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心借命(1 / 1)

我是民国十六年,从法兰西留学归来的心理医生,安景明。

我在天津法租界开了间诊所,专治各种“心病”——失眠、癔症、恐惧,还有那些不好说出口的、见了洋人膝盖就发软的毛病。

但我真正擅长的,是一门祖传的手艺,叫“医心术”。

不是西洋的心理分析,是真正动手的“医心”:打开胸膛,调理心脉,甚至……换个心。

当然,这手艺不能见光。我对外只说是“催眠疗法”,诊室里永远熏着安神的檀香,实则后间有个密室,备着全套的手术器械。

找我看病的,多半是些有头有脸,却得了怪病的人。

第一个找上门的,是直隶督军的独子,卢少帅。

他被人用轿子抬来,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看见我就抓住我的手,指甲掐进我肉里。

“安大夫,救我……它又来了……”

“什么来了?”

“那颗心……”他声音发颤,“我爹上月毙了个革命党,剜了心祭旗……自那以后,我夜夜梦见一颗血淋淋的心在房里跳,追着我,要钻回我胸口……”

我检查了他的脉象,心脉紊乱,有异物搏动之感。

“少帅,您这是‘心孽’。”我压低声音,“死人的心,怨气不散,缠上活人了。寻常药石无用。”

“那怎么办?”

“要么,您去找高僧超度那颗心。”我看着他,“要么,我给您换个心。”

“换心?”卢少帅眼睛瞪大,“能换?”

“能。”我点头,“我祖上是前清太医,传下一门‘’的秘术。找一颗干净的、刚死之人的心,换上,您的心病自然就好了。但有两个条件。”

“你说。”

“第一,供心者须是自愿,或大奸大恶该死之人。第二,换心后,您得做三件大善事,抵消罪业。否则,新心会‘醒’,反客为主。”

卢少帅想都没想:“好!心我找我爹要,死囚多得是!善事我捐钱修路!”

我叹了口气。

知道他没听进去。

但卢家势大,我得罪不起。

三天后,卢家送来一个死囚,是个江洋大盗,据说身上背着十几条人命。

我在密室里做了手术。

过程很顺利。

那盗贼的心,比常人大一圈,强劲有力。

接上卢少帅的心脉,立刻开始搏动。

卢少帅醒来后,精神焕发,当场赏了我五百大洋。

可一个月后,卢少帅又来了。

这次是自己走来的,但眼神变了。

原本骄横跋扈的公子哥,此刻眼神凶狠,嘴角总挂着一丝冷笑。

“安大夫,你换的心……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

“我总想杀人。”他舔了舔嘴唇,“看见活物,就想掏心。昨晚我捏死了一只猫,把它心挖出来,握在手里……热乎乎的,舒服极了。”

我心头一沉。

“少帅,您没做善事吧?”

“做了啊。”他咧嘴笑,“我捐钱修了路,可那些民工偷工减料,我把监工的心挖了,挂在工地上。这算不算‘善事’?以后肯定没人敢偷懒了。”

我脊背发凉。

盗贼的心,加上卢少帅的暴戾,成了魔。

“您得赶紧行善,真善。”

“行善?”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忽然一把掐住我脖子,“我觉得,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就是最大的善事。你这颗心,一定很特别。”

我呼吸困难,手悄悄摸向抽屉里的麻醉针。

就在他要用力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卢家的护兵。

卢少帅松开手,拍拍我的脸:“开个玩笑。安大夫,再给我开点安神的药。”

他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事没完。

果然,半个月后,卢少帅死了。

死在自己卧房里,胸口被撕开,心不见了。

地上用血写着四个字:借命还命。

卢家封锁消息,对外说是急病暴毙。

但暗地里,卢督军派人把我“请”了去。

督军府密室,烛火昏暗。

卢督军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

“安大夫,我儿子怎么死的?”

“心孽反噬。”我实话实说,“他换的是恶人之心,又没行善抵消,新心醒过来,占了身子,最后……大概是原主索命。”

“原主?那个死囚?”

