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银项(1 / 1)

我是光绪年间离开绍兴老家的,那时候还小,跟着父亲去外省任上。

关于故乡最深的记忆,除了社戏和罗汉豆,就是闰土了。

那个项带银圈、手捏钢叉、在月光下刺猹的英勇少年。

他的影像,几乎成了我对故乡美好最后的注脚。

二十多年后,父亲罢官,家道中落,我不得不带着母亲和家眷,回到早已荒芜的老宅。

处理完琐事,心里空落落的,便想起闰土来。

母亲说,闰土家还在村里,只是过得艰难,常来做短工。

“你们小时候那样好,该去见见的。”母亲递给我一包旧衣物,“顺便把这些带给他家。”

我提着包袱,走在熟悉又陌生的村路上。

老宅离村子有段距离,要穿过一片杂树林,路过一处废瓜田。

那瓜田,就是我记忆中闰土刺猹的地方。

时值深秋,黄昏的风吹得枯藤瑟瑟作响。

瓜田早已荒废,杂草丛生,只有几段破碎的矮泥墙还立着。

我下意识地望过去。

泥墙边,似乎有个人影。

佝偻着,背对着我,好像在挖什么。

是闰土吗?

我心里一热,正要呼喊。

那人影仿佛察觉到了,动作停住,然后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夕阳的余晖正好照在他脸上。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那不是闰土!

或者说,那不是我想象中的闰土!

一张灰黄枯皱的脸,皱纹深得像刀刻,眼睛周围肿得通红,眼神浑浊呆滞,仿佛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

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旧不堪的毡帽,身上是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缩着。

手里拿着的,不是钢叉。

是一把锈迹斑斑、沾满黑泥的短锄。

这分明是一个被生活压榨干了所有精气神的老农!

可那五官轮廓,依稀还有当年那个活泼少年的影子。

“闰……闰土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颤。

他浑浊的眼睛动了动,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嘴唇哆嗦了几下,脸上挤出一种混合着欢喜、凄凉、又极其恭敬的神情。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然后,他微微弯下腰,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卑微软弱的声调,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老……老爷。”

老爷!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我喉头哽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把包袱递给他,说些母亲记挂、家里旧物之类的客气话。

他只是恭顺地点头,反复说着“谢谢老爷”,把包袱紧紧搂在怀里。

那样子,不像收到馈赠,倒像抓住一点救命的热气。

我问他这些年如何,家里可好。

他嗫嚅着,说还好,只是难。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起那双红肿的眼。

“老爷……夜里,可听见什么动静?”

我一愣:“什么动静?”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恐惧。

“瓜田……废瓜田这边……夜里,有声音。”

“像是……像是挖土的声音。”

“还有……银圈响的声音。”

银圈?

我猛地想起他项上那枚明晃晃的银圈。

下意识看向他的脖子。

破旧的衣领里,空空荡荡,只有被岁月和劳苦磨得粗糙黑硬的皮肤。

“你的银项圈呢?”我问。

他脸上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神色,像是痛,又像是怕。

“早……早当了。给孩子抓药。”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恳求。

“老爷,您是读书明理的人,见识广。”

“您说……那丢了的东西,会不会自己……自己找回来?”

“会不会……半夜出来,找戴它的人?”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透着森森鬼气。

我只好安慰他,许是野物,或是听差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深地佝偻下腰,搂紧包袱,喃喃道:“是,是,许是听差了……老爷说的是。”

那样子,分明是不信。

离开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他还站在废瓜田边,佝偻的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融进荒草残墙里。

像一截枯死的树桩。

回到老宅,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童年的滤镜碎得彻底,只剩悲凉。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闰土那恐惧的眼神,和那句古怪的话。

“丢了的东西,会不会自己找回来?”

“银圈响的声音……”

忽然,我清晰地听到,从远处,似乎就是废瓜田方向。

“叮铃……”

像是极薄的银片,在夜风里相互磕碰的清脆声响!

在这寂静的秋夜里,这声音空灵、幽冷,带着一种非人间的寒意。

我猛地坐起,竖起耳朵。

声音又没了。

只有风声。

是幻觉吗?

