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井记(1 / 1)

大明永乐年间,我随船队下过几次南洋。

风浪里讨生活的人,总信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但我从没想过,最邪门的玩意儿,不在海上,而在山西老家的山沟里。

那年,我因伤了腿,从船上退下来,回老家养伤。

老家叫“归头驿”,名字古里古怪的,据说和上古战神刑天有点牵连。

村子藏在深山中,进出只有一条险峻的栈道。

村中央,有一口老井。

井口不是圆的,是歪歪扭扭的不规则形状,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砸出来的。

井栏上刻着些早已模糊的图案,隐约能看出一个没头的人形,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手持干戚舞动。

这就是刑天。

井水一年到头都是温的,带着股铁锈般的淡淡腥气。

村里人管这井叫“脐井”。

说这是刑天被斩首后,肚脐眼化成的。

井水能治病,能强身,甚至能……通神。

我瘸着腿回到村里时,正是腊月。

族长,按辈分我该叫三叔公,在祠堂接待了我。

他盯着我的伤腿看了很久,昏黄的眼珠一动不动。

“回来好,回来好。”他慢慢点着头,“身子不全的人,更该拜拜脐井。”

我觉得这话有点怪,但没往心里去。

村里人对我很热情,热情得过分。

每天都有人给我送吃食,都是些炖得烂烂的肉羹,汤色浑浊,味道却很鲜,鲜得有点发腻。

吃了几天,我伤腿的疼痛果然减轻了不少。

力气也回来了些。

只是夜里开始做梦。

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没有头。

却能“看”见。

能用胸口的两点“看”,能用肚脐的裂口“看”。

手里还握着一把沉重无比的斧头和盾牌。

我想舞动,却找不到方向。

因为我没有头,不知道敌人在哪。

每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

肚脐眼的位置,隐隐发烫。

我把梦告诉了三叔公。

他正在祠堂里擦拭那些古老的、锈迹斑斑的斧钺状礼器。

听我说完,他手上的动作停了。

“刑天大神……在挑人了。”他转过身,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敬畏与狂热的奇异神色,“你身子不全(指我的腿),心气却不低,闯过大海,见过风浪。是个好胚子。”

“挑人?挑什么人?”我心里发毛。

“舞干戚的人。”三叔公走近,他身上有股和井水很像的铁锈味,“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头没了,志不能没。这志,这舞,得有人接着。”

他指了指那口脐井。

“井水喝多了,梦就来了。梦多了,有些东西……就种下了。”

“什么东西?”

三叔公没回答,只是撩起了自己厚厚的棉袄下摆。

他肚脐周围,皮肤是暗红色的,皱褶深深,像一张枯萎的、闭不上的嘴。

“我也舞过。”他放下衣服,眼神飘远,“年轻时,舞得可好了。”

我觉得这村子越来越不对劲。

想走,可腿还没好利索,栈道又险。

更怪的是,村里几乎没有孩子。

青壮也少,多是些像三叔公一样年纪很大、但眼神却偶尔流露出骇人精光的老人。

他们走路很慢,但手臂出奇地粗壮有力。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也是村里祭井的大日子。

夜幕降临,脐井旁燃起了巨大的篝火。

村民们,无论男女老少,都换上了一身古怪的装束。

上身赤裸,下身围着兽皮或粗麻。

每个人脸上,都用红褐色的颜料画着扭曲的图案。

不是画在脸上。

是画在胸口!

两个硕大的圆点,代表眼睛。

肚脐下方,画着一张咧到耳根的、满是利齿的大嘴!

他们变成了“刑天”!

没有头,以乳为目,以脐为口!

我看着这诡异绝伦的一幕,腿肚子直转筋。

三叔公是领舞者。

他走到井边,跪下,用一只陶碗舀起井水,缓缓从头顶浇下。

然后起身,面向篝火。

他开始“舞”。

动作极其缓慢,沉重,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

双臂挥动,仿佛手持无形的巨斧和盾牌。

踢腿,跺脚,震得地面闷响。

不像舞蹈,更像……一种战斗!

一种失去了头颅、失去了方向、纯粹依靠本能和执念进行的、绝望的战斗!

