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最近总觉得,妻子阿珍看他的眼神有些怪。不是愤怒,也不是厌烦。是一种打量,像屠户看着圈里的猪,琢磨哪里下刀最省劲。
他们结婚三年,从没红过脸。街坊都说,这是鸳鸯一对,蜜里调油。只有阿川自己知道,夜里醒来,常看见阿珍睁着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嘴角抿得紧紧的,仿佛在忍受某种巨大的、无声的噪音。
这天晚饭,阿珍做了他最爱的红烧鲫鱼。香气扑鼻。可阿川刚拿起筷子,阿珍忽然按住他的手。她的手指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
“用这双。”她递来一双崭新的筷子。乌木镶银,沉甸甸的,尾端雕着并蒂莲。花纹繁复得有些妖异。
阿川觉得新鲜:“哪来的?挺贵吧?”
阿珍没答,只是看着他。眼珠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黑,格外深。“快吃,要凉了。”
新筷子用起来并不顺手。太滑。夹鱼肉时,总在唇边打颤。阿川没在意。鱼肉入口的瞬间,他眉头微皱。咸。咸得发苦。而且,有种淡淡的、类似铁锈的腥气。
他抬头看阿珍。她正小口小口吃着饭,用着那副旧竹筷。动作优雅,甚至带着一种虔诚。
“鱼……是不是盐放多了?”他试探着问。
阿珍停下筷子。黑眼珠转向他,定定的。“多吗?我觉得正好。”她舀了一勺鱼汤,慢慢喝下,喉头滚动。“是你口味变淡了,阿川。”
也许吧。阿川没再争辩。那晚,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沉在很深的水底,手里紧紧攥着那双乌木镶银筷。筷子在他掌心生根,发芽,开出惨白的花。花心里,是阿珍的眼睛。
醒来时,天还没亮。枕边空空。阿川摸黑走到客厅,听见厨房有细碎的声响。
他贴在门缝边。厨房只开了一盏小灯。昏黄光线下,阿珍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她面前摆着那双乌木筷。她正用一把小锉刀,极其仔细地,打磨着筷子的尖端。一下,又一下。锉刀摩擦木头的沙沙声,在寂静里清晰得刺耳。
磨一会儿,她就停下来,将筷子尖凑到眼前端详。然后伸出舌尖,极快地在筷尖舔一下。
阿川浑身血液都凉了。
第二天,他留了心。阿珍几乎不再碰那副旧竹筷。无论吃饭、夹菜,甚至搅拌汤水,都用那双乌木镶银筷。她用的姿势也越来越怪。不是寻常的抓握,而是用拇指、食指、中指捏住,无名指和小指微微翘起,像在拈花,又像在持针。
更怪的是,阿珍开始频繁地跟他说话。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菜价涨了,隔壁夫妻吵架了,路上看见一只瘸腿的猫。但她说话的节奏变了。每说一句,都要停顿很久。眼睛紧紧锁着他的脸,仿佛在观察他脸上每一丝肌肉的牵动。
阿川被看得发毛,只能含糊应着:“哦。”“是吗。”“这样啊。”
他应一声,阿珍眼底的光就亮一分。那种亮,不是喜悦,是……验证成功的满意。
阿川偷偷用手机查了“乌木镶银筷”。搜索结果多是工艺品介绍。唯有一条冷僻的论坛帖子,标题是:“老物件儿,新魂儿。”点进去,只有寥寥几句:“夫妻不睦,可用同心筷镇之。筷分阴阳,男执阴筷,女执阳筷。日日相对而食,则阴者渐衰,阳者日盛,终得同心。”
同心?阿川盯着“阴者渐衰”四个字,后背渗出冷汗。
他找了个借口,说公司派他短差,要去临市两天。阿珍正在擦拭那双乌木筷,闻言,动作顿了顿。她慢慢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非去不可?”
