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拾得这辈子都没这么走运过。
先是刮发票中了五千块,接着走路捡到个成色极好的玉佩,最后连追了三年没搭理他的姑娘,竟主动约他周末吃饭。
他觉得祖坟冒了青烟。
不,是着了火,火苗子蹿得老高那种。
但乐极生悲这话,老祖宗从不骗人。
就在他哼着小调,踩着月光往家走时,巷子口阴影里,忽然拐出个干瘦老头。
老头穿着不合时宜的厚棉袄,胳膊底下夹着个青布包袱,脸皱得像颗风干核桃,眼睛却亮得吓人,直勾勾钉在他脸上。
“后生,你印堂发亮,吉星高照啊。”老头嗓子沙哑,像破风箱。
赵拾得心里美,嘴上还谦虚:“哪有哪有,就一点小运气。”
“小运气?”老头嗤笑一声,那笑声刮得人耳膜疼,“你这运气,大得能压死一座城。”
老头凑近些,一股陈年霉味混着香火气扑面而来:“福气太重,凡人接不住。接不住,就得折寿,折运,折身边人的性命来抵。你最近,就没觉得哪儿不对劲?”
赵拾得心里咯噔一下。
前天楼下早点铺王婶突然心梗走了,昨天公司里老跟他拌嘴的张哥被车刮了,今早听说远房表舅家走了水。
都算熟人,但硬要扯关系,也牵强。
他摇摇头,想把那点寒意甩出去。
老头也不多说,把青布包袱往他怀里一塞。
“拿着,能帮你‘散散福’。记住,天亮前,找三条街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把它埋树下三尺,头也不回地走。别好奇,别打开,埋了,你的运就平了,身边人也安生了。”
包袱入手沉甸甸,冰凉凉,像抱着一块冬天河底的石头。
赵拾得还想问,老头却已退进阴影,眨眼不见了踪影。
他抱着包袱回家,坐沙发上发呆。
打开看看的念头,像只小手在心里挠。
可老头的话又响在耳边:别好奇,别打开。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走得格外响。
眼看时针滑向凌晨三点,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
他猛地站起,抄起墙角铁锹,抱着包袱出了门。
三条街外果然有棵歪脖子槐树,在废弃小公园角落,枝桠狰狞得像鬼爪。
他吐口唾沫,开始挖。
土很硬,挖得他手心发烫。
正要挖到三尺,铁锹“铛”一声,磕到个硬物。
不是石头。
他蹲下,用手扒开浮土。
月光下,土坑里赫然躺着一个巴掌大的、漆黑的木雕小人。
小人眉眼模糊,但姿态扭曲,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肚子,嘴巴张成一个惊恐的圆洞。
更骇人的是,小人身上缠满了细细的红线,红线另一端,埋进土里更深的地方。
而自己怀里这青布包袱,此刻竟微微发起热来,隐隐搏动着,像颗小心脏。
赵拾得汗毛倒竖,差点把包袱扔出去。
他想起老头的话,咬牙把包袱往坑里一丢,就要填土。
可鬼使神差地,他停住了。
就……就看一眼。
就看一眼包袱里是啥,看完马上埋!
他颤抖着手,解开了青布包袱的结。
里面不是什么怪物。
是一尊神像。
一尊极其精致、只有拳头大小的泥塑神像。
神像彩绘鲜艳,面容是种似笑非笑的慈祥,可那双描画的眼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仿佛在冷冷盯着你。
神像怀里抱着个金元宝,脚下踩着串铜钱。
但仔细看,那元宝和铜钱的纹路,细看竟是一张张极度痛苦、缩成一团的人脸!
赵拾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想把神像扔回坑里,手指却像被粘住。
神像的眼睛幽幽反着光,那慈祥的笑容此刻无比诡谲。
突然,他耳边响起一声极轻极细的叹息,带着满足的意味。
不是来自外界,是从他脑子里响起的!
“啊!”
他惊叫着,把神像连同包袱皮一起砸进坑里,发疯似的把土往回填,又把那挖出的诡异木雕小人胡乱踢到一边。
填平,踩实,头也不回地狂奔回家。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
姑娘和他吃了饭,聊得挺好。
公司发了笔小奖金。
他甚至开始觉得,那晚只是自己吓自己。
直到一周后的雨夜。
他加完班回家,楼道灯坏了,漆黑一片。
摸索着上楼,脚下突然踩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
低头,借着窗外闪电的光。
看清那东西的瞬间,他血液都冻住了!
是那只漆黑的、捂腹张嘴的木雕小人!
它本该被埋在树下,此刻却湿漉漉、脏兮兮地躺在他家门口!
身上缠的红线断了,凌乱地散在地上,像干涸的血丝。
赵拾得魂飞魄散,一脚把它踢开,冲进家门反锁。
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心脏撞得胸口生疼。
为什么它会在这里?
谁把它挖出来的?
还是……它自己爬回来的?
