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师(1 / 1)

我是晚唐时平康坊里最不起眼的乐伎。

名叫阿芜,琵琶弹得寻常,相貌也只算清秀。

那年秋深,坊主领来个戴帷帽的女人。

她掀开皂纱时,满屋烛火都黯了三分。

“教你三个月。”女人嗓音像浸过冰,“学成后,替我做件事。”

她指甲划过我脸颊,留下道浅白印子。

我点头应了,从此再没碰过琵琶。

她教的是另一门手艺——画皮。

不是画在纸上,是画在活人脸上。

第一夜,她牵来只黄狸猫。

“看仔细。”她指尖蘸着青黑膏子,在猫脸上勾勒。

膏子渗进皮毛,猫脸竟慢慢变了纹路。

三更时分,黄狸成了白额虎面。

猫眼圆睁,喉里发出低吼,真像虎啸。

我骇得后退,女人扣住我手腕。

“怕什么?”她冷笑,“皮相本就是虚的。”

第二个月,她开始在我脸上试手。

冰凉膏子敷满整张脸,像戴了层湿腻面具。

铜镜里,我看见自己颧骨变高,眼角吊起。

陌生美人的脸在我皮肉上生长,连眼神都媚了三分。

“这是杨侍郎亡妾的模样。”女人对着镜子端详。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陌生笑声。

最后一夜,女人终于说出目的。

“我要你扮成已故的永宁县主,进镇国将军府。”

她摊开卷泛黄画轴,县主容貌跃然纸上。

十七岁夭折的贵女,眉眼与我竟有五分相似。

“将军恋慕县主多年,至今未娶。”

女人往我掌心塞了个瓷瓶,“找机会,让他饮下这个。”

瓷瓶触手温润,里头液体却隐隐发烫。

我问这是什么,她只吐出两个字:“因果。”

三个月期满那日,我顶着县主的脸踏入将军府。

守门老仆见到我,竟当场晕厥。

镇国将军姓崔,是个四十许的伟岸男子。

他见了我,手中茶盏“哐当”坠地。

“阿沅……”他唤着县主闺名,眼眶赤红。

我按女人教的,垂泪不语,恰到好处地晕倒在他怀里。

崔将军待我如珠如宝。

他信了我那套“遇奇人相救,失忆多年”的说辞。

夜里同寝,他总痴痴望我,却从不越矩。

“能再见你,已是上天恩赐。”他握着我手叹息。

我摸到袖里瓷瓶,一次比一次烫。

女人每夜子时在后巷等我,帷帽下只问:“成了么?”

第七夜,我终于寻到机会。

将军剿匪归来,庆功宴上饮得半醉。

我捧上掺了瓶中药的醒酒汤。

他接过碗,忽然抬头看我,眼神清明得骇人。

“你不是阿沅。”他轻声道。

我指尖瞬间冰凉。

“阿沅右耳后有粒朱砂痣。”他放下碗,“你那里什么都没有。”

屋外风声骤紧,烛火乱跳。

我咬破指尖,血珠滚落。

女人说过,若被识破,就念那句咒。

可将军动作更快。

他一把撕下我脸上膏膜——那层画皮竟如活物般扭曲嘶叫!

底下露出的不是我本来的脸。

是另一张完全陌生的、腐烂见骨的面孔!

镜子里,我看见自己眼窝深陷,蛆虫在鼻腔蠕动。

我尖叫,却发出老妪嘶哑的声气。

“果然。”崔将军退后两步,从怀里掏出面铜镜。

镜面对准我,照出的竟是具挂着碎肉的白骨!

“画皮妖。”他咬牙,“三年前你害死阿沅,如今还敢来!”

我惶然摇头,骨节咔嚓作响。

“我没有……我是人,我是阿芜……”

话音未落,后窗轰然炸裂。

戴帷帽的女人飘进来,皂纱飞落。

她脸上一片空白,没有五官,只有张平滑的肉膜。

“崔定方。”无面女人喉头发声,“认出我了么?”

将军脸色惨白如纸,连退数步:“是你……当年那巫女!”

“巫女?”女人咯咯笑,肉膜鼓起一个个泡。

“你屠我全寨取皮制甲时,可想过有今天?”

她转向我,肉膜裂开条缝,像在笑。

“好孩子,你脸上这层皮,就是永宁县主的啊。”

我摸向脸颊,触到冰冷柔软的死人皮肤。

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东西——这副身子,根本不需要进食。

“你三个月前就死了。”女人温柔道,“淹死在曲江池的乐伎阿芜。”

记忆碎片猛地扎进脑海:失足落水,窒息,黑暗……

然后是被捞出,被这女人抱在怀里。

她往我尸身上敷膏,说:“替你报仇。”

“我要崔定方尝尽滋味。”女人声音变厉。

“先得而复失,再发现心上人皮囊裹着腐尸,最后……”

她肉膜上突然睁开数十只眼睛!

