,但隐约有个影子。像是一个人,也站在窗边,往外看。
两个人隔街对望。
吴涛脊背发凉。他绝对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他掏出手机查通话记录,那段时间根本没碰手机!可记忆里明明看了手机!
到底哪个是真的?
接下来的三天,差异越来越多。
视频里他中午吃的是牛肉面,他记得是鸡腿饭。视频里他在咖啡店和陌生人聊了五分钟,他记得自己一直戴着耳机听歌。视频里他下班回家时多绕了一条街,他记得是直接回家的。
每一个差异都不大,但加起来,就像两个版本的吴涛在过两种生活。
更诡异的是,视频里的吴涛,表情更生动。现实里的吴涛比较面瘫,这是前女友的评价。但视频里,他会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会在没人时做出夸张的肢体动作,会在等电梯时哼歌——吴涛从不哼歌,他五音不全。
到了第十天,吴涛终于确定:不是记忆出错。
是视频里的“他”,在慢慢变得不同。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实验。他故意在书桌前摆了一个特定的姿势:左手托腮,右手转笔,笔是蓝色的。他保持这个姿势三分钟,让相机记录。
然后他回放视频。
视频里,他确实左手托腮,右手转笔。但笔是红色的。
吴涛猛地看向手里的笔。蓝色的,百分百蓝色,今早刚买的,包装还在桌上。
他颤抖着往前倒视频,想看看笔什么时候变的。但视频是连贯的,从他坐下开始,笔就是红色的。转动的过程中,红色非常醒目。
可现实里,这支笔一直是蓝色的!
吴涛抓起笔,狠狠在纸上划了一道。蓝色的墨迹,刺眼地证明着。
他盯着视频,视频里的“他”也盯着屏幕外,嘴角慢慢上扬,露出一个吴涛从未做过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笑。
然后,视频里的“他”开口了。
没有声音,但口型很清楚,一个字一个字:“发、现、了、啊。”
吴涛尖叫着拔掉电脑电源。
屏幕黑了。
他瘫在椅子上,浑身冷汗。刚才那是幻觉,一定是幻觉,视频怎么可能说话?又没有录声音!
他颤抖着重新开机,打开视频软件,找到那段。画面正常,他左手托腮,右手转红色笔,没有开口,没有笑,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
刚才看到的,难道是幻觉?
吴涛不敢确定。他太紧张了,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也是可能的。
但他留了个心眼。从那天起,他不仅记录,还开始做详细日记。每半小时记一次自己在做什么,用什么物品,说什么话。他要证明,记忆没有错,错的是视频。
日记记了三天,和视频的差异已经多达四十七处。
小到袜子的颜色,大到和同事的对话内容。最可怕的一次,视频里显示他周五晚上去了酒吧,喝到凌晨两点。而日记里,他明明在家看电影,十点就睡了。
吴涛查了信用卡账单,没有酒吧消费记录。查了手机定位,那晚他确实在家。问邻居,邻居说没听见他出门。
可视频拍得清清楚楚:他在酒吧,喝威士忌,和酒保聊天,甚至还有一段他上台唱卡拉ok的画面——吴涛这辈子没唱过卡拉ok,他害羞。
但视频里,他唱得投入,手舞足蹈,台下还有人鼓掌。
看着那个陌生的自己,吴涛感到一阵恶心。那不是他!绝对不是!
但视频就在那里,证据确凿。
他去找了卖相机的商家。商家检测后说机器没问题,可能是软件兼容性问题,建议重装系统。
他重装了,问题依旧。
他又去找心理医生,怀疑自己得了某种记忆障碍。医生测试后说他的记忆功能正常,建议减少压力,多休息。
吴涛快疯了。
就在这时,视频里的“他”,开始做吴涛从未做过的事。
比如在办公室,视频显示吴涛偷偷打开了同事的抽屉,翻看了什么。现实里吴涛绝对没有!他连同事抽屉里有什么都不知道!
比如在家,视频显示吴涛深夜站在阳台,用望远镜看对面楼。现实里吴涛没有望远镜!他也没兴趣偷窥!
最恐怖的是,视频开始“预测”未来了。
那天是周二,视频拍到周三下午三点,吴涛会在楼梯间摔一跤,磕破膝盖。吴涛看到这段时是周二晚上,他还不信。结果周三下午两点五十,他莫名想去楼梯间抽烟——他戒烟两年了。三点整,他脚下一滑,真的摔了,膝盖磕在台阶上,流血了。
和视频里一模一样!
吴涛瘫在楼梯间,看着流血的膝盖,脑子一片空白。
视频能预知未来?
