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明朝洪武年间,景德镇御窑厂一个烧瓷匠人的徒弟,名叫袁土生。
我师父姓赵,是窑厂里手艺最好的把式,专烧青花,尤其擅画缠枝莲,笔下的莲花能让人闻见香味。
但师父有个古怪的规矩:每开一窑,必先供三碗血。
不是鸡血狗血,是他自己的血。
用小银刀划破手腕,滴在碗里,第一碗洒在窑口,第二碗混进釉料,第三碗自己喝下去。
我问师父为什么。
师父正在画一只梅瓶,笔尖在瓷胎上轻轻一顿,点出个极小的红点。
“瓷要活,得喂血。”他声音沙哑,“土是骨,釉是皮,火是魂,血是命。没命的瓷,是死物,摆着也镇不住宅。”
“那为什么喝自己的血?”
“让瓷认主。”师父放下笔,“喝下去,瓷就知道谁是爹娘。将来就算碎了,魂也归我这来。”
我以为师父疯了。
直到洪武七年那场“百窑祭”。
那年宫里要烧一千只“洪武青花”赏赐功臣,限期三个月。
窑厂日夜不停,可烧出来的瓷,十窑九裂。
不是烧坏了,是出窑时好好的,摆上三天,自己就裂了。
裂纹很怪,像人脸,有的哭有的笑。
督窑的太监急了,说要砍人头。
“土生,知道为什么裂吗?”
“火候没掌好?”
“不是火候。”师父眼睛血红,“是瓷里有怨气。”
“什么怨气?”
“烧瓷的土,是景德镇东边乱葬岗挖的。”师父压低声音,“那底下埋着前朝抗元的义军,几万具尸骨。他们的怨气进了土,烧成瓷,瓷就活了。活瓷要见血,不见血就裂。”
“那怎么办?”
“血祭。”师父盯着我,“用活人的血,喂饱它们。”
我吓得后退。
“别怕,不是你。”师父惨笑,“是师父自己。”
第二天,师父开了一窑特殊的瓷。
不是青花,是“血瓷”。
釉料里掺了他半碗血,烧出来的瓷是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块。
那窑瓷出奇地好,一只没裂。
督窑太监大喜,让师父接着烧。
可从那以后,师父就变了。
他手腕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脸色越来越白,可眼睛越来越亮。
有时半夜,我听见他在工房里对着瓷说话:
“乖,喝了爹的血,就是爹的儿。”
“好好长,长大了给爹争气。”
瓷怎么会是儿?
我觉得师父真疯了。
那年秋天,宫里加急要一对“龙凤呈祥”大缸,庆贺马皇后寿辰。
缸太大,一窑只能烧一只。
师父烧了龙缸,血喂了三碗,成了。
该烧凤缸时,师父病倒了。
手腕的伤口溃烂,流出的不是血,是黄水。
“土生……凤缸得你烧了……”
“我不行!我没学过血瓷术!”
“我教你。”师父眼睛瞪得老大,“但你要记住,烧血瓷,喂的是自己的血,认的是自己的主。千万别用别人的血,更别用死人的血。”
“为什么?”
“别人的血,瓷认别人做爹。死人的血……”师父浑身发抖,“瓷就成‘孽镜’了,能照见前世冤孽,引鬼上身。”
他教了我血瓷术。
怎么放血,怎么调釉,怎么烧窑。
临了,他塞给我一个小瓷瓶。
“这里头……是我的血。”他喘着气,“要是……要是你镇不住,就滴一滴进去。我的血老,能压住。”
我接了瓷瓶,手心发烫。
烧凤缸那天,我按师父教的,划破手腕,滴血调釉。
血混进釉料里,釉色变得很怪,不是暗红,是紫红,像淤血。
我也没多想。
装窑,点火。
烧了三天三夜。
出窑那天,督窑太监亲自来了。
缸抬出来,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太美了。
凤凰展翅,羽毛根根分明,眼睛用金彩点的,活灵活现。
可仔细看,那凤凰的眼神不对劲。
不是祥瑞,是怨恨。
死死盯着人看,看得人脊背发凉。
督窑太监却很高兴,赏了我十两银子。
凤缸运走了。
我松了口气,以为没事了。
可当晚,我就做了噩梦。
梦见自己站在那对龙凤缸前。
龙缸和凤缸都在流血,从缸口往外涌,漫了一地。
血泊里浮出无数张脸,男女老少,都在哭。
“袁土生……你用了死人的血……”
“瓷活了……要找你了……”
我惊醒,浑身冷汗。
冲到师父房里,想问他死人的血是什么意思。
可师父已经死了。
死在床上,浑身干瘪,像被抽干了血。
而他的手腕上,那些溃烂的伤口里,长出了细小的瓷片。
白色的,半透明的,像碎瓷镶在肉里。
我吓得瘫坐在地。
忽然想起那个小瓷瓶。
师父说,里头是他的血。
我颤抖着打开瓶塞。
倒出来的不是血。
是灰白色的粉末,带着腐臭味。
是骨灰。
师父给我的,不是他的血。
是他自己的骨灰。
他用命炼的“瓷引”。
而我用这个烧了凤缸。
所以凤缸里,有师父的魂。
我连滚带爬跑到仓库,找到烧凤缸剩下的釉料桶。
桶底还沾着一点紫红色的釉。
我沾了点闻,果然有腐臭味。
师父骗了我。
他教我的血瓷术,根本不是正法。
是用死人骨灰混血,烧“孽镜瓷”。
这种瓷能通阴阳,照前世,但也招鬼。
他要干什么?
