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宋熙宁年间的一个穷书生。
赴京赶考的路上,盘缠用尽了,病倒在河间府。
高烧像火一样烧着我的骨头,喉咙里全是血沫子。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就在这时候,我被人抬进了一家医馆。
医馆的名字很怪,叫“肉芝堂”。
救我的人姓屠,单名一个石字。
屠大夫很瘦,手指却异常绵软温厚。
他探我的脉时,那手指像没有骨头一样,贴着我的皮肤游走。
“寒热交攻,邪毒入髓。”他收回手,声音平平的,“寻常药石,救不了你。”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被他轻轻按住。
“但你运气好,遇上了我。”
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瘆人。
“我这儿,有‘活药’。”
当晚,我就被灌下一碗腥甜黏稠的汤药。
药汤是温热的,入口却像有无数小虫在爬。
喝下去不到一刻钟,我浑身剧痛!
仿佛有东西在皮下游走,啃噬我的筋肉,又往骨头缝里钻!
我惨叫起来,在床上翻滚。
屠大夫就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
烛光下,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壁上,微微扭动着。
“忍一忍。”他嗓音里透着一丝奇异的兴奋,“药在找‘病根’。”
那痛苦持续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我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但烧退了。
身上软弱无力,心里却充满劫后余生的感激。
我跪下来给屠大夫磕头。
他扶起我,嘴角弯了弯。
“不必谢我。你的病,还没除根。”
他让我留在医馆帮忙,抵药钱和食宿。
我求之不得。
肉芝堂很冷清,平日里几乎没有病人上门。
屠大夫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后院那间上锁的屋子里。
屋里总飘出一股复杂的味道。
有时是浓烈的草药香,有时是甜腻的腐味,有时又像炖肉。
他从不让我进去。
我的活儿,是照料前厅药柜里那些“药材”。
那些药材,和我平生所见都不同。
有的装在琉璃罐里,像一大团颤巍巍的暗红色肉冻,还会随着光线明暗微微收缩。
有的晒干了挂在梁上,形如婴孩手掌,纹理却似人脑。
最奇怪的是一盆“土”。
种在黑色陶盆里,灰扑扑的,但每天清晨,土面上会凝出一层油脂般的露水。
屠大夫让我小心收集这些露水,那是“玉髓”,极珍贵。
他说,这些都是他遍访名山大川,依古法“尝百草”所得。
不是神农氏那种用口尝。
是用病来尝。
“病,才是最好的药引。”有一次,他多喝了两杯酒,话也多了起来,“一种病,在人身子里走一遭,便会留下它的‘形’与‘性’。捉住这形性,以特殊法子养起来,便是专克此病的良药。”
我听不懂,只觉得后背发凉。
“那……怎么‘养’呢?”我小心地问。
屠大夫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茫茫的。
“用人养。”
他没再往下说。
又过了些日子,医馆终于来了一个病人。
是个庄稼汉,撩起裤腿,小腿肿得发亮,皮肤紫黑,好几处溃烂流脓,恶臭扑鼻。
“被田里的锈钉子扎了,大半年了,眼看要烂到骨头了。”病人疼得直抽气。
屠大夫仔细看了伤口,又嗅了嗅脓液的气味。
“毒已入筋,寻常药石无效。”他转向我,“去后院第三间厢房,把‘黑疽童子’请来。”
我硬着头皮去了。
后院有三间厢房,都锁着。
我打开第三间的锁,推开门。
屋里没窗,只有一盏油灯。
灯光昏暗,照见墙角一张木床。
床上躺着一个人。
不,那不能算人了。
他全身赤裸,瘦得皮包骨头,皮肤却是诡异的墨黑色,像涂了一层厚厚的墨汁。
更可怕的是,他肿胀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溃烂孔洞。
有些孔洞里,竟有暗红色的、肉芽般的东西在轻轻蠕动。
他睁着眼,眼白也是灰黑的,直勾勾盯着房梁。
听到动静,他脖子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转过来。
看向我。
我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屠……屠大夫请你过去。”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黑疽童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慢慢地,用手撑起身体。
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我这才看清,他的手脚腕上,都有深深的勒痕,新旧交错。
他下了床,赤脚走过冰凉的地面,带起一股浓烈的腐臭和药味混合的气息。
我跟在他后面,胃里翻江倒海。
前厅里,屠大夫已经准备好一盆清水,一把银亮的小刀。
他让庄稼汉伸出病腿。
然后,对那“黑疽童子”招招手。
“过来。”
黑疽童子走过去,在病人腿边跪下。
屠大夫拿起小刀,快如闪电,在童子手臂上一片完好的黑色皮肤上,划开一道口子。
没有血流出来。
流出来的,是浓稠如糖浆的、冒着热气的黑色液体!
