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引录(1 / 1)

我是大明嘉靖年间,两淮盐运司下属的一个小小书办,姓冯,名汝贤。

名字起得堂皇,实则每日与枯燥的盐引票据、灰扑扑的账册为伍。

盐引,就是官府发给盐商运销食盐的凭证,看着是张纸,实则比黄金还贵重。

这里面门道极深,虚报、冒领、篡改、倒卖……花样百出,每一笔背后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和黑漆漆的人心。

我所在的这个分司,设在运河边一个叫清江浦的繁华码头。

主官姓崔,是个笑面虎,总爱拍着我的肩膀叫我“冯老弟”,可他那双细长眼睛里,从来看不到底。

崔大人有个独子,叫崔琰,年方二十,生得眉清目秀,却是个药罐子,常年脸色苍白,深居简出。

偶尔露面,也是裹着厚厚的裘衣,由丫鬟搀着,在衙署后园晒晒太阳,咳两声,便又回去了。

大家都说,崔大人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四处延请名医,搜罗奇药。

清江浦这地方,水汽重,每年春夏之交,总有一段时日是大雾天。

浓得化不开的白雾,能连着几天锁住运河,锁住街巷,三五步外不见人影。

那一年,雾季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浓。

白昼如同黄昏,灯笼在雾里只能晕开一团昏黄的光圈。

就在这大雾弥漫的第三天,运河上出了件怪事。

一艘从扬州来的盐船,本该载着满满官盐,靠岸卸货。

可雾散了些后,人们登船查看,却发现船舱里空空如也!

不是被盗,舱门锁得好好的,封条完整。

可那几千斤盐,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船老大和押运的盐丁赌咒发誓,说装船时明明看着舱满封好的。

这事儿透着邪性,报了上来,崔大人亲自带人去查。

我也跟着去了。

空荡荡的船舱里,弥漫着一股味道。

不是河水的腥气,也不是货舱常有的霉味。

是一种极淡的、咸腥中带着点古怪甜腻的气味。

像海边晒坏了的鱼露,又像某种药材放久了。

崔大人皱着眉,用脚尖拨弄着舱底角落一些湿漉漉的、颜色发暗的痕迹。

那痕迹不像水渍,更粘稠些,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着光。

“最近雾大,怕是舱板受潮,盐融了些。”崔大人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轻描淡写道,“记录在案,报个‘途损’吧。”

“途损”是常有的事,运输损耗,只要不太离谱,上下打点一番,也就过去了。

但我看着那湿痕,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盐受潮会融化,会板结,会留下白渍。

可这痕迹颜色发暗,还有那股怪味……

我没敢多说。

回到衙署,已是傍晚。

雾又浓了起来,窗外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我埋头整理今日的卷宗,忽然听到内院方向,传来一阵压抑的、剧烈的咳嗽声。

是崔琰。

咳了许久,才渐渐平息。

紧接着,一股极其浓郁的、混合着多种古怪药材气味的味道,从内院飘散出来,透过浓雾,弥漫到前衙。

那味道里,我竟然又闻到了白天在空盐船舱里嗅到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咸腥!

是巧合吗?

崔公子久病,药方怪异些,也说得过去。

我摇摇头,继续干活。

空盐船的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崔大人依旧笑眯眯的,忙着其他公务。

清江浦依旧被大雾笼罩,白昼如夜。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被尿憋醒,起身去衙署后院的茅房。

路过靠近内院的那段回廊时,浓雾中,隐约看见两个家丁模样的人,抬着一个用黑布盖着、似乎很沉的狭长物件,从角门匆匆进来,向内院深处走去。

他们脚步很轻,动作却利落。

黑布下面,那物件的形状……有点像人,但又似乎过于僵硬笔直。

我看不清,雾太大了。

心里好奇,但也不敢跟上去。

回到住处,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我留了心。

借口送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想去内院探探。

刚到月洞门外,就被崔大人身边的老管家拦住了。

“冯书办,公子昨夜又犯了病,刚服了药睡下,大人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老管家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眼神却像钉子。

