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民国十六年,从法兰西留学归来的心理医生,安景明。
我在天津法租界开了间诊所,专治各种“心病”——失眠、癔症、恐惧,还有那些不好说出口的、见了洋人膝盖就发软的毛病。
但我真正擅长的,是一门祖传的手艺,叫“医心术”。
不是西洋的心理分析,是真正动手的“医心”:打开胸膛,调理心脉,甚至……换个心。
当然,这手艺不能见光。我对外只说是“催眠疗法”,诊室里永远熏着安神的檀香,实则后间有个密室,备着全套的手术器械。
找我看病的,多半是些有头有脸,却得了怪病的人。
第一个找上门的,是直隶督军的独子,卢少帅。
他被人用轿子抬来,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看见我就抓住我的手,指甲掐进我肉里。
“安大夫,救我……它又来了……”
“什么来了?”
“那颗心……”他声音发颤,“我爹上月毙了个革命党,剜了心祭旗……自那以后,我夜夜梦见一颗血淋淋的心在房里跳,追着我,要钻回我胸口……”
我检查了他的脉象,心脉紊乱,有异物搏动之感。
“少帅,您这是‘心孽’。”我压低声音,“死人的心,怨气不散,缠上活人了。寻常药石无用。”
“那怎么办?”
“要么,您去找高僧超度那颗心。”我看着他,“要么,我给您换个心。”
“换心?”卢少帅眼睛瞪大,“能换?”
“能。”我点头,“我祖上是前清太医,传下一门‘’的秘术。找一颗干净的、刚死之人的心,换上,您的心病自然就好了。但有两个条件。”
“你说。”
“第一,供心者须是自愿,或大奸大恶该死之人。第二,换心后,您得做三件大善事,抵消罪业。否则,新心会‘醒’,反客为主。”
卢少帅想都没想:“好!心我找我爹要,死囚多得是!善事我捐钱修路!”
我叹了口气。
知道他没听进去。
但卢家势大,我得罪不起。
三天后,卢家送来一个死囚,是个江洋大盗,据说身上背着十几条人命。
我在密室里做了手术。
过程很顺利。
那盗贼的心,比常人大一圈,强劲有力。
接上卢少帅的心脉,立刻开始搏动。
卢少帅醒来后,精神焕发,当场赏了我五百大洋。
可一个月后,卢少帅又来了。
这次是自己走来的,但眼神变了。
原本骄横跋扈的公子哥,此刻眼神凶狠,嘴角总挂着一丝冷笑。
“安大夫,你换的心……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
“我总想杀人。”他舔了舔嘴唇,“看见活物,就想掏心。昨晚我捏死了一只猫,把它心挖出来,握在手里……热乎乎的,舒服极了。”
我心头一沉。
“少帅,您没做善事吧?”
“做了啊。”他咧嘴笑,“我捐钱修了路,可那些民工偷工减料,我把监工的心挖了,挂在工地上。这算不算‘善事’?以后肯定没人敢偷懒了。”
我脊背发凉。
盗贼的心,加上卢少帅的暴戾,成了魔。
“您得赶紧行善,真善。”
“行善?”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忽然一把掐住我脖子,“我觉得,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就是最大的善事。你这颗心,一定很特别。”
我呼吸困难,手悄悄摸向抽屉里的麻醉针。
就在他要用力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卢家的护兵。
卢少帅松开手,拍拍我的脸:“开个玩笑。安大夫,再给我开点安神的药。”
他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事没完。
果然,半个月后,卢少帅死了。
死在自己卧房里,胸口被撕开,心不见了。
地上用血写着四个字:借命还命。
卢家封锁消息,对外说是急病暴毙。
但暗地里,卢督军派人把我“请”了去。
督军府密室,烛火昏暗。
卢督军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
“安大夫,我儿子怎么死的?”
“心孽反噬。”我实话实说,“他换的是恶人之心,又没行善抵消,新心醒过来,占了身子,最后……大概是原主索命。”
“原主?那个死囚?”
