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远醒来时,第一个感觉是牙疼。
不对,不是他的牙疼。他的牙齿健康得很,去年刚洗过牙,一颗蛀牙都没有。但那种熟悉的、尖锐的、从牙根深处钻出来的抽痛,此刻正清晰地折磨着他的右下颌。
他坐起来,疼痛更明显了。还伴随着一种隐约的焦虑感,像是明天有重要考试却完全没复习的那种慌。
这不是他的情绪。
他下床,走到窗边。清晨六点,对面楼的窗户大多还黑着。但他的目光被三楼一个亮着灯的窗户吸引。那家住的是一对老夫妻,姓什么他不知道。
疼痛突然加剧了!
吴远捂住右脸,倒吸一口冷气。那种钻心的痛,绝对是牙髓炎,而且已经发展到需要根管治疗的程度。同时涌来的还有更强烈的焦虑:看牙医好贵,医保能报销多少?月又要交补习班费用……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
这疼痛,这情绪,是对面三楼那个亮灯窗户里的人正在感受的。
他正在体验别人的牙疼。
吴远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泼脸。抬头看镜子时,他在自己眼睛里看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疲惫和忧虑。那不是他的眼神,是某个被生活压垮的中年人的眼神。
但牙疼还在。
持续了大概二十分钟,然后慢慢减弱,最后消失了。连同那种焦虑感也一起消散了。吴远瘫坐在地上,后背全是冷汗。
怎么回事?幻觉?还是某种诡异的共情能力?
那天上午,他请了假没去上班。他需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十点左右,第二波疼痛来了。
这次是胃痛。灼烧感,痉挛,恶心想吐。伴随着的情绪是后悔:昨晚不该喝那么多酒,不该吃那家不干净的烧烤。还有对下午重要会议的担忧。
吴远蜷缩在沙发上,疼得脸色发白。他看向窗外,这次是隔壁单元五楼。一个年轻男人正捂着肚子从窗口经过,脸色和他一样难看。
疼痛持续了十五分钟。
中午,第三波:手腕酸痛。长时间打字的职业病患者的那种痛,从手腕延伸到小臂。情绪是烦躁,对重复工作的厌倦,还有月底绩效压力的恐慌。
来源是楼下那家,一个在家办公的自由职业者。
吴远快疯了。
每一小时,有时更短,他就会随机体验附近某个人的疼痛。头痛,背痛,膝盖痛,经痛,伤口痛。各种各样的疼痛,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
他成了周围五百米内所有疼痛的接收器。
下午四点,最糟的来了。
这次不是生理疼痛。
是心痛。
真正的、字面意义上的心碎之痛。胸腔里那种被撕开的空洞感,呼吸都带着刺痛。伴随的情绪是毁灭性的:被背叛的愤怒,七年感情结束的绝望,自我怀疑,还有想摔碎一切的冲动。
吴远跪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不是他想哭,是疼痛主人的情绪太强烈,直接通过他的泪腺宣泄。
他看向街道对面那栋公寓。四楼阳台,一个女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拿着手机。即使从这个距离,吴远也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死寂般的悲伤。
这次疼痛持续了整整四十分钟。
结束后,吴远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必须找到原因。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这样了。昨天他做了什么特别的事?
他想起来了。
昨天下午,他路过一家新开的银行。“疼痛银行”,招牌上写着这四个字。他觉得这名字真怪,银行和疼痛有什么关系?出于好奇,他走了进去。
大厅很干净,灯光柔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迎上来,笑容标准得像量角器量出来的。
“先生要办业务吗?今天开业大酬宾,开户送好礼。”
“你们这银行……是干什么的?”
“存储和交易疼痛。”男人微笑着,“疼痛是一种能量,一种资源。我们可以帮您管理它。”
吴远觉得这是某种行为艺术或者新型骗局。但男人接下来的话吸引了他。
“开户就送‘疼痛感知体验券’,让您亲身体验我们的服务。而且第一个月完全免费。”
免费。这两个字打动了吴远。反正不要钱,试试呗。他填了表格,拍了照,按了手印。男人给了他一张黑色的卡,卡面上只有一个浮雕的“痛”字。
“体验从明天开始。”男人把他送到门口,“祝您体验愉快。”
吴远当时觉得这话真怪。体验疼痛还能愉快?
