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清乾隆年间,南直隶一个镇子上的账房先生,姓胡。
主家姓严,就是镇上那个有名的严监生府上。
严监生有多抠门,全镇皆知,但在他手下做事,工钱虽克扣得紧,好歹按月发放,从不拖欠,在这年月已算难得。
我在严府管着外院的杂项开支,柴米油盐,灯油炭火,一笔笔都要报给内院大娘子王氏过目。
王氏比严监生还年轻十来岁,是个厉害角色,眉眼精细,算盘打得比我还快。
严监生那时身子已经不太好了,常年咳,脸色蜡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但精神头却怪,尤其是对“灯油”一项,盯得比命还重。
府里各处用油,都有定例。
书房夜读,只准点一根灯芯。
内眷房内,许点两根。
唯有他病卧的正房,因要熬药伺候,破例准点三根。
就这三根,他也常半夜醒来,强撑着看那灯花,若觉得亮了些,必要嘀咕:“费油……费油……”
我们都觉得可笑,严府田产店铺不少,何至于此?
直到那一年冬天,严监生病势沉重,眼看要不行了。
郎中换了几茬,药方开了无数,银钱流水般花出去,人却一日不如一日。
王氏也急了,脸上没了平日的精明,只剩下焦躁。
那晚,我被叫到正房外间。
王氏坐在灯下,脸色在跳动的灯火里明暗不定。
“胡先生,”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老爷的病,你也看见了。外头的药,吃下去像泼在石头上,不见响动。”
我垂手听着,不知她用意。
“我娘家早年跑关东,得了个偏方,”她压低了声音,眼睛盯着我,“说是对虚痨久咳有奇效。”
“只是……方子里有几位药引,极难搜寻,也……不便张扬。”
她递过来一张折好的素笺。
我接过,展开。
上面用工楷写着几味药名,有些我认得,是贵重补品,有些则闻所未闻。
但最后一行字,让我眼皮猛地一跳——
“陈年灯油,三斤。须得人气长年温养之灯所出,越久越佳。”
灯油?
还是陈年灯油?
入药?
我抬头,疑惑地看向王氏。
王氏避开我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府里各处的灯油,都是你经手采买、分发。哪些屋子里的灯点得久,灯油换得勤,你最清楚。”
“你去……收集一些。年头久的,最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求,或者说,命令。
“此事,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尤其是……老爷。”
我捏着那张药方,手心渗出冷汗。
陈年灯油入药?简直是闻所未闻的邪方!
但看着王氏那近乎绝望的眼神,再想想严监生若真没了,我这饭碗怕也端不稳。
我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是,夫人。小的……尽力去办。”
收集陈年灯油,谈何容易。
灯油就是灯油,点完就添,谁会把用过的、黑腻腻的残油存起来?
我只能从“年头久”的灯盏下手。
严府宅子老,有些角落的屋子,比如祠堂、久不开启的库房、还有几位早已过世的老姨太空置的院落,里面的油灯,可能几年都没彻底清洗换油。
我借口年底大清点,带着两个懵懂的小厮,开始逐屋查看。
先去了祠堂。
长明灯日夜不息,灯盏里的油果然积了厚厚一层黑垢,几乎凝固。
我用铜勺小心刮取,那油垢黑得发亮,腻手,带着一股陈年的烟火焦气。
倒进带来的陶罐时,感觉沉甸甸的,不像油,更像某种粘稠的胶质。
接着是西边荒废的琴楼。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灰尘扑面。
窗前梳妆台上,果然有一盏落满灰的锡灯。
灯盏里还有小半盏早已干涸龟裂的油膏,颜色是一种诡异的暗黄色,像放坏了的油脂。
我刮取时,那油膏碎成粉末,却又有点粘手。
凑近了闻,没有祠堂油垢的烟火气,反而有股淡淡的、像是过期胭脂混合着灰尘的怪味。
一整天下来,我只收集了不到半斤这种“陈年灯油”。
颜色、质地、气味各不相同,唯一共同点就是都让人很不舒服。
