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孙少安,双水村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
一九七五年的黄土高原,日子像老牛拉的破车,吱吱呀呀,沉重又看不到头。
但我有力气,肯下苦,相信只要撅起屁股在黄土地里刨,总能刨出点活命的口粮,刨出点未来的希望。
我爹孙玉厚常说,农民的本分就是劳动,流汗,把力气种进地里,等着老天爷赏口饭吃。
我信这个,也这么干。
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家。
手上全是茧子,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最后磨成一层硬壳。
我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苦是苦,但实在,踏实。
直到那年春耕。
我像往常一样,扛着老镢头去自家最远的那块坡地。
那块地薄,石头多,费力气,收成却最少,村里人都不爱要,分地时就划给了我家。
我想着多掏一遍,多上点粪,兴许秋天能多打半斗粮。
一镢头下去,磕在石头上,火星子直冒。
我骂了句,换个地方再挖。
镢头吃进土里,感觉有点不对。
不是硬,是……太软了。
软得像是挖进了一堆泡烂的棉絮里,没什么阻力,却粘糊糊的。
拔出来一看,镢头尖上沾满了黑乎乎的、像是烂泥又像是某种腐坏油脂的东西。
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
不是粪肥的臭,也不是泥土的腥。
是一种甜腻腻的、让人闻了头晕脑胀的怪味,里面还混着一丝铁锈气。
我皱了皱眉,以为是下面埋了死猫死狗。
用镢头扒拉了几下。
没有动物尸体。
只有更多的、那种黑乎乎、油腻腻的“土”。
而且,被我扒开的地方,那黑色的“土”仿佛有生命一样,微微地、缓慢地……蠕动着?
向我挖开的缺口边缘蔓延,想要重新合拢。
我看呆了,揉了揉眼睛。
是眼花了?累的?
我定了定神,举起镢头,换了个地方,狠狠挖下去。
这次,镢头直接陷进去半截!
拔出来时,带起一大坨那种黑色粘腻的“土”。
“土”离开地面后,还在我镢头上微微颤动,像一大块黑色的、即将融化的肉冻。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被我挖开的那个坑里,黑色的“土”下面,露出来一点别的东西。
是……麦根?
没错,是去年收割后留下的麦茬根须。
但那些根须,不是枯黄的,也不是正常的褐色。
是一种惨白惨白的颜色,像是被漂洗过,又像死了很久的蛆虫。
更怪的是,根须的末端,不是须毛,而是一个个极其微小的、圆鼓鼓的、像是……麦粒一样的东西?
可麦粒怎么会长在根上?还那么小,那么密,白花花一片,看着就瘆人。
我蹲下身,想凑近看清楚。
忽然,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响起。
像春蚕食叶,又像无数细小的脚在爬。
只见那些惨白的“根须麦粒”,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被我挖开的黑色“土”壁,向上生长!
不是向着阳光,就是向着我挖开的、通往地面的方向!
它们长得极快,细白的“茎”扭曲着,顶端的“麦粒”膨胀,裂开,里面不是麦仁,是更密集的、更小的白色颗粒!
像某种疯狂的、不遵循任何自然规律的复制!
我吓得猛地跳开,手里的镢头都掉了。
那黑色的“土”似乎被我惊动,蠕动的速度加快,迅速将那个坑填平,连同那些疯狂生长的白色“根须麦粒”一起,重新覆盖得严严实实。
地面恢复原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只有我镢头上沾着的那一大坨黑色粘腻物,和空气中残留的甜腻怪味,证明我不是在做梦。
我心跳得像擂鼓,捡起镢头,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
到家时,脸色肯定很难看。
爹正蹲在门口吧嗒旱烟,看了我一眼,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
“咋了?撞见鬼了?”他吐出一口浓烟。
“爹……咱家坡上那块地……不对劲!”我语无伦次地把看到的说了。
爹听着,脸上的皱纹像冻住的黄土沟壑,一动不动。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
“哦。”他就回了这么一个字。
“爹!那地肯定有问题!那黑土,那白根……邪性得很!”我急了。
爹磕了磕烟锅,慢慢站起身,佝偻着背往屋里走。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很沉,像村口那口不知道多深的老井。
“有啥邪性的。”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地嘛,就是让人下力气的。你流了汗,它给你长庄稼。甭管长出来的是个啥,能填肚子,就是好地。”
“可是……”
“没有可是!”爹突然提高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明天接着去!该咋刨咋刨!该咋种咋种!记着,多流汗,力气使到十分,别惜力!”
他说完就进了屋,关上了门。
我站在院子里,浑身发冷。
爹的反应太奇怪了。
他不是不信我,他好像是……知道什么?
