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元朝至大年间,江南嘉兴府一个织户的儿子,名叫陆文康。
我家世代织锦,手艺传男不传女,据说祖上曾给忽必烈大汗织过战袍。
但我家有个古怪的规矩:每织完一匹锦,必须剪下一角,烧成灰,撒在织机下。
我问父亲为什么。
父亲正在给一架新织机上油,手里的油刷顿了顿。
“织锦是偷天工。”他声音压得很低,“一匹锦要耗三千六百根丝,每根丝都沾着织工的魂气。织完了,就得还一点回去,不然魂气太满,织机会‘活’过来。”
“织机活了会怎样?”
“会自己织。”父亲眼神发飘,“织出来的不是锦,是‘命帛’。谁的名字被织上去,谁的命就被织进去了。”
我以为父亲吓唬我。
直到我十六岁那年,家里接了一桩大活。
嘉兴路的达鲁花赤要给他女儿办嫁妆,要织一百匹“缠枝莲”纹的锦,限期三个月。
工钱给得高,足够我家吃三年。
父亲接了。
我们日夜赶工。
织到第九十九匹时,出事了。
那架用了三代的老织机,在半夜自己动了起来。
不是风吹,是实实在在地动——踏板上下,梭子穿行,可上面没人。
织出来的也不是“缠枝莲”。
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暗红色纹路,像血管,又像地图上的河流。
布面上,隐隐约约浮现出字。
蒙古文,我不认识,但父亲看过之后,脸煞白。
“是达鲁花赤女儿的名字……还有生辰八字……”
他想停下织机,可织机像有了自己的意志,根本停不下来。
三天三夜,织机自己织完了一整匹布。
布成那天,达鲁花赤的女儿暴毙。
说是突发心疾,可坊间传言,她死的时候浑身缠满了暗红色的丝线,像被裹在茧里。
父亲吓得把那匹布藏在密室,再不敢碰。
可一个月后,父亲也开始不对劲。
他总说手指疼,摊开手看,十个指头的指尖都有细小的孔,像被针扎过。
孔里不时渗出暗红色的丝线,轻轻一扯,疼得钻心。
请了大夫,大夫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是“劳症”,开了些补药。
但父亲的病越来越重。
那些红丝线从指尖蔓延到手背,到手臂,最后爬满全身。
他躺在床上,像一具被红线缠绕的木乃伊。
临死前,他抓着我的手,眼睛瞪得老大:
“文康……那匹布……不是布……”
“是‘命织’……它吃了达鲁花赤女儿的命……现在要来吃我的了……”
“你记住……千万别再碰那架织机……千万别织完一百匹同样的锦……”
“否则……织机会记住那个纹路……永远织下去……直到吃光所有相关的人……”
说完,他咽了气。
身上的红丝线瞬间枯萎,化作灰烬。
可那些灰烬在地上聚拢,慢慢爬向密室的方向。
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它们。
我葬了父亲,锁了密室,本想卖了织机,可没人敢买——达鲁花赤女儿的死,已经让这架织机有了“凶名”。
我只能守着老宅和织机,靠接些零活过活。
但我谨记父亲的警告:不织大单,不织同样的纹样超过十匹。
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泰定元年,嘉兴府来了个新总管,叫孛尔只斤·脱脱不花,是蒙古贵族。
他要给大都的皇帝进贡,需要一种特殊的锦:用金线织出“八宝吉祥”纹,一共要九百九十九匹。
府里的官织局接不了,便摊派到民间织户。
我家被分到三十匹。
我本想推脱,可衙役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不织,就是抗命,满门抄斩。”
我只能接。
但留了个心眼——我把“八宝吉祥”纹稍稍改了改,宝瓶的瓶口改小,法轮的辐条改多,这样严格来说不算同样的纹样。
织到第二十九匹时,还是出事了。
那天深夜,我在织房赶工,困得睁不开眼,趴在织机上打了个盹。
梦见父亲站在织机前,浑身缠满红丝线,对我摇头:
“文康……快跑……它醒了……”
我惊醒。
织机自己在动。
和当年一样,踏板上下,梭子穿行,织出来的却不是“八宝吉祥”。
是暗红色的,血管般的纹路。
“脱脱不花……泰定元年……贡锦……九百九十九……”
我头皮发麻。
想停下织机,可根本停不住。
这匹布织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布成了。
暗红色,触手温润,像有体温。
那些字在布面上微微起伏,像在呼吸。
我吓得把布卷起来,锁进密室——和当年那匹“命织”放在一起。
三天后,消息传来:脱脱不花总管暴毙。
死在书房里,身上缠满了金色的丝线——正是官织局用的贡锦金线。
仵作验尸,说是窒息而死,可那些金线是从他皮肤里长出来的,像汗毛一样,密密麻麻。
府里大乱。
有人说,是前朝怨灵作祟。
有人说,是织工下了咒。
我更怕了。
因为只有我知道,那架织机又“活”了。
它吃了一个蒙古总管的命。
接下来,该轮到谁?