屠大夫用一片薄玉板,小心地刮取那些黑液。
然后,敷在了庄稼汉小腿的溃烂处。
庄稼汉先是一愣,随即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烫!烫死我了!像烙铁!”
他挣扎着想缩回腿,被屠大夫死死按住。
只见那敷上黑液的伤口,滋滋作响,冒起带着恶臭的白烟!
烂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干瘪、脱落。
而底下,竟然缓缓长出了粉红色的新肉!
我看得目瞪口呆。
不到一盏茶功夫,庄稼汉腿上几处最严重的溃烂,已收口结了一层薄薄的黑痂。
疼痛也减轻了大半。
他千恩万谢,留下仅有的几十文钱,一瘸一拐地走了。
屠大夫仔细擦净小刀,对那一直跪着的黑疽童子挥挥手。
“回去歇着吧。”
黑疽童子默默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回后院。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那点感激,彻底被恐惧淹没了。
“屠大夫……那个人,他是……”
“药人。”屠大夫打断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药材该晒干了,“他以前得的,就是最烈的黑疽毒。我用法子,把毒‘养’在他身子里了。养好了,他就是专治黑疽的活药。”
“可……可他是个人啊!”
“人?”屠大夫嘴角又弯起那种怪异的弧度,“病养久了,人就不是人了。是药。”
他拍拍我的肩膀,手指的绵软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喝的那碗药里,也有‘药人’的髓血。不然,你以为你的邪毒怎么退的?”
我胃里一阵剧烈抽搐,扶住门框干呕起来。
当晚,我做了一夜噩梦。
梦里,我被关在黑屋子里,皮肤一点点变黑,腐烂,长出蠕动的肉芽。
惊醒时,满身冷汗。
我决定逃走。
天还没亮,我悄悄收拾了仅有的几件衣服,摸向后门。
经过那间上锁的屋子时,我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里面传来微弱的声音。
像呻吟,又像哭泣,还有……咀嚼声?
强烈的不安和一丝可耻的好奇,驱使我凑近门缝。
缝隙很窄,我只看到屋里一角。
那里点着许多蜡烛,烛光摇曳。
地上,似乎画着一个巨大的、复杂的红色图案。
像是用朱砂混着什么画的。
图案中央,好像躺着一个人。
一只苍白绵软的手伸入视线,正从躺着的人胸口处,剜起一团什么暗红色的、搏动的东西。
放进嘴里。
咀嚼。
是屠大夫!
我魂飞魄散,连连后退,不小心踢到了墙边的扫帚。
“谁?”屋里的声音立刻停了。
我转身就跑!拼命跑!
刚冲到后院门口,后领就被人一把揪住。
那力气大得惊人。
屠大夫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还沾着一抹暗红。
“想去哪儿?”
“我……我……”我牙齿咯咯打颤。
“看到不该看的了?”他凑近我,呼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草药味,“也好。省得我费心瞒你了。”
他拖着我,不是走向那间屋子,而是走向第一间厢房。
打开锁,把我推了进去。
屋里比第三间更暗,味道更刺鼻。
像是无数种腐败物和药材混合在一起,发酵了。
墙上挂着一盏油灯。
借着灯光,我看清了屋里的情形。
靠墙是一排木架。
架子上,不是药材。
是一个个“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赤裸着,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存放”着。
他们皮肤颜色各异,有的金黄如蜡,有的赤红如丹,有的布满水泡,有的长满鱼鳞般的硬痂。
共同点是,他们都睁着眼,眼神空洞,胸口微微起伏。
还活着!
但显然,已经不是正常人了。
像被精心栽培的……药圃!
“这是‘百病园’。”屠大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狂热的自豪,“我花了三十年心血。风寒、暑湿、火毒、瘀滞、痨瘵、疟痢……世间诸般病症,这里都有活的‘样本’。”
“他们……他们原来都是病人?”我声音嘶哑。
“有些是,有些不是。”屠大夫走到一个皮肤湛蓝、像中毒的“药人”前,爱怜地抚摸他的手臂,“有的,是我买来的乞丐流民。一种新病,总得找干净的‘瓶子’来装。”
他转头看我,眼睛在昏暗里发光。
“你不是想知道,神农氏怎么尝百草吗?”