现在他明白了。
那根本不是体验券。
那是植入。
疼痛银行通过某种方式,把他变成了一个疼痛接收器。而所谓的“开户礼”,就是让他亲身体验他们“业务”的原材料。
吴远抓起那张黑卡,冲出了家门。
疼痛银行还在那里。玻璃门干净得反光,里面灯火通明。他推门进去,昨天的男人还在,好像一直站在那里等着他。
“吴先生,体验如何?”男人笑容不变。
“关掉它!”吴远把黑卡摔在柜台上,“把这鬼东西从我身上弄掉!”
男人捡起卡,轻轻擦拭:“吴先生,我们的服务是双向的。您不仅可以接收疼痛,也可以转移疼痛。”
“什么意思?”
男人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打开一个界面。上面是一个地图,标着许多红点。每个红点旁边都有信息:疼痛类型、强度、持续时间、情绪附加值。
“这是您今天接收到的疼痛数据。”男人用手指划动着,“您看,这条牙痛,强度7级,持续时间二十分钟,附带焦虑情绪。市场估价是八十疼痛币。”
“疼痛币?”
“我们的交易货币。”男人点开另一个界面,“您接收到的疼痛,会被系统自动转换为疼痛币,存入您的账户。您可以随时提现,换成真实货币。汇率目前是1疼痛币兑10元。”
吴远愣住了。
“你的意思是……我受的这些罪,还能赚钱?”
“正是。”男人把平板转向他,“您今天的收入已经累计到三百二十疼痛币,也就是三千二百元。而这只是开始。随着您接收能力的增强,收入会呈指数级增长。”
吴远看着屏幕上那个数字,喉咙发干。三千二,一天。一个月就是近十万。这比他工作赚得多多了。
“但……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做到的?”
男人神秘地微笑:“商业机密。您只需要知道,疼痛是一种能量,而我们是能量银行。您这样的‘接收者’,是我们的重要客户。”
“其他人呢?那些我感受到他们疼痛的人,他们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男人理所当然地,“如果知道疼痛可以被转移,谁还会愿意承受疼痛?我们的商业模式建立在信息不对称上。”
吴远盯着屏幕上的数字。三千二。他下个月的房租还没交。
“如果我想继续……需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男人把黑卡推回给他,“疼痛会自动找上您。您只需要承受,然后收钱。当然,如果您想提高效率,我们可以提供‘信号增强服务’,让您接收更大范围、更强烈的疼痛。不过那是付费项目。”
吴远拿着卡,走出了银行。
回到家,他坐在沙发上,盯着那张黑卡。黑色的卡面,“痛”字浮雕在灯光下泛着暗光。
就在这时,新一波疼痛来了。
这次是偏头痛。左太阳穴那种一跳一跳的痛,视线都模糊了。伴随的情绪是愤怒,对无能下属的愤怒,对苛刻上司的愤怒,对整个世界的愤怒。
吴远蜷缩起来,咬紧牙关。
但这次,他同时打开了手机银行app。果然,里面多了一个“疼痛银行”的子账户。
疼痛持续了二十五分钟。
结束后,吴远浑身是汗,但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因为他的余额增加了五百疼痛币。
五千块钱。
二十五分钟,五千块。
他忽然觉得,这疼痛……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第二天,吴远辞了工作。
他告诉同事自己中了彩票。同事们羡慕的眼神让他感到一阵快意。你们每天挤地铁加班,我躺在家里就能赚钱。
回到家,他开始了“全职疼痛接收”。
疼痛一波接一波,几乎不间断。胃痛、腰痛、脚痛、牙痛、头痛。各种慢性病的疼痛,急性损伤的疼痛,还有那些无法归类但真实存在的疼痛。
他的账户余额疯涨。
第一天:一万二。
第二天:一万八。
第三天:两万五。
一周后,他有了一个新发现。
他可以“选择”疼痛。
不是选择要不要接收,而是可以在地图界面上,主动点击某个红点,“连接”那个人的疼痛。连接的疼痛更强烈,持续时间更长,但支付的疼痛币也更多。
他很快找到了最“划算”的疼痛源。
斜对面那栋楼,六楼,住着一个癌症晚期患者。那个老人的疼痛是持续性的,从骨头里渗出来的那种痛,强度在8到9级之间。但支付的疼痛币每小时高达一千。
吴远第一次连接时,差点疼晕过去。
那不仅仅是肉体疼痛,还有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眷恋,对家人的不舍。那种混合情绪几乎要把他撕裂。
一小时后,连接自动断开。
吴远瘫在地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喘气。眼泪、鼻涕、口水流了一地。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但手机震动了一下。
到账:一万疼痛币。
十万块钱。
一小时,十万。
吴远看着那个数字,忽然笑了。笑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疯狂而诡异。
值。
太值了。
从那天起,他成了那个癌症老人疼痛的专属接收者。每天连接八小时,收入八十万。八个小时的地狱,换八十万。
他买了新车,买了名牌表,在高级餐厅吃饭时眼睛都不眨。以前的同事在朋友圈看到他晒的照片,留言满是羡慕。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难道说:这是我用八小时酷刑换来的?