晚上,我把这半罐油交给王氏。
她接过,看也没看,只点了点头,眼神里掠过一丝异样的光。
“继续收。各处都看看,特别是……老爷常住、常待的屋子。”
她顿了顿,补充道:“灯火长明之处,油膏才有‘人气’。”
我心头疑云更重,却不敢多问。
第二天,我去了严监生常住的书房。
书房整洁,但书案上那盏黄铜灯台,却异常光亮,显然是经常擦拭。
我端起灯盏。
油是新添的,清亮。
但当我卸下灯盏,检查下面承接漏油的浅盘时,手指触到了一层厚厚的、软中带硬的油膏。
这油膏颜色深褐,比祠堂的似乎“新鲜”些,但更粘稠,几乎像冷却的糖稀。
我把它刮下来,单独用油纸包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指尖沾到一点,竟有些温热感,洗了好几遍才去掉那腻滑。
之后几天,我又从几位姨太房里、厨房灶王像前、甚至门房守夜人的灯盏里,收集到一些。
油膏各有不同,有的腥,有的呛,有的无味。
分量始终不多。
直到那天,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严监生病卧的正房。
那里灯火最旺,点灯时间最长,按理说,“陈年油膏”应该最多。
但那是主人卧房,我怎能擅自进去收集灯油?
正踌躇间,王氏身边的大丫鬟来传话,说夫人让我去正房外间回话。
我去了。
王氏在内室伺候,隔着帘子,能听见严监生拉风箱般的咳嗽声。
外间窗下,摆着一盏巨大的、制作精巧的落地铜灯。
这是严监生病后,怕黑,特意从库房找出来的老物件,据说是他祖父用过的。
灯体高大,灯盏如莲,可同时点燃十二根灯芯,日夜不熄。
此刻,只点了三根,但灯火依旧将房间照得通明。
王氏掀帘出来,眼睛红肿,对我使了个眼色,指了指那盏大铜灯。
“这灯……点了有些日子了。”她声音沙哑,“你……看看底下。”
我明白过来。
走到灯旁,蹲下身。
铜灯底部有一个隐蔽的、用于收集滴漏灯油的小抽屉。
我轻轻拉开。
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
不是焦臭,不是油腥。
而是一种……甜腻中带着腐朽,温热里裹着阴寒的复杂气味!
抽屉里,积了厚厚一层油膏!
那油膏的颜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暗金色!
像是浑浊的琥珀,又像冷却的蜜蜡,但更粘稠,几乎像半凝固的肉冻!
在灯光映照下,油膏表面微微反光,内里似乎还有丝丝缕缕、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纹路在缓缓流动!
我头皮一麻!
这……这是灯油能熬出来的样子?
“都……取出来。”王氏在身后,声音带着颤,“小心些,别洒了。”
我用特制的木铲,屏住呼吸,将那些暗金色的、几乎有弹性的油膏,一点点铲进一个准备好的广口瓷坛里。
油膏很重,触感怪异,温热尚未散尽,却又透着股刺骨的阴凉。
凑得近了,那甜腻腐朽的气味更浓,还隐约夹杂着一丝……药味?
和严监生每日喝的汤药气味,有几分相似!
终于装满了一小坛,约莫有两斤多。
抽屉里还剩薄薄一层。
我停下手,看向王氏。
“全取干净。”她咬着牙,眼神死死盯着那油膏。
我只得继续。
全部取净后,那瓷坛沉甸甸的,我抱着都觉得胳膊发酸。
王氏让我把坛子送到她内室的小佛堂去。
我照做了。
佛堂里香烟缭绕,供着观音。
但香案一角,却摆着一个小巧的紫铜药炉,炉火微微,上面坐着一个带盖的陶铫。
王氏让我把油坛放在香案下。
然后挥挥手,让我退下。
走出正房,被冷风一吹,我才发觉自己后背全是冷汗。
那暗金色的油膏,那诡异的气味,还有王氏反常的态度……
一切都透着说不出的邪门。
当晚,我做了噩梦。
梦见自己被困在那盏巨大的铜灯里,身体在融化,变成粘稠暗金的油膏,一滴一滴,漏进下方的抽屉。
被一只枯瘦蜡黄的手,舀起来,放进药炉……
惊醒后,一夜无眠。
第二天,严府气氛更加压抑。
下人们窃窃私语,说老爷昨夜咳了血,郎中摇头,让准备后事了。
但奇怪的是,中午时分,内院却传出一股奇异的药香。
不同于往日苦涩,这次带着一种浓郁的、让人闻了头晕的甜腻气。
和我从铜灯里取出的油膏气味,如出一辙!
