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垄沟(1 / 1)

我是孙少安,双水村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

一九七五年的黄土高原,日子像老牛拉的破车,吱吱呀呀,沉重又看不到头。

但我有力气,肯下苦,相信只要撅起屁股在黄土地里刨,总能刨出点活命的口粮,刨出点未来的希望。

我爹孙玉厚常说,农民的本分就是劳动,流汗,把力气种进地里,等着老天爷赏口饭吃。

我信这个,也这么干。

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家。

手上全是茧子,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最后磨成一层硬壳。

我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苦是苦,但实在,踏实。

直到那年春耕。

我像往常一样,扛着老镢头去自家最远的那块坡地。

那块地薄,石头多,费力气,收成却最少,村里人都不爱要,分地时就划给了我家。

我想着多掏一遍,多上点粪,兴许秋天能多打半斗粮。

一镢头下去,磕在石头上,火星子直冒。

我骂了句,换个地方再挖。

镢头吃进土里,感觉有点不对。

不是硬,是……太软了。

软得像是挖进了一堆泡烂的棉絮里,没什么阻力,却粘糊糊的。

拔出来一看,镢头尖上沾满了黑乎乎的、像是烂泥又像是某种腐坏油脂的东西。

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

不是粪肥的臭,也不是泥土的腥。

是一种甜腻腻的、让人闻了头晕脑胀的怪味,里面还混着一丝铁锈气。

我皱了皱眉,以为是下面埋了死猫死狗。

用镢头扒拉了几下。

没有动物尸体。

只有更多的、那种黑乎乎、油腻腻的“土”。

而且,被我扒开的地方,那黑色的“土”仿佛有生命一样,微微地、缓慢地……蠕动着?

向我挖开的缺口边缘蔓延,想要重新合拢。

我看呆了,揉了揉眼睛。

是眼花了?累的?

我定了定神,举起镢头,换了个地方,狠狠挖下去。

这次,镢头直接陷进去半截!

拔出来时,带起一大坨那种黑色粘腻的“土”。

“土”离开地面后,还在我镢头上微微颤动,像一大块黑色的、即将融化的肉冻。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被我挖开的那个坑里,黑色的“土”下面,露出来一点别的东西。

是……麦根?

没错,是去年收割后留下的麦茬根须。

但那些根须,不是枯黄的,也不是正常的褐色。

是一种惨白惨白的颜色,像是被漂洗过,又像死了很久的蛆虫。

更怪的是,根须的末端,不是须毛,而是一个个极其微小的、圆鼓鼓的、像是……麦粒一样的东西?

可麦粒怎么会长在根上?还那么小,那么密,白花花一片,看着就瘆人。

我蹲下身,想凑近看清楚。

忽然,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响起。

像春蚕食叶,又像无数细小的脚在爬。

只见那些惨白的“根须麦粒”,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被我挖开的黑色“土”壁,向上生长!

不是向着阳光,就是向着我挖开的、通往地面的方向!

它们长得极快,细白的“茎”扭曲着,顶端的“麦粒”膨胀,裂开,里面不是麦仁,是更密集的、更小的白色颗粒!

像某种疯狂的、不遵循任何自然规律的复制!

我吓得猛地跳开,手里的镢头都掉了。

那黑色的“土”似乎被我惊动,蠕动的速度加快,迅速将那个坑填平,连同那些疯狂生长的白色“根须麦粒”一起,重新覆盖得严严实实。

地面恢复原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只有我镢头上沾着的那一大坨黑色粘腻物,和空气中残留的甜腻怪味,证明我不是在做梦。

我心跳得像擂鼓,捡起镢头,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

到家时,脸色肯定很难看。

爹正蹲在门口吧嗒旱烟,看了我一眼,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

“咋了?撞见鬼了?”他吐出一口浓烟。

“爹……咱家坡上那块地……不对劲!”我语无伦次地把看到的说了。

爹听着,脸上的皱纹像冻住的黄土沟壑,一动不动。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

“哦。”他就回了这么一个字。

“爹!那地肯定有问题!那黑土,那白根……邪性得很!”我急了。

爹磕了磕烟锅,慢慢站起身,佝偻着背往屋里走。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很沉,像村口那口不知道多深的老井。

“有啥邪性的。”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地嘛,就是让人下力气的。你流了汗,它给你长庄稼。甭管长出来的是个啥,能填肚子,就是好地。”

“可是……”

“没有可是!”爹突然提高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明天接着去!该咋刨咋刨!该咋种咋种!记着,多流汗,力气使到十分,别惜力!”

