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岸是个牙医。
技术不错,就是人有点冷幽默。
每次看到病人龇牙咧嘴躺上椅子,他总会从口罩后面闷闷地笑一声。
“放松,人类最坚硬的器官都在您嘴里了,怕什么软刀子?”
这话通常没什么安抚作用。
但今天这位病人不一样。
病人叫吴涛,四十来岁,房产中介。
躺下时额头上全是汗,却不是因为怕钻头。
“祁大夫,”他喉咙发紧,“我牙不疼。”
“那您来我这儿体验生活?”祁岸调亮无影灯。
“我嘴里……长东西了。”
吴涛张开嘴。
祁岸探灯看去。
后槽牙牙龈上,确实有个小凸起。
米粒大,淡粉色,看起来像普通的增生。
但形状太规整了。
那是个完美的、微缩的楼梯。
三级台阶,带扶手,甚至还有极细的防滑纹。
“什么时候发现的?”祁岸声音没变。
“三天前。开始以为是溃疡,后来越长越……具体。”吴涛闭上嘴,喉结滚动,“而且我最近总做怪梦。”
“梦到什么?”
“梦到我在爬楼梯。一直爬,永远爬不完。醒过来浑身酸,像真爬了一夜。”吴涛眼神涣散,“更怪的是,我白天看东西……有时候会突然拉长。马路变成楼梯,写字楼的玻璃窗格变成一级级台阶。我得使劲眨眼才能恢复正常。”
祁岸沉默地擦着器械。
不锈钢的冷光映在他镜片上。
“您之前看过别的大夫吗?”
“看了两个。一个说没事,一个让我去精神科。”吴涛苦笑,“但我知道不是幻觉。昨天我照镜子,那个楼梯……好像多了一级。”
祁岸再次让他张嘴。
灯光聚焦。
那小楼梯现在确实是四级了。
最上一级还多了个微小的平台。
“有趣。”祁岸低语。
“什么?”
“没什么。”祁岸放下探针,“我建议切掉做个病理。小手术,局麻。”
吴涛如释重负地点头。
手术安排在当天下午。
切开,剥离,缝合。
那块组织被完整取出来,泡进福尔马林小瓶。
祁岸盯着瓶子看。
楼梯在液体里微微浮动,台阶边缘在放大镜下呈现诡异的几何精度。
这不可能是自然生长。
倒像是……被打印出来的。
用血肉做材料的三维打印。
晚上祁岸值班。
他把样本送到病理科,回到诊室写记录。
午夜刚过,电话响了。
是病理科的老赵,声音发颤。
“祁大夫,你送来的那个样本……不对劲。”
“怎么?”
“你最好自己来看看。”
病理科里灯光惨白。
老赵指着显微镜,手指在抖。
“你看切面。”
祁岸凑过去。
组织切片在镜下呈现正常的牙龈结构,除了那个楼梯部分。
但问题不在楼梯。
在楼梯“下面”。
切片显示,有极细的、脉管状结构从楼梯基座向下延伸,深达黏膜下层,甚至触碰到了牙槽骨。
而那些脉管内部,不是血液。
是一种透明的、粘稠的、在镜下微微发光的物质。
“这什么?”祁岸皱眉。
“不知道。但我刚才做了个染色实验。”老赵切换视野。
新的切片被染成了淡蓝色。
那些发光物质在染色后显现出精细的结构。
是神经元。
是高度特化、排列整齐的神经纤维,包裹着未知的胶质细胞,形成了那个微型楼梯与宿主之间的连接网络。
“它在神经支配,”老赵声音压得很低,“而且你看这儿。”
他指向楼梯平台的中心。
那里有一团特别密集的神经丛,形成了个微小的、漩涡状的结节。
“这像什么?”老赵问。
祁岸盯着看了很久。
“……像大脑皮层上的回旋。”
“对。”老赵关了灯,房间陷入黑暗,只有显微镜的指示灯幽幽发亮,“祁大夫,那东西不是长在牙龈上。”
“它是长在吴涛的神经系统里的。”
“它是个外挂的……认知器官。”
祁岸一夜没睡。
他查遍了所有医学数据库,没有类似案例。
清晨时他接到吴涛的电话。
“祁大夫,”吴涛的声音听起来很怪,既兴奋又恐惧,“我昨晚没做梦。”
“好事。”
“但我也没睡觉。”
“什么?”
“我一夜没合眼,一点不困。而且……”吴涛停顿了很久,“我好像能‘看见’声音了。”
“什么意思?”