我想不通。
几天后,宫里传来消息:马皇后病了。
说是夜里梦见一只血凤凰扑她,醒来就吐血。
御医束手无策。
皇帝震怒,派人来查。
查到我头上。
我被抓进大牢,严刑拷打。
我喊冤,说血瓷术是师父教的,骨灰也是师父给的。
可没人信。
督窑太监想脱罪,把一切都推给我。
就在我要被问斩时,牢房里来了个怪人。
是个老和尚,穿破袈裟,拄着根烧火棍。
狱卒对他很恭敬,叫他“慧觉大师”。
“年轻人,你身上有瓷怨。”
“什么瓷怨?”
“你烧的那只凤缸,不是寻常血瓷,是‘夺命瓷’。”慧觉说,“缸里封着一百零八个冤魂,都是前朝抗元义军的遗孤,被元兵杀了,埋在景德镇。你师父用他们的骨灰烧瓷,是想炼‘怨器’,报仇。”
“报什么仇?”
“你师父本名赵抗元,是义军首领的后人。”慧觉缓缓道,“洪武皇帝灭元,他本以为是光复汉室,可皇帝坐稳江山后,开始清算当年不服管束的义军。你师父的族人,被安了个‘私通残元’的罪名,满门抄斩。他侥幸逃脱,改名换姓,躲进窑厂,就为等这一天——用夺命瓷,咒杀皇后,动摇国本。”
我如遭雷击。
原来师父不是疯了。
是在报仇。
“那龙缸呢?”我问。
“龙缸是‘引子’。”慧觉说,“龙引凤,凤招怨。龙凤成对,怨气才能入宫。你师父自己烧龙缸,用自己的血,是为了让怨气认他的主。让你烧凤缸,用死人骨灰,是为了让怨气有根。两只缸凑一起,就是一座移动的‘怨窑’,谁靠近谁倒霉。”
“可皇后……”
“皇后只是开始。”慧觉眼神悲悯,“怨气会蔓延,从后宫到前朝,从皇宫到天下。到时候,大明江山,就是一座巨大的怨窑。你师父要的,不是杀一个人,是毁一个国。”
我浑身发冷。
“大师,救我……”
“救你可以,但你要帮我。”慧觉说,“怨器已成,硬毁会炸,怨气四散,死更多人。只能‘化怨’,把怨气引出来,超度亡魂。”
“怎么化?”
“用你的血。”慧觉盯着我,“你烧的凤缸,瓷认你做了半个爹。你的血能引怨气出来。但很危险,怨气可能反噬,要了你的命。”
我想起师父的死状。
浑身长瓷片。
可如果不做,皇后死了,皇帝追查,我也得死。
横竖是死,不如搏一把。
“我做。”
慧觉带我出狱,去了皇宫。
那对龙凤缸摆在皇后寝宫外,已经用黄布盖起来了。
可黄布下面,隐隐透出紫红色的光。
还有低低的哭声,很多人一起哭。
慧觉掀开黄布。
我看见了恐怖的一幕。
龙缸和凤缸的表面,浮现出无数张人脸。
挤在一起,扭曲,痛苦,张嘴嘶喊,但没有声音。
缸口在往外渗血,黑色的,粘稠的血。
已经流了一地,腥臭扑鼻。
“开始吧。”慧觉递给我一把小刀。
我割破手腕,让血滴进凤缸。
血滴进去的瞬间,缸里的人脸疯狂了!
