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明万历年间的一个老童生,考了半辈子,连个秀才都没捞着。
在南京城外的聚宝门附近,赁了间破屋,靠给棺材铺写挽联、给酒肆抄水牌过活。
和我境遇差不多的,还有个叫范进的同乡,年纪比我小些,但也考了二十多年,家里穷得叮当响。
他那人,有点迂,但心眼不坏,就是魔怔了,觉得这辈子非得中个举人不可。
我们常在一起温书,其实也没什么可温的,四书五经翻得纸都毛了,倒背如流,可就是过不了考官那关。
范进尤其痴,半夜说梦话都在破题承题,眼睛总是红的,看人直勾勾的。
他岳父胡屠户,是个杀猪的,常来骂他,话很难听,说他是“现世宝”、“穷酸饿醋”,范进只是缩着脖子听,不敢回嘴。
我看着不忍,有时接济他几个炊饼。
他就抓着我的手,指甲抠进我肉里,眼睛亮得吓人:“赵兄,我觉得快了,真的快了!昨夜我梦见文昌星掉进我家水缸里了!”
我只当他是疯话。
那年秋闱又近了。
范进更加拼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但眼神里的火却烧得更旺。
有时半夜,我能听见他在隔壁屋里来回踱步,脚步很轻,却急得很,像被困在笼子里的兽。
还总伴随着一种奇怪的、低低的摩擦声,像是用指甲在反复刮着粗糙的墙壁。
考前一天,他来找我,脸色是一种病态的潮红。
“赵兄,借我点灯油,就一点。”他搓着手,手上全是墨渍和细小的伤口。
我把所剩不多的灯油倒给他半盏。
他接过油灯时,手抖得厉害,油都洒出来一些。
灯光下,我看见他手腕内侧,靠近脉门的地方,有几道新鲜的、深深的红痕。
不是划伤,更像是……用细绳紧紧勒过,勒进肉里留下的印子。
“范兄,你这是……”我指着他的手腕。
他慌忙缩回手,用袖子遮住,眼神躲闪。
“没……没事,温书时不小心,让麻绳勒了一下。”
这话鬼才信。
但我也没多问,读书人有时有些怪癖,不稀奇。
他就那样抱着油灯,匆匆回去了。
那天夜里,我睡得不安稳。
总觉得有一股极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混在夜风里飘来。
不是胡屠户家的猪臊味。
是一种更腻人、更让人心里发毛的味道。
像……像熬了很久的、加了过多糖的动物油。
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的纸灰气。
第二天,范进去考试了。
我照常去棺材铺写挽联。
心里却总有些七上八下。
傍晚,我回到住处。
隔壁静悄悄的。
范进还没回来。
科举放榜通常要好几天后。
我摇摇头,觉得自己多虑了。
煮了点稀粥喝下,早早躺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急促的、却又极力压抑的敲门声惊醒。
“赵兄!赵兄!开门!快开门!”
是范进的声音!
嘶哑,颤抖,透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狂喜!
我披衣下床,打开门。
月光下,范进站在门口,衣衫不整,头发散乱,脸上却放射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狰狞的光彩!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缩得像针尖,里面跳动着疯狂的火苗。
“中……中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陷进我的皮肉里!
“我中了!亚元!报帖就在家里!哈哈哈!我中了!”
他狂笑起来,声音却像是从破了的风箱里挤出来的,干涩刺耳。
我被他晃得头晕,心里却咯噔一下。
这么快?刚考完就放榜?绝无可能!
“范兄,你冷静些!是不是看错了?或是有人戏弄你?”我试图让他清醒。
“没错!千真万确!大红报帖!官差送的!我都摸到了!热的!还是热的!”
他语无伦次,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带着那股熟悉的、更浓烈的腥甜气!
热的报帖?
我脊背窜上一股凉气。
“范兄,你先松开我,我去看看。”我掰开他的手。
他顺从地松开,却一把拉住我的袖子,拽着我往他家方向走。
脚步虚浮,却异常急切。
他家离得不远,两间快要倒塌的茅屋。
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
但我一进门,就闻到了那股味道的源头!