不,不是预知。是视频里的“他”,在创造未来!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冰冷。如果视频能决定他做什么,那他还是他自己吗?
他冲回家,要把相机砸了。但举起手时,他犹豫了。砸了,就永远不知道真相了。
他放下相机,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和视频里的“他”对话。
那天晚上,他坐在电脑前,打开视频软件,对着摄像头说话。
“你是谁?”
视频里,他也在电脑前,但嘴没动。
吴涛等了一会儿,没反应。他换了个问题:“你想干什么?”
视频里的“他”突然笑了。又是那个嘲讽的笑。
然后,视频里的“他”转过头,看向屏幕外——不是看摄像头,是看屏幕里的屏幕,那里面也有一个吴涛。无限套娃般的对视。
视频里的“他”开口,依然无声,但口型清晰:“我、想、出、来。”
吴涛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出来?去哪里?”
“去、你、那、里。”口型慢慢变化,“换、个、位、置。”
换个位置?什么意思?视频里的“他”想来现实,而吴涛要去视频里?
吴涛猛地摇头:“不可能!”
视频里的“他”耸耸肩,那动作吴涛从未做过。然后“他”站起身,走到视频画面边缘,伸手,居然从屏幕外拿进来一杯咖啡——吴涛的桌上没有咖啡。
“他”喝了一口,对着镜头做干杯状。
吴涛看呆了。视频里的“他”,能操纵视频里的物品?能“创造”出不存在的东西?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能操纵现实?
这个念头让吴涛浑身发抖。
第二天,吴涛请了假,带着相机去了一家寺庙。他不是信徒,但走投无路了。和尚听了他的描述,沉吟良久。
“施主,你说的这东西,老衲未曾听闻。但听来像是‘影魅’。”
“影魅?”
“就是影子成精。”和尚解释,“人都有影子,影子跟着人,模仿人。但有时候,影子会生出自己的意识,想取代真人。古时候有照妖镜,能照出影子精,现在……”和尚看了看相机,“现在用这个照,影子就跑进去了。”
吴涛听得一愣一愣:“那怎么办?”
“斩断联系。”和尚说,“不再拍摄,不再观看,让影子断了模仿的源头。时间久了,它自会消散。”
吴涛觉得有道理。他回家后,把相机锁进保险箱,决定再也不碰。
第一天,相安无事。
第二天,他总觉得有人在看他。回头,又没人。
第三天,他洗澡时,镜子里的人影,动作慢了一拍。他抬手,镜子里的“他”过了一秒才抬。他眨眼,镜子里的“他”过了一秒才眨。
吴涛吓得摔了一跤。
第四天,所有反光的东西都出问题了。窗户玻璃、手机屏幕、甚至不锈钢水壶,只要能看到倒影,里面的“他”都有微妙的差异。有时候在笑,有时候嘴在动,像在说话。
第五天,吴涛发现自己的影子不对了。
下午阳光很好,他走在路上,低头看影子。影子本该跟着他的动作,但有时候,影子会自己动。他停下,影子还在走一步。他抬手,影子却抱臂。
路人奇怪地看着他,以为他在玩什么行为艺术。
吴涛逃回家,锁上门。他喘着粗气,突然想起什么,冲进书房打开电脑——不是看视频,是看监控。他在家里装了安防摄像头。
调取这几天的录像。
他看到自己正常生活,吃饭睡觉看电视。但偶尔,画面里的“他”会突然转过头,直视摄像头,露出那个嘲讽的笑。
有时候,“他”会在深夜起床,在客厅里跳舞,跳一种吴涛根本不会的舞。
有时候,“他”会对着空气说话,好像在跟谁聊天。
最恐怖的一段是昨晚,凌晨三点,“他”走到书房,打开保险箱——吴涛不记得自己开过保险箱!保险箱密码只有他知道!
“他”拿出相机,打开,然后对着相机说话。说了很久,然后又把相机放回去,锁好保险箱,回卧室睡觉。
全程,吴涛都在卧室熟睡,毫不知情。
吴涛看完录像,血液都凉了。
视频里的“他”,已经能控制现实中的身体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他冲进卧室,检查身体。没有异常,但手腕上多了一道红痕,他不记得怎么弄的。脚底有灰尘,像是光脚走过地。
他瘫坐在床上,意识到一件事:和尚说错了。不是影子在模仿他,是他在变成影子!或者反过来说,影子在变成他!而视频,是转换的媒介!
他现在的生活,到底有多少是“他”自己过的,有多少是视频里的“他”替他过的?
