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老药柜(1 / 1)

我是大清光绪年间,京城西河沿“济世堂”药铺的学徒。

铺主华老收我时只捋须笑:“这孩子命硬,压得住药煞。”

药煞是什么,我起初不懂。

直到看见后院那口终年上锁的黑漆药柜。

柜子七尺高,分三百六十五格,每格贴张褪红签子。

签上写的不是药材名,是人名。

“丁丑年三月初七,王赵氏。”

“庚辰年腊月廿二,孙幼棠。”

全是女人的名字,墨迹深浅不一。

最底下几格签子泛黄脆裂,怕是百年前的了。

我问华老这是做什么用的。

他正捣着臼里黑糊糊的药膏,头也不抬:“药引名录。”

“治什么病要这么多人引子?”

石杵“咚”地砸在臼底,震得我心头一跳。

华老转过脸,昏黄烛光里,他皱纹深得像刀刻。

“治‘活着’这病。”

那天起,我开始做噩梦。

总梦见黑柜子格门自开,伸出无数苍白的手。

华老每月十五子时必开一次柜。

取三格药材,用黄绫包了,进内室半个时辰。

出来时眼珠泛红,浑身散发甜腻腥气。

像刚吃过什么大补的东西。

那年春瘟肆虐,铺前排起长队。

华老施药分文不取,只问患者生辰八字。

有个妇人抱婴孩来,孩子满脸紫斑,气若游丝。

华老掐指算了算,摇头:“八字太轻,压不住。”

妇人跪地磕头,额角渗血。

华老沉默良久,叹口气:“也罢,替你续一程。”

他让我取“癸未年五月初八,郑三娘”那格药材。

我从没碰过黑柜,手抖得厉害。

格门拉开,里面没有草药。

只有团用红绳扎着的头发,底下压片干瘪的肉色东西。

像人的耳廓。

我差点把格子摔了。

华老一把接住,眼神冷厉:“拿稳,这是一条命。”

他用剪刀绞下小撮头发,混进药粉。

婴儿服下后,紫斑竟真的退了。

妇人千恩万谢离去。

华老盯着她背影,忽然冒了句:“明年今日,她会送孩子来当学徒。”

我头皮发麻:“为什么?”

“药债肉偿,天经地义。”他拍拍黑柜,“这里头三百六十五味引子,都这么来的。”

那夜我偷翻账本,浑身血液冻住。

每笔“药材入库”,都对应着一条人命记录。

“光绪八年四月,收河间府张氏女,年十九,痨症。取心肺入柜,余身葬后山。”

“光绪十一年腊月,收通州胡寡妇,年三十四,癔症。取双目舌根,余身还其族。”

“光绪二十三年正月,收学徒顺子,年十六,孤儿。待养三年,取全身为引。”

顺子就是我。

我瘫坐在地,账本从膝头滑落。

原来那些格子里不是药材,是人的器官!

“看明白了?”

我猛地转身,他站在阴影里,手里提着盏绿纱灯。

灯光映着他半边脸,另半边藏在黑暗中,像两张面孔。

“师、师父……”我牙齿打架。

“别怕。”他竟笑了,“你是最要紧的那味引子,养不够时辰不能取。”

他蹲下来,枯手指着账本上“取全身”三字。

“寻常引子只用部分,你要全用——心肝脾肺肾,眼舌齿发肤,一点不能浪费。”

“为、为什么……”

“因为你是‘全阳命’。”他眼里闪过贪婪的光,“生辰八字皆属阳,万里挑一。用你炼成的‘大罗丹’,可续我三十年阳寿。”

我这才发现,账本每页右下角都有极小批注。

“王赵氏,阴命,仅续三日。”

“孙幼棠,孤鸾命,续七日。”

全是续命记录!

华老根本不是大夫,是靠吃人延寿的怪物!

我想逃,腿却软得站不起来。

他轻易拎起我,扔进后院柴房。

“再养半年就好了。”他在门外上锁,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

“这半年好生吃饭睡觉,把身子养壮实些。”

柴房没有窗,只有门缝透进微光。

我摸到墙角有块松动的砖,拼命抠挖。

第三夜,砖后露出个洞。

洞口只有拳头大,但飘来浓烈药味——隔壁是煎药房!

我凑近缝隙,看见华老在熬一大锅黑汤。

他从黑柜取出一格药材,这次看清了:是副完整的人牙,颗颗莹白。

人牙投进锅里,汤立刻翻涌如沸。

华老割破自己手腕,滴了七滴血。

汤色由黑转红,最后凝成琥珀色的膏体。

他用玉匙舀了送进嘴,脸上皱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了!

我看得作呕,却不敢出声。

这时华老忽然转向柴房方向,鼻翼抽动。

“谁在那儿?”