其他村民也开始跟着舞动。

动作整齐划一,胸口画的“眼睛”在火光下明明灭灭。

肚脐下的“大嘴”随着动作扭曲,仿佛在无声地咆哮。

没有音乐,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和篝火噼啪的爆响。

整个场面邪性得让人血液冻结。

我躲在一旁的阴影里,看得浑身发冷。

忽然,舞动中的三叔公,动作猛地一顿。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脸”——也就是他那画着双乳为眼的胸口——转向了我藏身的方向。

那对用颜料画出的“眼睛”,明明没有生命。

我却感到两道冰冷刺骨的视线,死死钉在了我身上!

其他村民也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几十个没有头颅、以乳为目的“刑天”,同时“盯”着你!

我魂飞魄散,转身就往住处跑。

腿脚不便,我跑得跌跌撞撞。

身后,那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竟然跟了上来!

不紧不慢,保持着固定的节奏。

咚!咚!咚!

像战鼓,敲在我心口。

我冲回暂住的老屋,死死闩上门板,用背顶着,大口喘气。

门外的脚步声停了。

一片死寂。

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像要炸开。

过了不知多久,我以为他们走了。

刚松一口气。

“咚。”

一声轻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门板。

紧接着。

“咚咚咚。”

不是敲门,是撞击。

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坚定。

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疯了似的搬来桌子椅子,抵住门。

撞击声停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我惊恐地抬头。

窗户纸上,映出了一个影子。

一个没有头、肩膀宽阔的影子。

它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挥舞斧头的动作。

然后,影子慢慢弯下腰。

肚脐的位置,对准了窗户纸。

“嗬……”

一声悠长、沙哑、仿佛从深深腹腔里直接挤出来的吐气声,穿透了窗户纸。

带着浓烈的井水的铁腥味。

窗户纸被那气息吹得微微鼓起。

我瘫软在地,连尖叫的力气都没了。

那一夜,我是在极度恐惧中度过的。

天亮后,一切如常。

村民们见到我,依旧热情打招呼,仿佛昨晚那恐怖的一幕从未发生。

三叔公笑眯眯地问我睡得好不好。

我看着他浑浊但此刻正常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意识到,我必须马上离开,腿没好也得走。

白天,我假装散步,摸索栈道的情况。

却在后山一片背阴的坡地,发现了一片乱葬岗。

坟包都很旧,没有新坟。

但让我汗毛倒竖的是,很多坟前没有立碑。

而是插着一把锈蚀的、斧头或盾牌形状的烂铁片!

有的坟头,甚至还摆放着一些残缺的、陶土烧制的人偶。

人偶都没有头!

胸口点着两个红点,肚脐位置刻着裂口。

这是刑天墓!

这个村子,把死人当成刑天来葬!

我连滚带爬地离开乱葬岗,回到村里,却看见祠堂门口聚集了不少人。

中间放着一副担架,盖着白布。

三叔公掀开白布一角,我瞥了一眼,差点吐出来。

是村里一个叫石头的后生,前几天还帮我挑过水。

现在,他躺在那里,脖子以上……是空的。

不是被砍断的。

断口处皮肉萎缩拧结,光滑得诡异,仿佛头颅是自然脱落,或者……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吸走了!

更可怕的是,他裸露的胸口,皮肤下隐隐浮现出两个深色的圆斑。

肚脐也比常人大出一圈,颜色紫黑,微微张开着。

“舞累了,该歇了。”三叔公叹了口气,挥挥手,“按老规矩,送后山吧。家伙什准备好。”

几个老人默默抬起担架。

他们脸上没有太多悲伤,只有一种麻木的、理所当然的神情。

我尾随他们到了后山。

他们没去乱葬岗,而是绕过一片林子,来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前。

山洞里黑漆漆的,往外冒着比脐井更浓烈的铁锈腥气。

他们把无头尸体抬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空手出来,用石头堵住了洞口。

我躲在一旁,等他们走远,压抑不住强烈的好奇和恐惧,挪开石头,钻进了山洞。

山洞不深,很快就到了底。

里面没有棺材。

只有一堆堆……东西。

像小山一样,堆满了半个山洞。

那是无数残破、锈蚀、几乎要化作泥土的斧头和盾牌!

干戚!

真正的干戚!

而在这些古代兵器中间,散落着一些白骨。

骨头的颜色很深,像是被什么液体长期浸泡过。

所有的骸骨,都没有头骨!