“这就是我的法子。”
“让百病在人身上活过来,养起来,观察它们相生相克,彼此吞噬,优胜劣汰!”
“最终活下来的‘病’,就是最纯粹、最强大的‘药’!”
疯子!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想喊,喉咙却像被扼住。
“你运气真的很好。”屠大夫朝我走来,那绵软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你的病根,很特别。邪毒入髓,却与你的气血有几分相融,没立刻要你的命。”
“这种‘半融’的毒,是极好的‘壤土’。”
“我最近,正想培育一种新‘药’。需要你这样特别的壤土。”
他笑了,露出被染红的牙齿。
“别怕,不疼的。我会先把‘病苗’种进去,慢慢养。你会成为我这‘百病园’里,最独一无二的一味药。”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书生髓’。”
我想挣扎,四肢却突然酸软无力。
是那碗药!当初那碗救了我的药,早就埋下了让我无力反抗的东西!
屠大夫取来一支细长的银针,针尖闪着幽蓝的光。
又从墙角一个瓦罐里,用玉匙挑起一点不断蠕动、色彩斑斓的黏稠物事。
那东西像有生命,在匙尖微微搏动。
“这是‘七情痈’的根苗。集怒、喜、忧、思、悲、恐、惊七种情志淤毒,相互催生而成。”他语气温柔得像在介绍珍品,“种在你髓里,以你的邪毒为壤,以你的文思忧惧为养分,会长成何等妙药啊!”
针尖,带着那点斑斓的恐怖,向我颈后刺来!
就在此时!
“嘭”地一声巨响!
房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
火光一下子涌了进来。
十几个举着火把、手持棍棒农具的村民冲了进来,为首的是那个来看过腿的庄稼汉!
他腿上的黑痂还没掉光,眼睛瞪得血红。
“屠石!你这妖医!还我兄弟命来!”
屠大夫手一抖,银针掉落在地。
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镇定。
“诸位何事?私闯医馆,是何道理?”
“道理?”庄稼汉怒吼,指着架子上一个皮肤赤红、昏睡不醒的年轻男子,“那是我兄弟!两个月前发热,送你这医治,你说能治好!结果人就没了音信!”
“我今天在镇上看到你店里的伙计抓药,”他指向我,“才想起你这黑店!我兄弟是不是被你害了?!”
村民们的火把照亮了整个“百病园”。
看到架子上那些非人的“药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发出惊恐的呼喊。
“妖怪!这是养妖怪啊!”
“吃人的妖医!”
“烧了这鬼地方!”
愤怒的村民一拥而上。
屠大夫猛地后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陶罐,砸碎在地上。
罐里爬出无数只色彩艳丽的细小甲虫,冲向村民。
被咬中的村民,皮肤立刻红肿溃烂,惨叫连连。
是毒虫!
趁着混乱,屠大夫一把抓住我,拖向那间上锁的屋子。
他的力气大得反常,我根本无法挣脱。
进屋,反手锁门。
屋内烛光通明。
我终于看清了全貌。
地上是用鲜血混合朱砂画的巨大阵法,线条扭曲诡异。
阵法中央的石台上,躺着一个人。
不,那已经很难称为人了。
它像一团巨大的、粉红色的肉块,微微起伏,表面布满血管般的纹路。
肉块上,长着几张扭曲的人脸,有男有女,眼睛紧闭。
肉块顶端,开着一朵碗口大的、苍白肥厚的花。
花瓣边缘,还在往下滴着粘液。
这就是我那天从门缝里看到的东西。
“我的‘肉芝’。”屠大夫喘息着,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百病精华所聚,万药之母!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孕出‘不死药’了!”
他把我推向那肉块。
“你就做最后的药引吧!”
肉块似乎感应到活物靠近,几处蠕动着,伸出几条滑腻的、触手般的粉红肉须,向我卷来!
我闻到了浓郁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
就在这时。
“轰!”
房门被村民用斧头劈开!
火光涌入。
看到屋内景象,连最愤怒的村民都吓呆了。
“妖……妖物啊!”
屠大夫却狂笑起来,挡在肉块前。
“你们懂什么!这是天地至宝!吃了它,就能百病不侵,长生不死!”