“楼下车喇叭响,我脑子里就出现一个黄色的三角形。邻居吵架,我脑子里是两条红色的扭曲线。不是幻听,是真看见了,就在我眼前飘,像增强现实。”
祁岸握紧电话。
“吴先生,您可能需要来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不,不用。”吴涛笑了,笑声干涩,“我觉得挺好。世界变有趣了。”
电话挂断了。
一周后,吴涛失联了。
手机关机,家里没人,房产中介公司说他请假了。
祁岸去他家找过。
门锁着,从猫眼看进去,里面一片漆黑。
但门缝底下塞出来一张纸。
纸上没有字,只有用铅笔反复涂画的、密集到令人眼晕的平行线。
一层叠一层,像无限延伸的楼梯。
祁岸把纸带回去研究。
他在诊室的灯下细看,发现那些线条不是随意画的。
它们有精确的数学规律:斐波那契螺旋。
而且线条的深浅节奏,隐约构成了一种波形。
祁岸鬼使神差地把纸贴到扬声器上,打开音频分析软件。
扫描,转换。
波形被转译成声波。
音箱里传出一段声音。
是吴涛的嗓音,但扭曲变形,像通过旧电话线传来的。
“我上去了!我上去了!上面好亮!”
祁岸猛地扯下纸。
他感到后颈发凉。
这不是疾病。
这是某种……认知层面的畸变。
那楼梯不是实体,是概念。
它在吴涛的神经里扎根,把他的感知重构成了阶梯状的模型。
现在吴涛“上去”了。
去了一个用楼梯语言构建的世界。
祁岸本该报警。
但他没有。
一种冰冷的、医生不该有的好奇心攥住了他。
他想知道那东西怎么运作的。
想知道如果能控制这种畸变,会怎样。
他调出了吴涛的病历和手术记录,反复看那些诡异的切片图像。
神经纤维如何与异物整合。
认知结构如何被物理性地改写。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子里发芽。
如果……这不是病呢?
如果这是一种进化呢?
一种让人类突破感知局限的……升级?
祁岸开始私下研究。
他用诊室的设备做实验,培养细胞,模拟神经生长环境。
三个月后,他有了初步结论。
那种发光物质不是地球生物该有的。
它像是一种基因编辑载体,携带了特定的空间编码信息。
一旦接入宿主神经系统,就会开始“翻译”。
把抽象概念翻译成感官信号。
把感官信号固化成神经结构。
吴涛的“楼梯”只是开始。
理论上,任何概念都可以被植入。
数字,图形,甚至一段旋律。
只要找到接入点。
接入点就是牙齿。
牙髓直通三叉神经,三叉神经连接大脑。
一条高速公路。
祁岸对着镜子张开嘴。
看着自己健康的白牙。
他想试。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按不下去了。
他设计了一个精密的注射装置。
针头极细,可以从牙冠自然裂隙进入牙髓腔,不破坏外观。
载体溶液是他用培养的神经胶质细胞改造的,携带了最简单的信息:一个黑白棋盘格图案。
如果成功,他应该能在闭眼时“看见”棋盘格。
不通过眼睛。
直接在大脑视觉皮层生成图像。
一种全新的视觉。
深夜,诊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镜子里他的脸被手术灯照得惨白。
针头抵住右上侧第一磨牙。
推进。
轻微的刺痛。
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什么也没发生。
祁岸有些失望,又有些释然。
看来自己多虑了。
他收拾器械,准备回家。
就在这时,他瞥了一眼墙上挂着的视力检查表。
那些本来排列整齐的“e”字母,突然开始滑动。
向左,向右,向上,向下。
像一群黑色的甲虫在爬行。
祁岸眨眼。
甲虫停住,变回字母。
但下一秒,整个视力表开始扭曲。
表格的线条如活蛇般蠕动,字母旋转、分解、重组,拼成他不认识的符号。
那些符号闪烁着,发出只有他能感知的尖锐嗡鸣。
成功了。
不,太成功了。
载体没有局限在视觉皮层。
它扩散了。
侵入了他的整个感知系统。
祁岸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