“不止。”我摇头,“那颗心里,恐怕还带着之前被他害死的人的怨气。心这东西,记仇。”
卢督军沉默良久,忽然问:“你那换心术,能换几次?”
“理论上,只要血脉相通,次数不限。但每次风险更大,新心越容易‘醒’。”
“如果……”他盯着我,“换一颗特别的心呢?比如,我手下刚抓了个革命党的头目,读过洋书,有理想有抱负。这种心,换给我,我是不是也能……有点理想?”
我愣住了。
没想到他打这个主意。
“督军,这太危险。志士之心,刚烈不屈,换给您,只怕您压不住。”
“压不压得住,试试才知道。”他挥挥手,“人就在地牢,今晚就换。”
我试图劝阻,可他根本不听。
那晚,我又做了一次手术。
革命党很年轻,二十出头,眼神清澈,临死前看着我:“医生,你助纣为虐,良心不会痛吗?”
我手抖了一下。
“我有我的苦衷。”
“苦衷?”他笑了,“那你记着,我的心,会替我看着你。”
他死了。
心取出来,温热,搏动有力,颜色鲜红得不正常。
换给卢督军。
手术比上次难,卢督军年纪大了,血管脆弱。
但终究是成了。
卢督军醒来后,第一句话是:“放了他。”
“放谁?”
“地牢里……其他革命党。”他眼神有些迷茫,“他们……是中国的希望……”
副官们面面相觑。
我暗叫不好。
革命党的心,开始影响他了。
接下来几天,卢督军像变了个人。
撤了关卡,放了政治犯,甚至拨款建学校。
手下将领哗然,觉得督军疯了。
卢督军却拉着我的手:“安大夫,我觉得我以前……做错了。杀人不对,欺压百姓不对。我要赎罪。”
“督军,那是别人的心在说话。”
“不,这就是我的想法。”他眼神坚定,“我要通电全国,支持革命。”
我知道,大祸要临头了。
果然,三天后,兵变。
副官们带兵冲进督军府,要“清君侧”。
卢督军被围在书房,他看着我:“安大夫,我胸口疼。”
我掀开他衣服,看见手术刀口裂开了,渗着血。
更可怕的是,伤口周围的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像一颗小心脏,在皮下跳。
“它……要出来……”卢督军苦笑,“我压不住它了。”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撞开。
副官冲进来,举枪对准他。
卢督军忽然暴起,动作敏捷得不像老人,一把夺过枪,反手将副官按在墙上。
“你们……都该死……”他声音变了,变成那个革命党的声音,“军阀!走狗!”
他开枪,打死了副官。
其他士兵见状,一齐开火。
卢督军身中数弹,倒在地上。
胸口炸开,那颗革命党的心跳了出来,落在地上,还在扑通扑通跳。
士兵们吓傻了。
我趁乱逃走。
回到诊所,我锁上门,浑身发抖。
,终究是邪术。
两颗心,两条命,都毁在我手上。
我决定收手。
再也不做这种手术了。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天后,一个穿长衫的老者找上门。
他戴着圆眼镜,文质彬彬,手里拎着个皮箱。
“安景明安大夫?”
“是我。您是哪位?”
“我姓陈,是个教书匠。”他坐下,打开皮箱,里面不是书,是厚厚一叠病历,“我儿子病了,想请您看看。”
“什么病?”
“他半年前受了刺激,从此不会哭,不会笑,像个木头人。”陈先生推过一张照片,“西医说是‘情感缺失’,无药可治。我听说您有祖传的医心术,特来相求。”
照片上的青年,眉目清秀,但眼神空洞。
“陈先生,您搞错了,我只是个心理医生。”
“卢督军父子的事,我都知道。”陈先生压低声音,“安大夫,我不问您的手术从哪来,我只求您救我儿子。多少钱都行。”
“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儿子是替人顶罪才变成这样的!”陈先生忽然激动,“他同学游行被抓,他替人认了,在牢里受了刑,出来就成了这样!他是个好孩子,不该这样过一辈子!”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想起了那个革命党。
同样是年轻人,同样被这世道毁了。
“让我看看令郎。”
陈先生儿子叫陈望,确实如他所说,面无表情,问十句答一句,像个精致的偶人。
我检查了他的心脉,发现心窍处有郁结,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是不是受过重击?胸口?”