它们争抢着吸我的血,缸壁上的脸孔扭曲变形,像饿鬼。
接着,那些脸从缸里浮了出来!
不是真的脸,是血雾凝成的虚影。
一百零八个,密密麻麻,飘在空中,朝我扑来!
慧觉摇动佛珠,念起往生咒。
佛珠发光,照在血影上,血影发出惨叫,开始变淡。
可它们不甘心,拼命往我身体里钻。
我感觉到刺骨的冷,像掉进冰窖。
战场,杀戮,惨叫,火焰。
全家被绑赴刑场,刽子手的刀举起又落下。
还有师父,不,赵抗元,躲在尸体堆里,眼睁睁看着族人死光。
仇恨,无边无际的仇恨。
“看到了吗……”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是师父的声音,“这就是大明朝……这就是朱皇帝……我们帮他打天下……他杀我们全家……”
“师父……冤冤相报……”
“不报?那他们就白死了?”师父的声音尖锐,“土生,帮我!让怨气进宫,咒死朱元璋!咒死他全家!让朱家也尝尝灭门的滋味!”
“师父,停手吧……”
“停不了!”他嘶吼,“怨气已成,要么毁掉大明,要么毁掉我!你选!”
我看向慧觉。
慧觉额头冒汗,佛珠的光芒在减弱。
显然,怨气太强,他快撑不住了。
怎么办?
我忽然想起师父的话。
“瓷要活,得喂血。”
“喝下去,瓷就知道谁是爹娘。”
我咬破舌尖——不是指尖,舌尖血最纯——一口血喷向凤缸。
然后,我做了个疯狂的决定。
我爬上缸沿,一头扎了进去!
跳进凤缸里!
“土生!”慧觉惊呼。
缸里不是空的。
是血。
粘稠的,冰冷的血,灌满我的口鼻。
无数双手抓住我,往下拖。
那些冤魂,要把我拖进缸底,当替身。
我拼命挣扎,可越挣扎沉得越快。
就在我要窒息时,我摸到了缸底。
缸底有个凹坑,坑里嵌着一块瓷片。
是“瓷心”——血瓷的核心。
我抓住瓷心,用力一抠!
瓷心离缸的瞬间,所有冤魂的嘶喊达到了顶点。
然后,突然安静了。
血开始退去。
冤魂的影子,一个个消散。
最后,缸里只剩下我,和那块瓷心。
瓷心是暗红色的,形状像心脏,还在微微跳动。
我爬出缸,浑身是血,手里捧着瓷心。
慧觉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你用自己的身体,做了新的‘瓷窑’。”
我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衣服破了,皮肤上浮现出瓷纹。
青花色的,缠枝莲图案,从心口蔓延开来。
“怨气没散,只是换了个地方。”慧觉叹气,“现在,它们住在你身体里了。你成了活的血瓷。”
我苦笑。
也好。
怨气在我这里,就不会去害别人了。
“我会怎样?”
“你会慢慢瓷化。”慧觉说,“皮肤变硬,变脆,像瓷器。最后,整个人变成一尊瓷像。那时候,怨气就会彻底封在你里面,再也出不来。”
“能活多久?”
“看造化。”慧觉摇头,“可能十年,可能明天。”
我点点头。
把瓷心递给慧觉。
“这个,麻烦大师超度了。”
慧觉接过瓷心,用袈裟包好。
“你有什么心愿?”
我想了想,“我想回景德镇,继续烧瓷。”
“还烧?”
“嗯。”我摸着胸口的瓷纹,“既然我是瓷窑了,就该干瓷窑的事。烧些好瓷,给世人用,也算……赎罪吧。”
慧觉看着我,念了声佛号。
“也好。记住,别再碰血瓷了。”
“不会了。”
我回了景德镇。
师父的死,被定为“恶疾暴毙”。
我的冤屈,也澄清了。
宫里把那对龙凤缸砸了,碎片埋进深山。
一切仿佛都没发生过。
只有我知道,我胸口那圈瓷纹,在慢慢扩大。
起初只是心口,后来蔓延到肩膀,到后背。
皮肤变得敏感,怕冷怕热,轻轻一碰就疼。
我开始烧一种特殊的瓷。
不是青花,不是血瓷,是“素瓷”。
纯白的,没有任何花纹,像初雪。
烧的时候,我会对着瓷说话,说那些冤魂的故事,说师父的仇恨,说我自己的罪。
说完了,瓷出窑,摆在家里,不卖。
渐渐的,家里摆满了素瓷。
白的瓷,白的墙,像灵堂。
镇上的人说我疯了,躲着我走。
我不在乎。
有一天夜里,我在工房烧瓷,忽然听见有人叫我。
是师父的声音。
“土生……”
我回头,看见师父站在暗处。
不,不是师父。
是瓷纹在我胸口凝成的虚影,青花色的,缠枝莲图案组成的师父的脸。
“师父?”