“不止。”我摇头,“那颗心里,恐怕还带着之前被他害死的人的怨气。心这东西,记仇。”

卢督军沉默良久,忽然问:“你那换心术,能换几次?”

“理论上,只要血脉相通,次数不限。但每次风险更大,新心越容易‘醒’。”

“如果……”他盯着我,“换一颗特别的心呢?比如,我手下刚抓了个革命党的头目,读过洋书,有理想有抱负。这种心,换给我,我是不是也能……有点理想?”

我愣住了。

没想到他打这个主意。

“督军,这太危险。志士之心,刚烈不屈,换给您,只怕您压不住。”

“压不压得住,试试才知道。”他挥挥手,“人就在地牢,今晚就换。”

我试图劝阻,可他根本不听。

那晚,我又做了一次手术。

革命党很年轻,二十出头,眼神清澈,临死前看着我:“医生,你助纣为虐,良心不会痛吗?”

我手抖了一下。

“我有我的苦衷。”

“苦衷?”他笑了,“那你记着,我的心,会替我看着你。”

他死了。

心取出来,温热,搏动有力,颜色鲜红得不正常。

换给卢督军。

手术比上次难,卢督军年纪大了,血管脆弱。

但终究是成了。

卢督军醒来后,第一句话是:“放了他。”

“放谁?”

“地牢里……其他革命党。”他眼神有些迷茫,“他们……是中国的希望……”

副官们面面相觑。

我暗叫不好。

革命党的心,开始影响他了。

接下来几天,卢督军像变了个人。

撤了关卡,放了政治犯,甚至拨款建学校。

手下将领哗然,觉得督军疯了。

卢督军却拉着我的手:“安大夫,我觉得我以前……做错了。杀人不对,欺压百姓不对。我要赎罪。”

“督军,那是别人的心在说话。”

“不,这就是我的想法。”他眼神坚定,“我要通电全国,支持革命。”

我知道,大祸要临头了。

果然,三天后,兵变。

副官们带兵冲进督军府,要“清君侧”。

卢督军被围在书房,他看着我:“安大夫,我胸口疼。”

我掀开他衣服,看见手术刀口裂开了,渗着血。

更可怕的是,伤口周围的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像一颗小心脏,在皮下跳。

“它……要出来……”卢督军苦笑,“我压不住它了。”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撞开。

副官冲进来,举枪对准他。

卢督军忽然暴起,动作敏捷得不像老人,一把夺过枪,反手将副官按在墙上。

“你们……都该死……”他声音变了,变成那个革命党的声音,“军阀!走狗!”

他开枪,打死了副官。

其他士兵见状,一齐开火。

卢督军身中数弹,倒在地上。

胸口炸开,那颗革命党的心跳了出来,落在地上,还在扑通扑通跳。

士兵们吓傻了。

我趁乱逃走。

回到诊所,我锁上门,浑身发抖。

,终究是邪术。

两颗心,两条命,都毁在我手上。

我决定收手。

再也不做这种手术了。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天后,一个穿长衫的老者找上门。

他戴着圆眼镜,文质彬彬,手里拎着个皮箱。

“安景明安大夫?”

“是我。您是哪位?”

“我姓陈,是个教书匠。”他坐下,打开皮箱,里面不是书,是厚厚一叠病历,“我儿子病了,想请您看看。”

“什么病?”

“他半年前受了刺激,从此不会哭,不会笑,像个木头人。”陈先生推过一张照片,“西医说是‘情感缺失’,无药可治。我听说您有祖传的医心术,特来相求。”

照片上的青年,眉目清秀,但眼神空洞。

“陈先生,您搞错了,我只是个心理医生。”

“卢督军父子的事,我都知道。”陈先生压低声音,“安大夫,我不问您的手术从哪来,我只求您救我儿子。多少钱都行。”

“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儿子是替人顶罪才变成这样的!”陈先生忽然激动,“他同学游行被抓,他替人认了,在牢里受了刑,出来就成了这样!他是个好孩子,不该这样过一辈子!”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想起了那个革命党。

同样是年轻人,同样被这世道毁了。

“让我看看令郎。”

陈先生儿子叫陈望,确实如他所说,面无表情,问十句答一句,像个精致的偶人。

我检查了他的心脉,发现心窍处有郁结,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是不是受过重击?胸口?”