他不敢深想。
那一夜,他睁眼到天明。
第二天,怪事接踵而至。
先是总感觉有人跟着,回头看却空空如也。
然后家里的东西开始莫名移位。
杯子跑到书架顶,拖鞋一只在床底一只在阳台。
最恐怖的是,他晚上刷牙,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身后,似乎极快地掠过一抹鲜艳的色彩——像那尊泥塑神像的衣袍!
他快疯了。
去找那棵歪脖子槐树。
树还在,可他埋东西的地方,泥土有被翻动又草草掩埋的痕迹。
旁边地上,还有几个深深的、不像人的脚印,更像是用某种尖硬物故意戳出来的。
他想起巷子口的老头。
可连着蹲了好几个晚上,老头再没出现。
仿佛那晚的相遇,只是个引他入局的噩梦。
走投无路,赵拾得想起有个远亲三舅公,年轻时据说懂些“阴阳事”,住在更偏远的乡下。
他请了假,带着那尊又从土里冒出来、被他藏在盒子里的邪门木雕小人,辗转找到了三舅公家。
三舅公老得只剩一把骨头,窝在竹椅里晒太阳。
听完赵拾得的讲述,又瞥了一眼那木雕小人,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出一丝精光。
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捏起小人,对着光看了半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
“傻小子……你让人下了‘连环套’啦!”
“连环套?”
“那给你包袱的老鬼,和这‘吞运小人’,本就是一伙的!”三舅公咳嗽着,“老鬼给你的,是‘敛财煞’。专吸人福运财气,吸饱了,就连本带利,反哺给它的主人。那老鬼,怕是命里缺财缺得狠了,用这邪法转嫁!”
“那这小人……”
“这小人,是‘锁魂桩’!”三舅公手指摩挲着小人的红线圈,“埋在敛财煞附近,是锁住被吸来的福运,不让它们散掉,更锁住被夺运之人的生魂气!让你埋,不是为你散福,是让你亲手把自己的运、自己的魂,钉死在那树下,供那老鬼慢慢享用!你身边人倒霉,就是先被吸走了护佑你的‘旁运’!等旁运吸干,就轮到你自己的本命了!”
三舅公越说越激动,竹椅嘎吱作响:“可你……可你没按他说的埋,还挖出了这锁魂桩!桩子离了位,煞气就锁不完全,会反溢!那敛财煞没吃饱,又被你惊动,现在……现在怕是缠上你,要直接吸你髓,嚼你魂了!”
赵拾得面无人色,扑通跪下:“舅公救我!”
三舅公喘了半天,才幽幽道:“法子……有个凶险法子。叫‘煞归原主’。找到那老鬼,把这敛财煞和锁魂桩,一起塞回他怀里!煞气反冲,说不定能破局。但怎么找到他……”
赵拾得猛地想起那晚老头的样貌,那不合时宜的厚棉袄,那股霉味香火气。
“他……他会不会住在哪儿?庙附近?或者……坟地附近?”
三舅公眼皮一抬:“城西老火葬场后头,有片乱坟岗,早些年没主的老坟都埋那儿。邪门人,好挑这种地方落脚。”
事到如今,刀山火海也得闯。
赵拾得依三舅公指点,准备了几样古怪东西:一包坟头土,一束浸过公鸡血的麻线,还有一面边缘缺了口的老铜镜。
三舅公嘱咐,若见到老鬼,先用坟头土撒他,断他地气联系;再用血麻线缠那敛财煞神像;最后用铜镜照他,或许能逼他现形片刻,趁机把两样邪物塞回去。
“记住,动作要快!你只有一次机会!”
深夜,城西乱坟岗。
月光被薄云遮得惨淡,荒草高过膝盖,夜枭叫声像鬼哭。
赵拾得心脏跳得像擂鼓,深一脚浅一脚往里摸。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隐约出现个低矮的窝棚,歪歪斜斜,像座坟。
窝棚缝隙里,透出一点摇曳的、昏黄的光。
还有低低的、含混的诵念声。
他屏住呼吸,摸到窝棚边,从破洞往里看。
只见那干瘦老头,正跪在一个简陋的香案前。
香案上供着的,赫然是一尊更大的、同样抱着人脸元宝的泥塑神像!
只是这尊神像嘴角咧开,笑容贪婪而狰狞。
老头面前地上,用朱砂画着复杂的图案,图案中心,摆着几个小泥偶,泥偶身上贴着纸条。
借着烛光,赵拾得看得真切——其中一个泥偶身上,写着的正是他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而老头正在将一些灰白色的粉末,撒在那写着他名字的泥偶上!
每撒一点,赵拾得就感到一阵莫名的虚弱和心悸!
就是现在!
赵拾得血往头上涌,猛地踹开窝棚破门,厉喝一声:“老鬼!”
老头骇然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变成狠毒。
赵拾得不管不顾,掏出坟头土劈头盖脸撒过去!
尘土飞扬,老头被迷了眼,呛得连连咳嗽,身上那层若有若无的阴郁气息果然淡了些。
赵拾得又掏出浸血麻线,扑向香案上那尊大神像,胡乱往它身上缠去!
神像仿佛发出一声尖锐的、只有灵魂能听见的嘶鸣,彩绘迅速黯淡!