我慌忙后退,碰翻了水碗。

脚步声逼近,门锁哗啦响。

我急中生智,躺下装睡,还打起呼噜。

门开了条缝,绿纱灯探进来。

光停在我脸上许久,才缓缓退去。

“梦游么……”华老嘟囔着重新上锁。

我冷汗湿透中衣。

天亮后,华老反常地打开柴房。

“今日出诊,你跟着。”

他背起药箱,我默默跟在后面。

路上经过菜市口,正赶上斩决人犯。

血溅三尺,围观者哄然后退。

华老却挤上前,从怀里掏出个白玉瓶。

他手指沾了新鲜人血,迅速抹在瓶口。

血珠竟逆流向上,渗进玉质里,消失无踪。

“斩首之血,阳气最旺。”他低声自语。

回头见我脸色惨白,便扯出个笑:“吓着了?这就是药材本相。”

他拉我到僻静处,竟开始“授课”。

“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七日方散。趁新鲜取用,功效最佳。”

“病死者取病灶,横死者取伤处,刑死者取溅血——各有用处。”

我颤抖着问:“师父到底要治什么病?”

他望着远处皇城方向,幽幽吐气:“治‘天命’这病。”

“人皆有一死,这是天命。”他转过头,眼珠混浊如泥潭,“我不服。”

“所以用三百六十五味人引,炼‘偷天丹’,一年服一粒,便可偷一年阳寿。”

“那黑柜里……”

“是过去三百年攒下的引子。”他笑得得意,“每味都精挑细选,命格互补,这才成阵。”

我突然想到:“还差几味?”

他深深看我一眼:“就差你了。全阳命是药引,也是药引——引动三百六十四味药性,融成一丹。”

回到药铺时,门口站着个穿官服的人。

华老立刻躬身:“刘公公。”

太监尖细的嗓子像刮锅底:“万岁爷又犯头疼了,召你进宫。”

华老连声应诺,进内室取了个锦盒。

他临行前将我锁进卧房:“这次进宫少则三日,多则七天。”

“柜顶有干粮,马桶在角落。好生待着。”

马蹄声远,我立即砸开窗户。

逃走前,鬼使神差地溜进了内室。

那是华老从不让我进的地方。

屋里没有床,只有个蒲团,墙上挂满画像。

画像里都是同一个人:年轻时的华老。

第一张标注“康熙三十八年”,最后一张“光绪二十三年”。

“服王赵氏引,续三年。”

“服孙幼棠引,续七年。”

原来他真活了三百多岁!

墙角的锦盒堆到房梁,全是账本。

我翻到最早那本,康熙年间。

开篇赫然写着:“师从前明方士,习得人引续命术。然每取一引,必损阴德,需寻‘全阳命’者镇煞……”

后面字迹模糊,但最后几页还能辨认。

“全阳命者百年一现,须自幼豢养,令其心甘情愿献身,方成无上大丹。”

“今寻得顺子,天赐我也。然此子似有灵觉,恐生变数。”

“若事不成,则备次法:取其至亲为引,虽效力减半,亦可续十年。”

至亲?我是孤儿啊。

正疑惑,忽听前堂传来婴儿啼哭。

扒着门缝看,竟是春瘟时救的那妇人!

她抱着已会走路的孩儿,朝着空荡荡的铺面跪拜:“华神医,送犬子来当学徒了……”

孩子腕上系着红绳,正是当年华老剪头发那根。

红绳已长进肉里,像道狰狞的疤。

我恍然大悟:华老救人是为放债。

今日来“还债”的,恐怕不止这一个!

果然,午后陆续来了七八个人。

有老有少,都带着孩童,全是当年被救过的患者家属。

他们等不到华老,渐渐躁动。

有个独眼老汉突然吼起来:“那老妖怪是不是逃了?”

众人哗然。

独眼老汉踹开药柜,普通药材撒了一地。

“我知道秘密!”他扯开衣襟,胸口有道蜈蚣般的疤,“二十年前我肺痨快死,他取了我三根肋骨入药!说二十年后要我孙子来抵债!”

“我娘被他取过眼珠子!”

“我姐姐少了一截肠子!”

原来所有“患者”都是药引供应者!

华老用他们的器官入药,再逼他们送后代来当新引子!

暴怒的人群开始砸店。

有人发现了后院黑柜。

“这是什么?”独眼老汉撬开一格。

里面滚出颗风干的眼球,落在地上,瞳孔竟还朝上瞪着。

尖叫声中,黑柜被彻底推倒。

三百六十五个格子全摔开,人体器官散落一地。

有些还保持着新鲜时的模样,裹着药粉,像腌臜的腊货。

最底下几格滚出完整婴儿尸体。

细小蜷缩,脐带都没剪,泡在琥珀色药液里。

现场死寂片刻,随即爆发出更疯狂的砸打。

药铺很快燃起大火,黑烟冲天。

我趁乱从后窗爬出,没跑几步被人拽住。

是那独眼老汉!

“你是那老妖怪的学徒?”他独眼充血,“说!我孙子是不是也被做成药引了?”

我拼命摇头,他却不信,拖着我往火场走。

“找!要是找不着,你就替他当引子!”

火舌已舔上房梁,华老的内室开始崩塌。

突然,那面挂满画像的墙裂开道缝。

墙后竟是间密室!

密室内灯火通明,当中摆着尊半人高的青铜丹炉。

炉底炭火未熄,炉身刻满扭曲符文。

炉前跪着个人——正是本该在宫里的华老!

