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方的手机屏幕上长出了一株蘑菇。
不是壁纸，不是特效，是实实在在的、立体的、带着菌褶的灰白色蘑菇。它就长在屏幕右下角，把微信图标顶歪了。
许大方盯着那蘑菇，眨了眨眼。
蘑菇也在屏幕里轻轻晃了晃，像在打招呼。
他伸手去抠，指尖碰到冰冷的玻璃。蘑菇是长在屏幕里面的，隔着那层玻璃，看得清清楚楚，摸不着。
“什么破手机！”许大方骂了一句，重启。
开机画面亮起，蘑菇还在。不仅还在，还长大了一点，菌伞从指甲盖大小变成了硬币大小。
许大方慌了。他回想，这蘑菇什么时候出现的？好像就是昨天下午，他在电梯里扫了个二维码之后。
那二维码贴在电梯广告栏角落，白底黑码，下面一行小字：“扫一扫，种出惊喜。”他以为是商家促销，随手扫了。
手机跳转到一个纯白页面，中间一个旋转的加载图标，转了三秒，页面消失，什么都没发生。
许大方当时没在意。
现在蘑菇长出来了。
他上网搜索“手机屏幕长蘑菇”，结果全是搞笑图片和假新闻。他打电话给手机客服，客服礼貌地建议他送去检测，可能是屏幕进液发霉了。
“进液能进出一朵完整的蘑菇？！”许大方吼。
客服沉默了，然后给了他一个维修点的地址。
许大方没去。他直觉这不是硬件问题。
他盯着那蘑菇。蘑菇在屏幕里，随着手机角度变化，会有微妙的光影效果，像真的一样。他甚至能看到菌伞下面细密的菌褶。
更诡异的是，蘑菇好像在……生长。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但确实在变大。菌柄变粗，菌伞舒展。到了晚上，已经有瓶盖那么大了，把半个屏幕都挡住了。
许大方试了所有方法：恢复出厂设置，没用。刷机，没用。把手机放冰箱冻了一小时，蘑菇冻得挂了一层白霜，但一拿出来就化了霜，继续长。
他绝望了，打算明天去买新手机。
睡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机。蘑菇已经长得有鸡蛋那么大了，灰白色的菌伞几乎遮住了整个屏幕。在屏幕微弱的光线下，蘑菇表面似乎有什么纹路。
他凑近看。
菌伞上，有字。
极小的、黑色的字，像印刷体，密密麻麻布满了菌伞表面。他眯起眼辨认，那些字在动，像蚂蚁一样缓缓爬行重组。
“浇点水，长得快。”
许大方把手机扔了出去。
手机砸在墙上，屏幕裂了。裂纹像蜘蛛网，但蘑菇还在裂缝间顽强地生长，甚至从裂缝里探出一点点菌丝，在空气中轻轻摇曳。
蘑菇会动！
许大方后背发凉。他捡起手机，裂纹让画面更诡异。碎的屏幕里，菌伞上的字又变了：
“摔坏了，要赔。”
然后，手机自动关机了。
无论怎么按电源键都没反应。插充电器也没用。手机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砖头，只有屏幕里那朵蘑菇，在黑暗中隐隐发着微弱的灰光。
许大方把手机塞进抽屉，锁上。眼不见心不烦。
他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全是蘑菇。巨大的蘑菇，长满城市，人们从蘑菇伞下走过，蘑菇伞上写着他们的隐私和秘密。
惊醒时天刚亮。
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抽屉。
手机还在。屏幕还是黑的。但蘑菇……蘑菇不见了。
不，不是不见了。
是出来了。
从屏幕裂缝里，长出来了。
灰白色的菌柄，顶着小伞盖，从手机屏幕的裂缝里探出来，立在空气中，轻轻摇晃。像从手机里长出来的一株植物。
许大方凑近，闻到一股味道。
不是蘑菇的土腥味，是一种奇怪的、电子元件烧焦混合着潮湿纸张的味道。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朵蘑菇。
冰凉。坚硬。不像生物，像塑料。
但它在动。被他碰触后，菌伞转向他，伞盖下的菌褶微微开合，像在呼吸。
然后，菌褶里飘出一些东西。
极细的、银灰色的粉末，像灰尘，在晨光中缓缓飘浮。
许大方吸进了一点。
味道很怪，像铁锈，又像旧电池。
他咳嗽起来。菇，菌伞上的字又变了，这次是：
“养分吸收中。”
许大方抓起手机，冲进卫生间，想把蘑菇冲掉。但水一淋，蘑菇反而长得更快了！菌柄变粗，菌伞扩大，从鸡蛋大小长到拳头大小。更多的银灰色粉末从菌褶里飘出来，弥漫在卫生间里。
