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织天年(1 / 1)

我是元朝至大年间,江南嘉兴府一个织户的儿子,名叫陆文康。

我家世代织锦,手艺传男不传女,据说祖上曾给忽必烈大汗织过战袍。

但我家有个古怪的规矩:每织完一匹锦,必须剪下一角,烧成灰,撒在织机下。

我问父亲为什么。

父亲正在给一架新织机上油,手里的油刷顿了顿。

“织锦是偷天工。”他声音压得很低,“一匹锦要耗三千六百根丝,每根丝都沾着织工的魂气。织完了,就得还一点回去,不然魂气太满,织机会‘活’过来。”

“织机活了会怎样?”

“会自己织。”父亲眼神发飘,“织出来的不是锦,是‘命帛’。谁的名字被织上去,谁的命就被织进去了。”

我以为父亲吓唬我。

直到我十六岁那年,家里接了一桩大活。

嘉兴路的达鲁花赤要给他女儿办嫁妆,要织一百匹“缠枝莲”纹的锦,限期三个月。

工钱给得高,足够我家吃三年。

父亲接了。

我们日夜赶工。

织到第九十九匹时,出事了。

那架用了三代的老织机,在半夜自己动了起来。

不是风吹,是实实在在地动——踏板上下,梭子穿行,可上面没人。

织出来的也不是“缠枝莲”。

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暗红色纹路,像血管,又像地图上的河流。

布面上,隐隐约约浮现出字。

蒙古文,我不认识,但父亲看过之后,脸煞白。

“是达鲁花赤女儿的名字……还有生辰八字……”

他想停下织机,可织机像有了自己的意志,根本停不下来。

三天三夜,织机自己织完了一整匹布。

布成那天,达鲁花赤的女儿暴毙。

说是突发心疾,可坊间传言,她死的时候浑身缠满了暗红色的丝线,像被裹在茧里。

父亲吓得把那匹布藏在密室,再不敢碰。

可一个月后,父亲也开始不对劲。

他总说手指疼,摊开手看,十个指头的指尖都有细小的孔,像被针扎过。

孔里不时渗出暗红色的丝线,轻轻一扯,疼得钻心。

请了大夫,大夫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是“劳症”,开了些补药。

但父亲的病越来越重。

那些红丝线从指尖蔓延到手背,到手臂,最后爬满全身。

他躺在床上,像一具被红线缠绕的木乃伊。

临死前,他抓着我的手,眼睛瞪得老大:

“文康……那匹布……不是布……”

“是‘命织’……它吃了达鲁花赤女儿的命……现在要来吃我的了……”

“你记住……千万别再碰那架织机……千万别织完一百匹同样的锦……”

“否则……织机会记住那个纹路……永远织下去……直到吃光所有相关的人……”

说完,他咽了气。

身上的红丝线瞬间枯萎,化作灰烬。

可那些灰烬在地上聚拢,慢慢爬向密室的方向。

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它们。

我葬了父亲,锁了密室,本想卖了织机,可没人敢买——达鲁花赤女儿的死,已经让这架织机有了“凶名”。

我只能守着老宅和织机,靠接些零活过活。

但我谨记父亲的警告:不织大单,不织同样的纹样超过十匹。

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泰定元年,嘉兴府来了个新总管,叫孛尔只斤·脱脱不花,是蒙古贵族。

他要给大都的皇帝进贡,需要一种特殊的锦:用金线织出“八宝吉祥”纹,一共要九百九十九匹。

府里的官织局接不了,便摊派到民间织户。

我家被分到三十匹。

我本想推脱,可衙役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不织,就是抗命,满门抄斩。”

我只能接。

但留了个心眼——我把“八宝吉祥”纹稍稍改了改,宝瓶的瓶口改小,法轮的辐条改多,这样严格来说不算同样的纹样。

织到第二十九匹时,还是出事了。

那天深夜,我在织房赶工,困得睁不开眼,趴在织机上打了个盹。

梦见父亲站在织机前,浑身缠满红丝线,对我摇头:

“文康……快跑……它醒了……”