庄稼汉又惊又怒,举起火把。
“长生不死?你先去死吧!”
火把扔了过来,落在铺满干药草的地上。
火焰瞬间窜起!
屠大夫尖叫着,想扑灭火,却被火舌舔舐了衣角。
火势蔓延极快,舔上了那个巨大的肉芝。
肉芝一遇火,立刻剧烈抽搐!
那几张人脸同时睁开了眼睛,嘴巴张大,发出尖锐的、非人的惨嚎!
声音像婴儿啼哭,又像野兽哀鸣,混在一起,刺得人耳膜生疼。
肉块在火焰中疯狂扭动,流出的不是血,是乳白色腥臭的脓液。
屠大夫像疯了一样,竟扑到燃烧的肉芝上,用手去挖那朵苍白的花!
“我的药!不死药!”
火焰瞬间吞没了他。
他抱着燃烧的肉块,一起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火越烧越大,整个屋子都成了火海。
村民拖着我逃了出去。
站在院外,看着肉芝堂在冲天大火中噼啪作响。
火光映亮了夜空。
也映亮了后院。
透过燃烧的窗户,我看到那些厢房里的“药人”。
他们没有尖叫,没有逃跑。
只是静静地躺在架子上,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屋顶。
火焰爬上他们的身体。
有的皮肤遇火即燃,像点燃的油脂。
有的则在火焰中,慢慢融化,流出五彩斑斓的脓水。
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形容的焦臭。
混合着药味、肉味、还有……一丝诡异的甜香。
像那肉芝花开时的气味。
我弯下腰,吐得天昏地暗。
最后,吐出来的,是带着斑斓颜色的、黏稠的液体。
我病了整整一个月。
梦里全是燃烧的肉块,扭曲的人脸,和屠大夫那双狂热的眼睛。
还有那绵软手指的触感。
病好后,我再没读过书,更别提考取功名。
我回到了乡下老家,浑浑噩噩地种地。
那场大火,烧光了肉芝堂和里面的一切。
村民们对外只说,是个疯大夫炼丹失火,把自己烧死了。
没人再提起“百病园”和“药人”。
仿佛那只是一场集体的噩梦。
只有我知道不是。
因为我的病,再也没真正好过。
每逢阴雨天,骨髓深处就会隐隐作痛。
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苏醒,轻轻蠕动。
皮肤下,偶尔会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诡异的斑斓色彩。
像他当年想种进去的“七情痈”的色泽。
我没跟任何人说。
说了,也没人信。
去年,我去县城卖粮。
路过一家新开的、气派的医馆。
医馆名字叫“芝草堂”。
坐堂的是个年轻大夫,据说医术高超,尤其擅长疑难杂症。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那大夫很和善,为我切脉。
他的手指,修长,稳定。
但搭上我手腕的那一刻,我浑身一颤。
一种遥远的、噩梦般的熟悉。
他仔细号了很久,眉头微皱。
“先生脉象奇特。似有陈年旧毒郁结于髓,却又与气血有某种……共生之象。”
他抬起眼,眼神清澈,带着探究。
“可否告知,早年是否得过怪病?或用过什么……特别的方药?”
我看着他年轻的脸庞,又看了看他切脉的手指。
忽然想起,屠大夫那晚狂笑时喊的话。
他说,肉芝是“万药之母”,能孕“不死药”。
大火真的烧尽了一切吗?
那斑斓的、蠕动的病根,真的只在我一个人髓里吗?
我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冲出医馆。
身后,传来那年轻大夫疑惑的呼唤。
我没有回头。
阳光刺眼,我走在喧闹的街道上,却觉得骨髓里一阵阵发冷。
街上人来人往,个个鲜活。
但我看他们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我总忍不住想,那皮肉之下,血脉骨髓之中,是否也藏着某种被“养”着的东西?
是否也等待着,被某个“屠大夫”,剜出来,当做一味“活药”?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个晚上起,我眼中的世界,就蒙上了一层再也擦不掉的、病态的底色。
而真正的恐怖,或许并非屠大夫那样的疯子。
而是他那套“以病为药,以人为壤”的法子,听起来……竟有几分道理。
这念头一出,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我加快脚步,逃离那条街,逃离那家医馆。
却逃不出,自己这身可能已成“壤土”的皮囊。
风吹过,我拉起衣领。
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甜腻的、肉芝花开的香气。
从我自己骨头缝里,幽幽地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