视觉畸变,听觉增强(能听见电路板电流声),触觉敏感(衣服布料摩擦像砂纸),时间感错乱(秒针跳动忽快忽慢)。
但最可怕的是思维层面的变化。
他开始用棋盘格的模式思考问题。
非黑即白,方格跳跃。
道德感变得模糊。
恐惧被好奇覆盖。
他想知道如果注入更复杂的信息会怎样。
他成了自己的实验品。
第二次注射,他注入了圆周率π的前一百位数字。
之后三天,他看任何圆形物体都能瞬间“读”出周长与直径的比值。
车轮,钟表,同事的咖啡杯。
数字如瀑布般在他意识里流淌。
他不需要计算。
他知道。
第三次注射,他注入了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的频谱图。
从此寂静有了形状。
夜深人静时,他能“看见”声音的涟漪在空气中扩散。
能“触摸”到邻居电视声的粗糙纹理。
能“尝出”手机铃声的金属味。
他上瘾了。
每次注射都带来新的感知维度。
世界在他眼里变成多重折叠的奇观。
颜色有重量,声音有温度,时间有体积。
他觉得自己在进化。
在超越人类。
但代价很快显现。
他的记忆开始混乱。
童年的片段和昨天的琐事交错重叠。
他分不清哪些是真的经历,哪些是注射后生成的伪记忆。
语言能力退化。
复杂句子在他脑中断裂成单词碎片,他必须费力重组才能表达。
更糟的是生理变化。
他的牙龈开始出现微小增生。
不是楼梯。
是各种几何形状:六边形,螺旋线,分形树。
它们在生长。
沿着神经,向全身蔓延。
祁岸对着镜子撩起衣服。
腹部皮肤下,隐约可见发光的脉络。
像夜光地图,勾勒出他从未见过的器官轮廓。
那些器官在跳动。
泵送着不是血液的、发光的浆液。
他害怕了。
他想停止。
但停不下来。
每次试图抵抗,就有剧烈的戒断反应:偏头痛,幻觉,全身神经如火烧。
只有再次注射才能缓解。
而每次注射,都让他陷得更深。
他意识到载体有自主意识。
或者至少,有某种预设程序。
它在改造宿主,不是为了宿主好。
是为了把它携带的信息“展现”出来。
用血肉做画布。
用神经做电路。
宿主的意识只是它运行所需的能源。
祁岸开始做梦。
不是普通的梦。
是高度压缩的信息洪流。
他梦见自己是一段代码,在无限大的服务器里运行。
梦见自己是星图上的一个点,被无形的力牵引。
梦见自己是某个巨大存在的一粒细胞,而那存在正在苏醒。
每次醒来,他牙龈上的几何图形就多一种。
它们开始融合。
形成更复杂的结构。
一天早晨,祁岸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瞳孔变了。
不再是圆形的。
是锯齿状的。
像雪花的边缘。
而且每个锯齿都在缓慢旋转。
他盯着看,发现旋转的节奏和他心跳同步。
不对。
是他心跳在迎合旋转的节奏。
他成了自己身体的囚徒。
那天他本该有十个病人。
他只看了三个。
因为第四个病人张嘴时,祁岸看见他口腔里不是牙齿和舌头。
是蠕动的、色彩斑斓的几何迷宫。
病人在说话,但声音传到祁岸耳朵里变成了冰冷的数学公式。
他尖叫着把病人赶出去。
锁上门,缩在墙角发抖。
诊室的门突然被敲响。
不是患者的礼貌轻叩。
是沉重的、有规律的撞击。
砰。砰。砰。
每次间隔精确一致。
祁岸爬过去,从门缝底下往外看。
他看见一双脚。
穿着吴涛失踪那天穿的皮鞋。
但鞋子上方不是裤腿。
是两根由无数细小立方体聚合而成的、不断重组形态的柱状结构。
它们在生长。
在爬升。
沿着门板向上延伸。
祁岸连滚爬后退到诊疗椅旁。
他抓起手机想报警,但手指按不下去。
因为手机屏幕在他眼里是一滩蠕动的彩色泥浆。
数字键盘如蛆虫般扭动。
他扔掉手机,目光落在器械台上。
手术刀,镊子,注射器。
最后一样让他瞳孔骤缩。
注射器里还有半管他最新调配的载体溶液。
这次的信息载荷是他偷偷从医院核磁共振室拷贝的、某个脑瘤患者异常活跃的神经信号图谱。
他本来想试试能否“共享”他人的感知。
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
那它能对抗改造吗?
比如,注入混乱信息,干扰已经存在的畸变程序?