我惊醒。

织机自己在动。

和当年一样,踏板上下,梭子穿行,织出来的却不是“八宝吉祥”。

是暗红色的,血管般的纹路。

“脱脱不花……泰定元年……贡锦……九百九十九……”

我头皮发麻。

想停下织机,可根本停不住。

这匹布织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布成了。

暗红色,触手温润,像有体温。

那些字在布面上微微起伏,像在呼吸。

我吓得把布卷起来,锁进密室——和当年那匹“命织”放在一起。

三天后,消息传来:脱脱不花总管暴毙。

死在书房里,身上缠满了金色的丝线——正是官织局用的贡锦金线。

仵作验尸,说是窒息而死,可那些金线是从他皮肤里长出来的,像汗毛一样,密密麻麻。

府里大乱。

有人说,是前朝怨灵作祟。

有人说,是织工下了咒。

我更怕了。

因为只有我知道,那架织机又“活”了。

它吃了一个蒙古总管的命。

接下来,该轮到谁?

我决定毁掉织机。

可当我举斧要砍时,织机突然发出声音。

不是木头摩擦声,是人的声音。

很多人的声音,男女老少,混在一起,从织机的每一个部件里传出来:

“陆文康……别毁我们……”

“我们是你祖祖辈辈……”

“我们住在织机里……靠吃命帛活着……”

“你毁了织机……我们就散了……但会缠上你……世世代代缠着你……”

我手一软,斧头落地。

“放心……我们不吃陆家人……”

“我们只吃外人……吃那些贪心的人……就像脱脱不花……他贪贡锦之功,活该被吃……”

“你只要继续织锦……每织完一百匹同样的锦……我们就醒一次……吃一个相关的人……”

“作为报答……我们会让你织的锦更好看……更值钱……”

我浑身发抖。

原来我家世代织锦的手艺,是这么来的。

不是天赋,是织机里的“祖宗”在帮忙。

而代价,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献祭一条人命。

“你们……到底是什么?”

“我们是‘织魂’……”

“前朝南宋的织工……蒙古人打来的时候……我们不肯给鞑子织锦……被活活织死在织机里……”

“怨气不散……就附在织机上……”

“我们要吃蒙古人的命……吃贪官的命……吃所有欺负织户的人的命……”

“陆家祖上收留了这架织机……我们就帮你们发财……但也要借你们的手……报仇……”

我明白了。

这是一场交易。

陆家靠织魂发财,织魂靠陆家杀人。

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上次吃达鲁花赤的女儿……她只是个待嫁的姑娘,有什么罪?”

“她爹杀过汉人织户。”织魂冷冷道,“父债女偿。”

“那脱脱不花呢?”

“他克扣织户工钱,逼死过人。”

我沉默了。

听起来,织魂似乎在“替天行道”。

可被他们吃掉的人,真的都该死吗?

“接下来……你们要吃谁?”

“九百九十九匹贡锦的经手人。”织魂说,“从脱脱不花往下数,还有十八个。一个个吃,直到吃完。”

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得死多少人!”

“该死的人,多少都不多。”

我还想说什么,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官府的衙役。

“陆文康,总管大人暴毙,上面怀疑有人下咒。所有织户都要去衙门问话,走吧。”

我只能跟着去。

衙门里,几十个织户跪了一地。

审问的是新来的判官,汉人,姓严,一脸刻薄相。

他一个个问,问到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

“陆文康,你家那架‘凶机’,还在吧?”

“在……但很久没用了。”

“是吗?”严判官冷笑,“可有人看见,脱脱不花大人死前三天,你家的织房夜里有灯光,还有织机声。”

我心里一紧。

那是织机自己织“命帛”的时候。

“大人,小人那是在赶工……”

“赶工?”严判官一拍惊堂木,“赶工织什么?织咒布吧!”

他让人去我家搜。

很快,衙役回来了,手里捧着那匹暗红色的“命帛”。

“大人,在密室找到的!上面还有字!”

严判官展开布,看到“脱脱不花”的名字,脸色大变。

“好个陆文康!果然是你下咒害死总管大人!来人,给我打!打到招为止!”