陈先生想了想:“在牢里……被狱卒用枪托砸过胸口。”

我明白了。

情感虽属神魂,却也依托心脉。心脉受损,情绪便无处通达,淤积成“情栓”,人就成了木头。

要治,确实需要“通心”。

但不必换心。

“陈先生,令郎的病,或许有别的治法。我用金针通窍,佐以汤药,或许能见效。不必换心那么凶险。”

“真的?”陈先生抓住我的手,“安大夫,您要是能治好望儿,我……我这条老命都是您的。”

我开始了治疗。

金针渡穴,药汤调理。

陈望的情况,竟真的慢慢好转。

他开始有表情了,会皱眉,会抿嘴,偶尔还能说句长话。

陈先生高兴得老泪纵横。

我也松了口气。

总算,救了一个人。

可就在治疗快结束时,出事了。

那天夜里,诊所门被砸响。

我开门,是陈先生,浑身是血,怀里抱着陈望。

“安大夫!救命!有人要杀我们!”

我赶紧让他们进来,锁好门。

“怎么回事?”

“是……是警察厅的人。”陈先生喘着气,“他们不知怎么知道了望儿在你这治病,说……说你是革命党同伙,要抓我们回去审问。”

我心头一紧。

卢督军的事,终究还是牵连到我了。

“你们先躲一躲。”我带他们进密室,“天亮前别出来。”

安顿好他们,我回到诊室,想着怎么应对。

忽然,我闻到一股怪味。

不是血腥味,是……防腐药水混着淡淡尸臭。

我循着味道,走到陈先生刚才坐的椅子边。

皮箱还在地上。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

里面不是病历。

是手术器械。

崭新的,锋利的手术刀、钳子、针线,还有……一瓶福尔马林,泡着一颗萎缩的心脏。

心脏上贴着一张标签:陈望,民国十四年腊月。

民国十四年?

那不是两年前吗?

陈望不是还活着吗?

我头皮发麻,冲到密室,掀开陈望的衣服。

胸口,赫然有一道长长的、愈合不久的刀口!

“你们……”我后退。

陈先生缓缓站起来,脸上的惊慌消失了,只剩下诡异的平静。

“安大夫,既然你发现了,我就不瞒了。”

“陈望……早就死了。”他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两年前,游行时中流弹,打中心脏,当场就死了。但我舍不得他,我用冰棺存着他的身体,到处找能让他‘活’过来的方法。”

“直到我听说你的换心术。”

“所以……你骗我?”

“不完全是骗。”陈先生摇头,“陈望确实不会哭不会笑,因为他的心死了。我要你给他换一颗活心,让他真正活过来。”

“你疯了!死人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眼睛发亮,“你祖上的医心术里,不是有‘借尸还魂’之法吗?用活人的心,唤醒死人的身。只要心是活的,人就是活的!”

“那是禁术!而且需要至亲之人的心!”

“所以我来了。”陈先生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用我的心,换给望儿。我是他父亲,血脉最近,最合适。”

我看着他胸口的旧伤疤,忽然明白了。

“你……已经换过了?”

“换过一次,失败了。”他苦笑,“我找过一个江湖郎中,他把我的心换给望儿,可望儿没醒,我也没死。两颗心,都在我们父子体内,半死不活。所以我才找你,安大夫,你是行家,你能让手术成功,对不对?”