两周后,事情起了变化。
那天他照常连接癌症老人的疼痛。熟悉的剧痛袭来,他咬紧牙关准备承受。
但这次,疼痛里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记忆片段。
不是老人的记忆,是别人的。一个年轻女人的记忆:生孩子时的剧痛,十级,持续了十八个小时。还有一个男人的记忆:工地事故,钢筋刺穿大腿的痛。还有一个孩子的记忆:摔断胳膊的痛。
这些记忆碎片混杂在癌症疼痛里,一起冲进吴远的意识。
他看到了画面,听到了声音,感受到了那些人的恐惧和痛苦。
连接结束时,吴远没有像往常一样查看收入。
他坐在那里,发呆。
那些记忆碎片……是从哪来的?
第二天,他去了疼痛银行。那个西装男人还在,这次他胸前别了名牌:赵天明,客户经理。
“赵经理,疼痛里为什么会有别人的记忆?”
赵天明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恢复:“那是信号干扰。我们的系统偶尔会串线,正常现象。”
“但那太真实了!就像我自己经历过一样!”
“所以我们的服务才如此有价值。”赵天明露出职业微笑,“您不仅在赚钱,还在体验各种各样的人生。当然,是以一种……浓缩的方式。”
这个解释很牵强,但吴远没再追问。他需要钱,很多钱。而疼痛银行能给他。
又过了一周,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吴远开始“保留”某些疼痛。
不是生理上的疼痛,是记忆里的疼痛。比如那个生孩子女人的疼痛记忆,现在深深印在他脑子里。他记得那种宫缩的节奏,记得撕裂的感觉,记得精疲力尽却还要用力的绝望。
他甚至在半夜,会被那种疼痛惊醒,以为自己正在生孩子。
还有那个工地男人的记忆。钢筋刺穿大腿的剧痛,骨头的碎裂声,血涌出来的温热感。这些记忆如此清晰,就像他自己的经历。
吴远开始分不清哪些疼痛是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
他的自我认知在瓦解。
但他停不下来。账户余额已经达到三百万。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直到那天,他连接了一个新的疼痛源。
一个自杀者的疼痛。
不是肉体上的,是精神上的。那种想要结束一切的冲动,那种对存在的彻底厌倦,那种拿起刀片时手腕的冰凉触感。
连接持续了十分钟。
断开后,吴远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二十七层,跳下去应该很快。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激灵。
那不是他的想法。是那个自杀者的想法,残留在疼痛记忆里,影响了他。
他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浇头。镜子里的人双眼空洞,脸色苍白,嘴角却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你在享受这个。”镜子里的人对他说。
吴远一拳砸碎了镜子。
玻璃碎片划破他的手,血流出来。疼痛,真实的、自己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一点。
他必须停止。
现在,马上。
他带着黑卡,再次冲进疼痛银行。这次他没找赵天明,直接冲到柜台前。
“我要销户!现在!马上!”
柜台后的女孩抬起头,表情平静:“吴先生,销户需要提前三十天申请。而且,您账户里有大量未结算的疼痛币,提前销户会导致这些资产清零。”
“我不要了!全给你们!把我身上的东西弄掉!”