接下来的几夜,我开始失眠。

总觉得窗外有细细索索的声响,像是赤脚轻轻踩过枯叶。

偶尔,那“叮铃”的银圈声又会飘来,忽远忽近,仿佛绕着老宅转圈。

我开始做噩梦。

梦见月光如水的瓜田里,那个英勇的刺猹少年。

但他的脸,慢慢变成白天见到的那张灰黄麻木的老脸。

他脖子上的银项圈,越缩越紧,勒进皮肉里,流出黑血。

他朝我伸出手,不是玩耍,是求救。

嘴里喊的不是“迅哥儿”

“老爷……救我……”

“它……它要把我拖回土里去……”

我惊醒了,浑身冷汗。

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得去弄清楚。

第二天傍晚,我没告诉家人,独自去了废瓜田。

我想看看,到底有什么。

深秋的黄昏来得早,天色很快暗沉下来。

废瓜田笼罩在一片惨淡的灰紫色里。

杂草在风中起伏,像隐藏着无数蠢动的黑影。

我站在矮泥墙边,闰土昨天站立的位置。

什么也没有。

只有荒凉。

我正准备离开。

脚下忽然踢到一个硬物。

低头拨开枯草,是一小块黑乎乎、沾满泥巴的东西。

捡起来,擦去表面的湿泥。

我的手抖了一下。

是银子的!

虽然氧化发黑,边缘磨损得厉害,但能看出,这是一小段弧形的、被打磨过的银片。

像是……从一个大项圈上断裂下来的!

闰土的银项圈?

不是当了吗?

怎么会碎裂在这里?

我蹲下身,仔细查看周围的泥土。

泥墙根下,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很新。

不是锄头挖的,倒像是……用手刨的!

指甲抠抓的痕迹凌乱而深刻,泥土里还混着几缕暗红色的纤维,像是从破棉衣上刮下来的。

还有几点深褐色的印子,已经渗进土里。

是血?!

闰土昨天在这里挖什么?还是……找什么?

我心头发毛,站起身想走。

就在转身的刹那。

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方不远处,一丛特别高的枯草后面。

好像站着一个人!

一动不动,面朝着我这边。

天色更暗了,看不清面目。

“谁?闰土哥?”我试探着问。

那人影不动,也不回答。

我心里打鼓,慢慢挪步,想绕开。

刚走两步。

“叮铃……”

那清脆的、冰凉的银圈碰撞声,毫无征兆地,从那枯草丛后面响了起来!

近在咫尺!

我浑身汗毛倒竖,僵在原地。

只见那人影,极其缓慢地,从枯草丛后,向前走了一步。

月光不知何时出来了,惨白地照在那人身上。

破旧的薄棉衣,佝偻的身形,灰黄麻木的脸。

是闰土!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不再是白天的浑浊畏缩。

而是一种空洞的、没有焦点的茫然。

他的脖子上,分明套着一个东西!

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不祥的银光!

是一个银项圈!

它不是完整的圆环!

是由许多段断裂的、扭曲的、粗细不一的银片,粗糙地拼接、缠绕在一起的!

接口处参差不齐,像狰狞的獠牙互相咬合。

有些银片颜色黯淡发黑,有些却异常刺眼地亮。

仿佛是从不同地方、不同年代、不同人身上……强行拆解下来,拼凑成的!

它紧紧地箍在闰土枯瘦的脖子上,几乎要勒进皮肉里。

随着他轻微的呼吸,那些断裂的银片相互摩擦、碰撞。

发出那催命的“叮铃”声!

“闰土哥……你……你的项圈……”我声音发抖。

闰土好像没听见。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然后,他慢慢地、用一种极其僵硬的、仿佛关节生锈的姿势,开始凭空比划。

像是在捏着一柄不存在的钢叉。

向前刺。

一下。

又一下。

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执着。

嘴里发出含糊的、嗬嗬的气音。

不像在刺猹。

像在……挖掘?

或者在……抵抗什么要把他拖进土里的东西?

“闰土!”我提高声音,想唤醒他。

他猛地停下动作!