“嗯,项目急。”
“哦。”她又低下头,继续擦筷子。擦得极其认真,连银丝镶嵌的缝隙都不放过。“那你去吧。早点回来。”
阿川如蒙大赦,几乎是逃出家门。住进酒店,他长长松了口气。一定是自己多心了。阿珍只是喜欢那筷子,脾气稍微怪了点。什么阴衰阳盛,都是无稽之谈。
夜里,他被渴醒。迷迷糊糊打开酒店床头灯,伸手去拿水杯。手伸到一半,僵在半空。
床头柜上,并排摆着两双筷子。
一双是他用过的酒店一次性木筷。另一双,是乌木镶银,尾端雕着妖异的并蒂莲。
它们怎么可能在这里!
阿川头皮炸开,猛地跳下床,环顾四周。房间寂静,门窗紧锁。只有空调发出低微的嘶嘶声。
他颤抖着拿起酒店电话,想打给前台。话筒刚放到耳边,里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熟悉的沙沙声。
锉刀磨木头的声音。
紧接着,是阿珍的声音,贴着听筒,近得仿佛就在耳边呢喃:
“阿川……你忘了带筷子。”
“我……我给你送来了。”
电话戛然断线。忙音嘟嘟作响,像垂死者的心跳。
阿川瘫坐在地,冷汗浸透睡衣。不是错觉!那筷子,那声音!他疯了一样冲过去,抓起那双乌木筷,想从窗户扔出去。手指碰到筷身的刹那,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扎进指尖!
“啊!”
他缩回手。食指指尖冒出一颗血珠。再看筷子,乌木表面光滑依旧,没有任何能刺伤人的地方。
可刚才那痛感,真实得刻骨。
他不敢再碰。用毛巾裹着手,将筷子扫进垃圾桶。然后拖着行李,连夜换了更远的酒店。这次,他仔细检查了所有行李,确认没有那双鬼东西。
新酒店安然度过一夜。阿川憔悴不堪,决定提前回家。他要找阿珍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推开家门,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扑面而来。阿珍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笑容温婉。
“回来啦?正好,汤炖好了。”
餐桌上,摆着两副碗筷。一副她的乌木镶银筷。一副,是他的旧竹筷。
一切如常。仿佛酒店那惊魂一夜从未发生。
阿川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阿珍,那双乌木筷子……”
“筷子?”阿珍舀着汤,神情自然,“不是在你行李箱里吗?我昨晚收拾,看见你带出去了。怎么,用不惯?”
她抬眼看他,目光清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阿川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他忽然分不清,哪边是真实,哪边是噩梦。
“喝汤吧。”阿珍将汤碗推到他面前,“你脸色不好,补补。”
汤很香。黄澄澄的油花下,沉着枸杞和红枣。阿川看着那副旧竹筷,犹豫片刻,还是拿了起来。入口的鸡汤鲜美温热,顺着食道滑下,安抚了他惊惶的肠胃。
也许,真是自己工作太累,出了幻觉。
他慢慢吃着饭。阿珍也安静地吃着。两人之间,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气氛竟有种久违的平和。
直到阿川夹起一块炖得酥烂的鸡肉。
鸡肉送到嘴边时,他眼角余光瞥见,阿珍正看着他。不,是看着他筷子上的鸡肉。她的眼神,不再是打量。是一种炽热的、近乎贪婪的期待!
阿川停下动作。
阿珍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失望表情。
“怎么不吃?”她问,声音依旧柔和。
阿川看着筷子上的鸡肉。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这块鸡肉的形状……有些奇怪。不像自然撕裂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仔细修剪过。边缘过于整齐。
一个荒诞恐怖的念头,倏地钻入他脑海。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鸡肉放回碗里。然后,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
阿珍眼底的光,瞬间暗了下去。她低下头,继续吃饭。但捏着乌木筷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出青白色。
夜里,阿川假装睡着。等身边呼吸均匀,他悄悄睁眼。阿珍面朝他侧卧,眼睛紧闭。但她的右手,却伸在被子外,手指虚握着,做着缓慢的、一夹一放的动作。
她在梦里,练习用筷。
阿川轻轻起身,赤脚走到客厅。他要找到那双乌木筷,砸了它!烧了它!