我看着他狂热的表情,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这是一个甘愿为儿子去死的父亲。

也是一个想把死人复活的疯子。

“就算手术成功,陈望活过来,也不是你儿子了。”我试图劝他,“那是你的心在驱动他的身体,他的记忆、情感,都还是死的。”

“没关系。”陈先生温柔地看着陈望,“只要他能走,能说话,能叫我一声爹,就够了。”

窗外传来警笛声。

警察来了。

陈先生抓住我的手:“安大夫,没时间了。现在,立刻手术。用我的心,完整地换给望儿。否则,我就告诉警察,卢督军是你害死的。”

我别无选择。

再次走进密室,准备手术。

陈先生躺在手术台上,陈望躺在另一张台上。

我划开陈先生的胸膛,取出他的心脏。

还在跳,但很虚弱。

然后是陈望。

当我划开他胸膛时,我看见了恐怖的一幕。

他的胸腔里,没有心脏。

只有一团黑色的、蠕动的东西,像无数根细小的触手,缠绕成一团。

那东西感觉到空气,突然舒展开来!

露出中间一张脸!

陈望的脸!

缩小版的,扭曲的,长在肉团上的脸!

“又来了一个……”

“爹,这颗心看起来不错……”

陈先生也看见了,他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望儿……你……”

“爹,我早就‘活’了。”那张小嘴一开一合,“两年前那颗子弹,没打死我,它让我变成了更好的东西。我不需要心了,我吃心。你找来的那些江湖郎中的心,我都吃了。现在,轮到你了。”

黑色触手猛地伸出,缠住陈先生那颗离体的心,拖进陈望胸腔。

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陈先生惨叫,身体剧烈抽搐。

而陈望的身体,坐了起来。

胸口的刀口迅速愈合。

皮肤泛起诡异的黑红色。

他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咔声。

“安大夫,谢谢你。”他看向我,“没有你,爹不会这么痛快地把心交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

“我是‘心魔’。”他下床,走到我面前,“人死时若执念太深,怨气会聚在心窍,化成这东西。我爹想让我活,这执念养大了我。现在,我活过来了,但还需要更多的心。”

“你要干什么?”

“吃啊。”他舔舔嘴唇,“这世道,有心病的人多的是。他们的心,又苦又涩,最好吃了。安大夫,你手艺这么好,不如我们合作?你把他们引来,我吃心,分你好处。”

我恶心欲呕。

“你休想!”

“那就可惜了。”他伸手,触手从指尖伸出,缠向我胸口,“你的心,看起来很干净,应该很美味……”

我抓起手术刀,砍断触手。

黑色液体溅出,腐蚀地板,冒出青烟。

陈望,不,心魔,怒了。

更多触手从身体里涌出,扑向我!

我边战边退,退到诊室。

抓起那瓶福尔马林,砸过去!

瓶子碎裂,药液淋了心魔一身。

它惨叫,身体开始冒泡,融化。

“安大夫……你杀不死我……”它嘶吼,“只要这世上还有执念……我就还会回来……”

最终,化为一滩黑水。

陈先生的尸体,也迅速干瘪,只剩皮包骨。

警笛声到了门口。

我瘫坐在地,看着满地狼藉。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警察破门而入,看见密室里的惨状,把我抓了起来。

我说了心魔的事,没人信。

他们认定我是连环杀手,专挖人心。

我被判了死刑。

行刑前夜,一个狱友悄悄告诉我:“安大夫,你的事,我听说了。你是不是觉得,心魔是你招来的?”

“难道不是?”

“也许,心魔早就存在。”他压低声音,“只是借着你的手术,显形了。这世道,人心败坏,到处都是心病。心魔不吃人心,也会以别的形式存在。你不过是……刚好碰上了。”

这话让我愣了很久。

是啊,这乱世,贪心、黑心、野心、狠心……

什么样的心没有?

心魔,不过是人心的倒影。

我死了,心魔就会消失吗?

不会。

它会找下一个宿主。

在下一个乱世,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吃心。

枪响的那一刻,我最后想到的,是那个革命党临死前的话。

“我的心,会替我看着你。”

是啊。

心会看着。

看着这人间,如何被自己的心魔,一口一口吃掉。

而我,不过是其中一个。

被吃掉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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