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北宋仁宗年间,汴梁城西一间小小书坊家的女儿,名叫宋芸娘。
我家书坊专做些科举应试的册子,也接些私刻的活计。我爹是汴梁城有名的刻工,一把刻刀能使出花来,木板上的字比他写在纸上的还俊。
但我家有个规矩,全坊皆知:子时之后,绝不刻字。
尤其不刻人名。
我问过爹为什么。
爹那时正在灯下修一方砚台,刻刀在砚台上轻轻一点,点出个极小的凹坑。
“字有魂。”爹的声音压得很低,“刻在木上是形,印在纸上是影,念在嘴里是声。形影声三全,魂就活了。”
“活了会怎样?”
“会找主人。”爹放下刻刀,“尤其是人名。刻了谁的名,那人的魂就会分一丝进字里。刻得越多,魂分得越多。等到满了一百零八遍,字成精,就能替了本主,活在世上。”
我以为爹吓唬我。
直到我十四岁那年,书坊接了个奇怪的活儿。
是个穿绸衫的员外,出手阔绰,要刻一百零八遍“高世德”这个名字。
我爹不肯接。
那员外又加了十两银子。
爹盯着那锭银子,喉结滚动——那时娘病着,急需钱抓药。
他最终点了头。
但爹留了个心眼。
刻到第一百零七遍时,他故意漏了一笔,让那个“德”字缺个横。
“缺一笔,魂不全,成不了精。”爹对我说,“记住,将来要是有人让你刻全名,一定要留个破绽。”
活儿交上去,员外很满意。
可三天后,汴梁城出了桩命案。
死者正是高世德,城东开绸缎庄的,被人发现死在自家仓库里,浑身无伤,但脸上盖着一张纸。
纸上印着一百零八个“高世德”。
每个字都鲜红欲滴,像用血盖的印。
更诡异的是,那些字在动。
轻轻蠕动,像一堆挤在一起的红色小虫。
官府来查,把纸带走了。
但当天夜里,办案的捕头就疯了。
他说那张纸上的字在跟他说话,说高世德死得冤,要抓替身。
第二天,捕头跳了汴河。
捞上来时,他脸上、身上,凡是露皮肤的地方,都浮出一层淡淡的红印。
细看,都是“高世德”三个字,极小极密,像纹身。
仵作验尸,说捕头是淹死的。
可坊间传言,他是被字魇死的。
那之后,我爹闭门不出,也不接刻字的活了。
书坊生意一落千丈。
娘还是没撑过那年冬天。
临终前,她抓着我的手,眼睛瞪得老大:“芸娘……千万别碰刻刀……你不是宋家的人……”
“什么?”
“你是我从育婴堂抱来的……”娘咳出血,“宋家女子……不能碰刻刀……碰了就会……”
话没说完,咽气了。
我愣在床边。
我不是爹娘的亲女儿?
那我是谁?
爹办完丧事后,整个人垮了。
他开始酗酒,喝醉了就对着空气说话,说他对不起高世德,对不起捕头。
有时半夜,我听见他在工房里叮叮当当刻东西。
偷偷去看,他在刻“高世德”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刻了又磨平,磨平了又刻。
像是在赎罪。
又像是在……喂养什么。
我十八岁那年,爹也走了。
死得蹊跷——倒在刻台前,手里还握着刻刀。
刀尖扎进他自己心口。
周围散落着无数木屑,每片上都刻着“高世德”。
而他的脸上、手上,凡是露皮肤的地方,都浮出那种淡淡的红字印。
和高世德、捕头一样。
我成了孤女,守着书坊过活。
本想关了铺子,可除了刻字,我什么也不会。
只能硬着头皮接着开。
但我谨记爹的规矩:子时不刻字,不刻人名。
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那年秋天,一个书生找上门。
他穿半旧青衫,背个书箱,眉目清秀,但脸色苍白得吓人。
“姑娘,能刻个名吗?”
“刻什么?”
“秦望舒。”书生递过一张纸,“我的名字。我要一百零八遍。”
我心里一紧。
“刻这么多遍做什么?”
“冲喜。”书生苦笑,“我病了很久,大夫说可能是撞了邪。听说多刻名字,能固魂。”
“可这……”
“银子少不了。”他掏出一锭银子,足有五两。
我犹豫了。
书坊三个月没开张,米缸快见底了。
而且,我不是宋家亲女,或许……碰刻刀没事?