难道……王氏真用那油膏……入药了?
给严监生吃了?
我胃里一阵翻搅。
下午,我被叫去内院账房对账。
路过正房后窗时,听到里面传来严监生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点……点灯……”
接着是王氏带着哭腔的回应:“点着呢,老爷,三根芯,亮堂着呢。”
“不……不够……”严监生的声音断断续续,却执拗得可怕,“费油……但……要亮……”
“再……再点一根……”
我脚步一顿。
严监生嫌费油一辈子,临死了,反而要加灯芯?
王氏似乎在劝说,声音很低。
但严监生忽然激动起来,咳嗽着,嘶声喊:“点!点上!我看不见……我看不见路了!亮些!再亮些!”
那声音里透出的恐惧和急切,让我心惊。
最终,王氏妥协了。
我透过窗缝,偷偷往里瞥了一眼。
只见那盏巨大的落地铜灯,原本的三根灯芯旁,真的又添上了一根。
四朵灯花跳跃,将病榻上严监生那张枯槁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他的眼睛睁得极大,死死盯着那灯光,眼神里没有平静,只有一种濒死的、贪婪的……饥渴?
好像那灯光不是光,是续命的药。
我慌忙离开,心里乱成一团。
接下来几天,严监生的病情,竟然稳住了!
不再咯血,咳嗽也少了些,甚至能喝点薄粥。
郎中啧啧称奇,说是回光返照,但也太久了点。
只有我们几个知情的下人,心里发毛。
因为王氏又开始让我收集“陈年灯油”了。
这次,要求更古怪。
“要‘人气’足的,”她眼神躲闪,“最好是……常有人气、却又阴暗潮冷之处的灯油。”
“比如……地下室,储物窖,久不见光的厢房……”
我听着,浑身发冷。
常有人气,却又阴暗潮冷?
这描述,怎么那么像……墓穴?
但我还是得去。
严府有个不小的地窖,存放冰块和些不耐热的杂物。
我提着灯下去。
地窖阴冷,空气凝滞。
角落里果然有一盏防风的铁灯,油早干了,只剩盏底一层黑绿色的、散发着霉味的膏状物。
我刮取时,那膏体冰凉刺骨,粘在工具上,扯出长长的、蛛丝般的细丝。
越收集,我越觉得不对劲。
这些“陈年灯油”,与其说是油,不如说是某种……沉积物。
混合了灰尘、烟气、潮气,也许还有……别的东西。
而当我把新收集的、颜色质地更加诡异的一罐油膏交给王氏时,我发现她的小佛堂里,那药炉几乎日夜不熄了。
甜腻腐朽的药味,越来越浓,弥漫在整个内院。
严监生依旧靠那盏四芯灯活着。
但他的样子,越来越可怕。
瘦得脱了形,皮肤紧紧包着骨头,蜡黄中透着一股不祥的灰败。
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总是直勾勾地盯着灯火。
眼神里的饥渴,变成了某种更深的、让人不敢直视的东西。
像在……吞咽光线?
又过了几天,严监生忽然能坐起来一会儿了。
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看账本。
王氏把账本捧给他。
他枯枝般的手指,一页页翻过,眼睛扫过那些数字。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侍立在一旁的我。
那目光,冰冷,精准,像淬了毒的针。
“胡先生,”他开口,声音嘶哑,却有种异样的清晰,“外院上月的灯油开支,比前月多了三钱银子。”
我脑子“嗡”的一声!