他分不清了。
那天晚上,吴涛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要回到视频里,去找那个“他”谈判。
他打开保险箱,拿出相机,开机。然后他坐在电脑前,打开视频软件,开始录制。
“我知道你能听见。”吴涛对着摄像头,“我们谈谈。”
视频里,他在说话,但表情平静。
吴涛继续说:“你想要什么?身体?生活?我们可以分享,但你不能偷偷控制我。”
视频里的“他”笑了,无声地说:“不、用、分、享。都、是、我、的。”
“不可能!这是我的身体!”
“曾、经、是。”口型慢慢变化,“现、在、不、是、了。”
吴涛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桌子,看向自己的手。手在抖,但不是他在抖,是手自己在抖。
他失去了对手的控制?
“你对我做了什么?”吴涛吼出来。
视频里的“他”指了指屏幕下方的时间戳。吴涛低头看,现在是晚上九点。但视频里的时间戳显示是明天早上九点。
未来?
视频开始播放未来画面。
画面里,吴涛在公安局,警察在问他什么。他表情茫然,摇头。然后警察给他看一段监控,监控里,“吴涛”在超市偷东西,手法娴熟。
吴涛瞪大眼睛:“我没有!”
视频继续。他被带进审讯室,指纹比对,证据确凿。他被拘留,判刑,入狱。在监狱里,他整天喃喃自语,说身体不是自己的,说有个影子控制了他。狱友觉得他疯了,狱警觉得他装疯卖傻。
最后画面,他躺在监狱医务室的床上,眼神空洞,嘴角却慢慢上扬,露出那个嘲讽的笑。
视频结束。
吴涛浑身冰冷。这是……他的未来?他会因为盗窃入狱,而那是视频里的“他”干的?
“为、什、么?”吴涛颤抖着问。
视频里的“他”慢慢凑近镜头,脸几乎贴到屏幕上,口型夸张:“因、为、你、无、聊。”
无聊?
“你、的、生、活、太、无、聊。”口型继续,“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像、机、器。我、来、让、它、有、趣。”
有趣?盗窃?入狱?这叫有趣?
“你疯了!”吴涛抓起相机要砸。
视频里的“他”突然厉色,口型凶狠:“砸、了、你、就、永、远、困、在、里、面!”
吴涛手停住了。
“什、么、意、思?”
“这、个、相、机、是、门。”口型解释,“你、进、来、我、出、去。砸、了、门、都、关、上。你、在、现、实、变、傻、子,我、在、视、频、变、囚、犯。双、输。”
吴涛明白了。相机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媒介。他现在还能在这里说话,是因为相机还在工作。如果砸了,连接就断了,视频里的“他”出不来,但吴涛的意识可能也会被困在某个地方——比如变成视频里那个喃喃自语的疯子。
“那你要怎么交换?”吴涛问。
“简、单。”视频里的“他”笑了,“你、对、着、镜、头、说:‘我、同、意、交、换。’然、后、闭、上、眼、睛、数、到、十。我、来、做、你,你、去、做、我。”
吴涛犹豫了。去做视频里的“他”?那是什么感觉?永远活在录像里?
“里、面、很、好。”口型诱惑,“不、用、工、作,不、用、付、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时、间、不、一、样。里、面、一、天,外、面、一、秒。你、有、的、是、时、间。”
听起来很诱人。但吴涛不信。“他”这么想出来,里面肯定不好过。
“我怎么能相信你?”吴涛问。
“你、没、得、选。”口型冷酷,“不、换,我、就、让、你、坐、牢。换、了,至、少、里、面、自、由。”
吴涛看向电脑屏幕,视频里的“他”眼神笃定,仿佛胜券在握。
是啊,没得选了。要么在现实里变成罪犯、疯子,要么去视频里,至少还有自由。
吴涛深吸一口气,做了决定。
他对着摄像头,一字一句:“我、同、意、交、换。”
然后他闭上眼,开始数数。
“一、二、三……”
数得很慢,心脏狂跳。
“四、五、六……”
他能感觉到,身体在发生变化。变得轻飘飘的,像要飘起来。
“七、八、九……”
眼前开始出现光怪陆离的画面,像老电影的快进。
“十。”
他睁开眼。
眼前是电脑屏幕。但他不在电脑前,他在屏幕里。
他低头看自己,是像素组成的身体,有点模糊,但能动。他转头,看到熟悉的房间,但角度变了——是从摄像头角度看出去的。
他成功了!他进到视频里了!
但下一秒,他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屏幕外,那个“吴涛”还坐在椅子上,闭着眼,一动不动。
等等,不对。交换了,那“他”应该出去才对,为什么还闭着眼?
