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发现丈夫郑海最近总在半夜对着空荡荡的客厅鞠躬。
第一次看见时,她以为自己睡迷糊了。
郑海穿着整齐的睡衣,面朝沙发方向,九十度弯腰,嘴里念念有词。
客厅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透过纱帘,把他弯折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不像人形。
江晚没敢出声,默默缩回被窝,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第二天早餐时,她试探着问郑海昨晚是不是起来过。
郑海咬了一口煎蛋,蛋黄流到盘子里,像只浑浊的眼睛。
他抬起眼皮,眼神里满是困惑:“没有啊,我一觉到天亮。你怎么问这个?”
江晚便不敢再问,低头喝粥时,瞥见丈夫的拖鞋底沾着些暗红色碎屑,像是干涸的朱砂。
怪事接二连三。
周三晚上,江晚被冰箱门的响动惊醒。
她摸到厨房门口,看见郑海背对着她,正从冷冻层里拿出一个密封袋。
袋子里装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团黑乎乎、带着卷曲毛发的东西。
郑海把袋子贴在脸上,深深吸气,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江晚捂住嘴,指甲掐进掌心。
那团东西的形状,隐约像只巴掌大的婴儿!
她逃回床上,整夜发抖。
天亮后,她冲进厨房打开冷冻层——只有冻肉和速冻饺子,哪有什么密封袋。
郑海系着围裙煎培根,哼着走调的歌,回头冲她笑:“醒啦?早饭马上好。”
他的笑容和往常一样温柔,可江晚看见他嘴角沾着一点深色酱汁,像血。
周五郑海提前下班,抱回一个沉重的纸箱。
“公司发的福利,新产品试用。”他兴高采烈地拆箱,里面是台造型古怪的黑色仪器,像个倒置的漏斗,连接着许多透明软管。
“这叫什么?”江晚站在三步外,不敢靠近。
郑海抚摸着仪器光滑的表面,眼神痴迷:“叫‘称心仪’,测试幸福指数的。来,试试?”
他抓住江晚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直接把她的手掌按在仪器顶端的凹槽里。
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软管里亮起暗红色的光,像有血液在流动。
江晚尖叫着抽回手,掌心留下一个浅浅的烙印,是个扭曲的符号,像两个字叠在一起。
“你弄疼我了!”她带着哭腔吼。
郑海却盯着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喃喃自语:“幸福指数七十三……不够,还得再提提。”
他完全没看江晚流血的手掌。
那天夜里,江晚下定决心要查清楚。
等郑海睡熟,她溜进书房,打开他的电脑。
密码没换,还是结婚纪念日。
桌面很干净,只有一个新建文件夹,命名为“养分”。
点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文档,按日期排列。
江晚随机点开一个,内容让她浑身冰凉:
“七月十五日,窃取称谓:爱妻。
对象:江晚。
方式:深夜鞠躬七次,呼唤其名二十一遍。
效果:目标对本人的依赖度提升百分之十五,开始遗忘母亲电话号码。
副作用:目标偶尔会看见幻觉(疑似被窃称谓的残影)。
备注:下次可尝试‘伴侣’或‘亲爱的’,预计效果更佳。”
“八月三日,窃取称谓:王经理(职场对手)。
方式:取得其常用钢笔,浸泡于晨尿三日,刻写其名于仪。
效果:目标在重要会议上口吃失态,降职处理。
副作用:本人连续三日梦见被钢笔刺眼。
可接受。”
每一个文档,都记录着郑海如何窃取别人的“称谓”——丈夫、父亲、儿子、同事、朋友……并利用这些偷来的“名字”操控别人的人生!
“九月十二日,计划窃取终极称谓:人。
对象:江晚(已累计窃取其七重社会身份称谓,基础已稳固)。
方式:需其自愿在仪器前完整说出‘我是你的……’并填充空白称谓。
预期效果:完全接管其存在本质,本人将获得双重生命厚度。
副作用:目标将彻底丧失自我认知,沦为空白载体。
必须执行。”
江晚捂住嘴,怕自己吐出来。
她关掉电脑,踉跄回到卧室,郑海睡得正沉,嘴角还带着笑。
月光照在他脸上,江晚突然发现——郑海的五官似乎比昨天更清晰了,清晰得不像真人,像张精心绘制的高分辨率照片。
而梳妆台镜子里自己的倒影,却模糊了几分,仿佛随时会消散。
第二天是周末,郑海提议去郊游。
江晚想拒绝,但郑海已经准备好野餐篮,笑容无可挑剔:“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忘了吗?”
江晚确实忘了,她的记忆像筛子,漏掉的东西越来越多。
车上,她偷偷翻手机日历,九月十三日,根本不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郑海在哼歌,调子古怪,像某种仪式诵经。
目的地是一片荒废的植物园。
郑海铺开餐布,摆上食物,然后从车里搬出那台“称心仪”。
“野外空气好,测出来的幸福指数更准。”他眨眨眼,按住想逃跑的江晚,“就测最后一次,我保证。”
他的手指冰凉,像尸体。
仪器启动,软管再次亮起暗红的光。
这次江晚看清了,那些光不是均匀流动,而是一节一节的,像有什么东西在软管里爬行!
郑海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双手,眼神狂热:“晚晚,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你吗?”
江晚摇头,眼泪掉下来。
“因为你是最完美的空白画布。”郑海的声音温柔得像毒药,“我从那么多人身上窃取称谓,拼凑出一个完美的丈夫形象,都是为了今天。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他指向仪器屏幕,上面的数字在疯狂跳动:五十、三十、十……
“你的幸福指数在下降,因为你感觉到缺失。但没关系,很快你就不会痛苦了。你会成为我的一部分,我们永远在一起。”
郑海掏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刀柄刻满扭曲的符号。
“需要一点血,启动最终程序。自愿的,才有效。”
江晚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植物园里起了雾,浓得化不开,周围的树木在雾中扭曲变形,枝桠像无数只伸向她的手。
郑海用小刀划破自己的指尖,挤出一滴血,滴进仪器顶端的凹槽。
机器发出尖锐的鸣叫,所有软管同时鼓胀,里面那些一节节的东西游动得更快了!
