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东的理发店开在老街拐角,门脸不大,十平米。墙上贴着过时的明星发型海报,镜台前散落着碎发。他手艺普通,收费便宜,客人多是街坊大爷大妈。
但钱东有个秘密。
他能看见头发里的时间。
不是比喻,是真能看见。每根头发,从发根到发梢,都缠绕着细密的、彩色的光丝。客人的头发里,光丝或明亮或黯淡,或绵长或短促。年轻女孩的头发金光闪闪,老人的头发灰扑扑的,病人的头发则泛着病恹恹的绿。
钱东从小就能看见,以为人人都这样。直到七岁那年,他指着班主任的头发说:“老师,你的头发里有好多黑虫子!”班主任的头发光丝里确实蠕动着黑色的细线。三个月后,班主任查出晚期癌症。
那时钱东才知道,自己不正常。
他学会了闭嘴。安静地剪头,安静地看着那些光丝,安静地猜测客人的寿命、健康、运势。他试过提醒,但没人信。反而觉得他咒人。久而久之,他麻木了。
直到那天,刘大爷来理发。
刘大爷八十多了,头发稀疏,光丝灰暗,像快要燃尽的香灰。钱东小心地剪着,忽然,他发现刘大爷后脑勺有一小撮头发,光丝特别明亮,金灿灿的,像新生的朝阳。
这不合理。整体衰败的头发里,不该有如此鲜亮的一簇。
钱东忍不住摸了那撮头发。
指尖触到的瞬间,一股暖流涌进身体!像冬天喝了热汤,通体舒泰。同时,他看见那撮头发的光丝,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一点点。
刘大爷浑然不觉,还在絮叨孙子考大学的事。
理完发,刘大爷付钱离开。钱东却愣在镜前,看着自己的手。那股暖意还在血管里流淌,让他精神焕发,连熬夜的疲惫都消失了。
更诡异的是,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自己头顶的光丝,似乎比之前明亮了些许。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
他偷了刘大爷的时间。
准确说,是偷了那撮头发里储存的时间。
钱东一夜没睡。他翻来覆去想这件事。第二天,他早早开店,盯着每个客人的头发。果然,大多数人的头发光丝均匀,但总有些人,在某处有一小簇特别明亮的头发。
他试探性地,在给王婶剪发时,故意用手指拂过她耳后一簇金发。
暖流再次涌入!
王婶打了个哈欠:“哎,突然有点困。”她头顶那簇金发,光丝明显黯淡了。
钱东的心狂跳起来。
他能偷时间。
通过剪头发,或者仅仅是接触那些“时间富集”的头发,就能把别人的时间偷过来,加到自己身上。
这太疯狂了。也太诱人了。
钱东三十五了,头发里的光丝已经开始泛灰。他能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像沙漏里的沙,止不住地往下掉。而现在,他找到了给沙漏加沙的办法。
第一次主动偷时间,是对付张麻子。
张麻子是街痞,总赖账。这次理完发又不想给钱。钱东笑着按住他肩膀:“张哥,你看这儿没剪好。”手指顺势划过张麻子后颈一簇亮发。
暖流涌入,张麻子眼神恍惚了一下,嘟囔着掏了钱。
钱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张麻子走路脚步有点虚浮,像突然老了几天。
而钱东自己,照镜子时,发现眼角一道细纹淡了。
罪恶感只持续了一小时。当钱东感受到久违的精力充沛,那点罪恶感就烟消云散了。他开始有计划地偷时间。
专挑那些有“时间富集簇”的客人下手。手法越来越隐蔽:剪刀划过时轻轻一按,梳子梳理时微微一顿,甚至只是整理围布时“无意”碰触。
他记录自己的变化。头发光丝越来越亮,皮肤变紧致,力气变大,连视力都好了。一次偷一点点,积少成多。他估算,这半年,他偷了起码两年的寿命。
没人发现。被偷的人只会觉得“今天有点累”,睡一觉就好。时间被偷的副作用,被日常的疲惫掩盖了。
钱东沾沾自喜。他发现了永生的捷径。
直到他遇见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姓胡,很老了,背驼得厉害。头发全白,光丝黯淡得像随时会熄灭。但奇怪的是,她头顶正中,有一簇头发,光丝亮得刺眼,金红色,像凝固的火焰。
钱东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时间富集簇。
胡老太太坐下,声音沙哑:“剪短点,利索。”
钱东的手有点抖。这一簇时间,抵得上他偷半年的总和。他几乎能想象,偷过来后自己会年轻多少岁。
剪刀靠近那簇金发。
就在刀口要合拢时,胡老太太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镜子里的钱东。
“小伙子,”她咧嘴笑,露出稀稀拉拉的牙,“你也看见了吧?”
