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建安年间,许都城太学里一个不起眼的抄书吏,名叫郑伦。
说是抄书吏,实则每日与冰冷石案、发霉简牍为伍,用磨损的毛笔,一遍遍誊写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圣贤文章,换取微薄薪俸糊口。
太学里多是高门子弟,或真才实学之辈,我这样寒门出身的文书,在他们眼中与墙上青苔无异。
唯有那位名满天下的少府孔融,孔文举公,待我等小吏却颇为和蔼。
他时常来太学与诸博士论经,身形清癯,目光炯炯,言谈间引经据典,却又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锐利,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激愤。他抨击时政,讽刺权贵,言语如刀,听得我们这些小吏既觉痛快,又暗暗替他捏把汗。
人人都知孔北海让梨之典,赞他孝悌仁爱。他确也如此,对太学中贫寒学子时有接济,谈起教化人伦,总是一片赤忱。
我对他,是由衷敬仰的。
直到那年初冬,我奉命去孔府送一批新校订的《诗经》注疏。
孔府不显豪奢,却自有一股清肃之气。
接待我的是府中老仆,引我到书房外等候。
书房门虚掩,里面传出孔融与客人的谈话声,似乎正在激烈争论什么。
“……文举公!此等言论,过于骇人!‘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此等言语,若传扬出去,置孝道于何地?置人伦于何地?”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惊怒。
孔融的声音随即响起,平静却坚硬:“孝道自然当守。然则,岂可因守‘名’而害‘实’?父母于子,有生养之恩,此‘实’也。然若父母不仁,为祸甚于豺虎,犹以‘孝’名捆缚子女,任其啖食,此非‘礼’也,乃‘礼’吃人也!吾所论者,非不孝,乃破此‘吃人之礼’耳!”
“荒谬!荒天下之大谬!”客人拂袖之声,“子不言父过,此天经地义!纵有不是,亦当隐忍谏劝,岂可如公所言,直斥其非,甚至……甚至……”
“甚至如何?”孔融声音陡然提高,“甚至‘当离则离,当断则断’?若瓶中之物已腐,不出而弃之,莫非连瓶俱毁耶?此非忤逆,乃存续之道!诸君只见‘让梨’之表,可知梨核之中,亦有蠹虫?温情之下,或藏利齿?”
屋内陷入短暂死寂。
我站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孔公此言,虽觉犀利透骨,却也实在……太过离经叛道,简直是将“孝”这面大旗扯下来,放在脚下踩了。
那客人最终长叹一声,告辞离去。
老仆引我入内。
孔融独坐案前,面上激愤之色未退,见我进来,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郑书吏,辛苦了。”他颔首示意。
我呈上书简,他随意翻看几眼,目光却似乎并未落在简上,而是飘向窗外晦暗的天空。
“郑书吏家中尚有高堂?”他忽然问。
我一愣,忙答:“回孔公,家父早逝,唯有老母在堂,身体……尚可。”
“尚可?”孔融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让我莫名心悸的弧度,“‘尚可’便好。‘尚可’,便还未到‘瓶腐’之时。”
我不知如何接话,只觉得今日的孔公,与往日有些不同。
他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让我自去账房领取酬劳。
离开孔府时,经过侧院,瞥见院中一株老梨树下,有几个孔府仆役正在挖掘什么,土坑边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空气中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与土腥混合的怪味。
其中一个仆役抬头,正好与我目光对上。那眼神麻木冰冷,毫无活气,吓得我赶紧低头快步走开。
回太学的路上,我心里沉甸甸的,孔融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和孔府侧院那诡秘一幕,交织在一起,让我隐隐不安。
几日后,太学里开始流传一些怪话。
说孔府夜半常有奇异声响,似吟诵,又似咀嚼。
说孔融虽广纳门客,接济贫寒,但有些投奔他的穷苦书生或落魄远亲,住进府中一段时日后,便再不见踪影。孔府只说他们已返乡或另谋高就,却无人知其具体去向。
更有人窃窃私语,说曾见孔府采买大量生石灰与某种特制香料,用量远非常人所需。
流言蜚语,本不足信。尤其对象是孔文举公这般道德文章皆为世人景仰的名士。
但我心里那点不安,却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我想起他关于“瓶”“腐”的言论,想起侧院挖坑的仆役,想起那甜腥怪味。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钻进我的脑子:他反对“礼”吃人……那他自身,是否在用另一种方式,“处置”那些他认为是“腐物”的人?