陈先生想了想:“在牢里……被狱卒用枪托砸过胸口。”
我明白了。
情感虽属神魂,却也依托心脉。心脉受损,情绪便无处通达,淤积成“情栓”,人就成了木头。
要治,确实需要“通心”。
但不必换心。
“陈先生,令郎的病,或许有别的治法。我用金针通窍,佐以汤药,或许能见效。不必换心那么凶险。”
“真的?”陈先生抓住我的手,“安大夫,您要是能治好望儿,我……我这条老命都是您的。”
我开始了治疗。
金针渡穴,药汤调理。
陈望的情况,竟真的慢慢好转。
他开始有表情了,会皱眉,会抿嘴,偶尔还能说句长话。
陈先生高兴得老泪纵横。
我也松了口气。
总算,救了一个人。
可就在治疗快结束时,出事了。
那天夜里,诊所门被砸响。
我开门,是陈先生,浑身是血,怀里抱着陈望。
“安大夫!救命!有人要杀我们!”
我赶紧让他们进来,锁好门。
“怎么回事?”
“是……是警察厅的人。”陈先生喘着气,“他们不知怎么知道了望儿在你这治病,说……说你是革命党同伙,要抓我们回去审问。”
我心头一紧。
卢督军的事,终究还是牵连到我了。
“你们先躲一躲。”我带他们进密室,“天亮前别出来。”
安顿好他们,我回到诊室,想着怎么应对。
忽然,我闻到一股怪味。
不是血腥味,是……防腐药水混着淡淡尸臭。
我循着味道,走到陈先生刚才坐的椅子边。
皮箱还在地上。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
里面不是病历。
是手术器械。
崭新的,锋利的手术刀、钳子、针线,还有……一瓶福尔马林,泡着一颗萎缩的心脏。
心脏上贴着一张标签:陈望,民国十四年腊月。
民国十四年?
那不是两年前吗?
陈望不是还活着吗?
我头皮发麻,冲到密室,掀开陈望的衣服。
胸口,赫然有一道长长的、愈合不久的刀口!
“你们……”我后退。
陈先生缓缓站起来,脸上的惊慌消失了,只剩下诡异的平静。
“安大夫,既然你发现了,我就不瞒了。”
“陈望……早就死了。”他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两年前,游行时中流弹,打中心脏,当场就死了。但我舍不得他,我用冰棺存着他的身体,到处找能让他‘活’过来的方法。”
“直到我听说你的换心术。”
“所以……你骗我?”
“不完全是骗。”陈先生摇头,“陈望确实不会哭不会笑,因为他的心死了。我要你给他换一颗活心,让他真正活过来。”
“你疯了!死人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眼睛发亮,“你祖上的医心术里,不是有‘借尸还魂’之法吗?用活人的心,唤醒死人的身。只要心是活的,人就是活的!”
“那是禁术!而且需要至亲之人的心!”
“所以我来了。”陈先生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用我的心,换给望儿。我是他父亲,血脉最近,最合适。”
我看着他胸口的旧伤疤,忽然明白了。
“你……已经换过了?”
“换过一次,失败了。”他苦笑,“我找过一个江湖郎中,他把我的心换给望儿,可望儿没醒,我也没死。两颗心,都在我们父子体内,半死不活。所以我才找你,安大夫,你是行家,你能让手术成功,对不对?”