客厅没有。厨房没有。最后,他在书房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找到了。不是一双,是三双。并排放在紫绒布上。除了家里用的那双,另外两双,款式略有不同。一双是黄杨木雕梅,一双是赤檀嵌贝。但尾端,都刻着那种妖异的并蒂莲。
抽屉深处,还有一本薄薄的、线装的手抄册子。纸页泛黄脆硬。
阿川颤抖着翻开。里面的字迹娟秀却诡异,用的是某种暗红色的颜料,历经岁月,变成沉滞的黑褐色。
“同心筷制法:取雷击枣木心,阴刻并蒂莲。莲心镂空,藏发与甲。阳筷藏妻发,阴筷藏夫甲。需以自身津血,日夕养之。”
“饲阴法:取阴筷饲夫。初饲,需其自愿执筷。食不甘味,乃发与甲入喉之兆。再饲,需见其血。血入木髓,牵魂引魄。终饲,需其以阴筷,自取心头肉。肉离体,魂离舍,方得圆满。”
“饲成,则夫魂入筷,与妻发相融。肉身浑噩,唯妻命是从。同心同德,永世不离。”
册子最后一页,贴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对穿着民国服饰的夫妻,并排坐着,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他们的手里,各自握着一双筷子。筷子的样式,和抽屉里那三双,如出一辙。
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祖母王氏,饲成三夫,得大自在。”
阿川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呕吐。饲夫?三夫?他猛地想起阿珍偶尔提及的“外婆”,说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经历过好几段婚姻,最后都“处理得很干净”。
原来是这样“干净”!
他抓起那三双筷子,冲进厨房,打开燃气灶,将筷子扔进火焰里。
火焰舔舐着木身。奇怪的是,筷子并没有立刻燃烧。反而在火中发出吱吱的尖啸!像是活物在哀嚎!乌木表面浮现出扭曲的纹路,隐约构成三张痛苦挣扎的男人面孔!其中一张,竟有几分像照片里那个民国丈夫!
阿珍的尖叫从身后炸响!
“你干什么!”
她披头散发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鬼,眼睛赤红,疯了一样伸手去火里抓筷子!
阿川拦住她。两人在狭小的厨房里扭打起来。阿珍的力气大得惊人,完全不像平常柔弱的她。指甲划过阿川的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痛痕。
“那是我的心血!我的筷子!还给我!”她嘶吼着,声音凄厉变形。
火焰终于吞噬了筷子。三双筷子在灶台上化作一小堆灰烬,尖啸声戛然而止。
阿珍仿佛被抽走了脊骨,瘫软在地,望着那堆灰烬,眼神空洞绝望。随即,那绝望变成滔天的恨意,死死钉在阿川身上。
“你毁了它们……你毁了一切……”她喃喃低语,然后猛地抬头,脸上露出一种极端诡异的平静,“没关系……阴筷还在。”
她慢慢爬起来,走到客厅,拿起阿川今晚用过的那副旧竹筷。她将筷子并拢,手指抚过筷身。眼神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以为,我只有那三双‘成品’吗?”她转向阿川,微微一笑,“阿川,我们每天一起吃饭,吃了三年。你的筷子,我每天都会仔细地、仔细地擦拭。用我的血,混合着特制的药水。”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足够它,变成一双新的‘阴筷’了。”
“只是它需要最后的‘唤醒’。需要你自愿地、用它刺破自己的指尖,就像今晚在酒店那样。需要你用它,吃下我为你‘精心准备’的食物。”
“你刚才,喝了汤,不是吗?”