病成这样,昏迷多日,刚醒过来,居然一眼就能看出灯油开支的细微差别?!
而且,分毫不差!
“是……是老爷。”我声音发干,“上月……上月多点了两盏夜灯,守库房的阿福崴了脚,怕黑……”
“嗯。”严监生打断我,目光又落回账本,“下月,减回来。夜里非必要,不点灯。”
“是。”
他合上账本,挥挥手。
我如蒙大赦,退了出去。
走到门外,冷风一吹,才发觉双腿发软。
刚才那一刻,我面对的不像一个垂死的人。
像一台……精确而冷酷的、只为“计算”而存在的怪物。
他的生命,仿佛就维系在那盏灯,和这些枯燥的数字上了。
那天夜里,严府出了件怪事。
看守后门的老苍头,起夜时,看见一个人影,佝偻着,慢慢挪向后院的废井边。
老苍头以为进了贼,提着灯笼喝问一声。
人影停下,缓缓转过头。
灯笼光映出一张枯槁如鬼的脸——是严监生!
他穿着单薄的中衣,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夜风里。
眼睛直勾勾的,对老苍头的呼喊毫无反应。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老苍头魂飞魄散的动作。
他伸出枯瘦的手,不是指向废井。
是指向了老苍头手里的……灯笼!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渴极了的声响。
老苍头吓得灯笼脱手,掉在地上,火苗舔着了纸罩,迅速燃烧起来。
火光骤亮。
严监生看着那团燃烧的火焰,脸上竟然露出一种近乎陶醉的、贪婪的表情!
他向着火焰,挪了一步。
老苍头连滚爬爬地跑去喊人。
等王氏带着丫鬟婆子赶来时,灯笼已快烧尽。
严监生就站在那团渐熄的灰烬旁,低着头,看着最后一缕青烟消散。
脸上那种陶醉贪婪消失了。
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失望。
王氏哭着把他扶回去。
这件事被压了下来,只说老爷梦游。
但府里的下人,看正房那盏长明灯的眼神,都变了。
那灯光,似乎比以往更亮,更白。
白得……没有温度。
像冬天的月光,惨淡地照着这死气沉沉的宅院。
又过了些日子,严监生开始提出新的要求。
他要加灯芯。
从四根,加到五根。
王氏哭着求他,说灯油太费,火光太旺,怕对他身子不好。
严监生只是摇头,固执地重复:“加。亮。我要看……看清楚……”
他的眼睛,在越来越多的灯光下,瞳孔缩得几乎看不见。
整个眼白占据了大半,泛着一种瓷器般的、冰冷的光。
看人时,没有焦点,只是“映照”。
仿佛人的影像,只是投在那片惨白上的模糊影子。
终于,在点上第六根灯芯的那天晚上。
严监生不行了。
他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巨响,眼睛瞪得几乎凸出眼眶,死死盯着那六朵跳跃的灯花。
枯瘦如鸡爪的手,伸向空中,食指和大拇指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捻动着。
像在捻一根不存在的……灯芯?
王氏和子女围在床边哭泣。
他毫无反应。
只是捻动手指,眼睛盯着灯。
一个姨太太试探着问:“老爷,是不是还有……两个亲眷没见到?”
他手指不停。
大儿子哭着问:“爹,是不是坟地风水还有顾虑?”
他手指不停,眼神都没动一下。
王氏忽然止住哭,死死盯着他那捻动的手指。
又猛地转头,看向那盏燃烧着六根灯芯的铜灯。
灯焰稳定,明亮。
她脸上血色褪尽,嘴唇颤抖起来。
“是……是灯……”她声音嘶哑,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灯里……点着……六根灯芯……”
严监生的手指,猛地停住!
那几乎凸出眼眶的眼睛,转向王氏。
僵硬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笑容”?
