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清光绪年间,京城西河沿“济世堂”药铺的学徒。
铺主华老收我时只捋须笑:“这孩子命硬,压得住药煞。”
药煞是什么,我起初不懂。
直到看见后院那口终年上锁的黑漆药柜。
柜子七尺高,分三百六十五格,每格贴张褪红签子。
签上写的不是药材名,是人名。
“丁丑年三月初七,王赵氏。”
“庚辰年腊月廿二,孙幼棠。”
全是女人的名字,墨迹深浅不一。
最底下几格签子泛黄脆裂,怕是百年前的了。
我问华老这是做什么用的。
他正捣着臼里黑糊糊的药膏,头也不抬:“药引名录。”
“治什么病要这么多人引子?”
石杵“咚”地砸在臼底,震得我心头一跳。
华老转过脸,昏黄烛光里,他皱纹深得像刀刻。
“治‘活着’这病。”
那天起,我开始做噩梦。
总梦见黑柜子格门自开,伸出无数苍白的手。
华老每月十五子时必开一次柜。
取三格药材,用黄绫包了,进内室半个时辰。
出来时眼珠泛红,浑身散发甜腻腥气。
像刚吃过什么大补的东西。
那年春瘟肆虐,铺前排起长队。
华老施药分文不取,只问患者生辰八字。
有个妇人抱婴孩来,孩子满脸紫斑,气若游丝。
华老掐指算了算,摇头:“八字太轻,压不住。”
妇人跪地磕头,额角渗血。
华老沉默良久,叹口气:“也罢,替你续一程。”
他让我取“癸未年五月初八,郑三娘”那格药材。
我从没碰过黑柜,手抖得厉害。
格门拉开,里面没有草药。
只有团用红绳扎着的头发,底下压片干瘪的肉色东西。
像人的耳廓。
我差点把格子摔了。
华老一把接住,眼神冷厉:“拿稳,这是一条命。”
他用剪刀绞下小撮头发,混进药粉。
婴儿服下后,紫斑竟真的退了。
妇人千恩万谢离去。
华老盯着她背影,忽然冒了句:“明年今日,她会送孩子来当学徒。”
我头皮发麻:“为什么?”
“药债肉偿,天经地义。”他拍拍黑柜,“这里头三百六十五味引子,都这么来的。”
那夜我偷翻账本,浑身血液冻住。
每笔“药材入库”,都对应着一条人命记录。
“光绪八年四月,收河间府张氏女,年十九,痨症。取心肺入柜,余身葬后山。”
“光绪十一年腊月,收通州胡寡妇,年三十四,癔症。取双目舌根,余身还其族。”
“光绪二十三年正月,收学徒顺子,年十六,孤儿。待养三年,取全身为引。”
顺子就是我。
我瘫坐在地,账本从膝头滑落。
原来那些格子里不是药材,是人的器官!
“看明白了?”
我猛地转身,他站在阴影里,手里提着盏绿纱灯。
灯光映着他半边脸,另半边藏在黑暗中,像两张面孔。
“师、师父……”我牙齿打架。
“别怕。”他竟笑了,“你是最要紧的那味引子,养不够时辰不能取。”
他蹲下来,枯手指着账本上“取全身”三字。
“寻常引子只用部分,你要全用——心肝脾肺肾,眼舌齿发肤,一点不能浪费。”
“为、为什么……”
“因为你是‘全阳命’。”他眼里闪过贪婪的光,“生辰八字皆属阳,万里挑一。用你炼成的‘大罗丹’,可续我三十年阳寿。”
我这才发现,账本每页右下角都有极小批注。
“王赵氏,阴命,仅续三日。”
“孙幼棠,孤鸾命,续七日。”
全是续命记录!
华老根本不是大夫,是靠吃人延寿的怪物!
我想逃,腿却软得站不起来。
他轻易拎起我,扔进后院柴房。
“再养半年就好了。”他在门外上锁,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
“这半年好生吃饭睡觉,把身子养壮实些。”
柴房没有窗,只有门缝透进微光。
我摸到墙角有块松动的砖,拼命抠挖。
第三夜,砖后露出个洞。
洞口只有拳头大,但飘来浓烈药味——隔壁是煎药房!
我凑近缝隙,看见华老在熬一大锅黑汤。
他从黑柜取出一格药材,这次看清了:是副完整的人牙,颗颗莹白。
人牙投进锅里,汤立刻翻涌如沸。
华老割破自己手腕,滴了七滴血。
汤色由黑转红,最后凝成琥珀色的膏体。
他用玉匙舀了送进嘴,脸上皱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了!
我看得作呕,却不敢出声。
这时华老忽然转向柴房方向,鼻翼抽动。
“谁在那儿?”