“现在,说‘我是你的’。”郑海盯着她,眼睛里倒映着暗红的光,“说完,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江晚的嘴唇颤抖,记忆里那些被窃取的称谓在翻腾——爱妻、伴侣、知己、室友、饭搭子、倾诉对象、保险受益人……
每一个称谓被偷走,她就失去一部分自己。
现在,郑海要偷走“江晚”这个最根本的名字,偷走她作为“人”的资格。
雾更浓了,她看见雾里站着许多模糊的人影,有老人、有小孩、有男有女,全都面无表情,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他们都是被郑海窃空称谓的人!
绝望中,江晚突然想起电脑文档里的一句话:“副作用:目标偶尔会看见幻觉(疑似被窃称谓的残影)。”
这些不是幻觉!
是的残影,是那些被掏空的人留下的最后印记!
他们来讨债了!
江晚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抽回手,指着浓雾里那些身影,嘶声大喊:“你们看清楚了!他就是小偷!偷走你们名字的小偷!”
郑海脸色骤变,转身看向浓雾。
那些模糊的人影齐齐转头,空洞的眼睛“盯”住了郑海。
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屏幕上的数字暴跌至零,然后开始出现乱码:窃贼、骗子、怪物、空壳……
“不!我才是主宰!”郑海扑向仪器,想关闭它。
但太迟了。
软管爆裂开来,里面那些一节节的东西终于钻了出来——是无数细小的、半透明的蠕虫,每一条虫身上都印着一个暗淡的字:夫、父、子、友、同、爱、妻……
它们扭动着,像闻到血腥味的蚂蟥,齐齐涌向郑海!
郑海惨叫起来,那些虫钻进了他的皮肤,在他的皮下游走,凸起一条条蠕动的痕迹。
他抓挠自己的脸,撕开衣服,想掏出那些虫,但虫已经钻进更深的地方。
“还给你们!我都还!”他疯了一样大喊,从嘴里吐出一串串称谓:“张总的赏识!李老师的偏爱!王阿姨的信任!我都还!”
每吐出一个称谓,就有一条虫从他鼻孔或耳朵里钻出来,掉在地上,化为灰烬。
但更多的虫还在往里钻。
江晚瘫坐在地,看着郑海的身体像充气般膨胀。
他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条蛇在翻滚,五官被撑得移位,眼睛凸出,嘴里还在不停吐出别人的称谓。
每吐出一个,他的身体就干瘪一分,像被抽空的袋子。
雾里的人影渐渐清晰,他们拿回了自己的东西,一个接一个转身,消失在浓雾深处。
最后,郑海瘫在地上,只剩一张薄薄的人皮,裹着几根骨头。
人皮上布满细小的孔洞,是虫钻出来的痕迹。
仪器也熄灭了,碎成一堆废铁。
那些蠕虫全部消失,只在地上留下一层黏腻的灰烬,灰烬里隐约能看见无数破碎的字迹。
江晚挣扎着爬起来,踉跄走向车子。
后视镜里,她的倒影依然模糊,但至少还在。
她发动汽车,驶离这片噩梦之地。
开上公路时,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自动亮起,显示出一条新闻推送:“多名市民突发失忆症,丧失社会身份认知,专家称或与新型心理疾病有关……”
配图里,那些患者空洞的眼神,和雾里的人影一模一样。
江晚关掉手机,深吸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完全找回被窃走的那些称谓了。
但她至少保住了“江晚”这个名字,保住了作为“人”的最后底线。
后座上,野餐篮里飘来食物的香味。
她突然想起,郑海从来不会做饭,那些精致的三明治和糕点,是谁准备的?
红灯亮起,江晚踩下刹车。
她缓缓转头,看向副驾驶座——空无一人。
但座位上,放着一本翻开的笔记本,上面是她自己的笔迹:
“九月十三日,最后一次尝试:窃取‘郑海’这个称谓。
对象:我的丈夫。
方式:诱导其过度使用仪器,引发反噬。
效果:成功。
副作用:我将永远记得,我是如何设计夺回自己的一切的。
备注:我还是爱过他的,在窃贼这个身份吞噬他之前。”
江晚合上笔记本,放进手套箱。
绿灯亮了,她踩下油门,汇入车流。
后视镜里,她的倒影渐渐清晰,嘴角浮起一丝疲惫的、胜利者的微笑。
而车后座的地毯上,那层从植物园带回来的灰烬里,有一个细小完整的称谓,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共犯”。
它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碎成粉末,随风散去,再也无人看见。
江晚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放轻快的爵士乐。
她跟着哼唱,手指在方向盘上打拍子,像个刚刚结束长途旅行、终于回家的普通人。
只是她偶尔会看向窗外,目光扫过人行道上那些匆匆走过的面孔,心里默默计算:这个人被窃走了多少称谓?那个人还剩下多少自己?
夕阳把街道染成暖金色时,江晚把车开进了自家车库。
她拎起副驾驶座上那个并不存在的野餐篮,推门进屋,对着空荡荡的客厅轻声哼唱:“我回来了。”
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像有许多个她在同时应答。
而书房电脑的硬盘深处,一个隐藏文件夹自动打开,标题是:“称谓回收者日志:第一号案例完成。下一个目标:更贪婪的窃贼。”
光标在末尾闪烁,等待新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