而且,他让我继续去“流汗”、“下力气”?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
梦见自己在无穷无尽的黑色粘腻土地里刨啊刨,镢头越来越沉,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
我挖出的坑里,不断长出惨白的、蠕动的东西,缠上我的腿,我的腰,把我往那黑色的土地深处拖。
我想喊,嘴里却灌满了甜腻腥臭的黑土。
惊醒时,浑身冷汗。
第二天,爹像没事人一样,催我下地。
我硬着头皮,又去了那块坡地。
阳光下,土地黄扑扑的,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我战战兢兢地一镢头下去。
触感正常,是干硬的黄土。
我松了口气,也许昨天真是累出幻觉了。
我甩开膀子干起来。
汗水很快湿透了褂子,流进垄沟。
我刨得很卖力,想着多出点力,多流点汗,也许就能把昨天的邪乎事忘掉。
一块地快刨完时,我直起腰擦汗。
目光扫过刚刚翻过的土壤。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在我汗水滴落最多、我干得最卖力的那几条垄沟里,翻上来的土壤颜色,正在慢慢变深!
从黄土,变成褐土,最后变成那种熟悉的、油腻的黑色!
而且,被我翻松的黑色土块,正在微微蠕动,彼此靠近,仿佛要重新粘合在一起!
更可怕的是,在黑色最浓郁的地方,土壤表面,开始冒出一点点极其微小的、惨白色的芽尖!
和我昨天看到的“根须麦粒”一模一样!
它们在生长!
以我的汗水为养分?以我的“力气”为催化?
我吓得魂飞魄散,扔下镢头就跑。
跑到地头,我回头看了一眼。
整块被我翻过的坡地,都在发生缓慢而恐怖的变化!
黑色在蔓延,白色在滋生。
那块地,像一块巨大的、正在溃烂又正在畸变的伤口!
而我,就是那个让它溃烂和畸变的……“病菌”?
我发疯似的跑回村,想找人说。
可看到田里其他埋头苦干的乡亲,看到他们古铜色的脸上麻木的表情,看到他们挥汗如雨却毫无察觉(或是假装毫无察觉)的样子,我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
我跑去问村里最老的田福堂大爷。
他听了,昏花的老眼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
“娃娃,庄稼人,有力气就往地里使,这是本分。地变了,也是地。长了东西,能吃,就行。想那么多干啥?日子,不就是这么过下来的?”
他的语气,和我爹一模一样!
平静,认命,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理所当然!
好像这恐怖的变化,是天地间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又去问几个平时关系好的后生。
他们要么岔开话题,要么眼神躲闪,最后都劝我:“少安哥,干活就是了,管它地里长啥?交了公粮,剩下的能糊口,不就得了?”
我彻底迷茫了。
难道全村人都知道?
都知道这地变了,这东西邪性?
但他们选择沉默,选择继续“劳动”,继续用汗水“喂养”这变了质的地?
为什么?
就因为“能糊口”?
可那长出来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那天晚上,我偷偷溜到坡地边。
月光下,那块地的景象让我魂飞魄散!
黑色的范围比我白天离开时扩大了一圈!
那些惨白色的“植株”已经长到了半尺高,密密麻麻,在月光下泛着瘆人的冷光。
它们没有叶子,就是一根根扭曲的白色茎秆,顶端膨大,像一个个惨白的人头,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空气中那股甜腻腥臭味,浓得几乎化不开。
我甚至看到,靠近边缘的一株“白穗”,顶端裂开了,里面流出一股粘稠的、暗金色的浆液,滴落在黑色土地上,发出“滋滋”的轻响。
那土地,仿佛……在品尝?
我连滚爬爬地逃回家。
一夜无眠。
第二天,爹破天荒地没有催我下地。
他把我叫到跟前,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少安,你看到了。”这不是问句。
我点点头,喉咙发干。
“咱村的地,早就不对劲了。不是一天两天,是……好多年了。”爹的声音很低,很沉,“从你爷那辈,可能更早,就这样了。”
“为啥?”我嘶声问。
“为啥?”爹惨笑一声,“因为要交公粮!因为要活命!地越长越怪,可交上去的粮食,秤杆子不会骗人!只要分量够,颜色模样……谁管?”
“可那长出来的……是粮食吗?”我颤声问。
“吃了不死人,顶饿,就是粮食!”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开始,也有人怕,不敢吃。可饿死和吃这‘东西’,你选哪个?”