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甜腻气,几乎凝成实体,混杂着劣质灯油燃烧的焦臭,还有一种……像是许多种草药混合熬煮后、又腐败了的怪味!
“点灯!点灯!让赵兄看看我的报帖!”范进在黑暗中摸索。
我摸出火折子,吹亮。
微弱的光照亮了方寸之地。
屋里一片狼藉,破桌烂椅东倒西歪。
地上,洒落着一些黑乎乎、粘稠的、像是泼洒的糖浆或油脂的东西。
而在屋子正中央的泥地上,赫然摊放着一张纸!
一张很大的、颜色暗红的纸!
纸上确实有字,但根本不是官府正规的榜文格式!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极粗的、蘸饱了浓墨的笔,胡乱涂抹上去的,笔画粘连,难以辨认。
而且,那纸的颜色……红得发黑,红得油腻,在火光下,仿佛还在微微反光,缓慢地……蠕动?
我蹲下身,想凑近看。
那股腥甜味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
这不是朱砂!也不是普通的红颜料!
我强忍着恶心,用火折子更近地照了照。
看清了!
那暗红的“纸”的质地,根本不像纸!
它有一定的厚度,表面不平,有细微的颗粒感和……毛孔般的纹理?
边缘甚至有些卷曲、焦糊。
更可怕的是,那些黑色的“字迹”,并不是写上去的墨。
它们更像是……某种深色的、半凝固的粘稠物,从“纸”的内部渗出来,汇聚成的丑陋图案!
这不是报帖!
我猛地站起身,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破凳子。
“范进!这不是报帖!这是……这是什么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我声音都变了调。
范进却对我的惊恐视而不见。
他痴迷地看着地上那暗红的东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晕。
“是我的报帖……我的功名……我的……”
他喃喃着,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伸出那双枯瘦、布满伤痕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去抚摸那张“纸”。
指尖触碰到那暗红油腻表面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纸”……或者说那东西,猛地向内一缩!
仿佛被触碰的活物!
紧接着,范进抚摸的地方,那暗红的“纸面”突然变得柔软、塌陷!
像受热的蜡,又像……融化的脂肪!
范进的手指,竟然缓缓地……陷了进去!
陷进了那暗红色的、油腻的“纸”里!
“啊!”范进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不是痛,更像是……愉悦的颤栗?
他想抽回手,但手好像被吸住了!
他脸上露出一种极其矛盾的表情,狂喜中夹杂着一丝本能的恐惧。
“赵兄……帮帮我……它……它喜欢我……”他语无伦次,眼睛却死死盯着自己陷进去的手指。
我头皮发麻,操起旁边一根顶门杠,想去把他拉开。
就在这时,那暗红“纸”的中央,那些由黑色粘稠物构成的“字迹”,突然活了!
它们像一团团纠缠的黑色蛆虫,开始剧烈地蠕动、翻滚!
并且发出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随着这蠕动,那张“纸”开始迅速收缩、卷曲!
边缘向上翘起,像一张正在合拢的、贪婪的嘴!
要把范进的手,连同他整个人,都吞裹进去!
“范进!松手!快松手!”我厉声大吼,用顶门杠去撬那卷曲的边缘。
杠子碰到那暗红物质,传来一种湿滑、粘腻、又异常坚韧的触感!
根本撬不动!
反而有一股阴冷滑腻的力量,顺着杠子传过来,差点让我脱手!
范进半个手掌都陷进去了!
他的手臂开始剧烈颤抖,脸上的红晕褪去,变成死灰般的惨白。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眼睛里终于被纯粹的恐惧占据!
“救……救我……赵兄……它在吸……吸我的……”
话没说完,他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拽!
噗通一声,上半身几乎趴在了那团暗红之物上!
那东西立刻像饿极了的野兽,迅速蔓延、包裹上来!
沿着他的手臂,向肩膀、胸膛蔓延!
所过之处,范进的衣衫无声无息地消融,露出下面同样在迅速变得暗红、油腻的皮肤!