我决定毁掉织机。
可当我举斧要砍时,织机突然发出声音。
不是木头摩擦声,是人的声音。
很多人的声音,男女老少,混在一起,从织机的每一个部件里传出来:
“陆文康……别毁我们……”
“我们是你祖祖辈辈……”
“我们住在织机里……靠吃命帛活着……”
“你毁了织机……我们就散了……但会缠上你……世世代代缠着你……”
我手一软,斧头落地。
“放心……我们不吃陆家人……”
“我们只吃外人……吃那些贪心的人……就像脱脱不花……他贪贡锦之功,活该被吃……”
“你只要继续织锦……每织完一百匹同样的锦……我们就醒一次……吃一个相关的人……”
“作为报答……我们会让你织的锦更好看……更值钱……”
我浑身发抖。
原来我家世代织锦的手艺,是这么来的。
不是天赋,是织机里的“祖宗”在帮忙。
而代价,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献祭一条人命。
“你们……到底是什么?”
“我们是‘织魂’……”
“前朝南宋的织工……蒙古人打来的时候……我们不肯给鞑子织锦……被活活织死在织机里……”
“怨气不散……就附在织机上……”
“我们要吃蒙古人的命……吃贪官的命……吃所有欺负织户的人的命……”
“陆家祖上收留了这架织机……我们就帮你们发财……但也要借你们的手……报仇……”
我明白了。
这是一场交易。
陆家靠织魂发财,织魂靠陆家杀人。
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上次吃达鲁花赤的女儿……她只是个待嫁的姑娘,有什么罪?”
“她爹杀过汉人织户。”织魂冷冷道,“父债女偿。”
“那脱脱不花呢?”
“他克扣织户工钱,逼死过人。”
我沉默了。
听起来,织魂似乎在“替天行道”。
可被他们吃掉的人,真的都该死吗?
“接下来……你们要吃谁?”
“九百九十九匹贡锦的经手人。”织魂说,“从脱脱不花往下数,还有十八个。一个个吃,直到吃完。”
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得死多少人!”
“该死的人,多少都不多。”
我还想说什么,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官府的衙役。
“陆文康,总管大人暴毙,上面怀疑有人下咒。所有织户都要去衙门问话,走吧。”
我只能跟着去。
衙门里,几十个织户跪了一地。
审问的是新来的判官,汉人,姓严,一脸刻薄相。
他一个个问,问到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
“陆文康,你家那架‘凶机’,还在吧?”
“在……但很久没用了。”
“是吗?”严判官冷笑,“可有人看见,脱脱不花大人死前三天,你家的织房夜里有灯光,还有织机声。”
我心里一紧。
那是织机自己织“命帛”的时候。
“大人,小人那是在赶工……”
“赶工?”严判官一拍惊堂木,“赶工织什么?织咒布吧!”
他让人去我家搜。
很快,衙役回来了,手里捧着那匹暗红色的“命帛”。
“大人,在密室找到的!上面还有字!”
严判官展开布,看到“脱脱不花”的名字,脸色大变。
“好个陆文康!果然是你下咒害死总管大人!来人,给我打!打到招为止!”
