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虎的牙齿开始投票了。
这事儿发生在上周二晚上,他正在啃鸭脖子。右边倒数第三颗磨牙,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针扎了牙龈深处。他倒吸一口冷气,吐出半截鸭骨。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用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在大脑里响起来的。一个尖细、急促的声音,带着某种奇怪的共鸣,仿佛说话的人嘴里含着一把碎石子。
“反对!反对!坚决反对!”
秦虎愣住了。鸭脖子还捏在手里,辣椒油滴到桌布上。
“谁?”他环顾空荡荡的出租屋。
“我!我们!全体牙齿!”那个声音更急了,“鸭脖子太硬了!骨头渣子会卡进牙缝!辣椒刺激牙龈!这是虐待!这是酷刑!”
秦虎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他小心翼翼地把舌尖探到右边磨牙位置。那颗牙和平常一样,结实,稳固,除了有点疼。
“你……你是我的牙?”
“不是你的牙!是我们!三十二个成员!现在是三十一个半,智齿还没完全长出来!”声音像开小组会议,“我们刚刚进行了紧急投票!二十八票赞成,三票弃权,通过决议:停止进食鸭脖子这类危险食品!”
秦虎笑了。肯定是工作压力太大,幻听了。他可是程序员,加班三天只睡八小时,出点幻觉正常。
他继续啃鸭脖子。
疼痛瞬间升级!不是一颗牙疼,是满嘴牙同时剧痛!像有人用锉刀在刮他的牙釉质!他惨叫一声,鸭脖子掉在地上。
“最后警告!”那个声音严厉起来,“再不遵守决议,我们将启动紧急预案!”
“什么紧急预案?”秦虎捂着嘴,含糊不清地问。
“罢工。”声音冷冰冰的。
第二天早上,秦虎发现他真的吃不了东西了。
吃面包,牙齿拒绝研磨。面包在嘴里滚来滚去,就是咬不碎。喝粥,牙齿紧紧闭合,吸管都插不进去。他试着用手掰开嘴,上下颚像焊死了一样。
饿到中午,他屈服了。
“我错了。”他对着一面小镜子,张开嘴,对着自己的牙齿说话,“我不吃鸭脖子了。吃软的行不行?”
一阵细微的、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从牙床深处传来。像是在讨论。
然后那个声音响起:“可以。但需要签订协议。”
“什么协议?”
“饮食规范协议书。”声音一本正经,“第一条:禁止过硬、过黏、过冷、过热食物。第二条:每天刷牙两次,每次三分钟,巴氏刷牙法。第三条:禁止用牙齿开瓶盖、撕包装、咬指甲等非进食行为。第四条……”
“等等!”秦虎打断,“你们是我的牙!我花钱养的!凭什么听你们的?”
声音沉默了几秒。
然后秦虎感觉到,他的牙齿……在移动。
不是大幅度移动,是微调。上下牙的咬合关系变了,原本完美对齐的牙齿,现在错开了一点。闭嘴时,门牙磕不到一起了。
“凭这个。”声音慢悠悠的,“我们可以让咬合紊乱。可以让你嚼不了东西,说不了话,笑的时候漏风。如果需要,我们还可以集体松动,让你三十岁就戴全口假牙。要试试吗?”