“姑娘?”书生催促。
我一咬牙,“接。但得留一笔。”
“留一笔?”
“这是规矩。”我说,“字不能刻全,否则魂太满,容易出事。”
书生想了想,点头,“行。但得让我看着刻。”
“这不合规矩。”
“我加钱。”
又加二两。
我动摇了。
那天,我从午后刻到深夜。
书生就坐在旁边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的刻刀。
刻到第一百零七遍时,我故意漏了“舒”字最后一撇。
书生忽然开口:“姑娘,最后一遍,刻全吧。”
“不行。”我摇头,“规矩不能破。”
“我快死了。”书生眼圈红了,“你就当行行好,让我走得安心些。”
他撩起袖子。
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红疹,排列的形状,隐约像个“秦”字。
“这是字疮。”书生惨笑,“我得罪了人,被人下了咒。名字被刻在死人碑上,魂就开始散了。只有自己刻全一百零八遍名字,才能把魂拉回来。”
我愣住了。
还有这种说法?
“姑娘,帮帮我。”他抓住我的手,手心滚烫,“刻全了,我多给十两。不,二十两!”
二十两。
够我活两年。
我看看他哀求的脸,又看看手里的刻刀。
最终,点了点头。
“就一遍。刻完你就走,永远别再回来。”
“好,好!”
我深吸一口气,刻下最后一笔。
“舒”字完整了。
就在最后一刀落下的瞬间,工房里的油灯忽地一暗!
紧接着,我听见无数细碎的声音。
像很多人在低声念“秦望舒”。
一声叠一声,越来越响。
书生的脸在灯光下扭曲起来。
他咧嘴笑,笑容诡异:“多谢姑娘……我终于……全了……”
然后,他身体开始变淡。
像墨迹遇水,一点点晕开,消散。
最后,只剩那件青衫,空荡荡落在地上。
而刻台上,那块刻着第一百零八个“秦望舒”的木版,渗出血来。
鲜红的,温热的血。
顺着木纹流下,滴在地上,汇成一滩。
血泊里,浮出一张脸。
是书生的脸。
他睁开眼睛,看着我,嘴巴一张一合:
“从今天起……我就是秦望舒了……”
“你帮我成了精……我会报答你的……”
“第一个报答……就是让你也尝尝……当字的滋味……”
话音未落,那张脸化作一团红雾,扑向我!
我想躲,可身体僵住了。
红雾钻进我的鼻子、耳朵、嘴巴。
腥甜的,像血的味道。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工房里一切如常。
青衫不见了,血泊不见了,连那块渗血的木版也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以为做了噩梦。
我的左眼角下,多了一个极淡的红点。
细看,是个“秦”字。
米粒大小,但笔画清晰。
我拼命擦,擦不掉。
像长在肉里了。
那天起,我开始做怪梦。
梦里我在一片漆黑的地方,周围漂浮着无数发光的字。
那些字在说话,在争吵,在哭在笑。
它们说,这里是“字渊”,所有刻过一百零八遍全名的字,都会来这里。
它们还说,我帮秦望舒成了精,现在我是他的“字媒”,身上有他的印记。
等印记蔓延全身,我就会变成一个新的“字精”,替秦望舒在人间活着。
而他,就能彻底自由,去夺别人的身份。
我吓坏了,去找城里最有名的道士,张天师。
张天师看了我眼角的字,脸色大变。
“字魇附体……姑娘,你惹上大麻烦了。”
“能解吗?”
“难。”他摇头,“字魇是怨气所化,专挑心中有贪念的人下手。你若不是贪那二十两银子,也不会中招。”
“现在怎么办?”
“找到那个秦望舒——不是人,是字精——毁掉它的原版,也就是你刻的那块木版。”张天师说,“但字精狡猾,肯定把原版藏起来了。”
“去哪找?”
“去它最想成为的人身边找。”张天师掐指一算,“秦望舒生前是个落第书生,最大的执念就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它现在成了精,一定会去找今年科举最有希望中榜的人,夺他的身份。”
“今年……最有希望的是谁?”
“礼部侍郎的公子,赵元瑾。”张天师压低声音,“他爹是主考之一,他自己也有才学,中榜十拿九稳。字精一定会盯上他。”
我谢过张天师,决定去找赵元瑾。
可我一介平民女子,怎么见得到侍郎公子?