机会来得突然。
年关将至,太学要筹备祭礼,我被临时派去孔府,协助整理一批孔融捐赠的用于祭祀的古礼器。需要在孔府仓库盘桓数日。
带我入库的老仆,正是那日侧院挖坑者之一,自称姓霍,沉默寡言,眼神依旧死气沉沉。
仓库位于孔府最深处,毗邻那片有老梨树的侧院。里面堆满了蒙尘的鼎、簋、尊、彝,还有大量捆扎好的简牍、帛书。
我的工作是将它们分类、登记、拂拭。
仓库很大,分内外数间。霍仆只让我在外间活动,内间门常年紧锁,他说是存放家族秘档及一些“不洁”旧物之地,外人不得入。
一日黄昏,我清点一批竹简时,发现标签记载有误,想找霍仆核对,却遍寻不见。天色渐暗,仓库深处愈发阴冷。
我举着油灯,不知不觉走到内间门外。
那扇厚重的木门,此刻竟虚掩着一条缝!
里面漆黑一片,但那股熟悉的、甜腥土腥混合的怪味,却浓烈地从门缝中飘散出来,还夹杂着一丝……类似香料掩盖腐败的气息。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推开了门。
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内间比外间小,堆放的并非礼器典籍,而是一个个大小不一、贴着封条的陶瓮和木箱。空气中灰尘弥漫,气味令人作呕。
墙角,歪倒着一个未盖严的旧木箱。
我凑近,用灯一照。
里面是几卷散落的简牍,但内容并非经史。
而是……账目?
我拿起一卷,拂去灰尘,就着灯光细看。
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森然。
“光和七年,北海民人张肆,虐母至双目失明,母哀告无门。诱其至别院,以‘不孝梨’饲之,三日后,腑溃而卒。取其‘逆骨’三斤,腊之,藏于丙字号瓮。”
“初平四年,门客李闻,盗卖祖产,气死高堂。宴间以‘悖伦羹’进之,当夜癫狂自戕。收其‘忤心’一枚,渍于酉位坛。”
“建安三年,远房表侄孔琮,侵占孤侄田产,逼死寡嫂。令其‘误食’梨核粉,旬日,皮肉尽脱如受凌迟。剔其‘贪髓’,合药,埋于老梨树下东三尺。”
一条条,一列列,时间、人物、罪行(皆是不孝不悌、侵害亲族之罪)、处置方式(皆与“梨”或“宴”有关)、收取的“部位”(逆骨、忤心、贪髓……),以及保存方式、埋藏位置,记录得清清楚楚!
最后都有一句备注:“梨胗已验,怨毒甚浓,可入‘礼簿’。”
我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竹简,冷汗瞬间湿透内衣。
光和七年?那是二十多年前!孔融时任北海相!
这些……这些难道都是他私下处置的“不孝不悌、侵害亲族”之人?
用“梨”下毒?取身“部件”?还记录归档,名曰“礼簿”?
“礼”吃人?他这是……用更隐秘、更残酷的“法”,在“执行”他心目中铲除“腐物”的正义?!
我猛地想起孔融那句“瓶腐则弃”。
在他眼中,这些人是否就是该被“弃”的腐物?而“弃”的方式,就是这般悄无声息地“食用”与“收藏”?