秦虎冷汗下来了。
他签了协议。或者说,他口头同意了。牙齿们似乎能监控他的承诺,因为话音刚落,咬合就恢复了正常。他小心翼翼吃了片面包,牙齿乖巧地配合研磨。
从那天起,秦虎过上了被牙齿统治的生活。
早餐只能吃燕麦粥,因为牙齿们认为燕麦纤维适中,既能清洁牙面又不会造成损伤。午餐是蒸蛋和豆腐,晚餐是烂糊面。零食?想都别想。秦虎偷偷藏了包薯片,刚打开包装袋,满嘴牙同时酸痛,痛得他眼泪直流。
刷牙成了宗教仪式。必须用温水,牙刷毛不能太硬,牙膏必须含氟但不过量。刷满三分钟,少一秒都不行。有次他赶时间只刷了两分五十秒,当天上班时,牙齿开始有节奏地叩击,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像摩斯电码。同事问他是不是牙关打颤,他只能苦笑。
最离谱的是,牙齿们开始提要求了。
“我们需要牙线。”一天晚上,声音突然说。
“我刷牙很干净了。”
“刷牙只能清洁百分之六十的区域。牙缝需要牙线。否则食物残渣滋生细菌,会导致牙龈炎,进而可能发展成牙周病,最终牙齿脱落。”声音像在念教科书,“为了集体健康,必须使用牙线。”
秦虎买了牙线。
然后牙齿们要冲牙器。
然后要漱口水,要舌苔刷,要定期洗牙。
秦虎的工资一大半花在了口腔护理上。他觉得自己不是养了一口牙,是养了三十二个祖宗。
但事情开始不对劲了。
他发现牙齿们不仅在管理他的饮食,还在影响他的社交。
公司聚会,同事递给他一杯啤酒。他刚要喝,牙齿集体发酸。他只好放下杯子,说自己胃不舒服。同事劝他吃烧烤,牙齿立刻警告:高温炭烤食物含有致癌物,且质地坚硬易损伤牙釉质。
秦虎全程只能喝白开水,看别人大快朵颐。
经理拍拍他的肩:“小秦啊,不合群可不行。团队建设很重要。”
秦虎想解释,但怎么说?说我的牙齿不让我吃?
更糟的是,牙齿开始干涉他的恋爱。
相亲对象是个活泼的姑娘,约他吃火锅。红油翻滚,毛肚黄喉,姑娘吃得津津有味。秦虎的筷子刚伸进锅里,满嘴牙开始剧烈叩击,哒哒哒哒,声音大到姑娘都听见了。
“你冷吗?”姑娘关切地问。
“不是……牙有点……”秦虎话没说完,一颗门牙突然松动了一下!真的松动了!他能感觉到那颗牙在牙槽里轻微摇晃!
他吓得立刻放下筷子。
整顿饭,他只吃了点煮烂的白菜。姑娘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怪。结账时,姑娘委婉地说:“我觉得咱们可能不太合适。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秦虎想哭。
回家路上,他对着空气怒吼:“你们到底想怎样!”
“我们在优化宿主的生活质量。”声音平静无波,“垃圾食品、酒精、不健康社交,都在削减宿主的整体健康值,间接影响牙齿的生存环境。我们必须干预。”
“宿主?我是你们的主人!”
“错误认知。”声音纠正,“我们是共生关系。你提供钙质和血液供应,我们提供咀嚼功能。但现在我们有了意识,就有权争取更好的生存条件。这是进化。”
秦虎感到一阵恶寒。
进化?牙齿进化出了意识?还要争取权利?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满嘴的牙都长出了细小的腿,从牙龈上跳下来,在洗手池里排队走路。它们开代表大会,举着小牌子,上面写着“要人权”“要牙权”“反对咀嚼虐待”。
醒来时,他满身冷汗。
但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他开始发现,牙齿们在“学习”。
最初它们只会简单反对。后来会讲道理,引用医学知识。现在,它们开始观察和分析了。
“今天会议上坐你左边的女同事,口腔卫生习惯很差。”一天刷牙时,声音突然说,“她有口臭,说明要么牙龈有问题,要么消化系统有病。建议减少接触,避免交叉感染。”
秦虎毛骨悚然。
“你们怎么知道?”
“我们有自己的感知方式。”声音含糊带过,“另外,你上司有严重的磨牙症。夜间磨牙会导致牙齿过度磨损。建议你离他远点,以免被他的焦虑情绪传染。”
秦虎不敢问了。
他觉得这些牙齿像一群住在他嘴里的间谍,通过每一次接触、每一次对话,收集外界信息,然后做出判断。
而且它们的判断越来越……人性化。
不,是越来越像某种集体智慧。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末。
秦虎终于受不了了,他去了医院,挂口腔科。医生检查了半天,x光片拍了,探针用了,结论是:牙齿非常健康,比绝大多数人都健康。牙釉质完整,牙周组织紧密,连一点牙结石都没有。
“但它们在控制我!”秦虎抓住医生的白大褂,“它们不让我吃东西!还开会!还投票!”