我只好作罢。

转身时,眼角瞥见内院一扇紧闭的窗台下,放着几个新运来的陶瓮。

瓮口用油泥封着,但边缘似乎有些湿漉漉的、颜色发暗的痕迹。

和那空盐船舱里的痕迹,很像。

我心头一跳。

接下来几天,类似的黑夜搬运又发生了两次。

都是浓雾最重的后半夜,抬进来的东西,形状不一,有时狭长,有时圆鼓鼓。

但都用黑布或草席盖得严严实实。

而内院飘出的药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怪。

那股甜腻的咸腥气,也越来越明显。

崔琰公子,依然没有露面。

衙署里开始有流言悄悄蔓延。

有人说,崔大人是在给公子练一种邪门的“海上方”,需要用到各种稀奇古怪的“药引”。

还有更离谱的,说崔公子得的根本不是寻常病,是“虚症”,得用“实货”来补。

什么是“实货”?没人说得清。

但联系到那几艘据说也“途损”了盐货的船只,以及黑夜搬运的东西,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在我心中滋生。

难道……那消失的盐,和这些“药引”,有关?

一个恐怖的联想让我浑身发冷。

我决定冒一次险。

崔大人每隔几日,会去城外一处僻静的道观“静修”半日,雷打不动。

那是个机会。

那天,恰逢崔大人又去了道观。

我买通了内院一个贪杯的粗使婆子,趁她午后打盹,偷了她身上一把偏门的钥匙。

据说能开内院小厨房后的一间闲置储物室的门。

那里,离崔琰公子居住的东厢房不远。

午后,雾稍散了些,但天色依然阴沉。

我揣着钥匙,像做贼一样溜进内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怪味。

我找到那间储物室,用钥匙试了试。

“咔哒”一声,锁真的开了!

我闪身进去,反手关上门。

屋里堆着些旧家具、破损的瓷器,灰尘很厚。

但角落一处地面,灰尘有被拖拽清扫的痕迹。

痕迹通向一扇隐藏在破屏风后的、低矮的小门。

小门虚掩着,没有锁。

里面透出更浓的、几乎令人作呕的甜腥药味,还有……一种低低的、持续的“咕嘟”声,像是文火慢炖着什么。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轻轻推开那扇小门。

里面是一条向下的、狭窄的砖石阶梯。

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那股怪味,几乎让我窒息。

阶梯尽头,隐约有昏黄的光。

我屏住呼吸,踮着脚尖,一步一步往下走。

越往下,那“咕嘟”声越响,药味和甜腥气越浓。

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形容的、类似腌渍物的酸腐气。

终于,我下到了底。

眼前是一个不算大的地窖。

地窖中央,赫然架着一口巨大的、我从未见过形制的紫铜鼎!

鼎下炭火幽幽,鼎内浓稠的、暗金色的液体正在缓慢翻滚,冒起一个个粘稠的气泡,发出那“咕嘟”声。

甜腻咸腥到极致的味道,就是从这鼎里散发出来的!

而地窖的墙壁上,钉着许多木架。

木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东西!

我看清了那些东西,瞬间血液冻结,胃里翻江倒海!

那是一个个……人!

不,不能说是完整的人了!

他们被某种方法处理过,缩水,变形,呈现出一种僵直的、蜡黄的质感。

像是……像是被反复腌渍、晾晒过的肉胚!

更恐怖的是,他们身体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晶莹的、类似盐霜的白色结晶!

盐!

这些人形的“东西”上,裹满了盐!

而在墙角,堆着几个打开的麻袋。

里面露出的,正是官府专用的、雪白的上等精盐!

地窖另一头,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陶缸,缸口密封,但边缘渗出的液体,颜色暗红发黑。

我瞬间明白了!

消失的盐……黑夜搬运的“药引”

崔琰那治不好的“病”

还有这鼎里熬煮的、散发着甜腥气的“药”!

这不是治病!

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以人浸盐为“引”、熬炼“人膏”的邪术!

那崔琰苍白虚弱的模样,根本不是病!

是长期服用这种邪门“人膏”的状态!

或者,他根本就是靠这东西……吊着命?!

“好看吗?”

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我魂飞魄散,猛地转身!

崔大人!

不知何时,他竟然站在我身后的阶梯上!