我看着他狂热的表情,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这是一个甘愿为儿子去死的父亲。
也是一个想把死人复活的疯子。
“就算手术成功,陈望活过来,也不是你儿子了。”我试图劝他,“那是你的心在驱动他的身体,他的记忆、情感,都还是死的。”
“没关系。”陈先生温柔地看着陈望,“只要他能走,能说话,能叫我一声爹,就够了。”
窗外传来警笛声。
警察来了。
陈先生抓住我的手:“安大夫,没时间了。现在,立刻手术。用我的心,完整地换给望儿。否则,我就告诉警察,卢督军是你害死的。”
我别无选择。
再次走进密室,准备手术。
陈先生躺在手术台上,陈望躺在另一张台上。
我划开陈先生的胸膛,取出他的心脏。
还在跳,但很虚弱。
然后是陈望。
当我划开他胸膛时,我看见了恐怖的一幕。
他的胸腔里,没有心脏。
只有一团黑色的、蠕动的东西,像无数根细小的触手,缠绕成一团。
那东西感觉到空气,突然舒展开来!
露出中间一张脸!
陈望的脸!
缩小版的,扭曲的,长在肉团上的脸!
“又来了一个……”
“爹,这颗心看起来不错……”
陈先生也看见了,他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望儿……你……”
“爹,我早就‘活’了。”那张小嘴一开一合,“两年前那颗子弹,没打死我,它让我变成了更好的东西。我不需要心了,我吃心。你找来的那些江湖郎中的心,我都吃了。现在,轮到你了。”
黑色触手猛地伸出,缠住陈先生那颗离体的心,拖进陈望胸腔。
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陈先生惨叫,身体剧烈抽搐。
而陈望的身体,坐了起来。
胸口的刀口迅速愈合。
皮肤泛起诡异的黑红色。
他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咔声。
“安大夫,谢谢你。”他看向我,“没有你,爹不会这么痛快地把心交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
“我是‘心魔’。”他下床,走到我面前,“人死时若执念太深,怨气会聚在心窍,化成这东西。我爹想让我活,这执念养大了我。现在,我活过来了,但还需要更多的心。”
“你要干什么?”
“吃啊。”他舔舔嘴唇,“这世道,有心病的人多的是。他们的心,又苦又涩,最好吃了。安大夫,你手艺这么好,不如我们合作?你把他们引来,我吃心,分你好处。”
我恶心欲呕。
“你休想!”
“那就可惜了。”他伸手,触手从指尖伸出,缠向我胸口,“你的心,看起来很干净,应该很美味……”
我抓起手术刀,砍断触手。
黑色液体溅出,腐蚀地板,冒出青烟。
陈望,不,心魔,怒了。
更多触手从身体里涌出,扑向我!
我边战边退,退到诊室。
抓起那瓶福尔马林,砸过去!
瓶子碎裂,药液淋了心魔一身。
它惨叫,身体开始冒泡,融化。
“安大夫……你杀不死我……”它嘶吼,“只要这世上还有执念……我就还会回来……”
最终,化为一滩黑水。
陈先生的尸体,也迅速干瘪,只剩皮包骨。
警笛声到了门口。
我瘫坐在地,看着满地狼藉。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警察破门而入,看见密室里的惨状,把我抓了起来。
我说了心魔的事,没人信。
他们认定我是连环杀手,专挖人心。
我被判了死刑。
行刑前夜,一个狱友悄悄告诉我:“安大夫,你的事,我听说了。你是不是觉得,心魔是你招来的?”
“难道不是?”
“也许,心魔早就存在。”他压低声音,“只是借着你的手术,显形了。这世道,人心败坏,到处都是心病。心魔不吃人心,也会以别的形式存在。你不过是……刚好碰上了。”
这话让我愣了很久。
是啊,这乱世,贪心、黑心、野心、狠心……
什么样的心没有?
心魔,不过是人心的倒影。
我死了,心魔就会消失吗?
不会。
它会找下一个宿主。
在下一个乱世,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吃心。
枪响的那一刻,我最后想到的,是那个革命党临死前的话。
“我的心,会替我看着你。”
是啊。
心会看着。
看着这人间,如何被自己的心魔,一口一口吃掉。
而我,不过是其中一个。
被吃掉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