女孩摇头:“抱歉,系统一旦启动,就无法停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您找到另一个接收者,把您的‘接收权’转移给他。”女孩递给他一份文件,“但转移需要双方自愿,并且要支付高额手续费。”
吴远抓起文件,转身就跑。
他必须找个人接手这诅咒。
但找谁?
朋友?家人?陌生人?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前女友。分手时她骂他窝囊废,一辈子没出息。现在他可以告诉她,他一天赚的钱比她一个月都多。
他摇了摇头。
最后,他在网上发帖:“高薪兼职,日入过万,工作轻松,只需在家。”留下了联系方式。
当天就有十几个人联系他。他筛选了一个最急需钱的:一个单亲妈妈,孩子重病,医药费压得她喘不过气。
他们在咖啡店见面。女人叫张慧,三十出头,眼窝深陷,手一直在抖。
“什么工作能日入过万?”她直截了当。
吴远把疼痛银行的事告诉她。当然,他美化了部分,说只是偶尔会有点不舒服,但收入绝对可观。
张慧盯着他:“你在开玩笑吗?”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吴远打开手机银行,让她看余额。
那一长串数字让张慧沉默了。
“我需要钱。”她抬起头,眼神坚定,“我儿子等不起。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吴远心里一松。找到了。
他们去了疼痛银行。赵天明接待了他们,笑容依旧。
“转移接收权,手续费是账户余额的百分之五十。”他拿出一份合同,“另外,接收者需要签署免责协议,声明自愿承受一切后果。”
张慧看都没看就签了字。
手续很快办完。吴远账户里的一百五十万被划走作为手续费,剩下的转到张慧新开的账户。他感觉身体一轻,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谢谢。”张慧握了握他的手,“你救了我儿子。”
吴远想说“不客气”,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给了她钱,也给了她诅咒。
离开银行时,赵天明叫住他:“吴先生,我们还有一项‘贵宾服务’,您可能会感兴趣。”
“什么服务?”
“疼痛免疫。”赵天明压低声音,“一次性注射,让您永远不再感受到任何疼痛。无论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
吴远心脏一跳:“多少钱?”
“三百万。”
正好是他剩下的钱。
他犹豫了。三百万,他可以舒舒服服过好几年。但疼痛免疫……那意味着他再也不用忍受牙疼、头痛、摔伤,甚至死亡时的痛苦。
“我考虑考虑。”
回家路上,吴远感到一种奇异的空虚。习惯了每天被疼痛轰炸,现在突然安静下来,反而有些不适应。
他经过一个工地,一个工人不小心被铁板砸到脚,惨叫一声。
吴远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脚。
但没疼。
真的没疼。
他自由了。
那天晚上,他睡了一年来的第一个安稳觉。没有噩梦,没有被疼痛惊醒,一觉到天亮。
醒来时,阳光明媚。他伸了个懒腰,感觉重生了一般。
然后他想起张慧。
不知道她怎么样了。第一天体验,应该很震惊吧。但为了孩子,她应该能撑住。
出于好奇,他打开了疼痛银行的app。虽然他的账户已经注销,但还能看公开的市场数据。
他看到张慧的账户。
余额:零。
不可能。她昨天才接手,至少应该有初始收入。
吴远心里一紧。他给张慧打电话,关机。去她留的地址找,邻居说她昨天搬走了,急匆匆的,连行李都没带全。
吴远冲回疼痛银行。赵天明不在,另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接待了他。
“张慧呢?昨天那个新客户?”
男人在电脑上查了查,面无表情:“张女士选择了‘快速变现’服务,一次性出售了未来三十年的疼痛接收权。钱已经打到她账户,她现在应该在医院陪儿子吧。”
“一次性出售?什么意思?”
“就是把未来的疼痛接收能力,一次性卖给银行。银行预付全部款项,之后她接收的所有疼痛,都会直接进入银行库存,不再支付给她个人。”
吴远感到一股寒意:“那她……她以后会怎么样?”
“正常生活。”男人微笑,“只是偶尔会感受到一些疼痛。但没关系,反正钱已经到手了。”
吴远想起自己最初接收疼痛时的恐怖。如果那些疼痛不再有钱作为缓冲,纯粹就是折磨……
“你们这是诈骗!”