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笑眯眯的表情,但眼神冰冷得像地窖里的石头。

他手里,还把玩着一把小小的、用来切割药材的银刀。

“冯书办,好奇心太重,可不是好事。”他慢慢走下最后几级台阶,逼近我。

我连连后退,脊背撞上了冰冷的墙壁,无路可逃。

“大……大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牙齿打颤。

“不知道?”崔大人摇摇头,“你都看到了。这‘盐魄膏’,可是难得的好东西。琰儿生来魂魄不全,阳气稀薄,唯有以此‘至阴至咸’之物为引,聚敛生魂盐魄,方能稳固形神,延续性命。”

他走到那口紫铜鼎边,用银刀轻轻搅动了一下里面暗金色的粘稠液体。

“这些人,或是江洋大盗,或是流民乞丐,或是……不听话的盐丁。反正,都是些‘无主’的孤魂野鬼。”

“用上等官盐,混合特制药汁,浸透其身,抽其精华,融其魂魄于盐晶之中。”

“再以文火慢熬,七七四十九日,方能得此一鼎‘盐魄膏’。”

他舀起一勺那暗金色的膏体,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露出陶醉的神色。

“可惜,琰儿的身子,就像个漏底的壶,需要不断填补。”他转向我,笑容变得森然,“最近‘药材’不太够,雾又大,运河上不太平,补货慢了……”

我懂了。

我不是偶然撞破。

是他早就察觉了我的窥探。

这地窖,这“药材”不足的时机,或许就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

我就是他选中的……下一批“药材”!

“大人!饶命!我发誓,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可以帮您!我可以帮您弄到更多的盐引,更多的……”我语无伦次地哀求。

“盐引?”崔大人嗤笑一声,“那点盐,算什么?我要的,是‘盐’里面更精华的东西。是浸润了人魂生气、能被熬炼出来的‘魄’!”

他挥了挥手。

阴影里,走出两个沉默健壮的家丁,眼神麻木,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冯书办,别怕。很快的。等你成了‘膏’,也算是为朝廷……哦不,是为我崔家,做了贡献了。”

他使了个眼色。

两个家丁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捂住了我的嘴,扭住了我的胳膊!

我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我被拖向地窖一角,那里有一个空着的、半人高的陶缸。

缸里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湿漉漉的白色盐粒。

他们要将我活生生腌进去!

就在我被头朝下按向盐缸的瞬间。

地窖入口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非人的尖啸!

“爹——!”

是崔琰!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阶梯口,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脸色在昏黄火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他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布满了血丝和一种疯狂的饥渴!

死死盯着那口翻滚的紫铜鼎!

“饿……我好饿……药……给我药!”他嘶吼着,完全没有了平日病弱公子的模样,像一头闻到血腥味的野兽!

他踉跄着冲下阶梯,扑向那口紫铜鼎!

伸手就去抓里面滚烫的粘稠膏体!

“琰儿!不可!”崔大人脸色骤变,急忙去拦。

但崔琰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把推开他父亲!

双手插入滚烫的“盐魄膏”中!

“嗤——!”皮肉烧灼的声响和焦臭味传来!

崔琰却仿佛感觉不到痛,疯狂地将那暗金色的膏体往嘴里塞!

脸上露出极度满足又极度痛苦的表情。

“不够……还是不够……”他一边吞咽,一边含糊地嘶吼,“魂……我要更多的魂!盐里的魂太淡了……要新鲜的……刚离体的!”

他猛地转过头,血红的眼睛,盯住了正在挣扎的我!

那眼神,不再是人的眼神。

是某种被“饿”支配的、空洞而贪婪的怪物!

“他!他的魂!新鲜!”崔琰指着我,口水混合着暗金色的膏体从嘴角流下。

崔大人此刻也慌了,试图抱住儿子:“琰儿!冷静!那是活人!活人不能直接取魂!必须经过盐浸熬炼!”

“我……等不了了!”崔琰猛地挣脱,他的皮肤开始出现诡异的变化!

接触过滚烫膏体的双手,皮肤变得焦黑干裂,裂纹中却透出暗金色的、如同膏体一样的光芒!

并且,这变化正迅速向手臂、脖颈蔓延!

他整个人,仿佛正在从内部被那“盐魄膏”同化!

“是你!是你给我吃的这鬼东西!”崔琰忽然转向他父亲,声音尖厉,“把我变成了这不人不鬼的模样!离不开这咸腥的怪物!”

“现在……我要自己找吃的!”

他低吼一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我扑来!