阿川如坠冰窟!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指尖被刺破的地方,已经愈合,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红点。胃里开始隐隐作痛,不是寻常的痛,是一种缓慢蔓延的、冰冷的麻痹感。
“汤里……有什么?”他的声音开始发抖。
“没什么特别的。”阿珍走近,伸手抚摸他的脸。她的手冰冷粘腻。“只是一点‘药引’。让你更容易……接受接下来的事情。”
她拉着阿川,走到卧室的穿衣镜前。镜子里,映出他们两人的身影。
“看,阿川。”她在他耳边呵气如兰,“仔细看你的眼睛。”
阿川看向镜中自己的眼睛。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极细小的、线状的阴影,正从边缘,一点点向中心蔓延。
“发与甲,早就顺着饭菜,进了你的身子。药引会让它们活过来,沿着你的血脉,慢慢地、慢慢地,游到你的眼睛,你的脑子。”阿珍的声音充满催眠的魔力,“等到它们完全占据你的瞳孔,你就会变得很乖,很听话。你会主动拿起筷子,完成最后一步。”
阿川想尖叫,却发现喉咙肌肉僵硬。他想逃跑,双腿却像灌了铅。镜子里,他眼中的阴影又扩大了一圈。视野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扭曲。
阿珍满意地看着,转身从梳妆台抽屉里,拿出一把精致的小银刀。和一碟暗红色的、膏状的东西。
“别怕,不疼的。”她用小刀挑起一点红膏,均匀地抹在那副旧竹筷上。竹筷吸收红膏,颜色变得深暗,隐隐透出血光。“等你‘醒了’,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真正的同心同德。”
她举起筷子,递向阿川。筷尖对准了他的心口。
“来,阿川。拿起它。”
阿川的手臂,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地抬起。手指颤抖着,伸向那副被血膏浸透的竹筷。他的意识在拼命嘶吼,身体却背叛了他。
指尖,终于碰到了筷子。
冰寒刺骨!比之前在酒店的感觉强烈百倍!那寒意瞬间窜遍全身,与他体内游走的冰冷麻痹感汇合,疯狂侵蚀所剩无几的清醒。
握住它!
心底有个声音在催促,那不是他的声音!
握住它!刺下去!就解脱了!
阿川的拇指和食指,缓缓收拢,捏住了筷子。就在他要完全握紧的刹那,他用尽残存的全部力气,将头猛地撞向旁边的穿衣镜!
哗啦!
镜子碎裂!无数碎片映出无数个阿川惊恐扭曲的脸,和无数个阿珍阴谋得逞的诡笑!
巨大的声响和疼痛,让他夺回了一瞬的控制权!他没有将筷子刺向自己,而是用尽全力,狠狠扎向身旁阿珍的心口!
噗嗤!
一声闷响。筷子入肉。
阿珍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低头,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竹筷。暗红色的血,顺着筷身泪泪流出,滴落在地毯上。那血,颜色浓得发黑。
“你……”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眼中却迅速失去了神采,身体向后软倒。
阿川脱力地跪倒在地,大口喘息。眼中的阴影停止了蔓延,甚至开始缓缓消退。胃里的冰冷麻痹感也在逐渐减轻。成功了?他杀了她?结束了?
他看着阿珍逐渐冰冷的尸体,心里却没有太多恐惧,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扭曲的释然。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想打电话报警。刚走到客厅,脚下踢到一个东西。
是那把小银刀,和那碟没用完的暗红色膏体。
鬼使神差地,阿川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红膏,凑到鼻尖。
一股极其熟悉的气味钻入鼻腔。混合着草药、血腥,还有一种……他每日清晨在阿珍身上闻到的、她说是“独家秘方”的冷冽淡香。
他忽然想起,这三年,阿珍从未生过病。连感冒都没有。她的皮肤永远光洁,气色永远红润。而他自己,却时常感到疲倦、健忘、精力不济。
一个更恐怖的念头,如毒蛇般缠住他的心脏。
他连滚爬爬地回到卧室,扑到阿珍的尸体旁。颤抖着手,拔出了那支竹筷。筷子离开身体,带出更多黑血。但阿珍心口的伤口,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缓缓蠕动、愈合!
不!不可能!
阿川惊恐万状,抓起一块镜子碎片,想要再刺下去。
地上的阿珍,忽然睁开了眼睛。
漆黑如墨,没有一丝眼白。
她的嘴角,向上咧开,咧到一个人类绝不可能达到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
“蠢男人……”
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是阿珍的嗓音。而是混合了多个声音的、粗糙嘶哑的怪响。有年轻的,有苍老的,有男声,甚至有类似他祖母的声调!