我慌忙后退,碰翻了水碗。
脚步声逼近,门锁哗啦响。
我急中生智,躺下装睡,还打起呼噜。
门开了条缝,绿纱灯探进来。
光停在我脸上许久,才缓缓退去。
“梦游么……”华老嘟囔着重新上锁。
我冷汗湿透中衣。
天亮后,华老反常地打开柴房。
“今日出诊,你跟着。”
他背起药箱,我默默跟在后面。
路上经过菜市口,正赶上斩决人犯。
血溅三尺,围观者哄然后退。
华老却挤上前,从怀里掏出个白玉瓶。
他手指沾了新鲜人血,迅速抹在瓶口。
血珠竟逆流向上,渗进玉质里,消失无踪。
“斩首之血,阳气最旺。”他低声自语。
回头见我脸色惨白,便扯出个笑:“吓着了?这就是药材本相。”
他拉我到僻静处,竟开始“授课”。
“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七日方散。趁新鲜取用,功效最佳。”
“病死者取病灶,横死者取伤处,刑死者取溅血——各有用处。”
我颤抖着问:“师父到底要治什么病?”
他望着远处皇城方向,幽幽吐气:“治‘天命’这病。”
“人皆有一死,这是天命。”他转过头,眼珠混浊如泥潭,“我不服。”
“所以用三百六十五味人引,炼‘偷天丹’,一年服一粒,便可偷一年阳寿。”
“那黑柜里……”
“是过去三百年攒下的引子。”他笑得得意,“每味都精挑细选,命格互补,这才成阵。”
我突然想到:“还差几味?”
他深深看我一眼:“就差你了。全阳命是药引,也是药引——引动三百六十四味药性,融成一丹。”
回到药铺时,门口站着个穿官服的人。
华老立刻躬身:“刘公公。”
太监尖细的嗓子像刮锅底:“万岁爷又犯头疼了,召你进宫。”
华老连声应诺,进内室取了个锦盒。
他临行前将我锁进卧房:“这次进宫少则三日,多则七天。”
“柜顶有干粮,马桶在角落。好生待着。”
马蹄声远,我立即砸开窗户。
逃走前,鬼使神差地溜进了内室。
那是华老从不让我进的地方。
屋里没有床,只有个蒲团,墙上挂满画像。
画像里都是同一个人:年轻时的华老。
第一张标注“康熙三十八年”,最后一张“光绪二十三年”。
“服王赵氏引,续三年。”
“服孙幼棠引,续七年。”
原来他真活了三百多岁!
墙角的锦盒堆到房梁,全是账本。
我翻到最早那本,康熙年间。
开篇赫然写着:“师从前明方士,习得人引续命术。然每取一引,必损阴德,需寻‘全阳命’者镇煞……”
后面字迹模糊,但最后几页还能辨认。
“全阳命者百年一现,须自幼豢养,令其心甘情愿献身,方成无上大丹。”
“今寻得顺子,天赐我也。然此子似有灵觉,恐生变数。”
“若事不成,则备次法:取其至亲为引,虽效力减半,亦可续十年。”
至亲?我是孤儿啊。
正疑惑,忽听前堂传来婴儿啼哭。
扒着门缝看,竟是春瘟时救的那妇人!
她抱着已会走路的孩儿,朝着空荡荡的铺面跪拜:“华神医,送犬子来当学徒了……”
孩子腕上系着红绳,正是当年华老剪头发那根。
红绳已长进肉里,像道狰狞的疤。
我恍然大悟:华老救人是为放债。
今日来“还债”的,恐怕不止这一个!
果然,午后陆续来了七八个人。
有老有少,都带着孩童,全是当年被救过的患者家属。
他们等不到华老,渐渐躁动。
有个独眼老汉突然吼起来:“那老妖怪是不是逃了?”
众人哗然。
独眼老汉踹开药柜,普通药材撒了一地。
“我知道秘密!”他扯开衣襟,胸口有道蜈蚣般的疤,“二十年前我肺痨快死,他取了我三根肋骨入药!说二十年后要我孙子来抵债!”
“我娘被他取过眼珠子!”
“我姐姐少了一截肠子!”
原来所有“患者”都是药引供应者!
华老用他们的器官入药,再逼他们送后代来当新引子!
暴怒的人群开始砸店。
有人发现了后院黑柜。
“这是什么?”独眼老汉撬开一格。
里面滚出颗风干的眼球,落在地上,瞳孔竟还朝上瞪着。
尖叫声中,黑柜被彻底推倒。
三百六十五个格子全摔开,人体器官散落一地。
有些还保持着新鲜时的模样,裹着药粉,像腌臜的腊货。
最底下几格滚出完整婴儿尸体。
细小蜷缩,脐带都没剪,泡在琥珀色药液里。
现场死寂片刻,随即爆发出更疯狂的砸打。
药铺很快燃起大火,黑烟冲天。
我趁乱从后窗爬出,没跑几步被人拽住。
是那独眼老汉!
“你是那老妖怪的学徒?”他独眼充血,“说!我孙子是不是也被做成药引了?”
我拼命摇头,他却不信,拖着我往火场走。
“找!要是找不着,你就替他当引子!”
火舌已舔上房梁,华老的内室开始崩塌。
突然,那面挂满画像的墙裂开道缝。
墙后竟是间密室!
密室内灯火通明,当中摆着尊半人高的青铜丹炉。
炉底炭火未熄,炉身刻满扭曲符文。
炉前跪着个人——正是本该在宫里的华老!