“怨气……在你身体里……养得很好……”他笑,“等我养足了……就能出去了……”
“你不是师父。”我盯着他,“你是怨气化成的幻象。”
“有区别吗?”他飘近,“赵抗元的恨是真的,冤魂的怨是真的,你的罪也是真的。我就是真。”
“我不会放你出去的。”
“由不得你。”他伸手,手指是瓷片组成的,冰冷锋利,“瓷纹长满你全身那天,就是你的死期。到时候,我占你的身体,照样能报仇。”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
“我是瓷窑。”我扒开衣襟,露出胸口大片瓷纹,“窑能烧瓷,也能……炼鬼。”
我抓起一把瓷土,按在胸口。
瓷土沾到瓷纹,发出“滋滋”的声音。
师父的虚影惨叫起来!
“你干什么!”
“烧了你。”我又抓起一把,糊在脸上,脖子上,“把我自己,和你们,一起烧成瓷。这样,我们就永远分不开了。”
“疯子!你会死的!”
“早就该死了。”我点燃窑火,走进去。
不是跳进火里,是坐在窑口,让火焰舔舐身体。
瓷纹遇火,开始发亮。
那些冤魂的嘶喊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在我身体里喊。
疼。
像被活活烧死一样疼。
可我不停地往身上糊瓷土,一层又一层。
瓷土混着我的血,被火烧,慢慢成型。
我在把自己,烧成一尊瓷像。
一尊巨大的,封着一百零八个冤魂和赵抗元仇恨的,活人瓷。
火焰吞没我的最后一刻,我看见师父的虚影在挣扎,在咒骂。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黑暗。
永恒的黑暗。
再醒来时,我在窑里。
窑已经冷了。
我站起来,身体沉重,低头看,皮肤变成了瓷白色,光滑,坚硬。
我真的变成瓷像了。
可还能动,能走,能看能听。
只是不能说话,不能吃东西。
我走出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一尊完美的白瓷人像,连衣服的褶皱都烧出来了。
只有眼睛,还是人的眼睛,黑白分明。
胸口那圈瓷纹,消失了。
怨气,被我烧没了。
或者说,烧进了瓷身里,永远封住了。
我成了不人不瓷的怪物。
我走出工房,走到街上。
天刚亮,早起的镇民看见我,吓得尖叫。
“鬼!瓷鬼!”
人们四散奔逃。
我不怪他们。
我走到师父坟前,跪下——瓷做的膝盖弯不下去,只能直挺挺站着。
站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慧觉来了。
他看见我,念了声佛号。
“何苦至此。”
我张张嘴,发不出声。
“也好。”慧觉叹气,“你现在是‘镇怨瓷’,能镇一方邪祟。往后,就守在景德镇吧。哪家窑闹鬼,你就去哪家站一夜,鬼自然就散了。”
他给了我一件旧袈裟,让我披上,遮住瓷身。
从此,景德镇多了一个“瓷和尚”。
白天躲在破庙里,夜里出来巡游。
哪家窑出了怪事,我去站一夜,第二天就太平了。
镇民们起初怕我,后来习惯了,还给我送饭——虽然我不吃,但他们放在庙门口,心意我领了。
我就这样活着。
不,不叫活着。
叫存在着。
一年,两年,十年。
瓷身不会老,不会病。
只是越来越脆,轻轻一碰就裂纹。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碎掉。
碎成一地瓷片,里面的怨气就会跑出来。
所以我要在那之前,找到下一个愿意把自己烧成瓷的人。
把怨气传下去。
一代传一代。
直到有一天,怨气自己消散。
或者,直到永远。
这就是血瓷的宿命。
也是我的。
我站在破庙门口,看着景德镇的万家灯火。
瓷做的眼睛,流不出泪。
只能静静地看着。
等着碎掉的那天。
或者,等着下一个我出现。
继续这永恒的,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