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游走、钻营!
“啊——!!!”
范进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但只叫了半声,就被那蔓延上来的暗红物质堵住了嘴巴!
他的脸,一半还是原本枯瘦蜡黄的模样,写满极致痛苦。
另一半,却已经被那暗红油腻覆盖,并且开始……融化?
五官模糊,肌肉塌陷,像蜡烛一样软下去,和那暗红物质融为一体!
我魂飞魄散,扔掉顶门杠,连滚爬爬地冲出茅屋!
身后,范进的惨叫声已经变成了一种低沉的、闷在厚重油脂里的“咕噜”声。
还有那种粘腻的、仿佛咀嚼吞咽般的可怕声响!
我跑到街上,想喊人,可半夜三更,四周死寂。
只有胡屠户家方向,隐约传来几声猪哼。
我浑身发抖,不敢回屋,也不敢靠近范进家。
躲在远处一个柴垛后面,死死盯着那间黑洞洞的茅屋。
里面的声响渐渐停了。
那股腥甜腻人的气味,却更加浓烈地飘散出来,笼罩了这片区域。
我恶心得干呕起来。
天,终于蒙蒙亮了。
我壮着胆子,哆哆嗦嗦地挪回范进家附近。
茅屋的门虚掩着。
里面静得可怕。
那股味道淡了些,但依然存在。
我捡了根长树枝,远远地挑开破门。
晨光熹微,照进屋内。
地上,空空如也。
没有范进。
没有那张恐怖的暗红“报帖”。
只有一滩人形的、颜色更深、近乎黑褐色的油渍,印在泥地上。
油渍中央,散落着几片破碎的、沾满油污的旧衣衫布片。
还有……几缕枯黄的头发。
范进……被那东西……“吃”掉了?
还是……融化了?
我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
“范进这现世宝!又死哪儿去了?猪大肠还没刮呢!”
是胡屠户!
他拎着把剔骨刀,敞着怀,满脸横肉乱抖,走了过来。
看到我坐在地上,他愣了一下。
“赵书生?你在这儿干啥?看见我那废物女婿没有?”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颤抖着指向屋内。
胡屠户狐疑地瞥了我一眼,大步走到门口,朝里一看。
“这杀才!把屋里弄得什么鬼味道!像死了八百年的老油渣!”
他骂着,走了进去。
用脚踢了踢地上那滩黑褐色油渍。
“这啥玩意儿?泼了猪油?”
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沾了一点,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眉头紧皱。
“怪了……不像是猪油羊油……倒有点……像……”
他话没说完,脸色突然一变!
猛地丢掉手里沾的油渍,像是被烫到一样!
“妈的!邪性!”
他站起身,环顾空荡荡的屋子。
“范进!范进!给老子滚出来!”
没人应答。
胡屠户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他毕竟是个杀生见血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
目光落在地上的布片和头发上。
他捡起一片布,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那头发。
手开始抖了。
“这……这是那废物的衣服……”他声音发干,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惊疑,“赵书生,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把昨晚见到的,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当然,隐去了很多我自己都难以理解的细节,只说他好像魔怔了,弄了张怪纸,然后……好像出事了。
胡屠户听完,脸色铁青,半晌没说话。
他盯着地上那滩油渍,眼神变幻不定。
有恐惧,有厌恶,但似乎……还有一丝别的、让我心头发冷的东西。
像是……贪婪?
“你说……他中了?亚元?”胡屠户舔了舔厚厚的嘴唇,声音有些异样。
“他是这么说的,但那根本不是官府的报帖!”我急忙道。
“是不是……不重要了。”胡屠户慢慢直起身,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了,我女婿范进,中了举人!亚元!”
“他……他只是暂时……出去会友了,对,出去会友了!”
胡屠户越说眼睛越亮。
“等他回来,我就是举人老爷的岳丈了!”
“那些平日里瞧不起我的,欠我肉钱的……嘿嘿!”