“郑书吏。”
一个平静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我骇然转身,油灯差点脱手。
孔融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昏暗光线下,他的脸半明半暗,看不清表情。霍仆如同影子般立在他身后。
“孔……孔公……”我喉咙发干,竹简“啪嗒”掉在地上。
孔融缓缓走进来,弯腰拾起竹简,轻轻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看到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问“天气如何”。
“我……我……”我牙齿打颤,说不出话。
“不必害怕。”孔融将竹简放回木箱,目光扫过那些陶瓮木箱,眼神奇异,有痛惜,有决绝,也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
“此非私刑,更非暴虐。”他转向我,目光灼灼,“此乃‘涤秽’,乃‘正礼’!”
“礼者,理也,序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此天理人序。若有逆伦败序之徒,如蠹虫蛀梨,外表或光鲜,内里早已腐坏流毒。寻常律法,或不能及,或惩处太轻。更有甚者,以其亲族身份,受‘孝’‘悌’之名庇护,逍遥法外,继续啃噬至亲!”
“吾所为,不过代天行罚,去腐存清。取彼怨毒之‘秽物’,封存于此,以警后来,亦是以毒攻毒,镇此间乖戾之气。”
他指着那些瓮坛:“此中所藏,非人骨肉,乃‘不孝’之魂,‘不悌’之魄,‘贪婪’之髓,‘悖逆’之心!是世间至污至秽之物!封于此,以古礼器之正气镇之,以梨木之清芬化之,使其不得再害人伦!”
他说得义正辞严,仿佛在阐述某种崇高仪轨。
可我听得毛骨悚然。
所以,那些失踪的人,都被他以“正义”之名,用诡异的方式杀害、肢解、取走所谓“秽物”部位,还美其名曰“涤秽正礼”?
这比单纯的谋杀恐怖万倍!
这是将谋杀仪式化、伦理化,披着“扞卫礼教”的外衣,行最残忍酷毒之事!
“那……那食用……”我颤声问。
“非为口腹之欲。”孔融摇头,“‘梨’者,‘离’也。‘梨胗’,便是‘离析其胗’(分解其邪恶本质)。以特制之法,使其服下,乃为引动其体内怨毒秽气,显形而聚于特定部位,以便抽取封存。此乃古法,见于《周礼》刑官秘篇,惜乎后世失传,吾偶得残卷,复原一二。”
他说得煞有介事,我却如坠冰窟。
这哪里是复原古礼?分明是创造了一套自洽的、用于满足自己偏执正义感和掌控欲的恐怖仪式!
“郑书吏,”孔融走近一步,目光紧锁我,“汝既窥此秘,当知此事业之艰辛,之必要。吾观汝平日勤谨,事母至孝,正是‘清流’之辈。可愿助我?整理这‘礼簿’,使之条理分明,警示后世?”
他要拉我入伙?让我也成为这恐怖“涤秽”事业的一部分?
我心中惊恐万分,只想逃离,但双腿发软,喉咙发紧。
“我……我……”我语无伦次。
“不急。”孔融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诡异,“汝可细思。今夜,便留在此处,与这些‘秽物’相伴,或能更明‘涤秽’之迫切。”
他对霍仆使了个眼色。
霍仆上前,不由分说,将我推进内间深处,然后“哐当”一声,关上了沉重的木门,并从外落锁!
“孔公!放我出去!”我扑到门边,拼命拍打呼喊。
门外毫无声息。
只有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和那越来越浓的、甜腥土腥混合的怪味,以及……隐隐约约,仿佛从那些陶瓮木箱中传来的、极细微的、怨毒的呜咽与摩擦声。
我瘫软在地,油灯在地上滚了几滚,火苗熄灭。
彻底的黑暗和冰冷将我吞噬。
我蜷缩在角落,恐惧得几乎要发疯。
那些瓮坛里,封存的到底是什么?真是所谓的“秽物魂魄”?还是被残害者的部分遗体?它们在动吗?在哭吗?
孔融那张正义凛然又偏执狂热的脸,反复在我眼前浮现。
他疯了?还是真的相信自己在执行某种神圣的、失传的古礼?