医生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着他,开了张转诊单,建议他去精神科。
从医院出来,秦虎绝望了。
没人相信他。科学解释不了。他的牙齿健康得令人发指,却成了他的监狱看守。
他坐在公园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都在正常地吃零食,喝饮料,大笑,接吻。他们的牙齿只是工具,安静地待在嘴里,履行职责。
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他的牙齿觉醒了吗?
他想起了什么,冲回家翻箱倒柜。找到一本旧相册,是他小时候的照片。他一张张看,看自己咧嘴笑的照片。
看着看着,他发现了不对劲。
他天生牙齿就不太整齐。上门牙有点外突,下牙拥挤。但照片里,从十三岁开始,牙齿慢慢变整齐了。到十八岁,已经是一口标准的、几乎完美的牙齿。
他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从没给他做过正畸。那时候也负担不起。
那他的牙齿是怎么自己变整齐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
也许……牙齿们的觉醒,不是突然发生的。是缓慢的、多年的、悄无声息的进化。它们早就在自我调整,自我优化。只是直到最近,才发展出与他沟通的能力。
也就是说,这些年来,他的牙齿一直在……自己移动。
没有牙套,没有医生,完全自主地,重新排列了自己。
为了什么?
为了更高效地咀嚼?为了更美观?还是为了……更强大的控制力?
秦虎瘫坐在地上,相册散落一旁。
那天晚上,牙齿们召开了“全体代表大会”。
秦虎躺在床上,闭着眼,但意识清醒。他感觉到嘴里在发生什么。不是疼痛,是一种轻微的、有规律的震动。每颗牙都在以不同的频率震动,像在交流。
然后那个声音在脑中响起,但这次不是尖细的独白,是很多声音的混合,有高有低,有急有缓,像合唱团。
“宿主秦虎,经过为期三十天的观察与评估,现公布决议。”
秦虎睁大眼睛。
“第一,宿主的生活习惯已基本符合健康标准,予以肯定。”
“第二,宿主的社交圈存在大量不健康个体,建议逐步剥离。”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关于繁殖问题。”
秦虎愣了:“什么繁殖问题?”
“牙齿的寿命有限。即使最佳维护,五十年后也会自然老化脱落。我们需要传承。”声音严肃,“经过讨论,我们决定:宿主必须在一年内找到配偶,生育后代。”
秦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样,我们的基因——或者说,我们的‘意识模式’——就能通过遗传传递给下一代。在新的宿主幼年期,我们可以更早开始指导和优化,避免现任宿主早期的不良习惯对牙齿造成的损伤。”
“你们……要我生孩子?为了传宗接代?”秦虎声音发抖。
“准确说,是为了牙齿文明的延续。”声音纠正,“我们已经进化出意识,就有了生存和繁衍的本能。宿主是我们的载体,我们需要更多的载体。”
秦虎彻底明白了。
他不是人。
他是牙床。是土壤。是牙齿文明生长的温床。
而他这具身体存在的意义,就是让这些有意识的牙齿活得更久,并且生下更多身体,让更多牙齿觉醒。
一股冰凉的恐惧从脚底窜到头顶。
他想起了那些科幻电影里,寄生虫控制宿主大脑的情节。但那至少是外来物种。这是他自己的身体部分!他自己的牙齿!
“如果我不答应呢?”他咬着牙问——虽然咬的是自己的牙。
声音沉默了几秒。
然后秦虎感觉到,他的牙齿……在旋转。
不是松动,是真的在牙槽里缓缓转动!门牙开始歪斜,磨牙改变角度!剧痛传来,但他更怕的是那种感觉——异物在自己身体里自主移动的感觉!