他仿佛瞬间忘记了恐惧,沉浸在一个突如其来的美梦里。
我看着他扭曲兴奋的脸,心里寒气直冒。
范进明明凶多吉少,很可能已经死了,死得极其诡异恐怖。
他的岳父,想的却是如何利用这个“中举”的名头?
“胡……胡老爹,范兄他可能已经……”
“闭嘴!”胡屠户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扬了扬手里的剔骨刀。
“我女婿好得很!中了举,出去风光了!谁再胡说八道,坏我女婿名声,老子剁了他!”
他眼神凶狠,不像作假。
我噤若寒蝉。
胡屠户不再理我,开始在屋里翻找,似乎想找到更多能证明范进“中举”的东西。
最后,他只找到几本破烂的旧书,和半截秃笔。
他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
“报帖一定被他带在身上了!对!带出去显摆了!”
他自言自语,然后转向我,皮笑肉不笑。
“赵书生,今天你看到的,听到的,最好烂在肚子里。”
“要是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他晃了晃剔骨刀。
我连连点头。
胡屠户满意了,哼着小曲,拎着刀走了。
仿佛死了个女婿,是件天大的喜事。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屋里。
关紧门,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脑子里全是昨晚那恐怖的画面。
那暗红的、油腻的、会吞噬人的“报帖”。
范进融化般的惨叫。
还有胡屠户那令人作呕的贪婪嘴脸。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报帖”是什么东西?
范进从哪里弄来的?
他手腕上的勒痕,考前夜里的怪味,还有他说的“热的报帖”
一个可怕的猜想,渐渐浮现在我脑海。
难道……那不是外来的邪物?
是范进自己……“弄”出来的?
用他自己的……什么东西?
我猛地想起,在一些极其邪门、早已被禁毁的野史杂闻里,好像提到过一种恐怖的邪术。
据说,有些屡试不第、执念成狂的读书人,会用自己的“心血”、“脑髓”混合特殊的邪药,在特定的时辰,书写“祈愿”。
他们称之为“血榜”或“髓章”。
献祭自身的一部分,向冥冥中不可知的存在,换取功名。
但那换取来的,真的是人间的功名吗?
还是……把自己变成那“功名”本身的一部分?
变成一张承载着无尽贪婪和疯狂的……活着的“榜”?
范进手腕的勒痕……难道是为了取血?
那腥甜腻人的味道……是熬煮的……人膏?
我胃里翻江倒海,吐了个天昏地暗。
如果真是这样,范进不是被邪物吃了。
他是把自己献祭了,变成了那张“报帖”!
一张以人膏为纸、以怨念为墨的、活着的“功名榜”!
而它现在……不见了。
是完成了“使命”消散了?
还是……去寻找下一个“祈愿者”了?
我越想越怕,决定立刻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收拾了几件破衣服,揣上仅有的几十个铜板,我趁天还没大亮,溜出了住处。
经过范进家时,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门依旧虚掩。
晨风吹过,带来更淡的腥甜气。
我好像看到,门缝后的黑暗里,有一小片暗红色的、油腻的东西,在微微反光。
像是那“报帖”残留的一角。
又像是一只……刚刚睁开、充满饥渴的……
眼睛。
我头皮炸开,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直跑到江边码头,搭上最早一班北去的客船。
船离了岸,看着渐渐远去的南京城,我才稍微松了口气。
以为噩梦结束了。
船上人多眼杂,我找了个角落蜷缩起来。
迷迷糊糊中,听到旁边几个商贩在闲聊。
“听说了吗?南京那边出了件奇事!”
“啥奇事?”
“有个考了二十年没中的老童生,这次秋闱,居然中了!还是亚元!”
我心里一紧。
“哦?姓甚名谁?”
“好像姓范,叫范进。不过也怪,放榜都过去好几天了,也没见这新举人老爷露面,连报喜的官差都找不到人。”
“嘿,保不齐是乐疯了,躲哪儿偷笑去了!这等好事,换我也得疯!”
“他那杀猪的岳父,可是抖起来了,满世界嚷嚷,说他女婿中了举,马上就是官老爷了,以前的账都得加倍还!”
