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皮传(1 / 1)

这事发生在明朝嘉靖年间,我是个不得志的县学教谕,在江浙一个偏僻小县混饭吃。

那年夏天,县里发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水,冲垮了龙王庙的后墙。

雨水停后,县尊让我们这些闲散学官去帮着清点庙产,看看损失。

就在一堆泡烂的经卷和霉朽的梁木下面,我踢到了一个硬物。

扒开淤泥,是一块石板。

不是普通的青石板,颜色黝黑,触手冰凉,在这酷暑天里竟透着寒气。

石板约莫棋盘大小,表面平整如镜。

但上面刻着的,不是什么菩萨罗汉,也不是文字。

是八卦。

但和我平生所见的任何八卦图都不一样。

寻常八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方位固定,线条圆融。

这石板上的八卦,线条全是直的,锐利得像刀刻出来,而且彼此交错穿插,复杂得让人眼花。

乾卦的横线穿进了坤卦里,坎卦的断痕咬住了离卦的边缘。

整个图案透着一股生硬、混乱、互相侵吞的邪气。

更怪的是,石板中心,八卦环绕之处,不是太极双鱼。

是一个深深的、拇指大小的孔洞。

孔洞边缘光滑,黑得仿佛能吸走目光。

我蹲下身,鬼使神差地把手指伸了进去。

洞很深,指尖传来刺骨的冰冷,好像探进了腊月的井水。

碰到洞底了,似乎有点凹凸。

我抠了抠,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好像被什么极细的东西扎了一下。

慌忙缩回手,指尖渗出一个小血珠,很快凝住了。

我没在意,只觉得这石板邪门,本想上报,但看同僚们都在敷衍了事,也就懒得生事。

让人把石板抬到庙后荒废的偏殿墙角,草草用些破烂幔帐盖住,就算了结。

怪事就从那天晚上开始。

我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虚空里。

面前悬浮着那块黑色石板,上面的混乱八卦缓缓旋转,发出低沉的、类似磨牙的声响。

石板中心的孔洞里,不断流出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

液体没有滴落,而是在虚空中蜿蜒流淌,渐渐构成一个个模糊的景象。

我看到了县尊明天升堂时会摔碎的惊堂木。

看到了东街卖炊饼的王三,会在后天午时被一根脱落的房梁砸断腿。

看到了我的邻居,那个孤寡的秦婆,会在三天后的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在炕上,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馍。

画面清晰,细节分明,甚至连王三被砸时溅起的血滴有几颗,我都“数”得清。

醒来时,冷汗浸透了中衣。

梦太真实了,带着一股不祥的预兆。

我心神不宁地去县学点卯。

路过二堂,正好看见县尊升堂审一桩田土纠纷。

双方吵得激烈,县尊烦躁,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咔嚓”一声脆响。

那结实的硬木惊堂木,竟然从中裂开,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和梦里一模一样!连裂开的纹路都分毫不差!

我呆立当场,浑身发冷。

是巧合吗?

中午散学,我刻意绕到东街。

王三的炊饼摊刚出完一炉饼,他正擦着汗,靠在自家门檐下歇息。

屋檐的椽子看着有些年头了。

我死死盯着。

午时正刻,阳光刺眼。

“嘎吱……”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木头断裂声。

一根碗口粗的椽子,毫无征兆地脱落,直直砸下!

“啊——!”王三的惨叫和骨头断裂的闷响同时响起!

血,真的溅了起来,几点暗红落在尘土里。

和梦里的位置,不差分毫!

我腿一软,扶住了墙,胃里翻江倒海。

不是巧合!

它能示警未来!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但恐惧之下,一股更加灼热、更加阴暗的欲望,像毒蛇一样抬起头。

如果……如果能预知未来呢?