我想起书坊曾接过赵府刻请柬的活儿,管家我认识。
便以送新刻的诗集为名,去了赵府。
管家见我眼角的红字,愣了一下,但没多问,让我在偏厅等。
等的时候,我听见两个丫鬟窃窃私语。
“公子这几天怪怪的……总对着空气说话……”
“还说梦见有个书生要跟他换命……”
“昨天更吓人,公子照镜子,说镜子里的人不是他……”
我心里一紧。
字精已经盯上赵元瑾了。
正想着,赵元瑾来了。
他穿月白长衫,面容俊朗,但眼神涣散,眼下有浓重的青黑。
看见我,他皱了皱眉:“你是?”
“书坊宋芸娘,给公子送诗集。”
“放下吧。”他摆摆手,忽然盯着我的脸,“你眼角……那是什么?”
“胎记。”我低头。
“胎记?”他走近,仔细看,“不对……这是个‘秦’字。”
他脸色变了,“你也梦见那个书生了?”
“公子梦见什么了?”
“一个穿青衫的书生,说他叫秦望舒,要跟我换命。”赵元瑾声音发颤,“他说我今年必中状元,但他更需要这个身份。只要我答应,他就给我荣华富贵。我不答应,他就……他就让我脸上也长字。”
他撩起袖子。
手臂上,果然有淡淡的红疹,排列成“望”字的形状。
和我一样。
“他什么时候来的?”我问。
“三天前。”赵元瑾抓住我的手,“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救救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了主意。
“公子,想活命,就听我的。”
“你说!”
“今夜子时,你假装答应他,跟他‘换命’。”我说,“但要选在书坊换。那里刻字多,字气重,能掩盖你的生人气息。等他现身,我们抓住他,毁了他的原版。”
“原版是什么?”
“一块刻了他名字一百零八遍的木版。”我说,“那是他的根本,毁了它,他就散了。”
赵元瑾犹豫片刻,重重点头。
“好,我信你。”
当夜子时,赵元瑾如约来到书坊。
我早已布置好。
工房中央摆着香案,案上放着那块刻有“秦望舒”的木版——我后来在柴房找到的,被红布包着,藏在最深处。
香案周围,我用朱砂画了一圈符,是张天师教的“镇字咒”。
赵元瑾站在圈中,我躲在屏风后。
子时一刻,阴风骤起。
油灯摇曳。
香案上的红布无风自动,缓缓滑落。
露出下面那块木版。
木版上的字,开始渗血。
一滴,两滴。
血滴在地上,汇成一滩,慢慢隆起,化成人形。
正是那个书生。
青衫,苍白脸,眼中有红光。
他看见赵元瑾,咧嘴笑:“赵公子,想通了?”
赵元瑾强作镇定:“想通了。但你怎么保证,换命后我真能富贵?”
“我就是保证。”书生飘近,“我成了你,自然会好好活,享受你的荣华富贵。而你成了我……嗯,就去字渊享清福吧。”
“字渊是什么地方?”
“字住的地方。”书生伸手,指尖长出细长的红色触须,伸向赵元瑾的脸,“别问了,来吧……”
就是现在!
我冲出屏风,抓起案上的刻刀,狠狠刺向木版!
书生尖叫:“你敢!”
他想拦,可赵元瑾猛地抱住他,死死不放。
刻刀刺入木版。
“咔嚓”一声,木版裂开。
书生的身体也同时裂开,像破碎的瓷器,片片剥落。
他惨叫着,化作一团红雾,想逃。
可朱砂画的符圈发出金光,将他困在其中。
红雾左冲右突,撞不出去。
“放了我!放了我!”他嘶吼,“我只是想活着!我有什么错!”
“你想活着,就要别人死?”我咬牙,“高世德,捕头,我爹,都是你害的吧?”
红雾顿了一下,忽然狂笑:“是又怎样?他们贪心,活该!你爹贪钱刻我名字,捕头贪功拿那张纸,高世德贪色霸占我未婚妻!他们都该死!”
“那你未婚妻呢?”赵元瑾忽然问,“她也死了吧?”
红雾僵住了。
“我查过。”赵元瑾松开手,退后一步,“秦望舒,原名秦二狗,是个地痞。三年前你看中城西豆腐坊张家的女儿,人家不答应,你就放火烧了她家,害死张家三口。你怕事发,改名秦望舒,想考科举洗白。但坏事做多,得了怪病,脸上长字疮,就信了邪术,想刻名换命。”
我愣住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
“你……你怎么知道?”红雾颤抖。
“因为我就是张家幸存的儿子。”赵元瑾撩起额发,露出眉心一道旧疤,“那场大火,我娘把我压在身下,我活了下来,被赵家收养。我一直在找你,秦二狗。”
红雾彻底疯狂:“原来是你!那你也去死吧!”