“最后知晓,他夜夜同眠的,是被他剥皮祭旗的寨民之女!”

崔将军嘶吼着拔剑劈来。

女人袖子一挥,剑刃斩下的竟是自己左臂!

血喷溅到我骨架上,嘶嘶作响。

那血是乌黑色的,里头有细虫蠕动。

“蛊毒已入你心脉。”女人轻笑,“感受到么?万蚁噬心的滋味。”

将军倒地抽搐,七窍爬出密密麻麻的白蛆。

他瞪着我,喉咙咯咯作响:“阿沅……皮……”

终于断气,眼珠爆开,飞出两只黑蛾。

女人蹲下身,开始剥他的脸皮。

手法娴熟,像在剥一颗熟透的枇杷。

“过来帮忙。”她头也不回。

我挪动骨架,咔嗒咔嗒响。

“愣着做什么?”她不耐烦,“你不想有张新脸么?”

她举起血淋淋的人皮,对着烛光端详。

“崔定方的皮,够给你做身好行头了。”

我低头看自己森白指骨,忽然想起件事。

“你当初说……替我报仇。”

骨架摩擦出枯涩声音:“阿芜的仇,与将军何干?”

女人剥皮的手停了。

所有眼睛齐齐转向我。

“你倒是醒了。”她语气冷下来。

“不错,阿芜与你无关,你只是具借来的尸身。”

她站起来,抖开将军人皮。

“你本是无名坟场里刨出来的陈年白骨,我费好大劲才养出这点灵智。”

“现在该把皮囊还给我了。”

她扑过来,手指直插我眼窝!

我下意识抬手格挡——骨指刺穿了她肉膜。

惨叫声不是她发出的。

是我喉咙里滚出的、无数人的凄嚎!

那些被剥皮者的怨念,原来一直困在我骨殖中。

此刻如决堤洪水,顺着骨指灌进女人身体。

她无面的脸膨胀变形,浮现出数百张痛苦人脸。

每张脸都在尖叫,撕咬她的血肉。

“不……不该是这样……”她浑身爆开血洞。

我抽回手,带出一大团纠缠的黑色经络。

经络落地即燃,绿火裹住她身体。

火里传出寨民歌谣,童谣,最后是县主低泣。

女人在焰中融化,变成滩五彩斑斓的膏油。

膏油渗进砖缝,长出朵朵妖异菌菇。

我站在两具尸体中间,骨架沾满血污。

镜中白骨森森,眼眶里却有什么在发亮。

凑近看,是两颗极小的珍珠。

藏在颅骨深处,莹莹透着暖光。

指尖碰到珍珠的刹那,记忆汹涌而来。

这次不是阿芜的,是县主阿沅的。

我看见城郊别院,豆蔻少女偷会戎装将军。

看见她发现铠甲内衬是人皮时的骇然。

看见她试图告发,却被捂住口鼻。

最后是崔定方温柔抚摸她脸颊:“阿沅,你得永远陪我。”

皮匠剥下她整张脸时,她还活着。

珍珠是她咬断舌根前,藏进牙关的嫁妆。

“若有来世……”她鲜血淋漓的嘴唇嚅动。

后面的话被血沫淹没了。

我抠出珍珠,握在骨掌中。

温暖气息顺指骨蔓延,腐肉脱落处,竟长出嫩红新肉。

晨曦透窗时,我已有了层薄薄皮肤。

不是画皮,是从骨髓里长出来的,带着珍珠的微光。

推开将军府大门,街上早市刚开。

卖胡饼的老汉抬头瞥我一眼,继续吆喝。

我走过平康坊,坊主正训斥新来的乐伎。

她瞟见我,愣了下,随即皱眉赶人:“去去去,晦气。”

铜镜摊前,我瞥见自己倒影。

一张完全陌生的、清秀寡淡的脸。

像阿芜,像县主,又像火中巫女。

最终谁都不是。

我攥紧珍珠,朝城门走去。

守卒核查公验,我递上张不知何时出现在怀中的纸。

“姓甚名谁?”卒子懒洋洋问。

我怔了怔,望向城外官道。

晨雾深处,似有蒙面皮匠扛箱而来。

箱盖隙间,垂下缕青黑发丝。

“姓皮。”我听见自己回答。

“单名一个还字。”

卒子嘟囔着盖印放行。

我踏出城门第三步时,怀里珍珠彻底化了。

掌心只剩道浅白印子,像谁的指甲划痕。

风吹过,带来极远处菌菇爆裂的噼啪声。

我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新生的皮肤在日光下微微发痒,像有什么要破茧而出。

而长安城楼上,某个守夜老卒揉揉眼睛。

他分明看见,那出城女子背影消散的刹那——

雾气里立着三具并行的骨架。

一具染血,一具缀珠,一具空荡荡托着张完整人皮。

皮子在风里鼓荡,渐渐浮现五官。

竟是张融合了阿芜、县主与巫女特征的脸。

它朝城墙方向,无声咧开嘴。

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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