老头怪叫一声,扑上来厮打,枯爪般的手抓向赵拾得喉咙。
赵拾得狼狈躲开,掏出那面缺角铜镜,对着老头一照——
昏黄镜面里,映出的哪里是人!
分明是一具裹着破烂寿衣、皮肤紧贴骨头、眼窝深陷的骷髅!骷髅的胸腔里,一团暗红色的、搏动的东西在发光!
老头(或者说骷髅)被镜光一照,动作骤然僵直,发出痛苦的嚎叫,身上冒出丝丝黑气!
机会!
赵拾得掏出怀里那尊小敛财煞神像和锁魂桩木雕小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塞向老头骷髅的胸腔!
“还给你!你这天杀的老鬼!”
轰!
仿佛无声的爆炸。
刺目的红光夹杂着无尽的黑气从老头胸腔炸开!
窝棚被掀飞,香案碎裂,那尊大神像“咔嚓”裂成几瓣!
老头骷髅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骨架在黑红光芒中剧烈颤抖、溶解!
赵拾得被气浪掀翻出去,滚了好几圈,头晕目眩。
光芒渐熄。
窝棚废墟上,只剩下一小堆黑灰,和几片碎裂的枯骨。
那尊小神像和木雕小人也不见了,仿佛一同化在了那光芒里。
夜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凉意和灰烬的味道。
结束了?
赵拾得瘫在地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心里却涌起一股虚脱般的轻松。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逃离了乱坟岗。
回到城里,天已蒙蒙亮。
世界似乎恢复了正常。
跟踪感消失了,东西不再乱跑,镜子里也只有他苍白憔悴的脸。
他大病一场,休养了半个月。
慢慢恢复了元气,生活重回轨道。
甚至因祸得福,因为处理一件突发危机表现冷静,升了职。
姑娘觉得他经历变故后沉稳了许多,关系也更进一步。
一切都在向好。
直到三个月后的团建聚餐。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
新来的年轻同事小钱,举着酒杯,满脸红光地嚷嚷:“兄弟们!我最近可走运了!买的彩票中了四位数的奖!客户也贼好搞定!走路都捡钱!赵哥,你说是不是祖坟着火了?哈哈哈!”
众人哄笑。
赵拾得却笑不出来。
他盯着小钱印堂,那里似乎……真的有点发亮。
而且小钱身上,隐约飘来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
霉味混着香火气。
赵拾得酒杯“当啷”掉在桌上,酒液泼了一身。
同事们诧异地看着他。
小钱也关心地问:“赵哥,咋了?脸色这么差?”
赵拾得死死盯着小钱天真又带着点得意的脸,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鼓鼓囊囊的裤兜上。
小钱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摸了摸裤兜,掏出一个钥匙扣。
钥匙扣上,挂着一个崭新的、笑眯眯的招财猫陶瓷挂件。
猫咪抱着金元宝,眼睛亮晶晶。
可在赵拾得此刻惊骇欲绝的眼中,那招财猫憨态可掬的笑容,正缓缓扭曲,变得越来越像那尊敛财煞神像似笑非笑的慈祥!
而那金元宝的纹路,也仿佛开始蠕动,要变成一张张痛苦的人脸!
“扔了它!”
赵拾得失控地嘶吼出来,一把打飞了那个钥匙扣!
陶瓷招财猫摔在地上,“啪”地碎裂。
碎片崩开,里面是中空的。
一小撮黑灰色的、像是香灰又掺杂着别的东西的粉末,从碎片里撒了出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
小钱涨红了脸:“赵哥!你疯啦!这是我奶奶庙里给我求的!”
赵拾得却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摊粉末。
不是结束。
从来都不是。
老鬼死了,锁魂桩毁了。
可那“敛财煞”……那贪婪的、吸食运气与生命的邪恶念头本身……
像瘟疫,像诅咒。
它换了个更不起眼的壳子,更温和的面目,早已悄无声息地,流淌在渴望幸运的人群里。
等待着下一个宿主,下一次“福气”,下一次吞噬。
而他,赵拾得,这个侥幸逃脱的幸存者。
此刻看着满桌茫然的同事,看着地上那摊刺眼的粉末。
真正的恐怖,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鬼怪或邪术。
而是那种对“幸运”无止境的、扭曲的饥渴,早已寄生在人性深处。
它会长出新的脸,找到新的壳。
永远觊觎着,下一个觉得自己“走运”的傻瓜。
聚餐不欢而散。
赵拾得不知道如何解释,也无人相信。
他独自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看着周围行色匆匆、满面期待或疲惫的人们。
每个人都可能揣着一个“招财猫”,一个“幸运符”,一个心底里对“吉兆”毫无防备的渴望。
而那无形的“煞”,就在这渴望的河流里,静静流淌,伺机而动。
他打了个寒颤,拉紧了衣领。
城市灯火辉煌,喧嚣热闹。
可他只觉得,这璀璨光影之下,正无声无息地进行着无数场他刚刚侥幸逃脱的……
“”。
而这一次,没有三舅公,没有破局之法。
只有冰冷的、弥漫在每一缕贪求好运呼吸里的……无尽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