肋骨和骨盆附近,却异常粗大结实。

山洞中央,有一个小水洼。

水是从岩缝里渗出的,也是温的,腥气扑鼻。

水洼边,躺着石头新鲜的尸体。

几个老人离开前,竟然将他摆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

双臂张开上扬,仿佛在挥舞。

双腿蹬直,仿佛在踏地。

无头的脖颈,正对着那个小水洼。

我正看得浑身发冷。

忽然,石头那无头的脖颈断口处,蠕动了一下。

一小股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缓缓流了出来。

滴进水洼里。

发出“滴答”一声轻响。

与此同时,水洼表面冒起了一个小小的气泡。

仿佛水底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吸。

或者……正在享用!

我头皮彻底炸开,转身就逃!

这一次,我不管不顾,拖着伤腿直奔栈道。

栈道年久失修,许多木板已经腐烂,底下是万丈深渊。

我顾不上了,爬也要爬出去!

刚踏上栈道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声音。

不是脚步声。

是沉重的、金属拖过地面的摩擦声!

我回头一看,魂飞魄散!

三叔公和几个老人,正不紧不慢地走来。

他们手里,拿着从祠堂取出的、那些锈迹斑斑的礼器——斧头和盾牌!

三叔公的胸口,不知何时,又用新鲜的血红颜料画上了巨大的“眼睛”和“嘴”。

他咧开没牙的嘴,对我露出了一个笑容。

“孩子,舞还没完,你要去哪?”

“归头驿的人,只有两种。”

“会舞的,和变成‘器’的。”

他举起那锈蚀的斧头,斧刃在昏暗天光下闪着暗红的光。

“你的腿不行,舞不了全套。”

“但身子骨还行,意志也够。”

“正好……养一养,做成一副好‘干戚’。”

“等下一个会舞的人来用。”

我瞬间明白了!

山洞里那些没有头骨的骸骨,那些锈蚀的兵器!

所谓的“刑天舞干戚”,根本不是舞蹈!

是一种传承,一种献祭!

会舞的人,最终会失去头颅,意志或灵魂被井水、被那邪门的东西吸收。

而他们的身体,被用来“养”兵器?或者干脆……被做成了新的“干戚”?

那些插入坟头的烂铁片,那些无头陶俑……

都是失败的“作品”?或者只是幌子?

真正的“干戚”,可能一直就在村子里!

用活人“养”出来的!

“你们疯了!这是邪术!”我嘶声喊道。

“邪术?”三叔公歪了歪“头”(胸口),“这是永生!”

“刑天头没了,志不绝,舞不休!”

“我们也没了头,但我们的志,我们的舞,通过脐井,通过这些‘器’,一直传下去!”

“一代,一代,永远舞下去!”

“你也将成为荣耀的一部分!”

他们逼近了。

我退无可退,身后是悬崖。

绝望中,我猛地转身,想跳下去。

哪怕摔死,也比变成那种鬼东西强!

就在我要纵身一跃的刹那。

我的肚脐眼,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猛地钻了一下!

我惨叫一声,捂住肚子跪倒在地。

一股温热的感觉从指缝渗出。

不是血。

是那种铁锈色的、温热的井水!

从我肚脐眼里流出来了!

三叔公哈哈大笑。

“井水喝多了,就是自己人了!”

“你的‘脐’,已经通了!”

“回来吧!回来舞吧!”

剧痛让我失去了力气,我蜷缩在栈道上。

看着他们越走越近。

看着三叔公举起那沉重的锈斧。

完了。

我要变成无头的尸体,被扔进山洞“养器”。

或者更糟,被做成一把“人器”?

就在斧头将要落下的瞬间。

“咻!”

一支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猛地扎进了三叔公画着“眼睛”的胸口!

他动作一僵,低头“看”去。

紧接着,又是几支箭射来,钉在了其他几个老人身上。

他们发出嗬嗬的怪声,却没有立刻倒下,反而挥舞着锈蚀的兵器,转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栈道另一端,出现了十几个人影。

穿着破烂的皮甲,拿着强弓劲弩,眼神凶狠,浑身匪气。

是山贼!

“大哥,这村子果然邪性!”一个独眼山贼啐了一口。

“管他邪不邪,老规矩,抢光杀光!”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疤脸汉子狞笑。

他们冲了过来。

三叔公和村民们,虽然动作诡异力大,但毕竟年老,又似乎依赖那种邪门的仪式状态。

在山贼们悍不畏死的砍杀下,很快倒了下去。

他们的血,流在栈道上,也是暗红色的,带着浓重的腥气。

山贼们踹开挡路的尸体,看到了蜷缩在地的我。

“这儿还有个活的!”

