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晚唐时平康坊里最不起眼的乐伎。
名叫阿芜,琵琶弹得寻常,相貌也只算清秀。
那年秋深,坊主领来个戴帷帽的女人。
她掀开皂纱时,满屋烛火都黯了三分。
“教你三个月。”女人嗓音像浸过冰,“学成后,替我做件事。”
她指甲划过我脸颊,留下道浅白印子。
我点头应了,从此再没碰过琵琶。
她教的是另一门手艺——画皮。
不是画在纸上,是画在活人脸上。
第一夜,她牵来只黄狸猫。
“看仔细。”她指尖蘸着青黑膏子,在猫脸上勾勒。
膏子渗进皮毛,猫脸竟慢慢变了纹路。
三更时分,黄狸成了白额虎面。
猫眼圆睁,喉里发出低吼,真像虎啸。
我骇得后退,女人扣住我手腕。
“怕什么?”她冷笑,“皮相本就是虚的。”
第二个月,她开始在我脸上试手。
冰凉膏子敷满整张脸,像戴了层湿腻面具。
铜镜里,我看见自己颧骨变高,眼角吊起。
陌生美人的脸在我皮肉上生长,连眼神都媚了三分。
“这是杨侍郎亡妾的模样。”女人对着镜子端详。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陌生笑声。
最后一夜,女人终于说出目的。
“我要你扮成已故的永宁县主,进镇国将军府。”
她摊开卷泛黄画轴,县主容貌跃然纸上。
十七岁夭折的贵女,眉眼与我竟有五分相似。
“将军恋慕县主多年,至今未娶。”
女人往我掌心塞了个瓷瓶,“找机会,让他饮下这个。”
瓷瓶触手温润,里头液体却隐隐发烫。
我问这是什么,她只吐出两个字:“因果。”
三个月期满那日,我顶着县主的脸踏入将军府。
守门老仆见到我,竟当场晕厥。
镇国将军姓崔,是个四十许的伟岸男子。
他见了我,手中茶盏“哐当”坠地。
“阿沅……”他唤着县主闺名,眼眶赤红。
我按女人教的,垂泪不语,恰到好处地晕倒在他怀里。
崔将军待我如珠如宝。
他信了我那套“遇奇人相救,失忆多年”的说辞。
夜里同寝,他总痴痴望我,却从不越矩。
“能再见你,已是上天恩赐。”他握着我手叹息。
我摸到袖里瓷瓶,一次比一次烫。
女人每夜子时在后巷等我,帷帽下只问:“成了么?”
第七夜,我终于寻到机会。
将军剿匪归来,庆功宴上饮得半醉。
我捧上掺了瓶中药的醒酒汤。
他接过碗,忽然抬头看我,眼神清明得骇人。
“你不是阿沅。”他轻声道。
我指尖瞬间冰凉。
“阿沅右耳后有粒朱砂痣。”他放下碗,“你那里什么都没有。”
屋外风声骤紧,烛火乱跳。
我咬破指尖,血珠滚落。
女人说过,若被识破,就念那句咒。
可将军动作更快。
他一把撕下我脸上膏膜——那层画皮竟如活物般扭曲嘶叫!
底下露出的不是我本来的脸。
是另一张完全陌生的、腐烂见骨的面孔!
镜子里,我看见自己眼窝深陷,蛆虫在鼻腔蠕动。
我尖叫,却发出老妪嘶哑的声气。
“果然。”崔将军退后两步,从怀里掏出面铜镜。
镜面对准我,照出的竟是具挂着碎肉的白骨!
“画皮妖。”他咬牙,“三年前你害死阿沅,如今还敢来!”
我惶然摇头,骨节咔嚓作响。
“我没有……我是人,我是阿芜……”
话音未落,后窗轰然炸裂。
戴帷帽的女人飘进来,皂纱飞落。
她脸上一片空白,没有五官,只有张平滑的肉膜。
“崔定方。”无面女人喉头发声,“认出我了么?”
将军脸色惨白如纸,连退数步:“是你……当年那巫女!”
“巫女?”女人咯咯笑,肉膜鼓起一个个泡。
“你屠我全寨取皮制甲时,可想过有今天?”
她转向我,肉膜裂开条缝,像在笑。
“好孩子,你脸上这层皮,就是永宁县主的啊。”
我摸向脸颊,触到冰冷柔软的死人皮肤。
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东西——这副身子,根本不需要进食。
“你三个月前就死了。”女人温柔道,“淹死在曲江池的乐伎阿芜。”
记忆碎片猛地扎进脑海:失足落水,窒息,黑暗……
然后是被捞出,被这女人抱在怀里。
她往我尸身上敷膏,说:“替你报仇。”
“我要崔定方尝尽滋味。”女人声音变厉。
“先得而复失,再发现心上人皮囊裹着腐尸,最后……”
她肉膜上突然睁开数十只眼睛!
“最后知晓,他夜夜同眠的,是被他剥皮祭旗的寨民之女!”