板子雨点般落下。

我咬牙忍着,可还是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在牢里。

浑身是伤,动弹不得。

牢房阴暗潮湿,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微光。

我躺在草堆上,想着怎么脱身。

忽然,听见织魂的声音。

它们竟然跟到了牢里。

“陆文康……我们救你出去……”

“怎么救?”

“严判官……也该死。”织魂声音里带着恨意,“他当判官三年,收了蒙古人银子,冤杀过七个汉人织户。下一个,就吃他。”

“可我在牢里……”

“我们自有办法。”

那天夜里,严判官在书房审案卷。

烛火忽然变绿。

然后,他看见桌上的案卷自己动了起来。

不是风吹,是案卷上的字在爬。

一个个汉字从纸上剥离,像黑色的虫子,爬向他的手腕。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

那些字钻进他皮肤,在他血管里游走。

第二天,狱卒发现严判官死在书房。

浑身写满了字——都是他冤杀的织户的名字。

字是从皮肤下面透出来的,像纹身,但会动,轻轻蠕动。

府里更慌了。

都说有“字妖”作祟。

而我,因为严判官死得蹊跷,加上没有确凿证据,被放了。

我回到家,织魂在等我。

“看,我们说到做到。”

“接下来还有十七个。”我说,“你们要吃到什么时候?”

“吃到该吃的人吃完。”织魂说,“或者,吃到有人阻止我们。”

“谁会阻止?”

“蒙古人。”织魂声音低沉,“他们请了萨满,正在查。萨满能看见我们,能伤我们。陆文康,你得帮我们。”

“我怎么帮?”

“继续织锦。”织魂说,“织一种特殊的‘护魂锦’,把我们藏进去。这样萨满就找不到我们了。”

“织什么纹样?”

“织‘万魂归巢’。”织魂教我一种极其复杂的纹路,像无数人形纠缠在一起,“用你自己的血调染料,每织一寸,滴三滴血。织满一匹,我们就能全部藏进去。”

我犹豫了。

用血织锦,听起来就是邪术。

“织完之后呢?”

“我们会沉睡。”织魂说,“睡一百年。这一百年,织机不会醒,不会吃人。你可以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

听起来不错。

可我怎么知道,它们说的是真是假?

“我凭什么信你们?”

“你不信,我们只好找别人。”织魂声音冷下来,“比如你那个在苏州做绣娘的表妹……”

我心头一紧。

表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别动她!”

“那就织锦。”

我别无选择。

只能照做。

我采来最好的生丝,用祖传的秘法染色。

染料里掺了我的血,暗红暗红的。

开始织“万魂归巢”。

每织一寸,指尖就疼得钻心——不是针扎的疼,是像有什么东西从指尖被抽走的疼。

织了三天,我瘦了一圈。

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像个痨病鬼。

而织出来的锦,诡异得吓人。

暗红色的底子上,无数黑色的人形扭曲缠绕,像地狱图。

那些人形还会动——虽然很轻微,但确实在动。

仿佛布里有另一个世界。

织到一半时,萨满来了。

是个蒙古老太太,脸上刺着青纹,手里拿着一面皮鼓。

她在我家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织房外。

“里面有脏东西。”她指着门,“很多,很老,怨气很重。”

陪同的官员要闯进去,萨满拦住。

“现在不能进。它们在织‘魂巢’,进去了,魂巢破了,怨气会炸开,整个嘉兴府都要遭殃。”

“那怎么办?”

“等。”萨满盘腿坐下,“等它们织完,魂巢成形,我再收。”

官员们面面相觑,只能等。

我在织房里听得清楚。

原来织魂骗了我。

“万魂归巢”不是护魂锦,是“魂巢”,是它们用来聚集力量、准备爆发的容器。

一旦织成,怨气炸开,真的会殃及全城。

可我现在停不下来。

手不受控制地在织。

血一滴一滴流,丝一寸一寸织。

“快了……快了……”

“等魂巢织成……我们就炸开……拉全城人陪葬……”

“蒙古人……汉人……贪官……平民……都得死……”

“谁让他们当年……看着我们被织死……谁也不救……”

我绝望了。

原来织魂根本不想报仇,它们想毁灭一切。

怎么办?