钱东手一僵:“看见什么?”
“头发里的光。”胡老太太的声音很平静,“我年轻时候也能看见。”
钱东手里的剪刀差点掉地上。
“你……你也能?”
“能啊。”胡老太太转过头,看着钱东,“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活到九十二?”
钱东后背发凉:“你……你也偷时间?”
“偷?”胡老太太笑了,笑声像破风箱,“刚开始也以为是偷。后来才知道,是换。”
“换?”
“头发是时间的容器。”胡老太太慢慢说,“每个人生下来,时间就储存在头发里。一根头发,就是一段生命。但时间分布不均匀,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那些亮的地方,就是时间富集的‘节点’。”
她顿了顿:“剪掉这些节点,时间就流出来了。流到哪?流到剪头发的人身上。因为剪刀是导体,理发师是媒介。这不是偷,是换。你用你的‘理发技艺’,换客人的‘时间节点’。公平交易。”
钱东听得目瞪口呆:“那……那被剪掉节点的人会怎样?”
“不会怎样。”胡老太太耸耸肩,“时间总量不变,只是从头发里释放出来,进入身体循环。但节点没了,时间流动会加快一点点。所以被剪的人,会觉得累,老得快一点点。而你,年轻一点点。”
她看着钱东:“你最近是不是觉得自己变年轻了?”
钱东点头。
“那就对了。”胡老太太转回去,对着镜子,“继续剪吧。我头顶这个节点,存了起码五年时间。你想要,就剪走。算我送你。”
钱东喉咙发干:“为什么送我?”
“因为我也年轻过。”胡老太太闭上眼睛,“也因为,我时间不多了。这个节点太亮,快压不住了。再不剪掉,它会爆炸。”
“爆炸?”
“时间节点积蓄太多,会像脓包一样炸开。”胡老太太轻声说,“到时候,所有时间瞬间释放,我会直接老死,而你如果在旁边,会被时间洪流冲成痴呆。剪掉它,对你我都好。”
钱东将信将疑。但胡老太太头顶那簇金发,确实亮得诡异,光丝甚至开始不稳定地跳动,像心脏搏动。
他咬咬牙,举起剪刀。
刀口合拢。
金发被剪下的瞬间,刺目的金光爆发!钱东眼前一片白,暖流不再是暖流,是滚烫的洪流,疯狂涌入他的身体!
他惨叫一声,后退好几步,撞在墙上。
胡老太太坐在椅子上,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皱得更深,呼吸微弱,但脸上带着解脱的笑。
“谢了,小伙子。”她气若游丝,“现在,轮到你了。”
钱东没听懂。他正沉浸在时间洪流的冲击中。力量,活力,青春感,源源不断涌来。他感觉自己回到了二十岁,不,十八岁!
他冲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人,年轻得陌生。皱纹消失,皮肤光滑,眼睛明亮,连头发都浓密黑亮了许多。
他狂喜。
但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
头顶有点痒。
他拨开头发,看向头皮。
头皮上,长出了一个金色的、米粒大小的凸起。摸上去硬硬的,像结痂。更恐怖的是,他能看见,这个凸起里,有光丝在旋转,越来越亮。
像另一个时间节点,正在形成。
钱东想起了胡老太太的话:“轮到你了。”
他猛然意识到,时间节点不是白拿的。它会在接收者身上重新生长,积蓄,直到……爆炸。
他偷来的时间,成了定时炸弹。
钱东疯了似的抠那个凸起,抠出血了也弄不掉。它长在肉里,像一颗种子,生根发芽。
他冲回理发店,胡老太太已经走了,椅子上留着一本破旧的笔记。
翻开,是胡老太太的字迹,记录着她作为理发师的一生。
“民国二十三年,我发现能看见光。偷了第一个节点,年轻十岁。”
“民国三十七年,我头顶长出第一个节点。它越长越大。”
“一九六五年,节点积蓄到临界点,我差点爆炸。找了个学徒,把节点‘换’给了他。他疯了,跳了河。”
“一九八零年,我又长出新节点。这次我学会了控制,每次只偷一点点,让节点缓慢生长。”
“二零一零年,节点又大了。我太老了,控制不住了。”
