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把世界浇成了一幅模糊的油画。
江拓坐在便利店窗边,盯着外面被雨鞭抽打得东倒西歪的树木,手里的关东煮早就凉透了。
值夜班,总是这么无聊。
尤其是这种鬼天气,连个进来躲雨的人都没有。
电子音清脆地响了一声。“欢迎光临。”
江拓懒洋洋地抬起头,门口收银台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干瘦,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深灰色雨衣,兜帽拉得很低,脸上还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
雨水顺着雨衣下摆,在脚边积成一滩污浊的水渍。这人手里没拿任何商品。
“需要什么?”江拓把凉掉的萝卜块塞进嘴里。
灰雨衣没有说话,只是从雨衣内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暗黄色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很干净,与来客浑身的湿漉漉截然不同。他把信封轻轻放在收银台上,推向江拓。然后,转身就走。自动门开合,那人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雨幕里,像从未出现过。
“喂!你的东西!”江拓喊了一句,没人回应。
他疑惑地拿起信封。没有邮票,没有邮编,没有收件人。只在正面中央,用娟秀却僵硬的钢笔字写着:“江拓 亲启”。正是他的名字。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谁这么晚跑来,就为了送一封信?还知道他的名字?
好奇心压过了不安。他撕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质地挺括的白色卡片。面依然是那种娟秀而僵硬的字迹:
我们很荣幸地通知您,您的‘人生套餐’试用期即将结束。
基于您在过往二十七年四个月零三天十七小时内的综合体验数据评估,您未能达到‘长期续存’标准。
您的服务将于明日,即四月十五日,当地时间晚上十一时五十九分整,正式终止。
为保障流程顺畅,请您务必于终止时刻前,签署本通知下方的《终止确认回执》,并投入任意邮政信箱。
感谢您试用‘人间’服务。祝您最后一天体验愉快。
—— 生命管理局 客户关怀处 敬上”
卡片最下方,画着一条横线,标注着“签署人:”。
江拓盯着这张卡片,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恶作剧?哪个浑蛋这么无聊,搞这种神经兮兮的东西。还“生命管理局”,怎么不叫“天庭人事部”?他把卡片随手扔在收银台上,继续刷手机。可刚才那股寒意,却固执地盘踞在心底,没有散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势稍歇。凌晨四点,该理货了。他推着小车走进后面狭窄的仓库。刚搬起一箱泡面,头顶那盏总接触不良的日光灯,猛地爆闪了几下,啪,彻底灭了。仓库陷入浓墨般的黑暗。
江拓骂了一句,摸黑朝门口挪去。手指刚碰到冰凉的金属门把手,身后的黑暗深处,传来“喀啦”一声轻响。像是塑料包装被缓慢撕开的声音。在这死寂的黑暗里,清晰得刺耳。
“谁?”他猛地回头,心脏骤缩。
黑暗无声。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也许是老鼠。他安慰自己,用力拧动门把手。纹丝不动!门从外面锁上了?不可能!他进来时明明没锁!他用力撞门,薄薄的铁皮门发出空洞的响声,却牢固异常。
“喀啦……喀啦……”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更近了一些。伴随着一种湿漉漉的、拖沓的摩擦声,正从堆积的纸箱后面,缓缓靠近。有什么东西在仓库里!和他一起!
江拓浑身的血都凉了!他发疯似的用肩膀撞击门板,吼叫着:“开门!外面有人吗!开门啊!”
无人应答。只有那“喀啦……喀啦……”的声音,不紧不慢,越来越近,几乎就到了他身后!他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像是陈年纸张受潮后又晒干的古怪气味。
绝望中,他摸到靠在墙边的扫把,胡乱向身后黑暗捅去!扫把杆打中了什么,发出闷响,触感柔软而富有弹性,绝对不是什么纸箱!那东西似乎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江拓感到脚踝被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攥住了!那力道大得惊人,五指几乎要嵌进他的骨头里!
“啊——!”凄厉的惨叫冲破喉咙!他拼命蹬踹,另一只脚胡乱踢到了墙上的电源总闸。
“啪!”
仓库灯光大亮!刺眼的白光让他瞬间失明。脚踝上的冰冷触感,消失了。他瘫软在地,剧烈喘息,冷汗浸透了工服。仓库里空空如也。只有堆积的货物,和倒在地上的扫把。刚才抓住他脚踝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脚踝上,一圈清晰无比的、青紫色的淤痕,正隐隐作痛。
不是幻觉!
他连滚带爬冲出仓库,反手死死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手机从口袋里滑出,屏幕亮着,显示时间:凌晨四点十五分。
他眼神发直,猛地想起那张卡片。“……未能达到‘长期续存’标准……服务将于明日……正式终止……”终止?怎么终止?像刚才那样,被黑暗里的东西拖走吗?
