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间诡客(1 / 1)

我是大明海禁最严那些年,漳州月港外一座盐场的记室。

盐场主事姓赵,是个左脸带疤的阴沉老头。

场子偏僻,三十里内无人烟,只雇着十一个盐丁。

账册该记十二人,我提笔时赵主事按住我手腕:“写十一个。”

“为何?”

“潮间有客,不占名额。”他右眼皮抽了抽,像被海风蜇了。

我以为他说笑。

直到第一个月发饷,真备了十二份铜钱。

第十一份按人头发放。

第十二份装进青布囊,子时由赵主事亲自拎到滩涂。

我偷偷跟过一次。

见他走到潮线边缘,把布囊放在礁石凹处。

退潮时,囊子湿了大半。

涨潮后,囊子和铜钱都不见了。

第二天我问潮线处可有脚印。

赵主事磨着切盐刀,头也不抬:“客不留痕。”

秋深时,新来的盐丁阿旺死了。

死状极怪:盘腿坐在盐堆上,双手捧着自己摘下的眼珠。

眼窝里塞满雪白盐粒,嘴角却咧着笑。

赵主事验尸时,从阿旺紧握的掌心抠出片东西。

不是眼珠碎片,是枚青灰色鳞片。

巴掌大,边缘锋利,逆着摸扎手。

“客收了。”赵主事把鳞片揣进怀里。

当晚账册上,阿旺的名字被朱砂划去。

旁边添了行小字:“壬戌年九月初七,补客缺。”

我毛骨悚然:“阿旺成了……客?”

赵主事往砚台吐了口唾沫,磨朱砂:“他自愿的。”

“捧眼献盐,是迎客古礼。客享了眼珠,就得替他活着。”

“替他在哪活着?”

窗外潮声轰响,赵主事吹熄油灯:“潮间。”

那夜我做了噩梦。

梦见阿旺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眼眶淌着黑水。

他张着嘴,却发出无数贝壳摩擦的沙沙声:

“潮间好……永不起灶……永不纳粮……”

惊醒时天未亮,听见盐仓有动静。

扒着门缝看,赵主事正把阿旺的尸体拖向滩涂。

月光下,尸体被潮水吞没前,突然动了!

不是挣扎,是舒展,像鱼入水般滑进浪里。

海面冒出一串气泡,浮起那枚青布囊。

囊口鼓胀,装的不再是铜钱,是某种搏动的活物。

赵主事捞起布囊,贴在耳边听了听。

满意点头,拎回自己厢房。

第二日,盐丁只剩十人。

但晒盐产量反增了三成。

新来的盐丁老葛嘀咕:“邪门,昨夜梦见阿旺教我晒盐。”

“他说潮汐时辰、盐卤浓度,全在梦里比划。”

众人哄笑他思乡。

可接下来几天,每个盐工都做了类似梦。

梦里阿旺不说话,只演示。

怎么堆盐坨,怎么看天象,甚至怎么躲巡检司。

盐场效率奇高,赵主事脸上疤都笑红了。

我却发现更怪的事:盐丁们开始梦游。

子时前后,总有人起身往海边走。

不是真走,是躺在床上手脚划动,像在泅水。

划一刻钟,浑身湿透,仿佛真从海里爬回。

醒来全不记得,只喊累。

我向赵主事禀报,他正在擦那枚鳞片。

擦得油亮,映出他扭曲的疤脸。

“客在教他们。”他咧开嘴,“以逸待劳听过没?”

“客是‘逸’,盐丁是‘劳’。客享供奉,盐丁出力,天经地义。”

“可阿旺死了!”

“死了才成客。”他眼神狂热,“活着是劳,死了是逸。你瞧,多公平。”

我背脊发凉。

原来“以逸待劳”是这个意思——用死人的安逸,驱策活人劳作!

月底,老葛也死了。

死在盐池里,盘腿而坐,双手捧着自己割下的耳朵。

耳窝填满盐,脸上是同样的笑容。

赵主事从他怀里掏出第二枚鳞片,略小些。

“客收二仆。”他对着鳞片哈气,“再死五个,就能起‘潮间殿’了。”

我终于明白,这是献祭!