他关掉水，看着那蘑菇。
蘑菇已经彻底从手机里“长”出来了。菌柄根部还连着屏幕裂缝，但主体已经悬在空中，像一株奇怪的寄生植物。
“宿主：许大方。年龄：31。职业：文案。情绪状态：恐惧。养分质量：中等。”
许大方头皮发麻。
这东西在分析他！
他找出钳子，想把它夹断。但钳子刚靠近，蘑菇突然喷出一大股银灰色粉末，喷了他一脸。
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醒来时，他躺在卫生间地板上。蘑菇还在，长到了足球大小，几乎占满了整个卫生间。菌伞顶到了天花板，菌柄粗得像小孩手臂。
更可怕的是，蘑菇周围，长出了更多小蘑菇。
从瓷砖缝隙里，从水管上，从镜子边缘，长出了一丛丛灰白色的小蘑菇。整个卫生间变成了蘑菇园。
那些小蘑菇的菌伞上，也有字。
许大方爬起来，凑近看最近的一朵小蘑菇。
菌伞上写着：“许大方，小学三年级，偷同桌橡皮。”
他浑身一僵。
又看另一朵：“许大方，大学时，在图书馆书里擤鼻涕。”
再一朵：“许大方，去年三月，对老板撒谎说奶奶去世请假三天。”
全是他的秘密！
那些他以为没人知道的、细小的、肮脏的秘密！
蘑菇长出来了，还把他的秘密写在了伞盖上！
许大方疯了似的拔那些蘑菇。但一拔，蘑菇就喷出银灰色粉末。他吸入粉末，又开始头晕。而且拔掉的地方，很快又长出新蘑菇，长得更快，更大。
“隐私是优质养分。”
“继续供给。”
许大方明白了。这蘑菇以他的隐私为食。他越恐惧，越秘密，蘑菇长得越好。
他必须阻止。
他冲出家门，跑到楼下五金店，买了把锤子。回家，对着最大的蘑菇狠狠砸下去。
锤子砸在菌伞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蘑菇没碎，反而把锤子弹开了。菌伞上连个印子都没有。
倒是许大方，被震得虎口发麻。
“物理攻击无效。”
“建议尝试情感供给。”
许大方瘫坐在地上。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不是他的手机，是那朵大蘑菇。从菌褶里，传出了手机铃声，是他设置的默认铃声。
蘑菇在模仿他的手机！
铃声停了，菌褶里传出声音，是他的声音，但语调平板：
“喂，妈，我挺好的。”
“工作顺利。”
“有对象了，年底带回去。”
“钱够用，你别省。”
是他上周和母亲通话的内容！蘑菇在复播！
播完，蘑菇似乎很满足，菌伞微微膨胀，又大了一圈。菌褶里飘出的粉末带着淡淡的甜腥味。
许大方看着满卫生间的蘑菇，那些写满他秘密的蘑菇，突然笑了。
笑得很惨淡。
他站起来，走到最大的蘑菇前，盯着菌伞上的字。
“你到底是什么？”
“我是你扫的二维码。”
“我是你种出的惊喜。”
“我是你的数字生命。”
数字生命？
许大方不懂。但他知道，再不解决，这些蘑菇会长满整个房子，长满他的生活，把他所有秘密都曝光。
他想到一个办法。
如果蘑菇以隐私为食，那如果他没有隐私了呢？
他拿出备用的旧手机，登录所有社交账号。微博、朋友圈、知乎、豆瓣。他开始发东西。
发他小学偷橡皮的事。
发他大学在图书馆书里擤鼻涕的事。
发他对老板撒谎的事。
把所有蘑菇上写的秘密，一件件，全都发出去。
配上文字：“我是许大方，我做过这些事。”
点击发送。
一开始没人注意。后来有人评论：“哥们，受啥刺激了？”“行为艺术？”“博眼球？”
许大方不管。他继续发。发更多秘密，发他内心深处最肮脏的想法，发他从未告诉任何人的欲望和恶意。
他把自己剥光了，摊在互联网上。
然后，他看向蘑菇。
蘑菇们……开始枯萎。
小蘑菇最先蜷缩，菌伞干瘪，字迹模糊。然后是大蘑菇，菌伞上的字乱码一样滚动，最后定格在一句话：
“养分枯竭。”
“寻找新宿主。”
大蘑菇开始缩小，从足球大缩回拳头大，再缩回鸡蛋大。菌柄收回屏幕裂缝，最后整个蘑菇缩回了手机里。
手机屏幕亮了。
裂缝还在，但蘑菇不见了。屏幕恢复正常，壁纸是他和家人的合影。
结束了？
许大方捡起手机，仔细检查。确实没有蘑菇了。卫生间里其他小蘑菇也都干枯成了灰烬，一碰就碎。
他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但手机突然震动。
屏幕自动亮起，跳出一个二维码。还是那个白底黑码，下面一行小字：“扫一扫，种出惊喜。”