疤脸头子走过来,用刀尖挑起我的下巴。

“咦?肚皮在流水?什么怪病?”

他嫌恶地皱皱眉。

“宰了算了,看着晦气。”

“头儿,等等。”那个独眼山贼蹲下来,仔细看了看我的肚脐,又看了看流出的铁锈色液体。

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听说这村子有口宝井,水能通神,还能炼出宝贝……这小子,是不是跟那井有关?”

疤脸头子来了兴趣。

“带回去!问出井在哪儿!”

我被山贼粗暴地拖了起来,押着往村里走。

村子里,剩下的老弱妇孺看到山贼,惊慌逃窜,很快就被控制住。

山贼们在祠堂和村里搜刮,找到一些金银,但不多。

他们很不满意。

“说!宝井在哪儿!宝贝在哪儿!”疤脸头子揪住一个老人的头发逼问。

那老人痴痴傻傻地笑着,指着自己的胸口和肚脐,含糊地念叨:“舞……舞……”

“妈的,都是疯子!”山贼一刀结果了他。

最终,他们找到了脐井。

看着那口冒着微微热气、形状古怪的老井,山贼们有些犹豫。

“就这?”

“弄点水上来看看!”

有人打上来一桶水。

水质浑浊,泛着铁色,气味难闻。

“这他娘能是宝贝?”山贼们大失所望。

独眼山贼却不死心。

他盯着井水,眼神闪烁。

“头儿,试试不就知道了?古籍里说,这种地方,往往得用血祭……”

疤脸头子瞥了一眼被抓来的村民,咧嘴笑了。

“有理。”

他随手抓过一个村民,不顾哭喊,一刀割喉,将尸体扔进了井里!

鲜血瞬间染红了井口。

井水咕嘟咕嘟冒起了泡!

仿佛沸腾了一般!

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弥漫开来。

山贼们好奇地围上去看。

我也被拖到井边。

只见井水在翻腾中,颜色变得越来越深,从铁锈色变成暗红,最后几乎像粘稠的血浆。

水面下,似乎有什么巨大的、模糊的阴影,在缓缓蠕动。

“有东西!真有东西!”山贼们兴奋起来。

“快!再扔几个!把宝贝引出来!”疤脸头子大喊。

又有两个村民被杀害,推入井中。

井水翻腾得更厉害了。

甚至发出了低沉的、如同野兽喘息般的轰鸣。

整个井口都在微微震动。

“出来了!要出来了!”独眼山贼激动得声音发颤。

就在所有山贼都聚精会神盯着井口,期待“宝贝”出现的那一刻。

异变陡生!

井口那歪扭的石沿,突然像活物的嘴唇一样,猛地向内一缩!

紧接着,数条黑红色的、湿滑粘腻、仿佛由凝固血液和井泥混合构成的粗大触手,闪电般从井中激射而出!

瞬间卷住了离得最近的几个山贼,包括那个疤脸头子!

“啊——!!”

惨叫声戛然而止。

触手以无法抗拒的巨力,将他们拖向井口。

井口此时仿佛变成了一张布满螺旋利齿的、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

山贼们被硬生生塞了进去,骨骼碎裂的咔嚓声令人牙酸。

“妖怪!井里有妖怪!”

剩下的山贼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

但更多的触手从井中伸出,疯狂舞动,卷向每一个活人!

栈道太窄,无处可逃!

山贼们像稻草一样被卷起,拖入那恐怖的井口。

被抓住的村民也无法幸免,在哭喊中被吞噬。

我被一条冰冷的触手缠住了腰,向井口拖去。

浓烈的血腥和腥臭几乎让我窒息。

我能看到井口深处,那无尽的黑暗和蠕动的、贪婪的阴影。

这就是“脐井”的真面目?

这就是刑天“肚脐”所化的东西?

根本不是圣迹,是魔窟!是吞噬生命的怪物!

就在我要被拖入井口的瞬间。

我肚脐眼的剧痛再次爆发!

这一次,不是流出井水。

而是产生了一股诡异的、向外的吸力!

仿佛我肚脐也变成了一张小小的、饥饿的嘴!

缠住我的那条触手,猛地一颤!

它接触我肚脐皮肤的部分,竟然开始枯萎、失色!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触手里,被吸进我的身体!

是那些井水?还是井里那怪物的……某种“养分”?