每死一人,客就多份力量,最终要建个水下宫殿。

而宫殿的砖瓦,怕是活人的魂魄。

我暗中查访,得知这盐场已开六十年。

历任主事都姓赵,都是左脸带疤。

不是同一人,是每代选个孩童,烫上疤,继承“侍客”之职。

赵主事房里藏卷族谱,记着历代献祭名单。

密密麻麻三百多个名字,最早可追溯到元末。

最后一页空白,等着填上我们这十一个盐丁。

不,是十个——已死两个。

我想逃,可三十里滩涂无遮无拦。

赵主事每夜锁死大门,钥匙吞进肚里。

他笑呵呵拍我肩:“记室也得成客,你是文客,管账的。”

“等潮间殿起,你就在水下记账,多好。”

绝望中,我发现个破绽。

赵主事每夜子时必去滩涂“会客”,持续半个时辰。

那段时间,他厢房无人。

而房门钥匙,他从不吞——就挂在床头。

惊蛰夜,雷雨大作。

赵主事披蓑衣去滩涂,脚步比平日急。

我溜进他厢房,床头果然挂串铜钥。

开箱翻找,最底下压着本皮质册子。

不是族谱,是《侍客典》。

翻开第一页,我浑身血液倒流。

上面画着所谓“客”

根本不是想象中神明,是团拥塞在礁石间的巨大肉瘤!

肉瘤伸出无数触须,每根须梢挂着枚鳞片。

鳞片下嵌着人眼、人耳、人鼻,全是历代献祭者的器官!

旁边批注:“客本无名,居潮间,食人精魄。奉以眼耳鼻舌身意,可得其力,以逸驭劳。”

原来“以逸待劳”是骗局!

客不是享用安逸,是吸取盐丁的“劳苦”!

盐工越是疲惫,梦里划水越久,客获得的力量越多。

而死去的盐丁,器官被嵌在触须上,成为客感知外界的工具。

阿旺的眼睛在看盐池,老葛的耳朵在听潮汐。

活人劳作,死人监视,全部供养这团肉瘤!

“客欲登岸,需筑肉身阶。阶三十六级,每级一活人化盐柱。”

图示显示,三十六人盘坐滩涂,潮水漫过。

盐分侵入躯体,将人活活凝成盐雕,从海边一路铺到盐场。

这是“潮间殿”的真面目——一条人盐通道!

让客能爬上岸,彻底占据盐场!

册子最后几页,是本届名单。

十个盐丁名字后,标注着“盐柱位次”。

我的名字在最后:“记室吴启明,文柱,守殿门。”

而赵主事自己的名字旁,写着:“掌殿,化礁基。”

连他自己也要死,变成客登岸的垫脚石!

疯子!全是疯子!

我摔下册子,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哭声。

不是人哭,是千万贝壳同时开合的呜咽。

滩涂方向升起浓雾,雾中亮起密密麻麻的光点。

是那些嵌在触须上的人眼!

客提前醒了!

我抓起床头钥匙就跑,却撞进一人怀里。

是盐丁胡大有,他双眼翻白,嘴角流涎。

“客唤我去……”他机械地挪步,“做盐柱……荣耀……”

其他盐丁也从厢房走出,排成一列,梦游般朝滩涂去。

我想拦,被赵主事从背后扼住喉咙。

他左脸的疤在月光下蠕动,竟钻出条细小触须!

“本想留你到最后。”他声音混着海浪回响,“既然看了典册,就提前吧。”

触须刺进我脖颈,冰凉滑腻。

我挣扎着摸到腰间切盐刀,反手扎进他腹部。

赵主事松了手,低头看伤口。

没有血流,涌出的是浑浊海水和碎贝壳。

“我早不是人了。”他哈哈大笑,撕开上衣。

胸口以下已与肉瘤触须融合,青灰色鳞片覆盖腰臀。

他是半人半客的怪物!

那疤不是烫的,是接驳触须的伤口!

滩涂传来巨响,海面隆起山丘般的黑影。

客现身了。

比典册画的更巨大,肉瘤占满半片海湾。

触须如林,每根都挂着闪烁器官,阿旺的眼睛正死死瞪着我。

盐丁们走到潮线边,自动盘腿坐下。

潮水涌来,包裹他们身体。

盐水接触皮肤,立刻析出雪白盐晶!

活生生的盐柱化开始了!

胡大有在笑,盐粒从嘴角增生,封住口腔。

他成了第一级盐柱。

我想冲过去,赵主事的触须缠住我双脚。

“看着!这是大业!”他狂热嘶吼,“客登岸后,这片盐场就是地上潮间!我们都能永逸!”

“永逸个屁!”我砍断触须,“你只是客养的礁石!”