“吴先生,合同写得很清楚,双方自愿。”男人收起笑容,“而且,您不也把接收权转移给她了吗?您当时可没告诉她这工作的真实感受。”
吴远语塞。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银行。走在街上,阳光刺眼,但他浑身发冷。
他害了一个母亲。
为了自己解脱,他把诅咒扔给了更脆弱的人。
那天晚上,吴远决定赎回张慧的合同。用他剩下的三百万,买回她的接收权。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赎罪。
但银行告诉他:不行。合同一旦生效,不可撤销。
“那如果我买下她的疼痛呢?”吴远问,“像以前一样,我连接她的疼痛,钱给她。”
“可以。”赵天明不知何时出现了,“但价格很高。毕竟她现在是我们银行的资产。”
“多少?”
“五百万。”
吴远没有五百万。他只有三百万。
“我可以贷款吗?用未来的疼痛接收权抵押?”
赵天明眼睛一亮:“当然可以。疼痛银行提供全套金融服务。您可以用未来的疼痛收入作为抵押,申请贷款。”
吴远签了贷款合同。借款两百万,利息百分之二十,用未来十年的疼痛接收权作为抵押。如果违约,银行有权强制执行“全面接收”,也就是把他变成永久的疼痛接收器,直到还清债务。
钱凑够了。张慧的合同被赎回,接收权重新回到她身上,但吴远承担了连接她疼痛的义务。每天八小时,收入全部归她。
第一天重新连接疼痛,吴远差点疯了。
因为张慧的疼痛,和他之前的完全不同。
不是生理疼痛。
是心理疼痛。
对儿子病情的恐惧,对未来的绝望,对贫穷的羞耻,还有对吴远的愤怒——她知道了他隐瞒的真相。
这些情绪像硫酸一样腐蚀着吴远的意识。
他看到了张慧的记忆:抱着高烧的儿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等了一夜,看着账单上的数字手脚冰凉,跪在亲戚门前借钱被赶出来……
这些记忆比任何肉体疼痛都更恐怖。
因为它们真实。
因为它们正在发生。
连接结束时,吴远蜷缩在墙角,浑身颤抖。他终于明白了疼痛银行的真正业务。
他们交易的不是疼痛。
是人类最原始的苦难。
而他和张慧这样的人,不过是生产线上的工人,把苦难加工成可供交易的商品。
那天深夜,吴远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毁了疼痛银行。
但要怎么毁?报警?警察会相信这种荒唐事吗?而且他自己也参与了,是共犯。
他需要证据。
内部证据。
他想起了赵天明提到过的“信号增强服务”。那应该是某种技术设备,能让接收范围扩大。如果能找到那设备,也许就能找到疼痛银行的运作原理。
他再次贷款,购买了最贵的“超级增强服务”。价格是一百万,把他的抵押期限延长到十五年。
设备送来了。一个黑色的金属盒子,大小像路由器,上面有几个指示灯。连接方式很简单:接上电源,戴上配套的颈环。
说明书上写着:“将接收范围扩大到半径五公里,疼痛强度增幅百分之三百。”
吴远戴上颈环,打开开关。
世界炸开了。
不是比喻。
是真的炸开了。
疼痛像海啸一样涌来!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疼痛,是成千上万人!半径五公里内,所有正在发生的疼痛,同时冲进他的意识!