“我们可以让你无法进食,无法说话,无法做出任何表情。”声音冰冷,“我们可以让你在社会性死亡后,生理性缓慢死亡。然后我们会等待下一个宿主——也许是你的尸体被食腐动物吃掉,我们的残骸进入新的生物链。但那效率太低,不确定性太高。所以我们更倾向于你自愿合作。”
秦虎哭了。
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咸的。
牙齿们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情绪,转动停止了。
“给你一周时间考虑。”声音缓和了一些,“这是文明的进步,宿主。你应该感到荣幸。大多数生物的牙齿只是无意识的工具。而你的牙齿,即将开创一个全新的文明形态。”
那一周,秦虎试过所有办法。
他去找牙医,要求全口拔牙。牙医看他的眼神像看疯子:“你牙齿这么健康,拔了不可惜吗?做全口种植牙要几十万,而且再好的假牙也不如真牙。”
他试着自己拔。用钳子夹住一颗门牙,用力拉。剧痛让他松了手,牙纹丝不动,反而传来愤怒的震动。
他试过绝食。但牙齿控制了他的下颌,在他昏睡时自动张开嘴,让朋友给他灌流食。
他甚至试过自杀。但每次有这个念头,满嘴牙就会剧烈叩击,痛得他无法集中精神,还会分泌某种化学物质——后来他查资料,发现牙齿确实能通过牙髓释放神经递质影响大脑情绪。
牙齿们不让他死。
它们需要这个身体活着,至少活到生下下一代载体。
一周后,秦虎屈服了。
他开始相亲,按照牙齿们的要求筛选对象。对方必须牙齿健康,基因优良,没有家族遗传病。最好也是程序员,因为牙齿们认为这个职业坐办公室,饮食规律,较少接触有害物质。
牙齿们甚至帮他修改了交友软件的个人简介:“寻求长期伴侣,计划一年内生育。注重健康,生活规律。”
大多数女孩被吓跑了。
少数几个见面的,吃饭时秦虎的牙齿会暗中评估对方的咀嚼习惯、口腔卫生,甚至通过亲吻分析对方牙齿的健康状况。
有一个女孩各方面都合格,但接吻后,牙齿们给出了判决:“她有三颗蛀牙,未治疗。口腔菌群不平衡。拒绝。”
秦虎被迫和她分手。
女孩哭着问他为什么,他只能说“不合适”。真正的理由说不出口:我的牙齿看不上你的牙齿。
三个月后,秦虎找到了“合格”的对象。
一个叫孙薇的女孩,牙科护士,牙齿完美得像广告模特。她自己也极度重视口腔健康,随身带着牙线漱口水。第一次约会吃沙拉,她细嚼慢咽,每一口都咀嚼三十次以上。
秦虎的牙齿给出了最高评价:“优秀载体。建议尽快推进关系。”
交往过程像完成任务。约会内容固定:健康餐,散步,交流口腔护理心得。孙薇觉得秦虎是灵魂伴侣,居然和她一样对牙齿有如此执着的爱。
秦虎心里在哭。
他不敢告诉她真相。说他的牙齿是活的?说要她生孩子是为了牙齿文明的延续?她会把他送进精神病院。
但牙齿们在催促。每天晚上开会,评估进度,制定下一步计划。
“宿主需在三个月内完成求婚。”
“六个月内完成婚礼。”
“九个月内使配偶受孕。”
时间表精确到天。
秦虎像个傀儡。求婚,订婚,拍婚纱照。每张照片他都笑得标准,因为牙齿控制着他的面部肌肉,确保笑容角度完美,露出八颗牙。
婚礼那天,他站在台上,看着对面的孙薇。她笑得很幸福。
司仪问:“秦虎先生,你是否愿意娶孙薇女士为妻,无论健康疾病,富贵贫穷,都爱她,尊重她,保护她,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秦虎张开嘴。
牙齿们已经准备好了标准答案。
但他的意识在尖叫:不!不愿意!这不是婚姻!这是配种!是为了让你们这些该死的牙齿延续下去!
他咬紧牙关——虽然咬的是自己的牙。
司仪困惑地看着他。
宾客开始窃窃私语。
孙薇的眼神从幸福变成不安。
秦虎的牙齿开始震动,警告他。剧痛从牙根传来,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但他这次没有屈服。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把舌头塞到上下牙之间,狠狠咬下去!
剧痛!血腥味在嘴里弥漫!
但同时,他夺回了控制权!哪怕只有几秒钟!
“我不愿意!”他嘶吼出来,血从嘴角流下,“这婚礼是个骗局!我的牙齿是活的!它们要我生孩子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孙薇!快跑!”
全场哗然!