触手像被烫到一样,骤然松开了我,缩回了井中。

我摔在井边,浑身瘫软。

井口,那可怕的吞噬似乎暂时停止了。

触手都缩了回去。

井水也不再沸腾,慢慢恢复成浑浊的铁锈色,只是颜色比之前更深,几乎像墨汁。

井边,一片死寂。

只有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山贼,村民,几乎全没了。

只剩下我一个活人,瘫在冰冷的井沿旁。

我挣扎着爬起身,看着那口沉寂下去的老井。

肚脐里,那股吸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饱胀感和温热。

仿佛喝了无数碗那腥甜的井水。

同时,一个模糊的、狂怒的、不甘的意志碎片,猛地冲进了我的脑海!

不是声音,是直接的感觉!

战!

斗!

舞!

杀!

头……还我头来!!!

是刑天!或者说,是这口井、这怪物所承载的,刑天死后那无穷无尽的狂怒战意和断首之痛!

这口井,根本不是刑天的肚脐所化。

它可能只是一个古老的、承载了刑天战败后部分破碎意志和污血的邪地。

归头驿的祖先偶然发现,并用邪法将它“养”了起来。

他们献祭生命,试图获取那远古战神的“力量”和“不朽战意”。

最终把自己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也把这井养成了吞噬生命的魔物。

而我现在……因为喝了太多井水,肚脐“通”了。

又在刚才,被动地“吸”了那怪物的一点东西。

我和这口井,和那远古的疯狂战意,产生了某种可怕的联系。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第一个念头是:逃!永远离开这里!

但我刚迈出一步。

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口井。

我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做了一个虚握斧头、向上挥舞的动作。

我的脚,重重地踏在地面。

咚!

像极了祭井那晚,村民们的舞步。

不!

我拼命想控制身体,却像提线木偶。

那股外来的、狂暴的意志,正顺着肚脐那个“通道”,蛮横地想要占据我的身体!

想要用它来“舞”!

用它来发泄那沉淀了千万年的无头之怒!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肚脐。

那里,皮肤的颜色变成了深褐色,微微凹陷,像一个小小的、漩涡状的伤口。

又像第三只眼睛。

或者……一张等待进食的嘴。

我明白了三叔公的话。

“只有两种人,会舞的,和变成‘器’的。”

我现在,正在同时变成这两种。

我的意志,将被那狂怒战意侵蚀,变成只会“舞干戚”的疯子。

我的身体,将成为那口“脐井”新的、活着的“器”!

一个连接现实与那恐怖存在的通道!

一个会走动、会自己“捕食”来喂养井中怪物的傀儡!

绝望如同冰冷的井水,淹没了我。

我看着寂静的山村,看着栈道,看着远方。

我多么想回到海上,哪怕面对狂风巨浪。

但那不可能了。

我能感觉到,井水在我血管里流淌。

战意在我骨髓里燃烧。

我的“头”,我的“自己”,正在一点点被那无头的愤怒取代。

我艰难地,用尽最后一点自我的意识,挪到井边。

看着井下幽深的、仿佛有无数眼睛在回望我的黑暗。

我笑了起来。

笑声干涩,像摩擦的锈铁。

然后,我张开双臂。

不是拥抱。

是模仿着刑天舞干戚的起手式。

纵身一跃。

投入了那片冰冷的、腥甜的、永恒的黑暗之中。

下沉。

不断下沉。

没有窒息,只有包裹。

仿佛回到了子宫。

但这是个充满战吼、血腥和无穷怒意的子宫。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

我最后的“感觉”

我的肚脐,终于和某个更庞大、更古老、更愤怒的“脐”,连接在了一起。

而我。

将在这里。

永远地。

舞下去。

井口上方,最后一点天光消失。

归头驿,再无活物。

只有山风偶尔吹过栈道,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叹息。

也像某种古老战舞的,沉重节拍。

许多年后,又有迷路的旅人,偶然发现了废弃的栈道和山村。

他在村中央,看到了一口形状古怪的老井。

井水是温的,带着铁锈味。

他口渴难耐,俯身掬水喝了几口。

水很甜,甜得有些腻。

当晚,他在废墟中过夜,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没了头,在无尽的黑暗中挥舞斧盾。

醒来后,他感觉肚脐隐隐发热。

他离开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口井。

恍惚间,他看到井口的倒影里。

自己肩膀上方,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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