“呸!小人得志!”
他们哄笑起来。
我却浑身冰冷。
范进“中举”的消息,果然传开了!
而且,时间对不上!
考完第二天就有了“报帖”,现在才“放榜”?
那张“人膏报帖”,不仅仅吞噬了范进。
它还在……篡改现实?扭曲人们的认知?
让一个诡异恐怖的死亡事件,变成了一件符合世俗期待的“喜事”?
我感到无边的寒意。
船行数日,在一个小镇靠岸补给。
我下了船,想找点活计,攒点路费。
镇上恰逢集日,颇为热闹。
我在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前驻足,想看看能不能揽点活儿。
摊主是个瘦小的老头子,正眯着眼,用一支极细的笔,在一块淡黄色的、质地奇怪的“纸”上写着什么。
那“纸”很薄,几乎透明,却异常柔韧。
而且……我隐隐闻到一股极淡的、熟悉的腥甜气。
我的心猛地揪紧!
死死盯着那块“纸”。
摊主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露出一张枯瘦、但眼睛异常明亮的脸。
他看着我,嘴角慢慢咧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位相公,可是要写家书?还是……功名祈愿?”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尤其是最后四个字。
功名祈愿!
我连连摇头,转身就走。
脚步踉跄,几乎撞到人。
走出很远,还能感觉到那道黏腻的、仿佛能穿透后背的目光。
我躲进一条偏僻的小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
那摊主……他知道?
他和范进的“报帖”有关?
还是……他也是“祈愿”者之一?
或者……是“兜售”那种“祈愿”方法的人?
我不敢再想下去。
接下来的路程,我变得疑神疑鬼。
看到任何一个读书人模样、眼神狂热或呆滞的,我都会远远避开。
闻到任何奇怪的甜腻气味,都会让我心惊肉跳。
我甚至开始害怕看到红色的纸,尤其是暗红色的。
仿佛那颜色本身,就蕴含着不祥。
我终于回到了北方老家,一个偏僻的小县城。
这里没人知道南京的事,也没人关心科举。
我找了份账房先生的活儿,勉强糊口。
试图忘记那段恐怖的经历。
我以为我安全了。
直到那年秋天,县里新来的县尊老爷,据说是个少年得志的进士,意气风发。
他到任后,大力鼓励文教,还亲自在县学开讲,激励生员。
我也去听了,混在人群后面。
县尊很年轻,相貌清俊,言谈风雅。
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僵硬,眼神深处,有种说不出的空洞。
讲学结束后,县尊起身离开。
经过我身边时,一阵微风拂过,掀起了他官袍的一角。
我无意中瞥见,他官袍内衬的袖口边缘,似乎有一小块不太显眼的、暗红色的……污渍?
形状很不规则,微微凸起,像是布料本身织造时留下的瑕疵。
但那一刻,我仿佛又闻到了那梦魇般的、淡淡的腥甜气!
我猛地抬头,看向县尊的脸。
他正好也侧头,目光与我短暂相接。
那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闪过一抹暗红色的、油腻的光。
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标准的、官方式的微笑。
然后,他便在衙役的簇拥下走远了。
我站在原地,如堕冰窖。
手脚冰凉。
一个更加恐怖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再也驱赶不走。
如果……如果范进那样的“祈愿”,并非个例?
如果那张“人膏报帖”,吞噬范进之后,并未消失?
而是以某种方式,转化成了“功名”本身?
融入了这庞大的、无数人渴望的科举体系之中?
每一个“成功”的考生,每一个穿着官袍的人,他们的荣耀背后,是否都藏着一点那样的“污渍”?
是否都沾染了那腥甜腻人的……人膏之气?
这煌煌功名路,这万千朱紫客。
会不会根本就是一座庞大无边的、以无数“范进”们的血肉魂灵为燃料,持续熬炼着“人膏”
鼎镬?
我抬起头,望向县衙方向,那里象征着世俗最高的功名与权威。
夕阳西下,给县衙的屋顶镀上一层暗沉的金红色。
像凝固的、冷却的……血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