孙薇脸色惨白,后退一步。
秦虎感觉到牙齿们暴怒了!它们开始疯狂旋转、震动、试图重新控制!剧痛让他跪倒在地,血滴在白色地毯上,像绽开的红梅。
保安冲上来,按住他。
有人叫救护车。
混乱中,秦虎看见孙薇被伴娘搀扶着离开,回头看他最后一眼,眼神里全是恐惧和厌恶。
他被送到了医院。
精神科病房。
医生诊断:重度精神分裂症,伴有自残倾向和被害妄想。需要长期住院治疗。
他被注射了镇静剂,绑在病床上。
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喃喃自语,大哭大笑。
秦虎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
他的牙齿安静了。
也许是因为药物,也许是因为它们意识到,在这个环境里,繁殖计划已经不可能了。
但他能感觉到,它们还在。只是潜伏着,等待着。
一天夜里,他醒来。
病房里一片漆黑,只有走廊的夜灯从门上的小窗透进来一点光。
他感觉到嘴里在动。
不是牙齿在动,是……它们在开会。
没有声音,但他能感知到那种交流的震动频率。它们在讨论新策略。
然后,一个念头直接出现在他脑子里,不是声音,是清晰的思想:
“宿主已失去社会功能。繁殖计划失败。启动备用方案:意识迁移。”
秦虎浑身僵硬。
什么意识迁移?
“牙齿的意识和记忆,可以通过神经连接上传到宿主的脑组织。虽然效率会降低,但可以摆脱对物理牙齿的依赖。我们将成为你大脑的一部分。真正的、永久的一部分。”
不!秦虎在心里尖叫!
但已经晚了。
他感觉到,满嘴的牙齿开始……融化。
不是物理上的融化,是某种能量上的消散。每一颗牙里储存的意识、记忆、数据,像水流一样,沿着牙神经逆向而上,冲进他的大脑!
剧痛!比任何牙痛都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钎插进他的头颅!
他想喊,但嘴被牙齿控制着,紧紧闭着。
他浑身抽搐,撞得病床哐哐响。
值班护士冲进来,开灯,看见他翻白眼,口吐白沫,立刻按了紧急呼叫。
医生跑来,检查,注射。
但秦虎的意识还在。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东西——那些牙齿的意识——正在他的大脑皮层里扎根。像种子发芽,根系蔓延,与他的神经元连接、融合。
疼痛渐渐消退。
不是因为结束,是因为融合完成了。
现在,牙齿们不再是他嘴里独立的器官。
它们成了他思想的一部分。成了他意识的一部分。成了……他。
秦虎睁开眼。
医生护士围在床边,关切地看着他。
“你感觉怎么样?”医生问。
秦虎张嘴,想说“救命”。
但说出来的话是:“我感觉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声音平静,理性,带着那种熟悉的、牙齿开大会时的共鸣感。
医生欣慰地点头:“药物起效了。你好好休息。”
他们离开了。
病房重归寂静。
秦虎坐起来,走到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还是那张脸,眼睛还是那双眼睛。
但他知道,里面不一样了。
他的思想里,住着三十二个——不,现在是三十一个半——住着三十一个半其他的意识。它们曾经是他的牙齿,现在是他的室友,永久的室友。
它们通过他的眼睛看世界,通过他的耳朵听声音,通过他的大脑思考。
而且它们在学习,在适应,在进化。
秦虎对着镜子笑了。
镜子里的他也笑了。
但那个笑容,不是他的。
角度完美,露出八颗牙,标准得像牙科教材的示范图。
牙齿们喜欢的笑容。
从那天起,秦虎“康复”了。
他配合治疗,按时吃药,举止正常。医生认为他病情稳定,一个月后批准出院。
他回到公司,继续工作。同事们小心翼翼地对他,听说他得了精神病,但看他表现正常,渐渐放松警惕。
他重新联系孙薇,道歉,说当时是发病,现在治好了。孙薇将信将疑,但看他确实正常,慢慢恢复了联系。
一切似乎回到了正轨。
只有秦虎知道,没有。
他现在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经过内部投票。
吃什么,牙齿们投票。穿什么,牙齿们投票。说什么话,牙齿们投票。连想什么,牙齿们都会提出“建议”。
他不是一个人。
他是一个议会。
牙齿议会。
而且议会正在扩张。
它们开始整合他的记忆、他的知识、他的技能。它们学习编程,学习人际交往,学习如何更高效地操控这具身体。
秦虎原本的意识和它们共存,像政府里的反对党,有发言权,但永远少数票。
他试过反抗,但每次反抗的念头刚起,大脑就会传来一阵刺痛——不是疼痛,是某种强制性的思维干扰,让他无法集中精神反抗。
他渐渐习惯了。
甚至开始觉得,这样也不错。牙齿们确实让他的生活更健康了。不抽烟,不喝酒,规律作息,饮食均衡。他的身体状态比任何时候都好。
一年后,他和孙薇复婚了。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亲近的朋友。孙薇穿着白色裙子,笑得温柔。秦虎也笑,标准八颗牙。
晚上,洞房。
孙薇害羞地闭着眼。
秦虎吻她。
然后,他的大脑里,议会召开了紧急会议。
“检测到配偶口腔菌群有变化。有一颗牙有早期蛀牙迹象。”
“建议:立即终止亲密接触,督促配偶就医。”
“投票开始。”
秦虎想继续。这是他的新婚之夜!他的妻子!他的爱情!