脖子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嘎吱一声,转向我。

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我。

月光下,他脸上那麻木的皱纹,忽然扭曲起来,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老爷……”

“你看……我的银项圈……又回来了……”

“它找到我了……”

“它说……土里太冷……太寂寞……”

“要找个伴……”

“要找个……戴过它的人……”

“一起回去……”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抠脖子上那个恐怖的拼凑项圈。

指甲划过银片和皮肤,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脸上只有一种茫然的狂热。

“闰土!你醒醒!那是假的!是幻觉!”我厉声喝道,试图冲过去。

他忽然向后一缩,惊恐地瞪大眼睛,不是看我,是看我身后的地面。

“来了!它来了!”

“从土里……伸手了!”

“银圈……好多银圈……在响……”

他双手抱住头,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尖叫!

然后,转身就逃!

不是跑向村子。

是跌跌撞撞地,冲向废瓜田更深处,那片最茂密、最黑暗的杂树林!

“闰土!回来!”

我追了几步,脚下被乱藤绊了一下,摔倒。

抬头再看,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

只有那“叮铃……叮铃……”的银圈碰撞声,还在夜风里飘荡。

越来越远。

却越来越清晰。

仿佛不是他在跑。

是那声音,在引着他,往某个地方去。

我狼狈地爬起,心知追不上,也绝不敢深夜闯那林子。

连滚带爬地回了老宅。

一夜无眠。

天亮后,我立刻去村里闰土家。

低矮的茅屋,屋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

闰土的妻子,一个同样愁苦憔悴的妇人,正在灶台边抹泪。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瑟缩在墙角。

我问闰土呢。

妇人哭着说,他一夜没回来。

以前也有过,去给人守夜,或是在瓜田边瞎转,但天亮总会回来。

这次不一样。

她的话证实了我的恐惧。

我找来几个胆大的村里汉子,说明了情况(隐去银项圈的诡异细节)。

大家打着火把,去废瓜田和杂树林寻找。

在杂树林边缘,一片泥泞的洼地里。

我们找到了他。

闰土脸朝下趴在那里,浑身沾满污泥和枯叶。

早已没了气息。

身体僵硬,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里,像是死前经历了剧烈的挣扎。

人们把他翻过来。

我倒吸一口冷气,差点叫出声!

他的脖子!

他的脖子上,空空如也!

根本没有那个恐怖拼凑的银项圈!

只有一圈深深的、紫黑色的勒痕!

勒痕的形状很不规则,凹凸不平,像是被什么粗糙扭曲的环状物,死死勒过!

皮肉都翻卷起来,渗出的血早已凝固发黑。

可周围的地上,林子里,我们找遍了。

没有发现任何银器,哪怕是碎片。

那勒死他的“项圈”,仿佛凭空消失了。

村里人都说,是遭了劫匪,或是被什么野兽害了。

只有我知道不是。

我看着他脖子上那狰狞的勒痕,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昨夜月光下,那个由破碎银片拼凑成的、紧紧箍着他的项圈。

它“回来”了。

然后,把他“带走”了。

按乡俗,闰土被草草葬在了他家祖坟旁边的荒地。

下葬那天,阴雨绵绵。

我站在送葬人群后面,心情沉重而混乱。

看着黄土一点点掩埋那口薄棺。

就在棺木即将被完全盖住时。

我似乎听到,极其细微的、被泥土闷住的——

“叮铃……”

我骇然四顾。

送葬的人们表情麻木悲伤,无人有异样。

只有雨水敲打纸伞的沙沙声。

是幻觉。

一定是幻觉。

处理完闰土的丧事,我心力交瘁,决定尽快离开故乡。

这地方,连同它所有的记忆,都让我感到窒息和恐惧。

临走前一天,我去给母亲在镇上的友人送信。

回来时已是黄昏。

路过一片河滩,几个本家的孩子正在那里玩耍。

他们用河泥捏着小狗、小鸟,玩得不亦乐乎。

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孩子,手里拿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正在往一个泥人脖子上套。

我无意中瞥了一眼。

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血液瞬间冻结!

那孩子手里拿着的,是一个用细铁丝粗糙拧成的小圈圈,上面串着几片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磨得亮晶晶的碎瓷片。

阳光一照,碎瓷片反着光,乍一看,竟有几分像……

像一个小小的、粗劣的银项圈!