第三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竖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

秦婆咳嗽了半宿,声音渐渐弱下去。

到了后半夜,万籁俱寂。

连虫鸣都停了。

一种死寂的寒意,透过墙壁蔓延过来。

我知道,她死了。

和梦里一样,悄无声息。

我没有喊人,没有点灯。

在黑暗中睁着眼,直到天明。

一种掌握秘密的、冰冷的战栗,混合着深重的罪恶感,在我心里翻滚。

第二天,我借口整理庙产,独自溜进了龙王庙后荒废的偏殿。

掀开破烂的幔帐,那块黝黑的石板静静躺在墙角。

阳光从破窗棂照进来,落在石板上,那些混乱的八卦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微微蠕动。

中心的孔洞,幽深如故。

我颤抖着,再次把手指伸了进去。

还是刺骨的冰冷。

指尖在洞底摸索,这次我更加仔细。

凹凸感更明显了,似乎是一些极其细微的刻痕。

我努力分辨着。

不是文字。

好像是……一些更简单的标记。

像……像卦爻!

乾三连,坤六断,那些最基础的阴阳爻!

但这孔洞里的爻象,排列组合混乱不堪,毫无易经里的章法,却似乎蕴含着一种更加原始、更加狂暴的“理”!

我的指尖顺着那些刻痕移动。

忽然,脑海里“嗡”的一声!

像是一层薄纱被猛地撕开!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气味、感觉,洪流般冲进我的意识!

不是完整的预知梦。

是片段的、闪烁的、扭曲的“可能性”!

我看到县尊三日后会收到一封信,信的内容模糊,但他看完后会大笑三声。

我看到西市粮铺的秤砣底下,粘着一小块被水泡发的泥金,是掌柜私藏的前朝金叶子。

我看到教书的老夫子,会在五天后傍晚,失足跌进南门外的池塘,但会不会淹死,画面闪烁不定。

我还看到了一些更模糊、更遥远、更让我心惊肉跳的碎片。

战争的烽火,瘟疫的惨状,王朝的更迭……像隔着一层浓雾,看不真切,但那股血腥和绝望的气息,真实不虚。

我猛地抽回手指,大口喘息,头痛欲裂。

这次的信息太多了,太杂了,几乎撑爆我的脑子。

但也让我确认了一点。

这石板,这孔洞里的混乱卦爻,能窥探“天机”!

不是清晰的预言,而是无数未来可能性的碎片。

需要我去解读,去拼凑。

就像伏羲画卦,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从万象中归纳出那几条简单的阴阳爻,从而推演变化。

我这石板里的,是更混乱、更本源、也更危险的“卦”!

我被这力量蛊惑了。

开始频繁地找借口去偏殿,将手指探入那冰冷的孔洞。

我摸索那些混乱刻痕的规律,尝试理解那些碎片信息的含义。

我慢慢能抓住一些较近的、较清晰的“可能性”了。

比如,我知道粮铺掌柜第二天会因为金叶子的事和伙计争吵。

我提前匿名写了张字条塞给他对手,结果引发了一场混战,金叶子暴露,掌柜吃了官司。

比如,我知道老夫子五天后傍晚去池塘边,是因为他暗恋的浣衣妇人会在那时经过。

我提前在塘边湿滑处动了点手脚。

老夫子果然滑倒,但没死,只是摔断了胳膊,卧床半年。

我冷眼旁观,甚至暗中推动。

看着那些“可能性”因我的一点小动作,变成冰冷的“现实”。

一种近乎神灵的操纵感,让我颤栗,也让我沉迷。

我觉得自己渐渐摸到了这石板力量的边缘。

它给的,是“象”,是无数可能的碎片。

而我,是那个“画卦”的人,从混乱中理出线索,做出选择,影响现实。

我甚至开始尝试,用指尖在孔洞内壁那些混乱刻痕的基础上,轻轻勾勒,添加新的、我理解的“爻”。

我想“修正”未来,朝着对我有利的方向。

起初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比如,我“画”下一道代表“财”的混乱爻象(我自以为是),希望得到一笔意外之财。

第二天,我在路上“恰好”捡到一个钱袋,里面有几两散碎银子。

我欣喜若狂。

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我“画”下暗示“升迁”的痕迹。

不久,县学训导因为父亲去世丁忧,位置空了出来。

按资历,我最有可能接任。

县尊似乎也有意提拔我。

我觉得,我快要掌握这命运的石板了。

直到那天。

我又一次将手指深入孔洞。

这次,我想“看”得更远,想“画”一幅关于我未来仕途的大卦。

指尖划过那些冰冷刻痕,意识沉入碎片之海。

忽然,所有的碎片画面剧烈扭曲,旋转,然后猛地定格!