“你以为……‘饲主’这么容易死?”
“汤里的,确实是药引……但引的不是你体内的‘发与甲’……”
她缓缓坐起身,心口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只剩一道浅红痕迹。黑眼珠死死盯着阿川。
“引的……是你刚才喝下去的、‘成品’的灰烬啊。”
阿川瞬间明白了!他烧掉那三双“成品”筷子时,吸入了飘散的灰烬!后来喝下的汤,就是激发灰烬的“药引”!
“那三双筷子里的‘魂’,可是滋养了我王氏女子三代的好东西。”‘阿珍’或者说,占据了阿珍身体的东西,咯咯怪笑起来,“现在,它们就在你肚子里,醒了。”
阿川的腹部,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仿佛有无数只手,在他肠胃里撕扯、抓挠!他跪倒在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
“现在,你才是最好的‘容器’。”‘阿珍’走近,冰冷的指尖抬起他的下巴,“三个温养好的‘夫魂’,加上你自己新鲜的魂。用你这具肉身炼出来的‘同心筷’,必定是极品中的极品。”
“等我女儿长大,这双筷子,就是她最好的嫁妆。”
“我们王氏……世代相传的手艺……可不能断。”
阿川的意识在剧痛和绝望中沉沦。他最后的视野里,是‘阿珍’拿起那副抹了血膏的旧竹筷,用那非人的、混合的嗓音,哼起一首诡异的、颠三倒四的童谣。筷尖,再次对准了他的心口。
这一次,他的手指,主动地、顺从地,握住了冰冷的筷身。
向着自己跳动的心脏,缓慢而坚定地,刺了下去。
痛感很短暂。
接着是无边的温暖与平静。
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视野彻底黑暗前,他看见‘阿珍’——或许该叫王氏——怜爱地捧起那副吸饱了他心头血的竹筷。筷子彻底变成了暗红色,隐隐流动着光泽。尾端,那并蒂莲的图案,似乎鲜活了起来,缓缓旋转。
“成了。”王氏满足地叹息。
她小心地将筷子用绸布包好,放入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铺着锦缎的紫檀木长盒中。
然后,她走到穿衣镜的碎片前,蹲下身,仔细地、一片一片地,将镜子碎片捡起来。每捡一片,她就对着碎片,调整一下自己的表情。蹙眉,微笑,瞪眼,哀伤……直到最后,拼凑回那个温婉的、属于“阿珍”的柔和笑容。
她站起身,走到电话旁,拨通了号码。声音已经恢复成阿珍的温软,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和哽咽。
“喂,是医院吗?我丈夫……我丈夫他突然心口疼,晕倒了!求你们快来!地址是……”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夜的寂静。
三个月后。
阿川出院了。医生说他命大,突发性心肌梗死,抢救及时,捡回一条命。只是记忆有些受损,人也变得有些沉默寡言。
邻居都说,阿珍真是个好妻子。日夜照顾,不离不弃。如今阿川虽然不如以前活络,但夫妻俩看起来更加恩爱了。阿川对阿珍几乎是言听计从,眼神里充满了依赖。
夕阳西下,两人在小区花园里散步。阿川走得很慢,阿珍耐心地搀扶着他。
路过儿童游乐区,几个小女孩在玩过家家。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眉眼与阿珍有几分相似的女孩,正拿着两根小树枝,像模像样地给洋娃娃“喂饭”。嘴里还念念有词:“乖,吃了饭,就永远听我的话哦。”
阿珍停下脚步,看着那女孩,脸上露出一种极其温柔、又深不可测的微笑。
阿川也跟着停下。他的目光,缓缓移到那女孩手中的树枝上。瞳孔深处,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非人的暗红光泽,一闪而逝。
他转过头,望向西沉的落日。余晖将他木然的侧脸,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也照进了他空洞无神的眼底深处。
那里,仿佛有三双更加微小、更加驯服的暗红影子,在安详地、永恒地旋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