最后一页写着:“孩子,时间不是礼物,是债务。你拿得越多,欠得越多。节点的生长速度,取决于你偷时间的频率和量。偷得狠,长得快。等它成熟,要么你找人‘换’走,要么你被它炸死。没有第三条路。”
钱东浑身冰冷。
他看向镜子,头顶那个金色凸起,似乎又大了一点点。
他开始恐慌。
笔记里提到“控制”,怎么控制?他试着不去偷时间。但第二天,当客人头顶亮着诱人的节点时,他忍不住。那种年轻的感觉,像毒品,戒不掉。
他越偷,头顶节点长得越快。一个月后,凸起已经有黄豆大了,金光流转,隔着头发都能看见。
更糟的是,他发现节点在影响他的思维。
他开始做梦。梦见自己是一棵树,生长,枯萎,再生长。梦见自己是条河,流淌,干涸,再流淌。醒来后,脑子里多了一些陌生的记忆碎片:民国街景,战争炮火,饥荒逃难……
那是被偷者的记忆。
时间节点里,不仅有时间,还有记忆。
钱东要崩溃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住进了无数陌生人。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生老病死,都在他脑子里回放。
他试图停止,但做不到。节点像有生命一样,渴求更多时间。当他拒绝偷时间时,节点会疼痛,会发烫,逼迫他去剪别人的头发。
他成了时间的奴隶。
一天晚上,钱东在镜前盯着那颗金色节点。它已经像葡萄那么大了,光亮透过皮肤,映得天花板一片金色。
他知道,快爆炸了。
按照笔记推算,最多还有一个月。
要么找人“换”走,要么死。
钱东想到了学徒。他招了个小伙子,叫阿华,农村来的,老实巴交。他计划着,慢慢教阿华理发,然后“无意”中让他发现自己能看见光。再引诱他偷时间,最后,把节点换给他。
但阿华太笨,学了一个月,连推子都用不好。钱东等不及了。
他决定直接摊牌。
“阿华,你看我的头顶。”钱东拨开头发。
阿华凑近看,一脸茫然:“师傅,你头上长了个包,金色的?”
“你能看见金色?”
“能啊,金灿灿的,像灯泡。”
钱东心跳加速。阿华也能看见!这说明阿华也有潜质。
“这是好东西。”钱东撒谎,“是时间的结晶。有了它,能长生不老。”
阿华眼睛亮了:“真的?”
“但一个人只能有一个。”钱东继续编,“我这个快成熟了,要换下来。你想不想要?想要的话,我教你方法。”
阿华拼命点头。
钱东教他“换节点”的方法:用特制的剪刀,同时剪下两个人的节点,在空气中对接,时间就会转移。但需要两个人完全自愿。
阿华迫不及待:“师傅,快换给我!”
钱东拿出准备好的剪刀,两把,刀口镀着银。他一把,阿华一把。
“数到三,同时剪。”钱东声音发颤。
“一,二,三!”
剪刀合拢。
钱东剪下了自己头顶的金色节点。阿华也剪下了……等等,阿华头顶根本没有节点,他剪的是什么?
钱东看见,阿华剪下的,是一缕普通的头发。但剪刀划过时,那缕头发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黑光!
不是金光,是黑光。漆黑如墨,吞噬一切光线的黑。
黑光瞬间包裹住钱东剪下的金色节点。金黑交织,旋转,然后金色被黑色吞噬殆尽。
钱东感觉身体被掏空了。所有偷来的时间,连同他自己的本源时间,疯狂涌向那个黑色漩涡。
“你……你不是普通人!”钱东嘶吼。
阿华笑了,笑容不再是憨厚,而是阴冷:“师傅,你终于发现了。”
“你是谁?!”
“我是收债的。”阿华慢条斯理地说,“时间的债。你以为时间能白偷吗?每一个时间节点,都是时间的‘肿瘤’。你偷得越多,肿瘤越大。而我的工作,就是收割这些肿瘤。”
钱东瘫倒在地,身体迅速衰老。皮肤起皱,头发变白,力气消失。他变回了三十五岁,不,更老,像五十岁。
阿华捡起地上那颗已经变成黑色的节点,放在掌心把玩。
“胡老太太是我的上一个客户。”阿华轻声说,“她聪明,一直控制着偷窃量,让节点缓慢生长。活到九十二才叫我。你呢?贪心,半年偷了别人二十年。节点成熟得太快,只能提前收割。”
钱东艰难地喘气:“时间……到底是什么?”