第二天,江拓是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在恍惚中度过的。他请了假,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窗外的阳光明媚得不真实。他死死攥着那张白色卡片,盯着“晚上十一时五十九分整”那几个字。他试过把卡片撕碎,扔进马桶冲走。可当他惊恐地回到房间,那张完好无损的卡片,又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中央。他试着用打火机烧,火焰腾起,卡片却毫发无伤,连热度都没有。
他跑到最近的邮局,想把卡片塞进邮筒。可每次靠近邮筒,那绿色的铁皮箱子就像活物一样,投信口会猛地张开、闭合,发出金属摩擦的尖啸,吓得周围路人纷纷侧目。只有他能看见那异状。
完了。这东西是甩不掉的。
下午,他接到母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絮絮叨叨说着家长里短,叮嘱他按时吃饭。他听着,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如果卡片是真的,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听妈妈的声音了。他不敢说,只能含糊应着,挂了电话后,嚎啕大哭。
晚上十点。城市灯火璀璨。江拓坐在桌子前,面前放着卡片和一支笔。他脸色惨白,眼神却透着一股疯狂的平静。他不想死,更不想被那些黑暗里的东西带走。既然卡片让他签,那是不是签了,反而能获得一丝主动权?或者……有没有空子可钻?
一个近乎荒谬、胆大包天的念头,在他濒临崩溃的脑子里冒了出来,并且迅速扎根、疯长。
他拿起笔,手抖得厉害。笔尖悬在“签署人:”后面的横线上方。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写下自己的名字。而是用尽全力,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另一个名字——他那个刻薄吝啬、长期压榨他、还曾试图性骚扰他女友的上司,“赵金泉”。
写完最后一笔,房间里陡然刮起一阵阴风。窗户紧闭,风不知从何而来。卡片上的字迹,包括他刚刚写下的“赵金泉”三个字,微微闪烁了一下,仿佛被某种力量确认、吸纳。随后,整张卡片,连同那个诡异的信封,在他眼前凭空消失,无影无踪。
江拓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气,心脏狂跳。成功了?还是引发了更可怕的事情?
他颤抖着拿起手机,想看看时间。亮了起来,一条本地新闻推送弹出:
“突发!我市知名企业家赵金泉先生于家中突发意外昏迷,现已紧急送医,情况危急……”
推送时间是……十点零五分。就在他写下名字后不到一分钟!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劫后余生的狂喜,交织着冲击他的大脑。那个荒谬的念头,竟然是真的!卡片所谓的“签署”,是一种转移?一种嫁祸?把“终止服务”的命运,转嫁给签名者!
他活下来了!用别人的命,换了自己的!
狂喜之后,是更深、更冷的寒意。如果……如果这不是特例呢?如果那张卡片,那张来自什么“生命管理局”的通知,本身就是一个恶毒的陷阱,一个测试人性,或者单纯是为了“回收”生命而设下的、充满恶意的程序呢?它逼迫你在绝望中寻找漏洞,而漏洞,就是让你主动去害另一个人!
“叮咚。”
门铃声响起,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惊心。
江拓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谁?这么晚了?他蹑手蹑脚走到猫眼前,往外看去。
楼道灯亮着。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放着一个扁平的、暗黄色的牛皮纸信封。和昨晚那个,一模一样。
血液瞬间冻结!
他猛地拉开门,抓起信封。依旧没有署名。撕开。里面是另一张白色卡片。地,同样的娟秀僵硬字迹:
我们已收到由您代理签署的《赵金泉先生人生服务终止确认回执》。
您的‘紧急避险方案’申请已被受理。
恭喜您。您已成功通过‘次级评估’。
您的‘人生套餐’服务期,将根据‘资源置换原则’,获得相应延长。
全新服务周期为:三十天。
请您妥善利用这宝贵的时光。三十天后,我们将再次对您进行评估。
另:您已自动获得‘生命管理局临时协理员’资格。随信附上您本周期内需协助完成的‘服务终止通知’递送名单。请务必于周期结束前,将通知送达目标客户,并获取有效签署。您的服务期延长天数,将与成功签署数量正相关。
合作愉快,期待您的出色表现。
—— 生命管理局 人力资源与拓展处 敬上”
卡片的背面,密密麻麻,列着至少二十个人的名字、住址、以及精确到分钟的出现时间提示。排在第一个的名字,江拓认识,是他隔壁单元一个总是深夜醉酒喧哗、让人厌烦的邻居。第二个,是曾经骗走他父亲一笔钱后消失无踪的远房亲戚。
名单的最后,用加粗的字迹标注:“基础绩效要求:至少获取三份有效签署。未完成,将视同您放弃续期资格,并于周期结束时立即终止服务。”
江拓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卡片从无力的手中飘落。
他活下来了。用别人的命。
但他也把自己,变成了那个穿着灰雨衣的递信人。变成了这个恐怖“管理局”的帮凶。他得到了三十天。而为了得到下一个三十天,他需要去找到至少三个人,把同样绝望的选择,砸到他们面前。看着他们恐惧,挣扎,或许……最终也会和他一样,选择将灾祸转嫁给别人。
窗外的夜色,仿佛变成了粘稠的、充满恶意的墨汁,将他吞没。原来,那张最初的卡片,并非结束的宣判。它只是一场更漫长、更残酷游戏的入场券。而他已经亲手撕开了票根,走进了这个永无止境的、用他人性命兑换自己时间的屠宰场。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这双手,刚刚间接杀死了一个人。很快,它们或许就要去递出更多的“死亡通知”。
他笑了。笑声开始很低,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最终变成了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眼泪混合着扭曲的笑容,糊了满脸。
明天,他就要去挑选第一个“客户”了。
楼下的邮筒,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信口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像一张饥饿的嘴。
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照亮着一张张浑然不觉的、忙碌或沉睡的面孔。
他们不知道,命运的快递,可能正在路上。而派送员,或许就是你身边那个最普通、眼神却日渐空洞的邻居。
游戏,才刚刚开始。并且,永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