他褪去了上衣,后背皮肤布满黑色孔洞。
每个洞都塞着截干枯的人指,像插满香烛的香炉。
“来了?”华老转过脸,火光映着他诡异的笑,“正好,省得我找了。”
独眼老汉惊得松了手。
华老缓缓站起,后背的人指齐齐颤动,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三百六十五味引子,今日该换新了。”
他张开双臂,墙上画像无风自动,画像里的人都睁开眼睛!
那不是画,是封在画纸里的魂魄!
三百多双眼睛同时盯着我们,瞳孔里映出熊熊烈火。
独眼老汉惨叫一声,七窍流出黑血。
他胸口的疤裂开,里面钻出三截白森森的肋骨——正是当年被取走的那三根!
肋骨像活蛇般扭动,猛地刺穿他心脏。
鲜血喷溅到丹炉上,炉盖“砰”地震开。
炉内没有丹药,只有颗硕大的、搏动的心脏。
心脏表面长满人脸,每张脸都在无声尖叫。
“还差最后一味……”华老朝我走来。
他后背的人指纷纷脱落,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洞。
黑洞里伸出无数肉须,朝我卷来。
我抄起燃烧的梁木砸过去,肉须遇火即燃,发出焦臭。
华老痛吼,身形暴涨,皮肤下凸起挣扎的人形。
是那些被取引者的怨魂,正在反噬他!
“不……我是为长生大道……”他痛苦地抓挠自己。
指甲抠破皮肤,底下不是血肉,是密密麻麻的、写满符咒的黄纸!
原来他早不是活人,是靠符纸和药引撑着的傀儡!
黄纸遇火即燃,华老瞬间变成火人。
他在火中狂笑:“烧吧!烧干净这皮囊,我魂魄早与丹炉同寿!”
话音刚落,丹炉里那颗心脏剧烈收缩。
所有画像里的魂魄被吸入炉中。
独眼老汉的尸身也飞起来,贴到炉身上,血肉迅速融化。
炉盖合拢,炉内传出咀嚼吞咽的声音。
华老的肉身烧成灰烬,但一缕黑烟钻进炉顶气孔。
丹炉开始震动,炉身人脸凸起,想要破炉而出。
我抱起根燃烧的柱子,用尽力气撞向丹炉!
青铜炉倾倒,炉盖摔开。
里面滚出的不是丹药,是个血肉模糊的肉团。
肉团迅速生长,抽出四肢,浮现五官。
竟是年轻版的华老,睁开了眼睛!
他朝我爬来,嘴角咧到耳根:“多谢你……助我褪去旧躯壳……”
新生皮肤下,还能看见那些挣扎的人脸形状。
我绝望地后退,脚踩到个硬物。
是华老装人血的白玉瓶,瓶口还沾着菜市口的血。
想起他说“斩首之血阳气最旺”,我咬破指尖,将血抹在瓶身。
又抓起地上散落的人引残骸——半只耳朵、几缕头发,塞进瓶口。
新生的华老已爬到我面前。
他伸出手,指甲乌黑锋利。
我把玉瓶狠狠砸在他额头!
瓶碎瞬间,所有塞进去的东西炸开。
斩首血混着人引残骸,溅了他满脸。
那些残骸竟活过来般,往他皮肉里钻!
耳朵贴在他脸颊上,长出耳道。
头发扎进头皮,往下生根。
华老惨叫,新生的身体开始崩溃。
不同命格的残骸在他体内争斗,撕扯这具不该存在的肉身。
“我是要成仙的……我不服……”他声音变成数百人的合音。
皮肤下凸起一张张人脸,争相往外挤。
最终,“砰”的一声闷响。
他炸成漫天血雾,血雾中飞出三百六十五道灰影。
灰影在空中盘旋片刻,纷纷扑向倒地的丹炉。
炉身上那些人脸终于挣脱,化作青烟消散。
火越烧越大,整间药铺轰然倒塌。
我逃出火场时,回头看了一眼。
燃烧的废墟上,立着个模糊的影子。
看轮廓像华老,又像独眼老汉,更像所有被取引者的聚合体。
影子朝我摆了摆手,消散在浓烟里。
三年后,我在南方小镇开了间糕点铺。
再也不碰药材。
只是每年清明,我会莫名做三百六十五块不同形状的糕点。
摆在后院石桌上,第二天总消失得干干净净。
镇上小孩传说,西河沿烧死的老妖怪变成饿鬼,到处找吃的。
我不解释,只是继续做糕点。
有个雨夜,打烊时发现柜台上多了枚铜钱。
康熙通宝,锈迹斑斑。
铜钱下压着片干枯的茶叶,仔细看,是极小的人耳形状。
窗外闪过道影子,驼背,独眼。
我追出去,巷子空空荡荡。
只有积水映着月光,涟漪里仿佛有无数张脸,朝我点了点头。
从此我再不做清明糕点。
但那枚铜钱,至今还收在抽屉最深处。
偶尔拉开抽屉,会听见极轻的叹息。
像三百六十五个人,同时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