板子雨点般落下。
我咬牙忍着,可还是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在牢里。
浑身是伤,动弹不得。
牢房阴暗潮湿,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微光。
我躺在草堆上,想着怎么脱身。
忽然,听见织魂的声音。
它们竟然跟到了牢里。
“陆文康……我们救你出去……”
“怎么救?”
“严判官……也该死。”织魂声音里带着恨意,“他当判官三年,收了蒙古人银子,冤杀过七个汉人织户。下一个,就吃他。”
“可我在牢里……”
“我们自有办法。”
那天夜里,严判官在书房审案卷。
烛火忽然变绿。
然后,他看见桌上的案卷自己动了起来。
不是风吹,是案卷上的字在爬。
一个个汉字从纸上剥离,像黑色的虫子,爬向他的手腕。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
那些字钻进他皮肤,在他血管里游走。
第二天,狱卒发现严判官死在书房。
浑身写满了字——都是他冤杀的织户的名字。
字是从皮肤下面透出来的,像纹身,但会动,轻轻蠕动。
府里更慌了。
都说有“字妖”作祟。
而我,因为严判官死得蹊跷,加上没有确凿证据,被放了。
我回到家,织魂在等我。
“看,我们说到做到。”
“接下来还有十七个。”我说,“你们要吃到什么时候?”
“吃到该吃的人吃完。”织魂说,“或者,吃到有人阻止我们。”
“谁会阻止?”
“蒙古人。”织魂声音低沉,“他们请了萨满,正在查。萨满能看见我们,能伤我们。陆文康,你得帮我们。”
“我怎么帮?”
“继续织锦。”织魂说,“织一种特殊的‘护魂锦’,把我们藏进去。这样萨满就找不到我们了。”
“织什么纹样?”
“织‘万魂归巢’。”织魂教我一种极其复杂的纹路,像无数人形纠缠在一起,“用你自己的血调染料,每织一寸,滴三滴血。织满一匹,我们就能全部藏进去。”
我犹豫了。
用血织锦,听起来就是邪术。
“织完之后呢?”
“我们会沉睡。”织魂说,“睡一百年。这一百年,织机不会醒,不会吃人。你可以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
听起来不错。
可我怎么知道,它们说的是真是假?
“我凭什么信你们?”
“你不信,我们只好找别人。”织魂声音冷下来,“比如你那个在苏州做绣娘的表妹……”
我心头一紧。
表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别动她!”
“那就织锦。”
我别无选择。
只能照做。
我采来最好的生丝,用祖传的秘法染色。
染料里掺了我的血,暗红暗红的。
开始织“万魂归巢”。
每织一寸,指尖就疼得钻心——不是针扎的疼,是像有什么东西从指尖被抽走的疼。
织了三天,我瘦了一圈。
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像个痨病鬼。
而织出来的锦,诡异得吓人。
暗红色的底子上,无数黑色的人形扭曲缠绕,像地狱图。
那些人形还会动——虽然很轻微,但确实在动。
仿佛布里有另一个世界。
织到一半时,萨满来了。
是个蒙古老太太,脸上刺着青纹,手里拿着一面皮鼓。
她在我家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织房外。
“里面有脏东西。”她指着门,“很多,很老,怨气很重。”
陪同的官员要闯进去,萨满拦住。
“现在不能进。它们在织‘魂巢’,进去了,魂巢破了,怨气会炸开,整个嘉兴府都要遭殃。”
“那怎么办?”
“等。”萨满盘腿坐下,“等它们织完,魂巢成形,我再收。”
官员们面面相觑,只能等。
我在织房里听得清楚。
原来织魂骗了我。
“万魂归巢”不是护魂锦,是“魂巢”,是它们用来聚集力量、准备爆发的容器。
一旦织成,怨气炸开,真的会殃及全城。
可我现在停不下来。
手不受控制地在织。
血一滴一滴流,丝一寸一寸织。
“快了……快了……”
“等魂巢织成……我们就炸开……拉全城人陪葬……”
“蒙古人……汉人……贪官……平民……都得死……”
“谁让他们当年……看着我们被织死……谁也不救……”
我绝望了。
原来织魂根本不想报仇,它们想毁灭一切。
怎么办?