他说完就进了屋,关上了门。

我站在院子里,浑身发冷。

爹的反应太奇怪了。

他不是不信我,他好像是……知道什么?

而且,他让我继续去“流汗”、“下力气”?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

梦见自己在无穷无尽的黑色粘腻土地里刨啊刨,镢头越来越沉,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

我挖出的坑里,不断长出惨白的、蠕动的东西,缠上我的腿,我的腰,把我往那黑色的土地深处拖。

我想喊,嘴里却灌满了甜腻腥臭的黑土。

惊醒时,浑身冷汗。

第二天,爹像没事人一样,催我下地。

我硬着头皮,又去了那块坡地。

阳光下,土地黄扑扑的,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我战战兢兢地一镢头下去。

触感正常,是干硬的黄土。

我松了口气,也许昨天真是累出幻觉了。

我甩开膀子干起来。

汗水很快湿透了褂子,流进垄沟。

我刨得很卖力,想着多出点力,多流点汗,也许就能把昨天的邪乎事忘掉。

一块地快刨完时,我直起腰擦汗。

目光扫过刚刚翻过的土壤。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在我汗水滴落最多、我干得最卖力的那几条垄沟里,翻上来的土壤颜色,正在慢慢变深!

从黄土,变成褐土,最后变成那种熟悉的、油腻的黑色!

而且,被我翻松的黑色土块,正在微微蠕动,彼此靠近,仿佛要重新粘合在一起!

更可怕的是,在黑色最浓郁的地方,土壤表面,开始冒出一点点极其微小的、惨白色的芽尖!

和我昨天看到的“根须麦粒”一模一样!

它们在生长!

以我的汗水为养分?以我的“力气”为催化?

我吓得魂飞魄散,扔下镢头就跑。

跑到地头,我回头看了一眼。

整块被我翻过的坡地,都在发生缓慢而恐怖的变化!

黑色在蔓延,白色在滋生。

那块地,像一块巨大的、正在溃烂又正在畸变的伤口!

而我,就是那个让它溃烂和畸变的……“病菌”?

我发疯似的跑回村,想找人说。

可看到田里其他埋头苦干的乡亲,看到他们古铜色的脸上麻木的表情,看到他们挥汗如雨却毫无察觉(或是假装毫无察觉)的样子,我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

我跑去问村里最老的田福堂大爷。

他听了,昏花的老眼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

“娃娃,庄稼人,有力气就往地里使,这是本分。地变了,也是地。长了东西,能吃,就行。想那么多干啥?日子,不就是这么过下来的?”

他的语气,和我爹一模一样!

平静,认命,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理所当然!

好像这恐怖的变化,是天地间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又去问几个平时关系好的后生。

他们要么岔开话题,要么眼神躲闪,最后都劝我:“少安哥,干活就是了,管它地里长啥?交了公粮,剩下的能糊口,不就得了?”

我彻底迷茫了。

难道全村人都知道?

都知道这地变了,这东西邪性?

但他们选择沉默,选择继续“劳动”,继续用汗水“喂养”这变了质的地?

为什么?

就因为“能糊口”?

可那长出来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那天晚上,我偷偷溜到坡地边。

月光下,那块地的景象让我魂飞魄散!

黑色的范围比我白天离开时扩大了一圈!

那些惨白色的“植株”已经长到了半尺高,密密麻麻,在月光下泛着瘆人的冷光。

它们没有叶子,就是一根根扭曲的白色茎秆,顶端膨大,像一个个惨白的人头,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空气中那股甜腻腥臭味,浓得几乎化不开。

我甚至看到,靠近边缘的一株“白穗”,顶端裂开了,里面流出一股粘稠的、暗金色的浆液,滴落在黑色土地上,发出“滋滋”的轻响。

那土地,仿佛……在品尝?

我连滚爬爬地逃回家。

一夜无眠。

第二天,爹破天荒地没有催我下地。

他把我叫到跟前,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少安,你看到了。”这不是问句。

我点点头,喉咙发干。

“咱村的地,早就不对劲了。不是一天两天,是……好多年了。”爹的声音很低,很沉,“从你爷那辈,可能更早,就这样了。”

“为啥?”我嘶声问。

“为啥?”爹惨笑一声,“因为要交公粮!因为要活命!地越长越怪,可交上去的粮食,秤杆子不会骗人!只要分量够,颜色模样……谁管?”

“可那长出来的……是粮食吗?”我颤声问。

“吃了不死人,顶饿,就是粮食!”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开始,也有人怕,不敢吃。可饿死和吃这‘东西’,你选哪个?”