那两个按着我的家丁,被他狂暴的气息一冲,竟吓得松开了手!

我连滚爬爬地向旁边躲开!

崔琰扑了个空,撞在堆放盐袋的墙角。

盐袋崩塌,雪白的盐粒倾泻而下,几乎将他埋住。

他发出愤怒的嚎叫,从盐堆里挣扎出来。

身上沾满了盐粒,暗金色的裂纹在盐粒下蔓延,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正在破碎、又正在重组的恐怖盐雕!

“拦住他!”崔大人对家丁嘶喊。

但两个家丁看着怪物般的少爷,早已吓破胆,不但没上前,反而向阶梯口退去。

崔大人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抓起手边那柄银刀,不是刺向儿子,而是刺向了我!

他要灭口!更要在我死前,或许能刺激出新鲜的“魂”,满足他儿子的饥渴!

刀光一闪!

我避无可避!

下意识闭眼!

预期的剧痛没有到来。

却听到一声闷响,和崔大人痛苦的闷哼。

我睁开眼。

只见崔琰不知何时挡在了我身前!

他的一只手,穿透了他父亲的胸膛!

那只手,已经完全不似人形,更像是……由暗金色粘稠膏体和盐晶混合凝固而成的恐怖爪牙!

指尖还滴落着暗红色的、混合着金色丝线的血液。

崔大人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口穿透的“手”,又抬头看着儿子扭曲的脸。

“你……逆子……”他嘴角溢出血沫。

“爹……”崔琰脸上的疯狂稍稍褪去,露出一丝孩童般的茫然和痛苦,“我……我好难受……又好饿……”

他猛地抽回手。

崔大人像破布袋一样软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没了气息。

地窖里一片死寂。

只有紫铜鼎里,粘稠液体还在“咕嘟”翻滚。

两个家丁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崔琰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尸体,又看看自己那只恐怖的非人之手。

暗金色的裂纹已经蔓延到他半边脸颊,皮肤下面,仿佛有粘稠的膏体在流动。

他缓缓转向我。

眼神复杂,有残留的疯狂饥渴,有弑父的惊恐,还有一种深深的、非人的悲哀。

“我……是什么?”他喃喃自语。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举动。

他抬起那只恐怖的手,伸向自己的脸。

手指抠进了那暗金色裂纹的边缘。

猛地一撕!

“刺啦——!”

仿佛撕开一层坚韧的皮膜!

他脸上,那尚且完好的半边皮肤,被他硬生生撕扯下来一大片!

露出底下……不是血肉骨骼。

是更加粘稠、不断蠕动、闪烁着暗金色和盐晶反光的……膏体状物质!

他在撕扯自己的“人皮”!

“假的……都是假的……”他一边撕扯,一边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我是药……我是膏……我不是人……”

我被这极端恐怖的一幕震得动弹不得。

他撕扯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狠。

大片大片的“皮肤”被剥落,露出底下那团不断变幻形状的、由“盐魄膏”构成的、勉强维持人形的怪物!

最后,他站在地窖中央,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暗金色、裹着盐晶、表面不断起伏流淌的人形膏体!

只有那双眼睛,还依稀保留着一点崔琰的模样,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空洞。

他(它)转向那口紫铜鼎。

然后,迈开由粘稠膏体构成的“腿”,一步一步,走向沸腾的鼎。

“回家……”他(它)发出混沌的声音,“……好饿……融为一体……”

他(它)爬上了鼎沿。

毫不犹豫地,一头栽进了那翻滚的、暗金色的粘稠膏体之中!

“噗通!”

没有惨叫。

只有粘稠液体被更大体积物体投入时的闷响。

鼎内的“咕嘟”声骤然加剧!