骨折的剧痛!癌症的侵蚀痛!生产的撕裂痛!心脏病发作的濒死痛!还有无数心理的痛:失恋的、失业的、失去亲人的、自我憎恨的……
吴远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他的意识被撕成碎片,像一面镜子被铁锤砸中,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痛苦。
他在那一刻看到了真相。
疼痛银行的真正目的。
他们不是在收集疼痛。
他们是在制造疼痛。
那些他接收到的疼痛,有一半不是自然发生的。是银行通过某种技术,悄悄刺激人们的神经,制造出疼痛信号,然后让他这样的接收者“收割”。
疼痛是一种能源。
而人类,是疼痛的发电厂。
疼痛银行通过制造和收集疼痛,获得某种……能量。金钱只是表象,是吸引像他这样的人上钩的诱饵。
真正的产品,是疼痛本身。
或者说,是疼痛中蕴含的人类生命力。
吴远在这个认知中崩溃了。
然后,在崩溃的最深处,他感觉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连接。
不是人和人的连接。
是所有接收者之间的连接。
每一个曾经或正在为疼痛银行工作的人,他们的意识都被连接在一个网络上。像神经网络,疼痛是传递的信号。
而他,因为超级增强器,现在成了这个网络的一个节点。
他看到了成千上万个像他一样的人。分布在全国,甚至全球。每个人都在承受着不同强度的疼痛,每个人都在为疼痛银行提供能量。
而网络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无法理解的存在。
它在“吃”这些疼痛。
以人类的痛苦为食。
吴远想断开连接,但太迟了。超级增强器一旦启动,就无法关闭。设备,或者……
或者死亡。
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向那个金属盒子。但身体不听使唤,疼痛太强烈了,他的肌肉在痉挛。
他摔倒,爬起,再摔倒。
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把盒子从桌上推了下去。
盒子摔在地上,外壳裂开,里面的电路板露出来。指示灯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连接断了。
疼痛瞬间消失。
吴远躺在地上,像一摊烂泥。但意识清醒了。
他知道了真相。
也知道了怎么反击。
疼痛银行依赖接收者网络。如果网络中的一个节点突然“反噬”,把接收到的疼痛能量反向输送回去呢?
就像电网中的短路。
吴远捡起摔坏的增强器。电路板还完好,只是电源断了。他懂一点电子,也许可以改造它,把接收功能改成发送功能。
但发送什么?
他需要一种足够强烈的、能破坏网络的疼痛信号。
他想起了自杀者的那种疼痛。对存在的彻底否定,那种想要自我毁灭的冲动。这种信号放大,发送到网络上……
可能会毁掉整个系统。
也可能会毁掉他自己。
吴远犹豫了。
这时,手机响了。是张慧。
“吴先生,我儿子……我儿子不行了。”她在哭,“医生说最多还有一周。我需要钱,更多钱,尝试一种新疗法……”
吴远闭上眼睛。
然后睁开。
“张姐,钱我会想办法。你等我消息。”
他挂掉电话,看向那个损坏的增强器。
没有选择了。
他花了一天时间改造设备。把接收电路改成了发送电路,把信号放大器调到最大功率。然后,他需要制造一个足够强烈的疼痛信号作为“弹药”。
他选择了自己的记忆。
他一生中最痛苦的记忆。
不是肉体上的。是精神上的。
七岁那年,母亲去世。他握着母亲逐渐冰凉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失去光彩。那种失去一切温暖、被遗弃在冰冷世界的感觉。
他以为他已经忘了。
但其实没有。记忆藏在意识深处,像一根刺,轻轻一碰就疼。
吴远把记忆提取出来,通过改造后的设备转换成疼痛信号。信号强度达到了设备能承受的极限。
然后,他重新戴上颈环。
打开开关。
但不是接收模式,是发送模式。
他把信号对准了疼痛银行的网络。
按下发送键。
起初,什么也没发生。
然后,吴远感觉到了一阵微弱的震动。不是物理上的震动,是意识层面的。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网络的另一端,被惊动了。
疼痛银行那边有反应了。
赵天明的电话打了进来,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冷静:“吴远!你在干什么!立即停止!”
吴远挂断了电话。
他调高了发送功率。
震动更强烈了。他开始感觉到“反馈”。网络在抵抗,在试图压制他的信号。但自杀性的疼痛信号具有某种腐蚀性,它在网络中蔓延,感染其他节点。
吴远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短信、电话、邮件,全是疼痛银行的警告。
他无视了。
发送功率调到最大。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整个网络。
成千上万的接收者,每个人都在承受痛苦。他们的痛苦汇集成一条黑色的河流,流向网络中心的那个存在。
而吴远现在做的,是在这条河里投下一颗毒药。
毒药开始生效。
网络出现了波动。一些接收者的连接断开了,他们突然从疼痛中解脱,茫然不知所措。更多的人连接变得不稳定,疼痛强度忽高忽低。
中心的那个存在被激怒了。
吴远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意识压向他。冰冷,古老,饥饿。它想吞噬他,把他变成网络的一部分,永远的疼痛源。
吴远咬牙坚持。
他调出了第二个记忆。
不是他的。
是张慧的。
她抱着垂死儿子时的绝望。那种明知不可为却还要挣扎的疼痛,那种作为母亲却无法保护孩子的终极失败感。
他把这个记忆也转换成信号,发送出去。
母爱之痛。
比自我毁灭之痛更强大。
网络剧烈震荡!