我“看”到的,不是未来的官袍加身。

是一个场景。

就在这间荒废的偏殿!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清冷惨白。

地上,躺着一个人。

穿着我的衣服,身形和我一样。

但那个人……没有脸。

不是被毁容,而是整个面部的位置,是平滑的、空白的皮肤!

像一张等待描绘的人皮面具!

而“我”——或者说,那个观察的视角——正蹲在无脸尸身旁。

手里拿着一支笔。

笔尖蘸着的,不是墨,是暗红粘稠的、仿佛尚未凝固的血!

笔尖落下,在那空白的“脸”上,开始描绘。

画的不是五官。

是卦象!

混乱的、交错穿插的、邪气凛然的八卦!

和我脚下黑石板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笔尖游走,乾卦划过额头,坎卦切入左颊,离卦点燃右颧,坤卦覆盖下巴……

当最后一笔画完。

那张空白脸上的八卦图案,猛地亮起幽暗的光!

然后,躺着的“无脸人”,动了!

它(他?)缓缓坐了起来。

顶着那张画满混乱八卦的、非人的“脸”,转向“我”的视角。

它“看”了过来。

没有眼睛,但那张八卦脸上,每一个卦象的线条,都仿佛变成了窥探的孔洞。

冰冷,漠然,带着一种超越人性的……审视。

它在“看”我。

而手持血笔的“我”,缓缓站直身体,转了过来。

月光照亮了“我”的脸。

那是一张……和地上坐起来的“八卦脸”,一模一样的面孔!

同样画满了混乱的、幽光闪烁的八卦!

两个“我”!

一个刚刚被“画”出来,一个手持血笔。

它们(我们?)面对面,静止不动。

然后,手持血笔的那个“我”,嘴角慢慢咧开。

一个完全由卦象线条扭曲构成的、非人的“笑容”。

它在笑。

对着我笑。

透过遥远的、诡异的预知景象,直接对着此刻正在窥探的、真实的我,露出了笑容!

“啊——!”

我惨叫一声,手指猛地从孔洞里拔出,连滚带爬地向后缩去,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幻象消失了。

但那张画满八卦的、非人的笑脸,却深深烙在了我的脑海里!

那不是未来!

那是……什么?

是警告?是结局?

我瘫坐在灰尘里,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石板静静躺在那里,孔洞幽深,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我能感觉到,那孔洞里散发的寒气,更重了。

像有什么东西,正通过我频繁的窥探和“绘画”,慢慢苏醒,慢慢从里面……爬出来。

我不敢再碰石板了。

甚至不敢靠近龙王庙。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试图忘记那些恐怖的画面。

但没用。

夜晚,我开始做新的梦。

不再是预知未来碎片的梦。

是同一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月光下的偏殿里,手里拿着一支冰冷的笔。

面前,躺着那个没有脸的“我”。

我心里充满一种冰冷的、不容抗拒的冲动。

我要画完它。

我要把那张八卦脸,画完。

每次梦到这里,我就会惊醒,冷汗淋漓。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现实也在起变化。

照镜子时,我会突然恍惚,觉得镜子里自己的脸,轮廓有些模糊。

眉宇间,似乎隐隐浮现出极淡的、类似卦象的纹路。

但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是幻觉吗?

我不敢确定。

县尊果然找我谈话,暗示训导的位置可以考虑我,但要我“懂事”。

我知道“懂事”的意思,需要一笔钱打点。

可我拮据。

鬼使神差地,我又想起了石板。

如果……最后一次呢?

就一次,弄到这笔钱,坐上训导的位置,然后就彻底远离那鬼东西!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着我。

终于,在一个乌云密布的深夜,我再次溜进了偏殿。

石板还在老地方。

月光被乌云遮蔽,殿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那石板的黝黑表面,似乎自己散发着微弱的、吸光的黑暗。

我蹲下身,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颤抖着,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起伸向了那个孔洞。

这一次,我要“看”清楚,怎么快速安全地弄到钱。

也要……彻底弄清,那个恐怖的“八卦脸”幻象,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根手指,同时探入。

冰冷瞬间包裹。

“轰!!!”