暗金色的膏体剧烈翻腾,仿佛在消化,在融合。

渐渐地,翻腾平息。

鼎内的膏体,颜色似乎更深了,更粘稠了。

表面微微波动,偶尔鼓起一个气泡,破裂,散发出的甜腻咸腥气,浓烈到令人晕眩。

地窖里,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我,一具尸体,一口吞噬了“制药者”和“药”本身的邪鼎,还有满墙那些裹盐的“药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出地窖,怎么逃出崔府,怎么在浓雾弥漫的街道上狂奔的。

我只知道,我一路跑到了运河边,对着浑浊的河水吐得天昏地暗。

后来,我报了官。

不是当地的盐运司,是直接找到了路过清江浦的巡盐御史。

官兵查封了崔府,找到了地窖。

里面的情形,让见多识广的官差都呕吐不止。

崔大人的死,被定为了“邪术反噬,父子相残”。

那口紫铜鼎和里面的“盐魄膏”,被运走,据说要“深埋处理”。

此案轰动一时,但很快被压了下去,毕竟涉及官盐和如此骇人听闻的邪术,影响太坏。

我被反复盘问,但咬死只是偶然发现,侥幸逃脱。

或许因为我官职卑微,或许因为他们也需要一个“见证”来结案,我最终没有被灭口,只是被革去了书办之职,勒令不得再提此事。

我离开了清江浦,离开了运河,逃到了北方内陆。

很多年过去了。

我成了一个普通的私塾先生,试图忘记那段恐怖的记忆。

但我总也忘不掉。

忘不掉那甜腻咸腥的气味,忘不掉崔琰撕扯“人皮”的恐怖景象,忘不掉那口吞噬一切的紫铜鼎。

我更忘不掉的,是崔琰最后变成的那团东西,和鼎里膏体融合时,那种诡异的“回归”与“满足”。

那不是结束。

那像是一种……循环?

或者,是一种更可怕的状态?

我开始害怕盐。

害怕任何过于咸的东西。

害怕浓雾天气。

害怕看到脸色过于苍白的人。

甚至害怕看到熬煮东西的锅。

我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

直到去年冬天,我去一位告老还乡的京官家里做西席。

那位老大人很和善,家眷对我也客气。

一天,老大人的小孙子受了风寒,咳嗽不止。

请了郎中来看,开了方子。

煎药时,我在廊下路过小厨房。

一阵风吹来,掀起了棉布门帘。

我无意中瞥见,那煎药的陶罐旁,放着一个小巧的、打开的锦盒。

盒子里,是一种暗金色的、半透明的膏状物。

老大人家的丫鬟,正用银匙,小心翼翼地挖起一小块,准备放入煎药的陶罐中。

那膏体的颜色,那在冬日光线下的质感……

和我二十多年前,在清江浦崔府地窖里看到的“盐魄膏”

一模一样!

我浑身血液瞬间冰凉!

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丫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训练有素的、温顺的笑容。

“先生,这是宫里赏下来的‘雪蛤膏’,最是润肺止咳。老爷特意让给小少爷用的。”

雪蛤膏?

我死死盯着那暗金色的膏体。

不,不对!

那甜腻中带着咸腥的、若有若无的气味,隔着距离,飘进了我的鼻腔!

虽然极淡,但我绝不会认错!

就是那个味道!

“宫里……赏下来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

“是呀。”丫鬟点头,将那一小块膏体放入药罐,“听说是南洋贡品,稀罕得很呢。只有几位老大人府上,才分到一点点。”

她盖上药罐盖子,那股气味被隔绝了。

但我心中的寒意,却汹涌成冰海。

南洋贡品?

稀罕得很?

只有几位老大人府上才有?

我看着那袅袅升起、带着奇异香气的药雾。

仿佛看到了无数张贪婪的嘴,在吮吸。

看到了无数口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鼎”,在咕嘟作响。

看到了一个比清江浦地窖庞大无数倍、精致无数倍、也恐怖无数倍的……

“瞒天过海”之局。

它从未被铲除。

它只是换了个名字,换了个包装。

从地方盐官的邪术私酿。

变成了……宫廷赏赐的珍品贡药。

融进了这片土地更深的脉络里。

无声无息。

等待着,下一次的“饥饿”。

我辞去了西席的职位,再次开始流浪。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只知道,必须离那些朱门大户,越远越好。

但有时候,在集市上,在客栈里,甚至在山野小径,我偶尔会闻到一丝极淡的、那甜腻咸腥的气味。

从某个路人的香囊里,从某间药铺飘出的烟雾中,甚至……从一场突如其来的浓雾深处。

每当这时,我都会浑身僵硬,加快脚步。

仿佛那气味本身,就是一张无形的大网。

而我,以及无数像我一样偶然窥见过真相一角的人。

都不过是网上微不足道的一粒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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