他正把它往那个泥人的脖子上套。

那泥人被捏得歪歪扭扭,但能看出是个小小的人形。

孩子的动作,他的表情,那“项圈”脖子的瞬间……

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

我忽然想起闰土的话。

“丢了的东西,会不会自己找回来?”

“会不会……半夜出来,找戴它的人?”

还有,他脖子上那个由无数碎片拼凑的项圈……

一个极度疯狂、极度恐怖的猜想,像毒藤一样缠住了我的心!

也许……也许那根本不是什么“鬼项圈”!

不是银项圈自己回来了。

是“戴银项圈”这个意象!

是“闰土”这个符号!

是那个月光下英勇少年的“美好回忆”!

当真实的闰土被生活压垮,变成麻木畏缩的“水生爹”时。

那个“戴银项圈、捏钢叉、月光刺猹”的完美形象,就死了。

但“我”,我们这些怀念者,这些需要美好回忆来慰藉苍白现实的人,却不肯让它死!

我们在心里一遍遍描摹、美化、凝固那个形象。

我们的“念想”,我们的“遗憾”故乡逝去美好的追忆……

这些无形的东西,比鬼魂更执着!

它们凝聚起来,形成一种无形的、饥饿的“东西”!

它要找回它的“宿主”!

它要那个真实的、活着的闰土,重新戴上项圈,变回它记忆里的样子!

可活人怎么变回去?

于是,那无形的执念,便化形为最象征性的“银项圈”。

用记忆的碎片,用遗憾的寒光,拼凑成一个致命的箍!

它不是要杀人。

它只是想“找回”它的闰土。

用它的方式——把他永远固定在那片月光瓜田里,哪怕是死的!

而我,我们每一个怀念童年闰土的人,都是这无形执念的帮凶!

是我们共同的“想”,杀死了他!

这个念头让我如坠冰窟,几乎站立不稳。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老宅。

母亲看我脸色惨白,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什么也说不出。

夜里,我独自坐在书房,对着昏黄的油灯。

试图把这一切理清,却又陷入更深的恐惧。

如果真是这样。

如果“怀念”本身可以变成杀人的怪物。

那么,我对故乡的其他美好记忆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

忽然,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在书房外的廊下响起。

像是赤脚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缓慢,拖沓。

正向书房门口靠近。

我屏住呼吸,盯着那扇门。

脚步声在门外停了。

一片死寂。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就在这时。

“叮铃……”

那熟悉的、冰冷的、银片碰撞的声音。

就在门外!

近得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

它在外面!

那个“东西”!

它找到了闰土。

现在……它来找谁?

是来找我这个,最深切地“怀念”着它的人吗?

我猛地抓起桌上的油灯,手抖得厉害,灯火明灭不定。

鼓起毕生勇气,我一步冲到门后,颤抖着,猛地拉开了房门!

门外,月光清冷地洒在空荡荡的廊下。

什么都没有。

只有夜风穿过庭院,吹得枯叶打旋。

正要关门。

眼角余光瞥见,门槛外的青石板上,放着一样东西。

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湿润的光。

我蹲下身,捡起来。

是一小坨河泥。

被手捏过,还带着孩子的指印。

泥巴被粗略地捏成了一个人形。

歪歪扭扭的,没有五官。

而在这泥人的脖子上。

是几片碎瓷片,用细细的草茎粗糙地绑成了一个环。

套在泥巴脖子的凹痕里。

勒得很深。

刑具。

我抬起头,望向月光照不到的、老宅深沉的黑暗处。

仿佛看到无数模糊的、由记忆和思念凝聚成的影子,正在角落里静静滋生。

它们等待着。

等待着每一个怀念过去的人。

用最温柔的名义,为你戴上那致命的、美丽的项圈。

故乡。

从来不是什么温暖归处。

它是所有逝去时光的坟场。

而我们这些游子,终其一生,都在为自己挖掘坟墓。

并亲手,将最怀念的人,和自己,一起埋葬。

月光,依旧很亮。

像许多年前,瓜地里的那一晚。

我站在廊下,手里捧着那个戴着“瓷项圈”的泥人。

听见风里,传来孩子们遥远的、无忧无虑的笑声。

还有那细细的、挥之不去的——叮铃、叮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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