我忽然想起父亲的话。
“每织完一匹锦,必须剪下一角,烧成灰,撒在织机下。”
那是为了“还魂气”。
如果我现在剪断这匹锦,烧掉,会不会把织魂的魂气还回去?
可锦还没织完,剪断了,会不会有反效果?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
我咬破舌尖——不是指尖,舌尖血更纯——喷在锦上。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抓起剪刀,剪向锦布!
“你敢!”织魂尖叫。
剪刀落下。
锦布被剪开一道口子。
口子里涌出黑红色的雾气,带着腥臭味。
雾气中浮现出无数张人脸,狰狞扭曲,朝我扑来。
我闭眼等死。
可就在这时,萨满冲了进来。
她摇动皮鼓,嘴里念咒。
鼓声震得我耳膜发疼。
那些雾气遇到鼓声,像遇到克星,纷纷退缩。
“年轻人,快把锦布给我!”萨满喊道。
我把剪破的锦布扔给她。
萨满接住,迅速卷起来,用红绳捆死。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骨粉,撒在锦布上。
锦布里传出凄厉的惨叫。
“老妖婆!你不得好死!”
“我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萨满不理,继续念咒。
锦布剧烈颤抖,最后“噗”一声,化作一团黑灰。
织魂的声音消失了。
织机也安静下来。
死一般寂静。
萨满喘着气,看着我:“年轻人,你差点酿成大祸。”
“我……我不知道……”
“这架织机,是‘怨织机’。”萨满说,“前朝织工的怨魂附在上面,已经三百年了。它们吃人命,聚怨气,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炸开魂巢,报复所有人。你今天若织完了,嘉兴府就没了。”
我后怕不已。
“那现在……它们散了?”
“散了,但没散尽。”萨满指着织机,“怨气还在里面,只是暂时被压制。这架织机,必须毁掉。”
“怎么毁?”
“用纯阳之火。”萨满说,“正午时分,拉到太阳底下,浇上油,烧成灰。灰要撒进大海,让水冲散。”
我点头。
第二天正午,我把织机拉到院子里,浇上油,点火。
“陆文康……你以为你赢了?”
“我们散了……但怨气会散到全城……”
“从今天起……嘉兴府的每一架织机……都会慢慢变成怨织机……”
“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全城的织机都会活过来……”
“到时候……看你们怎么烧……”
声音在火焰中消失。
织机烧成灰烬。
我把灰装进坛子,带到海边,撒进波涛。
看着灰烬被海浪吞没,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可回到家后,我发现不对劲。
我的手指,开始疼了。
和父亲当年一样,指尖有细小的孔,渗出暗红色的丝线。
我扒开衣服看,胸口、背上,已经爬满了红丝纹路。
像一张网,把我困在里面。
我明白了。
织魂散了,但怨气转移了。
从织机,转移到了我身上。
我成了新的“怨织机”。
我的血,我的魂,我的命,都会慢慢变成怨气。
然后,传给下一个碰我的人。
或者,传给全城的织机。
我坐在空荡荡的织房里,看着自己手上蔓延的红丝。
想起织魂最后的话。
也许,它们说得对。
怨气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从织机到我,从我到别人,再到更多人。
总有一天,全城,全天下,都会布满这种红丝。
那时候,人间就是另一架巨大的怨织机。
而所有的人,都是上面的丝。
被织进永恒的怨念里。
我笑了。
拿起剪刀,对准自己的手腕。
可剪刀落下前,我停住了。
死,太便宜了。
我要活着。
活着看这怨气,怎么蔓延。
活着看这人间,怎么变成织机。
也许,这才是织魂真正的诅咒。
不是让你死。
是让你活着,看着一切慢慢腐烂。
并且知道,你也曾是腐烂的一部分。
窗外,嘉兴府的钟声响起。
新的一天开始了。
织户们又坐在织机前,开始织锦。
他们不知道,有些丝,已经染上了看不见的红。
有些锦,正在变成未来的“命帛”。
而我,坐在这间空织房里。
等着红丝爬满全身。
等着变成一个新的,活着的怨织机。
然后,开始织下一个百年。
用血,用魂,用所有人的命。
织一幅叫“人间”的锦。
永不完成。
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