不是声音,是直接在我灵魂深处爆开的巨响!

所有的碎片画面没有出现。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

黑暗中,有东西在蠕动。

巨大,古老,无法名状。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是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在我意识里响起的、由无数混沌卦爻摩擦碰撞形成的“意念”!

“窥……窃……画……”

“汝……为……笔……”

“皮……为……卦……”

“来……归……一……”

冰冷、混乱、充满无尽贪婪的意志,洪流般冲垮了我的神智!

与此同时,我伸入孔洞的两根手指,传来钻心的剧痛!

不是被扎,而是……被吸住了!

孔洞内壁那些刻痕,仿佛活了过来,变成无数细小的、蠕动的牙齿或吸盘,死死咬住了我的指尖!

疯狂地吮吸!

吸的不是血。

是我的“存在感”!我的“未来可能性”!我的“命理”!

我想抽手,但整条手臂,连同半个身体,都麻痹了,动弹不得。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本质的东西,正顺着指尖被强行抽离。

视野开始模糊,现实在褪色。

而那片灵魂中的黑暗里,那蠕动的巨大存在,正顺着这被强行建立的“通道”,缓缓向我“爬”来!

不!不——!

就在我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

“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偏殿!

紧接着,炸雷响起,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雷声,仿佛带着某种天地正气的力量,轰入了我的脑海!

那黑暗中的蠕动存在,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退缩了一下。

指尖的吸力也骤然一松!

求生的本能爆发,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手指从孔洞里拔了出来!

“噗嗤”一声轻响,像拔出了陷入泥沼的脚。

我瘫倒在地,惊恐地看向自己的手。

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一片惨白,毫无血色,皮肤皱缩,仿佛里面的血肉精华都被吸干了。

更恐怖的是,那惨白的指尖皮肤上,竟然浮现出极淡极淡的、暗红色的痕迹。

短的,长的……是卦爻!

那东西,把它的一部分“刻”在了我的肉体上!

我连滚爬爬地逃出偏殿,逃出龙王庙,冲进瓢泼大雨中。

雨水冰冷,打在我身上,却冲刷不掉心底的彻骨寒意。

我完了。

我被那东西标记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活在无尽的恐惧里。

指尖的卦爻痕迹没有消失,反而颜色渐渐加深,像长进了肉里。

那个梦,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

梦里的“我”,画卦的笔触越来越熟练。

而现实中,我的脸,轮廓越发模糊。

有时候对着水盆,我会看到水中的倒影,五官的位置微微扭曲,似乎要融化,变成一张空白的皮。

县尊等不到我的“懂事钱”,训导的位置给了别人。

同僚们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古怪,说我整天魂不守舍,脸上像蒙了一层灰气。

我知道,那东西没放过我。

它在等我彻底崩溃,等我主动回到那里,完成那个仪式。

我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既然这石板的力量源于那些混乱卦象,那如果……我毁了它呢?

彻底砸碎它!

或许就能切断联系!

我偷偷准备了一把沉重的铁锤。

又是一个深夜,我揣着铁锤,再次来到偏殿。

石板还在那里,幽暗如故。

我举起铁锤,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石板中央,那个邪恶的孔洞,狠狠砸下!

“铛——!!!”

一声洪钟大吕般的巨响,震得我耳膜生疼,手臂发麻!

铁锤被猛地弹开,虎口崩裂,鲜血直流。

而石板……纹丝不动!

连一点白痕都没留下!

反倒是那孔洞,在我砸击的瞬间,仿佛变成了一张无形的嘴,将锤击的力量全部吞了进去。

然后,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暴戾的意念,从孔洞中喷涌而出,直接撞进我的脑海!

“毁……?”

“卦……即……万……物……”

“汝……亦……卦……”

“何……毁……”

伴随着这意念,我眼前的石板,忽然变了。

它不再是死物。

上面的混乱八卦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开始疯狂延伸、生长、交错!

它们爬出石板表面,像黑色的藤蔓,又像扭曲的血管,朝着四周的墙壁、地面、房梁蔓延!