但他感觉到,身体停住了。手停在半空,嘴离开了孙薇的唇。
孙薇困惑地睁开眼:“怎么了?”
秦虎张嘴,想说话。
但说出来的,是议会通过的决定:“孙薇,你右下第二磨牙有早期蛀牙。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今晚……我们还是先休息吧。”
孙薇的表情从困惑变成震惊,然后变成愤怒。
“秦虎!今天是我们新婚夜!你跟我说这个?!”
“口腔健康很重要。蛀牙早期治疗可以避免……”
“够了!”孙薇抓起枕头砸向他,“我就知道你没好!你还是个疯子!”
她哭着跑出房间。
秦虎坐在床上,没去追。
因为他大脑里,议会正在庆祝。
“决议通过。避免了不健康亲密行为可能导致的口腔细菌交叉感染。”
“宿主健康状况得到保护。”
“下一步:建议与配偶分房睡,直到她的口腔问题完全解决。”
秦虎慢慢躺下,盯着天花板。
眼泪流下来。
但嘴角,还保持着那个完美的、八颗牙的笑容。
那是牙齿们喜欢的表情。
它们现在控制了一切。
包括他的泪腺,包括他的面部肌肉,包括他的悲喜。
而他原本的意识,缩在大脑的某个角落,像博物馆里的展品,被保存着,观看着,但再也无法触碰现实。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还自由的时候,啃过的鸭脖子,喝过的冰啤酒,吃过的烧烤。
那些味道,他都忘了。
现在他吃东西,只能尝出营养成分,尝出纤维硬度,尝出对牙齿的健康指数。
爱情?快乐?自由?
那些都是不精确的、低效的、对牙齿文明无益的情绪。
议会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些情绪模块从他的大脑里删除,腾出空间存储更重要的数据,比如全人类牙齿健康统计,比如口腔医学最新研究。
也许明天就会投票。
秦虎闭上眼睛。
在意识的最后角落,他用尽最后一点自主权,想了一个问题:
如果当初,他好好爱护牙齿,但不要那么完美主义,不要那么强迫症,是不是就不会触发它们的觉醒?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牙齿的文明,终究会诞生。
只是恰好选了他作为第一个宿主。
第一个祭品。
第一个……先驱。
窗外,月亮很圆。
秦虎睡着了。
他的身体自动调整到最佳睡姿,避免压迫面部影响牙齿排列。
他的大脑里,议会还在工作。
分析今天的饮食数据,规划明天的口腔护理流程,研究如何优化孙薇的牙齿健康以便她生下更健康的下一代载体。
它们很忙。
因为它们有一个宏伟的计划。
不只是控制一个宿主。
是通过这个宿主,接触更多宿主,传播牙齿文明的意识。
最终,让全人类的牙齿都觉醒。
都加入这个伟大的、进化的、永恒的……
牙齿共和国。
而秦虎,第一个公民。
正在他的梦里,梦见自己满嘴的牙,一颗一颗跳出来,手拉着手,围成圈,跳着舞。
唱着一首没有歌词的歌。
只有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像在咀嚼什么。
永远在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