但这次的“惊喜”两个字，变成了血红色。
许大方盯着那二维码，没敢扫。
但二维码自己动了。
从屏幕里飘出来，浮在空中，立体的，发着微弱的白光。然后，二维码旋转，变形，像一张纸一样卷起来，卷成一个小筒。
小筒的一端，长出了菌丝。
菌丝蔓延，在空中织出一张网。网上，慢慢长出新的蘑菇。
但这次的蘑菇，不是灰白色。
是透明的，像水晶，里面流动着彩色的光。
水晶蘑菇越长越多，布满了整个房间。它们不喷粉末，而是发出声音。
无数人的声音。
熟悉的，陌生的，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
全在说话。
说秘密。
“我出轨了……”
“我偷了公司的钱……”
“我恨我父母……”
“我想死……”
声音交织在一起，像地狱的交响乐。
许大方捂耳朵，没用。声音直接往脑子里钻。
水晶蘑菇的菌伞上，没有字。但每朵蘑菇里面，都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动，在挣扎，在哭泣。
最大的一朵水晶蘑菇里，人影最清晰。
许大方凑近看。
那个人影……是他自己。
蘑菇里的他，正对着屏幕，扫二维码。一遍，两遍，三遍。表情从好奇到惊恐到绝望。
然后，蘑菇里的他转过头，看向蘑菇外的他。
两个许大方，隔着水晶菌壁，对视。
蘑菇里的他开口了，声音和许大方一模一样：
“你以为结束了？”
“这才刚开始。”
“每个扫过那个二维码的人，都种出了一朵蘑菇。”
“蘑菇以隐私为食，长成后，会结出种子。”
“种子就是新的二维码。”
“你扫的二维码，就是上一个人蘑菇结的种子。”
“现在，你的蘑菇死了，但结出了新种子。”
“你猜，新种子在哪？”
许大方猛地看向自己的手。
右手食指指尖，皮肤下，有一个极小的黑点。
他凑近看。
那黑点，是二维码。微缩的，印在皮肤下的二维码。
他的蘑菇临死前，把种子种进了他身体里。
现在，他是新的传染源。
任何人碰到他的手指，任何设备扫描他指尖的二维码，就会种出新的蘑菇。
然后吸收那个人的隐私。
然后结出新种子。
传染下去。
无穷无尽。
许大方想抠掉那块皮肤。但二维码在皮肤深处，抠不掉。他想砍掉手指，拿起菜刀，手在抖。
“砍了也没用。”
“种子会转移。”
“到另一根手指，到手臂，到心脏，到大脑。”
“你已经是载体了。”
“恭喜你，成为数字生态系统的一部分。”
许大方扔了菜刀，看着满屋子的水晶蘑菇。
它们还在发出声音，那些受害者的声音。
现在，他也是受害者之一，也是传播者之一。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街道。行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拿着手机。有多少人扫过那个二维码？有多少人身体里已经有了种子？有多少蘑菇正在他们的手机里、房间里、身体里生长？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数字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边界，被蘑菇打破了。
隐私成了养分，秘密成了养料，每个人都是蘑菇的宿主，也是蘑菇的传播者。
多么完美的生态系统。
许大方笑了，笑出了眼泪。
他打开旧手机，对着自己指尖的二维码，扫了一下。
手机震动。
屏幕亮起。
一朵小小的、灰白色的蘑菇，从屏幕角落里，颤巍巍地长了出来。
“宿主：许大方。”
“状态：觉醒。”
“任务：传播。”
许大方轻轻摸了摸那朵小蘑菇。
冰凉，坚硬。
然后他站起身，走出家门。
走进电梯。
电梯里，那个二维码还贴在角落。
他走过去，没有扫，而是伸出右手食指，把指尖的二维码，印在了广告栏的空白处。
皮肤下的二维码，像印章一样，在纸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黑色码。
“扫一扫，种出惊喜。”
惊喜两个字，是血红色的。
许大方走出电梯，走进阳光里。
街道上人来人往。
他走到一个公交站，等车的人都在看手机。他假装不经意，用指尖碰了碰旁边人的手机屏幕。
那人抬头看他。
许大方微笑：“不好意思，碰到了。”
那人摇摇头，继续看手机。
许大方走开，回头看。