我忽然想起父亲的话。

“每织完一匹锦,必须剪下一角,烧成灰,撒在织机下。”

那是为了“还魂气”。

如果我现在剪断这匹锦,烧掉,会不会把织魂的魂气还回去?

可锦还没织完,剪断了,会不会有反效果?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

我咬破舌尖——不是指尖,舌尖血更纯——喷在锦上。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抓起剪刀,剪向锦布!

“你敢!”织魂尖叫。

剪刀落下。

锦布被剪开一道口子。

口子里涌出黑红色的雾气,带着腥臭味。

雾气中浮现出无数张人脸,狰狞扭曲,朝我扑来。

我闭眼等死。

可就在这时,萨满冲了进来。

她摇动皮鼓,嘴里念咒。

鼓声震得我耳膜发疼。

那些雾气遇到鼓声,像遇到克星,纷纷退缩。

“年轻人,快把锦布给我!”萨满喊道。

我把剪破的锦布扔给她。

萨满接住,迅速卷起来,用红绳捆死。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骨粉,撒在锦布上。

锦布里传出凄厉的惨叫。

“老妖婆!你不得好死!”

“我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萨满不理,继续念咒。

锦布剧烈颤抖,最后“噗”一声,化作一团黑灰。

织魂的声音消失了。

织机也安静下来。

死一般寂静。

萨满喘着气,看着我:“年轻人,你差点酿成大祸。”

“我……我不知道……”

“这架织机,是‘怨织机’。”萨满说,“前朝织工的怨魂附在上面,已经三百年了。它们吃人命,聚怨气,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炸开魂巢,报复所有人。你今天若织完了,嘉兴府就没了。”

我后怕不已。

“那现在……它们散了?”

“散了,但没散尽。”萨满指着织机,“怨气还在里面,只是暂时被压制。这架织机,必须毁掉。”

“怎么毁?”

“用纯阳之火。”萨满说,“正午时分,拉到太阳底下,浇上油,烧成灰。灰要撒进大海,让水冲散。”

我点头。

第二天正午,我把织机拉到院子里,浇上油,点火。

“陆文康……你以为你赢了?”

“我们散了……但怨气会散到全城……”

“从今天起……嘉兴府的每一架织机……都会慢慢变成怨织机……”

“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全城的织机都会活过来……”

“到时候……看你们怎么烧……”

声音在火焰中消失。

织机烧成灰烬。

我把灰装进坛子,带到海边,撒进波涛。

看着灰烬被海浪吞没,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可回到家后,我发现不对劲。

我的手指,开始疼了。

和父亲当年一样,指尖有细小的孔,渗出暗红色的丝线。

我扒开衣服看,胸口、背上,已经爬满了红丝纹路。

像一张网,把我困在里面。

我明白了。

织魂散了,但怨气转移了。

从织机,转移到了我身上。

我成了新的“怨织机”。

我的血,我的魂,我的命,都会慢慢变成怨气。

然后,传给下一个碰我的人。

或者,传给全城的织机。

我坐在空荡荡的织房里,看着自己手上蔓延的红丝。

想起织魂最后的话。

也许,它们说得对。

怨气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从织机到我,从我到别人,再到更多人。

总有一天,全城,全天下,都会布满这种红丝。

那时候,人间就是另一架巨大的怨织机。

而所有的人,都是上面的丝。

被织进永恒的怨念里。

我笑了。

拿起剪刀,对准自己的手腕。

可剪刀落下前,我停住了。

死,太便宜了。

我要活着。

活着看这怨气,怎么蔓延。

活着看这人间,怎么变成织机。

也许,这才是织魂真正的诅咒。

不是让你死。

是让你活着,看着一切慢慢腐烂。

并且知道,你也曾是腐烂的一部分。

窗外,嘉兴府的钟声响起。

新的一天开始了。

织户们又坐在织机前,开始织锦。

他们不知道,有些丝,已经染上了看不见的红。

有些锦,正在变成未来的“命帛”。

而我,坐在这间空织房里。

等着红丝爬满全身。

等着变成一个新的,活着的怨织机。

然后,开始织下一个百年。

用血,用魂,用所有人的命。

织一幅叫“人间”的锦。

永不完成。

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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