屏幕外的“吴涛”慢慢睁开眼,转过头,看向摄像头——也就是看向视频里的吴涛。
然后,“他”笑了。
不是嘲讽的笑,是胜利的笑,残忍的笑。
“谢谢啊。”屏幕外的“吴涛”开口了,这次有声音,和吴涛一模一样,“终于出来了。”
视频里的吴涛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他只能张嘴,做口型:“你、骗、我?”
“当然骗你。”屏幕外的“吴涛”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里面根本出不去。所谓的交换,是你进去,我出来。但你会被困在里面,永远。”
吴涛感到一阵绝望。他想冲出去,但撞在屏幕上,像撞在玻璃上。
“别费劲了。”屏幕外的“吴涛”敲了敲屏幕,“这玻璃很结实。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小电视人。”
说完,“他”转身走了。吴涛看到“他”走到门口,开门,出去,关上门。
房间里空了。
只剩电脑屏幕亮着,视频里的吴涛呆站在像素世界里。
吴涛想哭,但哭不出来。像素身体没有眼泪。他想喊,没有声音。他只能看,只能听,只能被困在这个方寸屏幕里。
时间慢慢流逝。他不知道过了多久,视频里的时间是跳跃的。有时候快进,有时候倒放。他看到屏幕外的世界,“吴涛”在生活。
“他”去上班,同事没发现异常。
“他”和朋友吃饭,谈笑风生。
“他”甚至开始约会,和一个女孩牵手逛街。
一切都那么正常,仿佛那个“吴涛”才是真的。
而视频里的吴涛,渐渐被遗忘了。相机还在录,但“吴涛”很少回看。就算回看,也只是快进浏览,根本不会注意视频里那个微小的、像素的吴涛在拼命挥手。
吴涛绝望了。
他尝试过很多方法。在视频里写字,但字迹模糊。在视频里做夸张动作,但没人注意。他甚至试图在视频里制造恐怖画面,比如让自己七窍流血,但像素太低,看起来像搞笑特效。
没人当真。
他成了自己生活的观众,看着一个冒牌货享受他的人生。
直到有一天,“吴涛”带回了一个新相机。
更高清,4k分辨率。
“他”开始用新相机录制,旧的相机被收进了抽屉。
吴涛的世界,从此定格在最后一帧。那是“他”关掉相机前的画面:视频里的吴涛站在屏幕中央,手伸向镜头,嘴巴张得很大,像在尖叫。
但没有声音。
一片死寂。
黑暗降临。
吴涛以为这就是永远了。永恒的黑暗,永恒的禁锢。
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光线突然又来了。
有人打开了抽屉,拿出了旧相机。
是个孩子,大概七八岁,好奇地摆弄着。孩子按了开机键,相机居然还有电——虽然很弱。
孩子对着相机做鬼脸,然后按了回放。
吴涛看到了光!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看到了孩子的脸!
他拼命挥手,拼命做口型:“救、我!”
孩子盯着屏幕,皱起眉:“爸爸,这个视频里的人在动哎。”
一个男人走过来,看了一眼:“老视频了,别看了。”
“可是他在挥手!”孩子指着屏幕。
男人凑近看,笑了:“那是特效,以前的人就爱搞这种。关了关了,电池都快没电了。”
孩子不情愿地按了关机。
黑暗再次降临。
吴涛的最后希望,灭了。
他知道,不会再有人打开这个相机了。电池会彻底耗尽,相机会被扔掉,或者永远锁在抽屉深处。
而他,将永远困在这个像素地狱里。
意识渐渐模糊。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想的是: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视频里的“他”。
也许那个“他”,就是他自己的阴暗面,被他无意中录进了相机,然后获得了生命。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个“他”,只是没机会跑出来。
黑暗吞没了一切。
而在现实世界,“吴涛”过得很好。
升职了,结婚了,买房了。生活顺风顺水,没人怀疑他不是真的。
只有偶尔,深夜独处时,“他”会突然感到一阵空虚。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好像身体里缺了一块。
但“他”摇摇头,把这归咎于工作压力。
“他”有美满的人生,这就够了。
不重要了。
对吧?
而那个旧相机,被孩子塞进了阁楼的纸箱里,和其他过时的电子产品堆在一起。
灰尘慢慢覆盖。
电池彻底耗尽。
最后一点电量消失前,屏幕闪了一下,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手还伸着,嘴还张着。
然后,永远地黑了。
阁楼里,只有老鼠爬过的声音。
夜深人静时,如果你仔细听,也许能听到微弱的、像素化的尖叫。
从那个纸箱里传出来。
但没人会去听。
因为大家都忙着,过自己的“真实”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