他褪去了上衣,后背皮肤布满黑色孔洞。

每个洞都塞着截干枯的人指,像插满香烛的香炉。

“来了?”华老转过脸,火光映着他诡异的笑,“正好,省得我找了。”

独眼老汉惊得松了手。

华老缓缓站起,后背的人指齐齐颤动,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三百六十五味引子,今日该换新了。”

他张开双臂,墙上画像无风自动,画像里的人都睁开眼睛!

那不是画,是封在画纸里的魂魄!

三百多双眼睛同时盯着我们,瞳孔里映出熊熊烈火。

独眼老汉惨叫一声,七窍流出黑血。

他胸口的疤裂开,里面钻出三截白森森的肋骨——正是当年被取走的那三根!

肋骨像活蛇般扭动,猛地刺穿他心脏。

鲜血喷溅到丹炉上,炉盖“砰”地震开。

炉内没有丹药,只有颗硕大的、搏动的心脏。

心脏表面长满人脸,每张脸都在无声尖叫。

“还差最后一味……”华老朝我走来。

他后背的人指纷纷脱落,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洞。

黑洞里伸出无数肉须,朝我卷来。

我抄起燃烧的梁木砸过去,肉须遇火即燃,发出焦臭。

华老痛吼,身形暴涨,皮肤下凸起挣扎的人形。

是那些被取引者的怨魂,正在反噬他!

“不……我是为长生大道……”他痛苦地抓挠自己。

指甲抠破皮肤,底下不是血肉,是密密麻麻的、写满符咒的黄纸!

原来他早不是活人,是靠符纸和药引撑着的傀儡!

黄纸遇火即燃,华老瞬间变成火人。

他在火中狂笑:“烧吧!烧干净这皮囊,我魂魄早与丹炉同寿!”

话音刚落,丹炉里那颗心脏剧烈收缩。

所有画像里的魂魄被吸入炉中。

独眼老汉的尸身也飞起来,贴到炉身上,血肉迅速融化。

炉盖合拢,炉内传出咀嚼吞咽的声音。

华老的肉身烧成灰烬,但一缕黑烟钻进炉顶气孔。

丹炉开始震动,炉身人脸凸起,想要破炉而出。

我抱起根燃烧的柱子,用尽力气撞向丹炉!

青铜炉倾倒,炉盖摔开。

里面滚出的不是丹药,是个血肉模糊的肉团。

肉团迅速生长,抽出四肢,浮现五官。

竟是年轻版的华老,睁开了眼睛!

他朝我爬来,嘴角咧到耳根:“多谢你……助我褪去旧躯壳……”

新生皮肤下,还能看见那些挣扎的人脸形状。

我绝望地后退,脚踩到个硬物。

是华老装人血的白玉瓶,瓶口还沾着菜市口的血。

想起他说“斩首之血阳气最旺”,我咬破指尖,将血抹在瓶身。

又抓起地上散落的人引残骸——半只耳朵、几缕头发,塞进瓶口。

新生的华老已爬到我面前。

他伸出手,指甲乌黑锋利。

我把玉瓶狠狠砸在他额头!

瓶碎瞬间,所有塞进去的东西炸开。

斩首血混着人引残骸,溅了他满脸。

那些残骸竟活过来般,往他皮肉里钻!

耳朵贴在他脸颊上,长出耳道。

头发扎进头皮,往下生根。

华老惨叫,新生的身体开始崩溃。

不同命格的残骸在他体内争斗,撕扯这具不该存在的肉身。

“我是要成仙的……我不服……”他声音变成数百人的合音。

皮肤下凸起一张张人脸,争相往外挤。

最终,“砰”的一声闷响。

他炸成漫天血雾,血雾中飞出三百六十五道灰影。

灰影在空中盘旋片刻,纷纷扑向倒地的丹炉。

炉身上那些人脸终于挣脱,化作青烟消散。

火越烧越大,整间药铺轰然倒塌。

我逃出火场时,回头看了一眼。

燃烧的废墟上,立着个模糊的影子。

看轮廓像华老,又像独眼老汉,更像所有被取引者的聚合体。

影子朝我摆了摆手,消散在浓烟里。

三年后,我在南方小镇开了间糕点铺。

再也不碰药材。

只是每年清明,我会莫名做三百六十五块不同形状的糕点。

摆在后院石桌上,第二天总消失得干干净净。

镇上小孩传说,西河沿烧死的老妖怪变成饿鬼,到处找吃的。

我不解释,只是继续做糕点。

有个雨夜,打烊时发现柜台上多了枚铜钱。

康熙通宝,锈迹斑斑。

铜钱下压着片干枯的茶叶,仔细看,是极小的人耳形状。

窗外闪过道影子,驼背,独眼。

我追出去,巷子空空荡荡。

只有积水映着月光,涟漪里仿佛有无数张脸,朝我点了点头。

从此我再不做清明糕点。

但那枚铜钱,至今还收在抽屉最深处。

偶尔拉开抽屉,会听见极轻的叹息。

像三百六十五个人,同时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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