整个偏殿,瞬间被这疯狂生长的、活着的“卦象”所覆盖!

墙壁上,地面上,浮现出乾、坤、坎、离……无数混乱交织的图案。

它们在呼吸,在脉动,散发出冰冷邪异的光。

而我,站在这些活过来的卦象中央。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手上,衣服下的皮肤,也开始浮现出同样的黑色纹路。

它们从我指尖的卦爻痕迹开始,向上蔓延,爬过手臂,爬向躯干,爬向脖颈……

我能感觉到,皮肤下的血肉,正在被这些纹路侵蚀,同化。

我要变成它们的一部分了!

变成这活卦的一部分!

“不——!!!”

我发出绝望的嘶吼,转身想逃。

但脚下的地面,那些卦象纹路猛地凸起,像活蛇一样缠住了我的脚踝!

冰冷,坚固,无法挣脱!

更多的纹路从四面八方涌来,缠上我的小腿,我的腰,我的胸膛……

它们收紧,勒进皮肉。

然后,开始往我皮肤里钻!

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

仿佛有无数冰冷细小的刻刀,正在我全身的皮肤下游走,刻下永恒的卦象!

我的视野开始被黑色纹路覆盖。

听觉里充满了卦爻摩擦的混沌声响。

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偏殿那扇破门。

门外,是黑暗的夜空。

而门框上,也爬满了蠕动的卦象纹路。

它们扭曲,交织,最终在门楣正中,形成了一个图案。

那是一个极其简单,却又让我瞬间明白了所有恐怖的“象”。

那不是八卦中的任何一个。

那是一幅“画”。

画的是一只手,握着一支笔,在一个空白的圆圈里,画下第一道痕迹。

伏羲画卦。

原来……这就是“画卦”的真意?

不是观察归纳。

是……窃取!是烙印!是覆盖!

将那不可名状、混乱狂暴的“万象本质”,强行刻印在某种“载体”上!

最初的载体是石板、是龟甲、是兽骨。

后来,是人心,是人命,是人的……皮囊!

伏羲画的不是卦。

是“囚笼”的蓝图!

是让那混沌狂暴的“道”,以人类能够理解(扭曲)的方式,显化于世!

而每一个试图解读、运用这“卦”的人,都是在用自己的血肉灵魂,加固这囚笼,并最终……成为囚笼本身新的“卦皮”!

我,就是最新的一块“皮”。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

我感觉到,那些钻入我皮肤的卦象纹路,终于在我“脸”的位置,汇合了。

它们开始重新排列,组合。

勾勒出乾、坎、艮、震、巽、离、坤、兑……

混乱,交错,邪异。

和我最初在石板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最后,所有纹路微微一震,固定下来。

一种冰冷的、超越视角的“视觉”,在我空白的意识里浮现。

我“看”到了偏殿。

“看”到了殿中央,那具静静站立着的、画满黑色卦象的躯体。

那是我。

也不是我。

是一幅新完成的“活卦”。

而我(它)的“脸”上,那些卦象线条微微扭曲。

形成了一个平静的、非人的“表情”。

然后,“我”缓缓转过身,走向墙角那块黝黑的石板。

弯腰,将它捡起。

石板上原本的八卦图案,此刻黯淡无光,仿佛所有的“灵”都已转移。

“我”用那布满卦象的手指,抚过石板冰冷的表面。

然后,将它轻轻放在偏殿正中,月光能照到的地方。

接着,“我”走到门边,推开那扇爬满卦象的门。

门外,是沉睡的小县,是广袤的九州,是无尽的人间。

无数命运的丝线,无数未来的可能性,像一幅幅模糊的卦象,在夜空中闪烁,流淌。

等待着被窥探,被解读,被……烙印。

“我”站在门口,那张画满八卦的、非人的脸,缓缓抬起。

仰望星空。

嘴角,那些卦象线条,再次微微弯起。

形成一个遥远的、冰冷的、仿佛穿越了万古岁月的——笑容。

月光下,偏殿内。

那块黝黑的石板静静躺着,中心孔洞幽深。

仿佛在等待着,下一个好奇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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