然后,他喉咙里“咯”地一声轻响。
手臂垂下。
眼睛,终于缓缓闭上。
但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满足的平静。
严监生,死了。
死前最后的动作,是嫌灯里点了六根灯芯,太费油?
不。
他最后的动作,是在确认。
确认那盏耗尽了他生命,或者说,凝聚了他生命某种“精华”
正在熊熊燃烧,足够“明亮”。
足够……“看清楚”?
葬礼办得很隆重,王氏哭得几次昏厥。
但只有我知道,她在严监生死后,第一时间去了小佛堂。
锁上门,待了很久。
出来时,手里捧着那个曾装过暗金色油膏的瓷坛。
坛子空了。
被她仔细地、用清水刷洗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而那盏巨大的落地铜灯,在严监生下葬后,被王氏命人仔细拆卸、清洗。
尤其是那个收集漏油的小抽屉,被擦得锃亮,像新的一样。
然后,灯被重新组装好,放回了库房深处。
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严府换了新主人,是大儿子。
日子似乎恢复了正常。
只是府里的下人们,有时夜里走动,总觉得那灯火,比别处更冷白一些。
看久了,眼睛发酸。
而我,在严监生死后不久,就找了个借口,辞工离开了严府。
那份工钱,我一刻也不想多拿。
我去了邻县,还是做账房。
试图忘记那段诡异的经历。
但有些画面,却刻在了脑子里。
严监生盯着灯火的饥渴眼神。
那暗金色、仿佛有生命的油膏。
我常常想,严监生到底得的什么病?
他喝下的,又到底是什么“药”?
那盏灯,那些“陈年灯油”,在这一切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灯油续了他的命?
还是他的命,化成了灯油?
一年后的秋天,我因事路过原来那个镇子。
鬼使神差地,我又走到了严府附近。
严府似乎更气派了,门口换了新石狮子。
正是黄昏,华灯初上。
我远远看着那熟悉的门楼,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正准备离开。
严府侧门开了,一个熟悉的婆子端着个簸箕出来倒垃圾。
是我在时的老人,姓钱。
她也看见了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
“胡先生?真是您啊!好久不见!”
我上前寒暄几句。
钱婆子很健谈,絮叨着府里近况。
“……大少爷接手后,生意做得更红火了,就是……唉,就是身子骨好像也不太行,总咳嗽,请了多少郎中也不见好。”
我心里一动。
“大少爷也……咳嗽?”
“可不是嘛!”钱婆子压低声音,“跟老太爷当初的病,有点像。不过年轻,扛得住些。”
“夫人……哦,现在是太夫人了,可着急了,到处寻偏方呢。”
我背脊升起一股寒意。
“寻到了吗?”
“好像有点眉目了。”钱婆子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听说,是从老太爷生前用的旧物里,找到了个方子……”
她话没说完,里面有人喊她,她应了一声,匆匆跟我道别,进去了。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旧物里的方子?
灯油?
我猛地抬头,看向严府内院的方向。
天色已暗,各屋陆续点起了灯。
其中有一处,灯光格外明亮,格外……白。
白得刺眼,白得没有温度。
像极了当年正房里,那盏燃烧着六根灯芯的落地铜灯发出的光。
难道……那灯又被点起来了?
用着新的“陈年灯油”?
一个循环?
或者……一个传承?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镇子,再也不敢回头。
许多年后,我老了,耳朵背了,眼睛也花了。
但有时夜里醒来,独对孤灯。
看着那跳动的、昏黄的灯火。
我总会想起严监生那盯着灯火的、饥渴冰冷的眼睛。
想起那暗金色、甜腻腐朽的油膏。
想起王氏熬药时,那缭绕不散的怪异药香。
然后,我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仿佛那灯火,不是在照亮我。
而是在……舔舐我。
吸走我身上的温度,我残存的生命力,还有那些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足道的“人气”。
将它慢慢熬煮,沉淀。
最终,凝结成一小块无人知晓的、暗金色的……膏脂。
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