门外的撞击停了。
一片死寂。
祁岸屏住呼吸。
突然,门缝底下渗进来一种东西。
不是液体,是影子。
但影子有厚度,有质感,像粘稠的沥青。
它在地面上蔓延,所过之处,瓷砖的纹理被重写。
变成微缩的楼梯图案。
和吴涛牙龈上一模一样,只是放大了千万倍。
影子向祁岸蠕动。
速度不快,但无可阻挡。
祁岸抓起注射器。
没有消毒,没有定位。
他直接把针头扎进自己脖子,颈动脉旁。
推进。
全部。
世界爆炸了。
不是视觉上的爆炸。
是认知层面的彻底崩溃。
所有被他注射过的信息载体同时激活,互相冲突,在他神经回路里掀起海啸。
棋盘格撕裂成碎片。
圆周率的数字链断裂、重组、变成无意义的乱码。
月光奏鸣曲扭曲成尖啸。
脑瘤患者的神经信号如野火般肆虐。
而吴涛的楼梯程序也在他体内苏醒,开始疯狂构建。
祁岸倒在地上抽搐。
他看见天花板塌陷,变成无限向上的阶梯。
看见自己的手分解成无数发光粒子,每个粒子都是一扇微小的门。
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
尝到颜色的味道:红色是铁锈,蓝色是薄荷,黑色是灰烬。
最恐怖的是,他感到“自我”在解体。
祁岸这个人的记忆、人格、意识,被拆解成数据包,在混乱的信息流里沉浮。
有些被吞噬。
有些被改写。
有些被拼接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上。
他不再是祁岸。
他是一团行走的认知灾难。
门外的影子终于碰到他的脚。
接触的瞬间,影子如活物般爬上他的身体。
与祁岸体内吴涛的楼梯程序产生共鸣。
两套畸变系统开始融合。
祁岸感到自己的骨骼在重组。
不是折断,是像积木一样被拆开,重新拼接。
他的脊柱一节节隆起,变形,形成新的台阶。
肋骨向外翻折,变成扶手。
头骨拉长、压扁,成为阶梯平台。
皮肤硬化、纹理化,模拟出防滑表面。
他在物理层面变成楼梯。
但意识还在。
被困在这个新形态里。
他能“感觉”到每个台阶承受的重量。
能“听见”影子顺着他的阶梯向上爬的摩擦声。
能“看见”自己身体的其他部分还在诊室地板上,但视角是扭曲的、多重的。
他看到吴涛进来了。
不,那已经不是吴涛。
是一个由楼梯逻辑构建的存在。
它的身体是无数旋转、交错、无限延伸的阶梯构筑的复杂分形。
没有头,没有脸。
只有不断向上、向深处、向不可能方向延伸的台阶。
它走到祁岸变成的楼梯前。
停住。
然后开始攀登。
一级。
两级。
三级。
祁岸的每个台阶都传来被踩踏的触感。
那触感直接作用于他的意识,不是疼痛,是某种更深层的、概念性的碾压。
他感到自己的记忆被一级级踏碎。
童年,学医,第一次手术,所有的注射实验……
如易碎的玻璃在脚下崩裂。
当那存在登上祁岸头颅变成的平台时,祁岸最后的意识片段也瓦解了。
他不再记得自己是谁。
他只记得“阶梯”这个概念。
记得向上。
记得延伸。
记得无穷尽。
存在站在平台上,静止了片刻。
然后,它开始变化。
它的阶梯身体开始融合祁岸的阶梯身体。
两段楼梯对接,延长。
新的台阶从连接处生长出来,材质是半血肉半概念的发光的物质。
台阶边缘浮现出微小的牙齿图案。
那是祁岸留下的最后印记。
存在继续向上攀登,踩着新生的台阶,消失在诊室天花板里。
不是穿过去。
是天花板本身变成了更多台阶,向上打开了一条通道。
通道深处有光。
一种冷的、白的、纯粹到令人恐惧的光。
诊室重归寂静。
地板上只剩下祁岸的白大褂和散落的器械。
注射器滚在墙角,针头弯曲。
墙上的钟停了,指针凝固在祁岸注射自己的那一刻。
窗外天色渐亮。
晨光照进来,落在那段新生的楼梯上。
楼梯静静立着,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然后没入虚无。
它会在那里待很久。
等待下一个攀登者。
或者等待自己继续生长,长到这个世界装不下为止。
早晨第一个患者推门进来。
看见空无一人的诊室和那段突兀的楼梯,愣住了。
他犹豫着走近,仰头看。
楼梯向上延伸,看不到尽头。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脚,踩上第一级台阶。
台阶温热的。
像活物的皮肤。
他缩回脚,转身逃跑,再也没有回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踩上去的那一刻,他牙龈深处,一颗智齿的牙胚微微震动了一下。
牙釉质表面,浮现出一个比灰尘还小的光点。
光点的形状,是一级微缩的台阶。
它开始生长了。
安静地,缓慢地,不可阻挡地。
在另一个宿主的神经里,构建通往虚无的阶梯。
而那个由吴涛和祁岸融合成的存在,还在向上攀登。
一级,又一级。
向着那片冰冷的白光。
向着认知折叠的尽头。
那里没有答案,没有解脱。
只有更多的台阶。
永远延伸。
直到所有概念都坍缩成向上的路径。
直到整个宇宙都变成一座楼梯。
而每个生灵,都是台阶上的一粒尘埃。
然后成为台阶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