崔将军嘶吼着拔剑劈来。
女人袖子一挥,剑刃斩下的竟是自己左臂!
血喷溅到我骨架上,嘶嘶作响。
那血是乌黑色的,里头有细虫蠕动。
“蛊毒已入你心脉。”女人轻笑,“感受到么?万蚁噬心的滋味。”
将军倒地抽搐,七窍爬出密密麻麻的白蛆。
他瞪着我,喉咙咯咯作响:“阿沅……皮……”
终于断气,眼珠爆开,飞出两只黑蛾。
女人蹲下身,开始剥他的脸皮。
手法娴熟,像在剥一颗熟透的枇杷。
“过来帮忙。”她头也不回。
我挪动骨架,咔嗒咔嗒响。
“愣着做什么?”她不耐烦,“你不想有张新脸么?”
她举起血淋淋的人皮,对着烛光端详。
“崔定方的皮,够给你做身好行头了。”
我低头看自己森白指骨,忽然想起件事。
“你当初说……替我报仇。”
骨架摩擦出枯涩声音:“阿芜的仇,与将军何干?”
女人剥皮的手停了。
所有眼睛齐齐转向我。
“你倒是醒了。”她语气冷下来。
“不错,阿芜与你无关,你只是具借来的尸身。”
她站起来,抖开将军人皮。
“你本是无名坟场里刨出来的陈年白骨,我费好大劲才养出这点灵智。”
“现在该把皮囊还给我了。”
她扑过来,手指直插我眼窝!
我下意识抬手格挡——骨指刺穿了她肉膜。
惨叫声不是她发出的。
是我喉咙里滚出的、无数人的凄嚎!
那些被剥皮者的怨念,原来一直困在我骨殖中。
此刻如决堤洪水,顺着骨指灌进女人身体。
她无面的脸膨胀变形,浮现出数百张痛苦人脸。
每张脸都在尖叫,撕咬她的血肉。
“不……不该是这样……”她浑身爆开血洞。
我抽回手,带出一大团纠缠的黑色经络。
经络落地即燃,绿火裹住她身体。
火里传出寨民歌谣,童谣,最后是县主低泣。
女人在焰中融化,变成滩五彩斑斓的膏油。
膏油渗进砖缝,长出朵朵妖异菌菇。
我站在两具尸体中间,骨架沾满血污。
镜中白骨森森,眼眶里却有什么在发亮。
凑近看,是两颗极小的珍珠。
藏在颅骨深处,莹莹透着暖光。
指尖碰到珍珠的刹那,记忆汹涌而来。
这次不是阿芜的,是县主阿沅的。
我看见城郊别院,豆蔻少女偷会戎装将军。
看见她发现铠甲内衬是人皮时的骇然。
看见她试图告发,却被捂住口鼻。
最后是崔定方温柔抚摸她脸颊:“阿沅,你得永远陪我。”
皮匠剥下她整张脸时,她还活着。
珍珠是她咬断舌根前,藏进牙关的嫁妆。
“若有来世……”她鲜血淋漓的嘴唇嚅动。
后面的话被血沫淹没了。
我抠出珍珠,握在骨掌中。
温暖气息顺指骨蔓延,腐肉脱落处,竟长出嫩红新肉。
晨曦透窗时,我已有了层薄薄皮肤。
不是画皮,是从骨髓里长出来的,带着珍珠的微光。
推开将军府大门,街上早市刚开。
卖胡饼的老汉抬头瞥我一眼,继续吆喝。
我走过平康坊,坊主正训斥新来的乐伎。
她瞟见我,愣了下,随即皱眉赶人:“去去去,晦气。”
铜镜摊前,我瞥见自己倒影。
一张完全陌生的、清秀寡淡的脸。
像阿芜,像县主,又像火中巫女。
最终谁都不是。
我攥紧珍珠,朝城门走去。
守卒核查公验,我递上张不知何时出现在怀中的纸。
“姓甚名谁?”卒子懒洋洋问。
我怔了怔,望向城外官道。
晨雾深处,似有蒙面皮匠扛箱而来。
箱盖隙间,垂下缕青黑发丝。
“姓皮。”我听见自己回答。
“单名一个还字。”
卒子嘟囔着盖印放行。
我踏出城门第三步时,怀里珍珠彻底化了。
掌心只剩道浅白印子,像谁的指甲划痕。
风吹过,带来极远处菌菇爆裂的噼啪声。
我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新生的皮肤在日光下微微发痒,像有什么要破茧而出。
而长安城楼上,某个守夜老卒揉揉眼睛。
他分明看见,那出城女子背影消散的刹那——
雾气里立着三具并行的骨架。
一具染血,一具缀珠,一具空荡荡托着张完整人皮。
皮子在风里鼓荡,渐渐浮现五官。
竟是张融合了阿芜、县主与巫女特征的脸。
它朝城墙方向,无声咧开嘴。
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