这话刺痛了他。

赵主事疯扑上来,完全张开躯体——胸腔内没有内脏,塞满蠕动的触须芽。

我俩滚倒在盐堆里。

他力气极大,触须往我七窍钻。

危急时,我抓起把盐塞进他胸口创口。

盐杀水族,对客或许也有用。

赵主事惨叫,触须剧烈抽搐。

肉瘤方向传来共鸣般的怒吼,所有嵌挂的人眼同时闭合。

客痛了!

我趁机爬起,冲向滩涂。

盐丁已化六柱,第七个正在凝固。

触须从海中射来,想抓我。

我挥舞切盐刀乱砍,刀锋沾盐,触须畏缩后退。

跑到盐柱边,胡大有只剩头颅未化。

他眼珠转动,淌下盐泪:“杀……了我……”

我咬牙举刀,却砍不下去。

这时背后袭来巨力,赵主事整个扑在我身上。

“坏我六十年谋划!”他触须全插进我后背。

剧痛中,我感觉血液被急速抽吸。

视线模糊前,我看见肉瘤开始移动。

它沿着六根盐柱,一点一点爬上岸!

嵌挂的器官兴奋颤抖,阿旺的眼睛流出黑色黏液。

客要登岸了,即使只有六柱,它也要强行完成!

我不能死在这。

用最后力气,我咬破指尖,把血抹在切盐刀上。

人血混着盐,在月光下泛起诡光。

反手一刀,扎进赵主事与触须接驳的疤脸。

他凄厉嚎叫,触须从我体内拔出。

但为时已晚——我后背伤口涌入海水,意识开始涣散。

客的毒素侵入了。

朦胧中,我看见赵主事爬向肉瘤。

他胸口大开,触须与肉瘤主须对接,整个人融了进去。

肉瘤因此获得双腿般的支撑,加速移动。

盐柱一级级亮起,像在迎接。

我要变成盐柱了吗?

低头看手,皮肤已开始结晶。

就在此时,东方发白。

第一缕阳光照上海面。

肉瘤剧烈震颤,所有触须缩回。

它怕光!

客发出不甘的尖啸,拖着六根盐柱退向深海。

赵主事半融的身体卡在肉瘤表面,随之下沉。

他朝我伸手,嘴巴开合,却被海水灌满。

最终消失在海平面下。

晨光彻底照亮滩涂。

六根盐柱立在浅水处,维持盘坐姿势,面容安详。

我爬回盐场,伤口不断渗出咸水。

镜中,后背伤口周围长出细小青鳞。

客的毒素没杀死我,却让我变异。

现在我能听见潮声里的低语,能感知客的存在。

它没死,在深海里等待。

等下一个赵主事,等下一批盐丁。

而我,成了盐场唯一活人。

也是客留下的,监视陆地的眼睛。

三个月后,巡检司发现盐场空无一人。

上报“灶户逃逸”,盐场废弃。

我藏在附近山洞,每夜子时后背鳞片发烫。

客在呼唤我。

它需要新的侍奉者,而我因毒素融合,成了最佳人选。

但我偏不。

我在滩涂刻下巨大盐符,用《侍客典》里的反咒。

每刻一笔,后背鳞片脱落一片,剧痛钻心。

刻完那天,深海传来怒涛。

客彻底切断与岸的联系,沉入更深处。

代价是我余生不能离海超过三里。

否则残留毒素发作,会化为一摊咸水。

我在废盐场旁搭了个棚子。

靠捞海货为生,偶尔帮渔民看潮汐,准得很。

他们问我为何独居,我指指左脸。

那里有块浅浅的疤,像烫伤,又像天生。

去年中秋,有个孩童迷路到滩涂。

他盯着我看半天,忽然开口:“潮间客问,你可愿当掌殿?”

我浑身冰凉。

客还在等,还在找新的“赵主事”。

那孩童说完就跑了,留下枚青灰色鳞片。

我没捡,潮水来时卷走了。

但夜里做梦,总看见六根盐柱在深海立着。

胡大有睁开眼睛,盐泪融化,露出黑洞洞的眼窝。

“以逸待劳……是骗局……客在等你累……”

我惊醒,后背已长满鳞片。

月光下,它们一张一合,像在呼吸。

也许某天,我会自己走向大海。

也许某天,客会趁我疲惫时,彻底占据这副身子。

谁知道呢。

潮声永远在响,永远在说:来啊,这里永不起灶,永不纳粮。

就是当年没在账册上,坚持写下第十二个盐丁的名字。

给了无名之物名字,或许它就成不了“客”。

可惜,晚了。

如今我坐在这里,等你听完这个故事。

你身后窗外的潮声,是不是比来时更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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