“后来……后来就习惯了。流汗,种地,收获,交粮,吃……就这么一代代传下来了。”
“这地,这‘东西’,就靠着咱的汗,咱的力气,越长越旺,越种越邪……”
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一下下凿碎了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那……别的村呢?公社不知道?”
“别的村?”爹摇摇头,“都差不多。至于公社……他们只要粮。别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咱们不能停吗?不种了!出去讨饭也行!”我几乎是在吼。
“停?”爹看着我,眼神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停了,吃啥?喝啥?拿啥交粮?再说……”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恐惧。
“你试试,几天不下地,不流汗……你会觉得,骨头缝里像有虫子在爬,心里空得发慌,看见土地,就想扑上去刨……比烟瘾还厉害!”
“这地……这‘东西’……它‘要’你流汗!它‘拴’着你呢!”
我如坠冰窟。
所以,我们不仅是喂养者。
还是……成瘾者?被圈养的牲畜?
用汗水和力气,喂养着这片已经异变的土地,同时也被它用某种方式控制着,离不开,逃不掉?
日子还得过。
我像行尸走肉一样,继续下地,流汗。
看着黑色的土地扩大,看着惨白的“庄稼”一茬茬疯长。
收获的季节到了。
我们收割那些惨白的、沉甸甸的“穗子”。
触手冰凉,滑腻,像某种菌类。
脱粒后,得到的“粮食”是一种灰白色的、颗粒不均匀的粉末,带着那股永远散不掉的甜腻腥气。
交公粮时,粮站的人面无表情地过秤,记录,仿佛我们交上去的就是最普通的麦子。
留下的一部分,被磨成面,做成窝头,糊糊。
吃进嘴里,味道很奇怪,不香,不甜,有一种黏腻的口感,和淡淡的、让人反胃的甜腥味。
但确实顶饿。
吃下去后,身体会发热,力气似乎也回来了。
但心里,却更空了,更冷了。
我弟弟少平从学校回来,吃了两顿,就吐了,哭着说这不是粮,是毒药。
爹一巴掌扇过去,骂他不懂事,糟蹋粮食。
少平含着泪,硬着头皮往下咽。
我看着弟弟痛苦的表情,看着爹麻木的脸,看着村里人沉默地吞咽,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我想反抗,想逃离。
可就像爹说的,几天不下地,我就浑身难受,坐立不安,看到土地就有一种疯狂的、想要去挖掘流汗的冲动。
这土地,这“东西”,已经成了我们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
或者说,我们成了它的一部分。
那年冬天,村里的“老窑”塌了。
压死了两个人。
清理废墟时,人们在厚厚的黄土层下面,挖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不是尸骨。
是“根”。
巨大、粗壮、盘根错节、颜色惨白的“根”!
和坡地上那些白色植株的根须一模一样,但放大了千百倍!
它们像一张庞大的、深入地底的网,牢牢地抓握着土壤,甚至穿透了岩石层。
而在一些断裂的根须截面,能看到里面不是植物的纤维。
是一种半透明的、胶质状的、缓缓流动的物质。
散发着浓烈百倍的甜腻腥臭味!
这些巨根,显然已经在地下生长、蔓延了不知道多少年。
整个双水村,可能整个黄土高原,都坐落在这张恐怖的、活着的“根网”之上!
我们流的汗,下的力,收获的“粮食”,甚至我们这个人……都是这张网汲取的养分!
劳动,不再创造价值。
劳动,只是在喂养一个沉睡的、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怖存在!
村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最麻木的人,脸上也露出了绝望。
但开春的时候,播种的时节又到了。
公社的喇叭还在响,催着交公粮的计划。
爹默默地扛起了老镢头。
村里人,一个接一个,像被无形的线牵着的木偶,走出了家门,走向了田地。
走向那张等待“喂养”的巨网。
我站在村口,看着他们佝偻的背影,融进那片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粘稠的土地里。
少平拉着我的袖子,眼睛通红:“哥,咱们走吧!离开这!”
走?
能走到哪里去?
这巨网,谁知道蔓延了多远?
别的村庄,别的土地,是不是也一样?
甚至……整个世界,是不是都已经被这种“劳动异化”的恐怖所覆盖?
我们这些靠土地吃饭的人,是不是从古至今,就一直在不知不觉中,喂养着,也依赖着……这种东西?
所谓的平凡世界,底下隐藏的,竟是如此令人作呕、令人绝望的真相?
我最终还是扛起了镢头。
不是认命,是想看清楚。
我想看看,这“”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是更深的黑暗?
还是……一张等待着所有“劳动者”的、惨白的、贪婪的巨口?
我走向田地,汗水开始滴落。
脚下的土地,传来一阵满足般的、轻微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