它猛地炸开,冲破符圈,扑向赵元瑾!
我情急之下,抓起裂开的木版,用尽全力砸在地上!
木版碎成无数片。
每一片上的“秦望舒”,都渗出血,然后迅速变黑,干枯。
红雾惨叫一声,消散了。
工房里恢复平静。
油灯重新亮起。
赵元瑾瘫坐在地,喘着粗气。
我看着他,“你真是张家儿子?”
他点头,苦笑:“是。这些年我苦读,就是想考取功名,为家人报仇。没想到,仇人先找上了我。”
“那字精……”
“散了。”他看着我,“多亏你。”
我松了口气,摸向眼角。
那个“秦”字,消失了。
看来字精一死,印记就没了。
我们都活下来了。
赵元瑾中了当年的进士,授了官。
他帮我重修了书坊,还常来买书。
我以为事情结束了。
直到三个月后的某个深夜。
我在工房整理旧物,翻出一本爹的笔记。
“字魇之术,最忌以血饲字。吾为救妻,刻高世德名一百零八遍,又以己血饲之,终成字精。精成反噬,害高氏、捕头,亦将害吾。唯盼吾女芸娘,勿碰刻刀,勿蹈覆辙。若不幸成字媒,唯有寻得‘真名原版’毁之,方可解。然真名原版非木非石,乃字精本主之肉身。需焚其躯,方得解脱。”
我脑子嗡的一声。
爹是说,真名原版不是木版,是秦望舒的……尸体?
可我毁的是木版,字精也散了。
我冲向铜镜。
镜中,我的脸慢慢变化。
眼角下,那个“秦”字又出现了。
不,不止。
额头上浮现“望”,下巴浮现“舒”。
三个字,组成完整的“秦望舒”。
“傻姑娘……你以为木版是我的根本?”
“我的根本……是你啊……”
“你刻了我一百零八遍全名,又用刻刀刺木版,沾了我的血……从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新原版了。”
“现在,该我接管这具身体了……”
我惊恐地想喊,可发不出声。
身体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抚摸脸上的字。
然后,拿起刻刀,对准自己的喉咙。
“别……别……”我挣扎。
“放心,我不杀你。”它笑,“我会让你活着,活在我的影子里。每天看着我用你的身体,去考科举,去做官,去享受人生。”
“而你就困在这副皮囊里,慢慢腐烂。”
刻刀刺破皮肤。
血流出来,是黑色的。
镜中的我,笑容越来越深。
而真正的我,意识逐渐模糊。
“字成精,人做壳,换来荣华富贵多……”
“你刻我时贪银两,如今替我不冤枉……”
黑暗吞没一切。
再醒来时,我还在工房。
天亮了。
我照镜子,脸上干干净净,没有字。
身体也能动。
难道又是梦?
我松口气,准备开门营业。
可当我的手碰到门栓时,我看见手背上,浮现出极淡的红色笔画。
是个“秦”字的起笔。
我僵住了。
原来它没走。
它只是藏起来了。
藏在我的血肉里,骨髓里,灵魂里。
等着彻底占据我的那一天。
而我能做的,只有等。
等着变成另一个“秦望舒”。
或者,在那之前,找到真正的破解之法。
可爹的笔记已经烧了。
张天师云游去了。
赵元瑾……他现在是“赵大人”了,还会信我吗?
也许,这就是贪心的代价。
刻下一百零八个名字时,我刻下的不仅是字。
还有我自己的,囚笼。
而这座囚笼,没有门。
只有慢慢被吞噬的时间。
和越来越近的,变成字的未来。
我坐在刻台前,拿起刻刀。
刀锋映出我的脸。
脸上,又有新的红字浮现。
这次,是“宋芸娘”三个字。
它在覆盖“秦望舒”。
也许有一天,当我把自己名字也刻满一百零八遍时。
我能夺回自己。
或者,只是多一个被困的字精。
谁知道呢。
我举起刻刀,对准自己的手臂。
一刀,刻下“宋”。
血珠渗出,鲜红。
像新调的朱砂。
而镜中的我,笑了。
“继续刻……”
“我们有的是时间……”
窗外,汴梁城的晨钟响起。
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很多人来说。
对我,只是又一个,被字啃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