时间流逝,每一刻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忽然,一阵轻微的“咔哒”声响起。
是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我猛地惊醒,缩紧身体。
门开了,一线微弱的天光透入。
进来的不是孔融或霍仆,而是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荀彧荀令君身边的近随,我曾见过几次。
他神色凝重,手中提着一盏风灯,快速扫视内间,目光落在我身上。
“郑书吏?果然在此。”他低声道,“速随我走!孔文举已被司空(曹操)下令收押!此处即将被查抄!”
我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跟着他逃出仓库,逃出孔府。
外面天色微明,街道上已有甲士往来,气氛肃杀。
荀彧的近随将我带到一处安全屋,简单告知:孔融屡发悖逆言论,早已引起曹操不满,近日更有其仇家(或是察觉亲友失踪者)联名告发,言其“暗行巫蛊,诅咒朝廷,私设刑狱,戕害人命”。曹操震怒,下令彻查。
“荀令君知你近日在孔府协助,恐被牵连,特命我寻你。”近随道,“你且在此躲避,勿要外出。孔府之事,自有朝廷处置。”
我惊魂未定,连连道谢。
接下来几日,风声鹤唳。
孔融被下狱,罪名是“谤讪朝廷”、“不遵超仪”、“暗行妖妄”。其妻儿皆被诛。
朝廷从孔府仓库内间,果然起获大量“诡异之物”(官方讳言具体),坐实了“巫蛊”、“私刑”的罪名。孔融被公开处死,弃市。
轰动一时的孔融案,以其身死族灭告终。官方给出的结论是:孔融恃才放旷,言论悖逆,兼行巫蛊邪术,自取灭亡。
至于那内间的“礼簿”和瓮坛,朝廷如何处理,是销毁还是封存,无人知晓。民间只当是孔融晚年疯癫,行邪术诅咒,罪有应得。
只有我知道部分真相。
那绝非简单的“巫蛊”或“诅咒”。
那是一套自成体系的、以“扞卫礼教”为名、实则残酷恐怖到极致的私刑与“净化”仪式。
孔融至死,恐怕都坚信自己在“涤秽正礼”,是礼教的守护者与执行者。
这比单纯的疯狂更令人胆寒。
事情似乎过去了。
我回到太学,继续做我的抄书吏,但夜夜噩梦,梦见那些贴满封条的瓮坛自行打开,流出粘稠暗红的“秽物”,梦见孔融在黑暗中对我微笑,问我是否愿意“助他涤秽”。
我变得沉默寡言,对“礼”、“孝”、“悌”这些字眼,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排斥。
数月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整理一批刚从故府邸库移来的旧档时,发现了一卷残破的帛书,夹在一堆无关的文书里。
帛书年代久远,字迹漫漶,但隐约可辨,是一份关于某种古老祭祀仪轨的记载。
其中提到:“古之刑官,遇大逆伦常者,非止肉身之刑。需以‘离木’(注:梨?)为引,聚其悖逆之‘气’于脏腑骨髓,再以秘法抽离,封于特制之器,镇于礼器之侧,可净一方人伦之气……”
后面残缺。
我拿着这残卷,浑身冰凉。
原来,孔融并非完全凭空杜撰。
那所谓的“古法”,或许真的存在过,存在于比《周礼》更早、更黑暗的年代,是某种将法律、伦理与神秘刑罚结合的可怖实践。
他只是个偏执的“复原者”和“执行者”。
而这样的“古法”,这样的“刑官”,在漫长的历史中,真的只存在于残卷和孔融这样的偏执者心中吗?
还是说,它从未真正断绝,只是换了一层外衣,以更隐蔽、更“合理”的方式,在不同的时代,继续着它的“涤秽”?
我看似逃过一劫。
但我真的逃掉了吗?
我身上,是否也被孔融,或者被那无形的“礼”之利齿,留下了看不见的印记?
那日仓库中,他让我“细思”,让我与“秽物”相伴。
是否也是一种无形的“筛选”或“标记”?
我抚摸着手中冰冷的帛书残卷。
窗外,太学的钟声响起,悠远肃穆,那是礼乐教化的象征。
可在我听来,那钟声深处,仿佛也夹杂着瓮坛的呜咽,与梨木被咀嚼的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