更多的连接断开!吴远在意识中听到了无数人的惊呼、哭泣、然后是……解脱的叹息。
中心的那个存在发出了无声的咆哮。
它在退缩。
吴远抓住了机会。
他把设备功率推到极限,远超安全值。电路板开始冒烟,颈环发烫,烫伤了他的皮肤。
但他不在乎。
他把所有的疼痛信号,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愤怒和绝望,全部压缩,一次性发送出去!
一道无形的冲击波通过网络扩散。
所到之处,连接纷纷断裂。
疼痛银行的大楼里,警报声响起。赵天明看着监控屏幕上一个个变灰的节点,脸色惨白。
“系统崩溃了。”一个技术人员颤声报告,“核心处理器过载,正在烧毁。”
赵天明冲向控制台,但太迟了。
整个网络,崩塌了。
吴远这边,设备爆炸了。
颈环炸开,碎片划伤了他的脖子。他倒在地上,耳朵里嗡嗡作响,但意识清醒。
他做到了。
疼痛银行完了。
他摸了摸脖子,满手是血。但不疼。
一点都不疼。
他试着掐自己,用力掐。没感觉。
打自己耳光。没感觉。
他冲到厨房,拿起刀,在手臂上划了一道。血涌出来,但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只有触感,冰冷的刀锋,温热的血。
但没有痛。
疼痛免疫。
超级增强器的过载,烧毁了他的疼痛神经。他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任何疼痛。
吴远站在厨房里,看着血流到地板上,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哭了。
但没有哭的感觉。只是眼泪流出来,肌肉在抽动,但没有悲伤的情绪。
他失去了感受疼痛的能力。
也失去了感受许多其他东西的能力。
因为疼痛和快乐,在神经上是同一条通路。毁了一条,另一条也受损了。
他成了情感上的残疾人。
几天后,新闻播报:“知名金融机构‘疼痛银行’因技术故障宣布破产,所有客户账户冻结,接受调查。”
张慧的儿子得到了社会捐款,做了手术,病情稳定了。她来找吴远道谢,发现他坐在客厅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吴先生,你没事吧?”她担心地问。
吴远转过头,看着她,眼神空洞。
“没事。”他说,声音平稳得诡异,“我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张慧觉得他不对劲,但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吴远送她到门口。关上门后,他回到客厅,继续看着窗外。
街道上,人们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每个人都感受得到。
除了他。
他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脖子上还有伤疤,手臂上缠着绷带。但镜中人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没有痛苦。
也没有快乐。
只有存在。
纯粹的、空洞的存在。
他想,这算胜利吗?
毁了疼痛银行,救了张慧和无数人,但自己也成了活着的幽灵。
值得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一件事。
疼痛银行虽然垮了,但那个网络中心的存在,并没有消失。
它只是受伤了,撤退了。
它在等待。
等待下一个机会。
等待人类再次发明某种方式,把痛苦变成商品。
等待下一个像吴远这样的人,为了钱,为了解脱,为了爱,自愿走上这条道路。
而吴远,这个没有疼痛的人,将会是它的第一个目标。
因为它需要他。
需要他这个不会疼痛的、完美的容器。
来盛放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痛苦。
吴远看着镜子,镜中的他,嘴角慢慢弯起一个笑容。
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
他知道。
游戏还没结束。
才刚刚开始。
而他,已经准备好了。
用这具没有疼痛的身体。
去迎接那最终的、绝对的痛苦。
那将是他一个人的战争。
也是全人类的战争。
而他,将是不知疼痛的士兵。
多么讽刺。
多么恐怖。
多么……有趣。
吴远笑出了声。
笑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空洞。
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