“后来……后来就习惯了。流汗,种地,收获,交粮,吃……就这么一代代传下来了。”

“这地,这‘东西’,就靠着咱的汗,咱的力气,越长越旺,越种越邪……”

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一下下凿碎了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那……别的村呢?公社不知道?”

“别的村?”爹摇摇头,“都差不多。至于公社……他们只要粮。别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咱们不能停吗?不种了!出去讨饭也行!”我几乎是在吼。

“停?”爹看着我,眼神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停了,吃啥?喝啥?拿啥交粮?再说……”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恐惧。

“你试试,几天不下地,不流汗……你会觉得,骨头缝里像有虫子在爬,心里空得发慌,看见土地,就想扑上去刨……比烟瘾还厉害!”

“这地……这‘东西’……它‘要’你流汗!它‘拴’着你呢!”

我如坠冰窟。

所以,我们不仅是喂养者。

还是……成瘾者?被圈养的牲畜?

用汗水和力气,喂养着这片已经异变的土地,同时也被它用某种方式控制着,离不开,逃不掉?

日子还得过。

我像行尸走肉一样,继续下地,流汗。

看着黑色的土地扩大,看着惨白的“庄稼”一茬茬疯长。

收获的季节到了。

我们收割那些惨白的、沉甸甸的“穗子”。

触手冰凉,滑腻,像某种菌类。

脱粒后,得到的“粮食”是一种灰白色的、颗粒不均匀的粉末,带着那股永远散不掉的甜腻腥气。

交公粮时,粮站的人面无表情地过秤,记录,仿佛我们交上去的就是最普通的麦子。

留下的一部分,被磨成面,做成窝头,糊糊。

吃进嘴里,味道很奇怪,不香,不甜,有一种黏腻的口感,和淡淡的、让人反胃的甜腥味。

但确实顶饿。

吃下去后,身体会发热,力气似乎也回来了。

但心里,却更空了,更冷了。

我弟弟少平从学校回来,吃了两顿,就吐了,哭着说这不是粮,是毒药。

爹一巴掌扇过去,骂他不懂事,糟蹋粮食。

少平含着泪,硬着头皮往下咽。

我看着弟弟痛苦的表情,看着爹麻木的脸,看着村里人沉默地吞咽,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我想反抗,想逃离。

可就像爹说的,几天不下地,我就浑身难受,坐立不安,看到土地就有一种疯狂的、想要去挖掘流汗的冲动。

这土地,这“东西”,已经成了我们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

或者说,我们成了它的一部分。

那年冬天,村里的“老窑”塌了。

压死了两个人。

清理废墟时,人们在厚厚的黄土层下面,挖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不是尸骨。

是“根”。

巨大、粗壮、盘根错节、颜色惨白的“根”!

和坡地上那些白色植株的根须一模一样,但放大了千百倍!

它们像一张庞大的、深入地底的网,牢牢地抓握着土壤,甚至穿透了岩石层。

而在一些断裂的根须截面,能看到里面不是植物的纤维。

是一种半透明的、胶质状的、缓缓流动的物质。

散发着浓烈百倍的甜腻腥臭味!

这些巨根,显然已经在地下生长、蔓延了不知道多少年。

整个双水村,可能整个黄土高原,都坐落在这张恐怖的、活着的“根网”之上!

我们流的汗,下的力,收获的“粮食”,甚至我们这个人……都是这张网汲取的养分!

劳动,不再创造价值。

劳动,只是在喂养一个沉睡的、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怖存在!

村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最麻木的人,脸上也露出了绝望。

但开春的时候,播种的时节又到了。

公社的喇叭还在响,催着交公粮的计划。

爹默默地扛起了老镢头。

村里人,一个接一个,像被无形的线牵着的木偶,走出了家门,走向了田地。

走向那张等待“喂养”的巨网。

我站在村口,看着他们佝偻的背影,融进那片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粘稠的土地里。

少平拉着我的袖子,眼睛通红:“哥,咱们走吧!离开这!”

走?

能走到哪里去?

这巨网,谁知道蔓延了多远?

别的村庄,别的土地,是不是也一样?

甚至……整个世界,是不是都已经被这种“劳动异化”的恐怖所覆盖?

我们这些靠土地吃饭的人,是不是从古至今,就一直在不知不觉中,喂养着,也依赖着……这种东西?

所谓的平凡世界,底下隐藏的,竟是如此令人作呕、令人绝望的真相?

我最终还是扛起了镢头。

不是认命,是想看清楚。

我想看看,这“”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是更深的黑暗?

还是……一张等待着所有“劳动者”的、惨白的、贪婪的巨口?

我走向田地,汗水开始滴落。

脚下的土地,传来一阵满足般的、轻微的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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