“时间不是东西。”阿华蹲下来,看着他,“时间是记忆的流动。每一个瞬间,都在产生记忆。头发,是记忆的储存器。你偷时间,其实是偷别人的记忆。那些陌生的记忆碎片,就是证据。”
“那节点……”
“节点是记忆的淤积。”阿华站起来,“当一个人经历强烈的情感冲击,大喜大悲,记忆就会在头发里形成节点。你偷的,是他们最珍贵的记忆瞬间。而失去这些记忆节点,他们会变得麻木,空洞,像丢了魂。”
钱东想起那些被他偷过时间的客人。刘大爷后来痴呆了。王婶变得沉默寡言。张麻子突然信佛了,说人生空虚。
原来,他偷走的不只是时间,是他们活过的证明。
“现在,该还债了。”阿华举起那颗黑色节点,按在钱东额头。
冰冷,刺痛。
无数记忆涌回钱东的脑海。但不是他的记忆,是所有被他偷过时间的人的记忆碎片。战争,饥荒,爱情,背叛,出生,死亡……海量的信息冲刷着他的意识。
他尖叫,打滚,最后蜷缩成一团。
等一切平静,钱东发现自己还活着,但虚弱得连手指都动不了。
阿华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你不杀我?”钱东嘶哑地问。
“杀了你,谁来做下一个理发师?”阿华回头,笑得意味深长,“时间需要流动,记忆需要载体。你虽然废了,但你的店还在。会有下一个能看见光的人,来接手这家店,继续这个游戏。”
他走到门口,停下:“对了,你头顶那个节点,我拿走了。但你身体里,还残留着大量偷来的时间记忆。它们会慢慢消化,成为你自己的记忆。也就是说,你会活很久,带着无数陌生人的记忆,永远分不清自己是谁。”
“这比死还可怕。”钱东喃喃道。
“没错。”阿华推门出去,“这就是惩罚。”
门关上。
钱东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无数声音在回响。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哭泣,孩子的笑声,老人的叹息。他们都在他脑子里,住下了。
他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记忆。他记得自己五岁掉进河里,也记得一个陌生女人在产房生孩子。他记得初恋的吻,也记得一个士兵在战场被炸飞。
所有记忆,混在一起,真假难辨。
他是谁?
他不知道。
几天后,钱东勉强爬起来,照镜子。镜子里的人,苍老,憔悴,眼神涣散。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轻易死去。那些偷来的时间记忆,会支撑他活很久,很久。
他继续开店。
手艺还在,但不再偷时间。他甚至能看见客人头发里的节点,但不敢碰。那些金色的光,现在看起来像警告。
客人依旧来来往往。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只觉得钱师傅变得沉默寡言,眼神怪怪的。
一天,一个年轻女孩来理发。她头顶有一簇特别亮的金发,光丝跳跃,像在跳舞。
钱东剪发时,女孩突然问:“师傅,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钱东手一顿:“为什么这么问?”
“我总做梦。”女孩看着镜子,“梦见自己是民国时候的歌女,站在台上唱歌。梦里细节特别清楚,连旗袍上的绣花都看得见。”
钱东看着那簇金发,心里一紧。那是记忆节点,储存着前世的强烈记忆。
“梦而已。”他低声说。
“可感觉太真实了。”女孩叹气,“有时候我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我。”
钱东没接话。他快速剪完,收了钱。女孩离开时,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迷茫。
钱东知道,女孩迟早会发现自己能看见光。或者,会被另一个“阿华”找上门。
时间游戏,永无止境。
晚上打烊后,钱东翻开胡老太太的笔记,在后面加了一页:
“时间不是线,是网。每个人都是网上的节点,记忆通过头发传递。理发师是蜘蛛,剪断丝线,偷走记忆。但蜘蛛也会被网缠住,最后成为网的一部分。”
写完,他合上笔记。
窗外,老街灯火阑珊。人们匆匆走过,头发里光丝流转,承载着他们的时间,他们的记忆,他们活过的痕迹。
钱东摸了摸自己干枯的头发。
里面已经没有任何光丝了。
他的时间被偷光了,只剩下一具承载着无数陌生记忆的空壳。
他会这样活下去,很久很久。
直到下一个理发师出现,剪下他的头发,拿走他最后的记忆。
或者,直到时间的网,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彻底崩断。
那时,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时间,所有活过的人,会一起回归虚无。
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只有永恒的、沉默的、黑暗的平静。
钱东关上灯,躺在理发椅上,闭上眼睛。
脑子里,陌生人的记忆又开始播放。
今晚,是一个士兵在战壕里写信,写给永远收不到信的恋人。
士兵写道:“如果我死了,请忘记我。但请记住,有人曾这样爱过你。”
钱东在黑暗中,流下眼泪。
但他不知道,这眼泪,是为士兵而流,还是为自己而流。
或许,根本没什么区别。
在时间的网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被缠住,被偷走,被遗忘。
然后等待下一次,被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