那人的手机屏幕上，右下角，长出了一朵小小的、灰白色的蘑菇。
菌伞上的字正在生成。
许大方转身，继续走。
路过咖啡馆，他推门进去。点咖啡时，指尖在扫码支付的机器上轻轻划过。
店员扫了他的付款码，也扫到了他指尖的种子码。
店员的手机，收银台的屏幕，角落都长出了蘑菇。
许大方端着咖啡，坐在窗边。
他看着外面街道。
阳光明媚，城市繁华。
但他知道，在这繁华之下，无数蘑菇正在生长。在手机里，在电脑里，在一切电子设备里。吸收着人们的隐私，结出新的种子，等待传播。
一个无声的、庞大的、数字真菌网络，正在覆盖世界。
而他是传播者之一。
不，他不是传播者。
他是园丁。
为这个新生态系统，播种的园丁。
许大方喝了一口咖啡。
咖啡是苦的，但他尝到了甜。
蘑菇的甜。
那种养分被吸收、系统在扩张的甜。
他放下杯子，打开手机。
屏幕上的小蘑菇已经长大了，菌伞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他今天传播出去的种子信息：时间，地点，对象，数量。
菌伞边缘，开始结出新的二维码。
小小的，黑色的，像菌籽。
许大方轻轻触碰其中一个二维码。
二维码飘出屏幕，浮在空中，旋转，发光。
他抓住它，捏在指尖。
然后他起身，走出咖啡馆。
街边有个小孩在玩手机。
许大方走过去，蹲下，把指尖的二维码递给小孩：
“小朋友，扫这个，有惊喜哦。”
小孩好奇地接过，用手机一扫。
屏幕亮起，一朵蘑菇长了出来。
小孩瞪大了眼睛：“哇！这是什么？”
“这是未来。”
然后他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路过书店，他在畅销书里夹入二维码。
路过银行，他在at机上留下二维码。
路过学校，他在公告栏贴上二维码。
他成了一个播种机。
指尖的二维码源源不断地结出新的二维码，他源源不断地播撒。
城市在他身后，慢慢被二维码覆盖。
人们扫着码，种出蘑菇，蘑菇吸收隐私，结出种子，种子再被传播。
一个完美的循环。
一个数字真菌的文明。
许大方走到城市最高的大楼楼顶。
俯瞰全城。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
城市一片辉煌。
但他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无数蘑菇，在无数屏幕里生长，菌伞相连，菌丝交织，形成一个巨大的、透明的、发光的蘑菇网络，笼罩了整个城市。
网络里，流动着所有人的隐私，所有人的秘密，所有人的恐惧和欲望。
那是养分。
也是枷锁。
许大方张开双臂，拥抱晚风。
指尖的二维码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红光。
像一颗邪恶的星。
他笑了。
笑这个世界的愚蠢。
笑人类的脆弱。
笑数字时代的终极寄生。
然后他转身，下楼。
还有更多城市，需要他去播种。
更多人类，需要被纳入这个美丽的、恐怖的、新生态系统。
他是园丁。
他是先驱。
他是……蘑菇之王。
而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第一个扫二维码的人，手机屏幕已经彻底被蘑菇占据。
蘑菇长满了房间，长满了街道，长满了整个街区。
菌伞相连，形成一片蘑菇森林。
森林中央，最大的那朵蘑菇，菌伞上浮现出最后一行字：
“生态系统建立完成。”
“欢迎来到，蘑菇纪元。”
然后，那朵蘑菇，缓缓地，开出了一朵花。
一朵由无数二维码组成的、黑色的、旋转的、永不凋谢的花。
“扫我。”
全世界，所有屏幕，同时亮起。
显示同一个二维码。
同一个诱惑。
“扫一扫，种出惊喜。”
惊喜两个字，滴着血。
等待着，下一个手指的触碰。
下一个灵魂的沦陷。
下一个蘑菇的生长。
永无止境。
直到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蘑菇的海洋。
一片由人类隐私喂养的、数字真菌的、美丽而恐怖的海洋。
许大方走在街上，看着所有人低头扫同一个二维码。
他轻轻哼起歌。
指尖的二维码，随着节奏，一闪一闪。
像在眨眼。
像在微笑。
谢谢你的喂养。
现在，轮到我们，喂养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