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民国十七年生人,老家在河南一个叫“糠谷屯”的村子里。
那地方十年九旱,地里长不出粮食,倒是盛产一种别处没有的东西——饿死鬼。
不是真的鬼,是活人饿到极致后生出的一种怪病。
染病的人肚子会越胀越大,像怀胎十月,里头有个东西不停地动。
但肚子里不是孩子。
是“馋虫”。
这馋虫不吃五谷,专吃人吃剩的“念想”。
你吃过肉的滋味,它就吃你对肉的念想。
你吃过糖的甜头,它就吃你对甜的念想。
念想被吃光了,人就变成行尸走肉,只知道张嘴等喂,最后活活饿死,可肚子还鼓着,里头的东西还在动。
我们村就有这么一家,姓胡,当家的叫胡老栓。
他家大儿子胡大柱,第一个染上这病。
那年我才八岁,亲眼看见大柱躺在炕上,肚子胀得发亮,皮薄得能看见里面青黑色的血管。
血管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游,一拱一拱的。
大柱娘端着半碗糖水,哭着喂他。
大柱喝一口,肚子里的东西就安静一会儿。
可不喝,那东西就撞他肚皮,撞得“咚咚”响,像要破出来。
没过半个月,大柱就死了。
死的时候,肚子炸开了。
不是撑炸的,是从里面被撕开的。
肠子流了一炕,可肚子里是空的。
没有馋虫,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股馊了的、像口水一样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
村里老人说,那是馋虫吃光了念想,破体走了,去找下一家了。
果然,大柱死后第三天,他娘也染上了。
肚子一天天鼓起来,眼神一天天呆滞。
胡老栓急疯了,求神拜佛,卖地卖家当,弄来一点白面,做成馒头喂他老婆。
可不管用。
他老婆临死前,抓着胡老栓的手,眼神忽然清醒了一瞬:
“他爹……我肚子里……是个娃……”
“胡说!咱们就大柱一个儿!”
“不是咱的娃……”她眼泪流下来,“是别人家的……饿死的娃……钻进来了……”
说完就咽了气。
肚子照例炸开,空的。
胡老栓疯了,拎着菜刀在村里转,见人就问:
“谁家娃死了?谁家娃饿死了钻进我老婆肚子了?”
没人敢答。
那年月,谁家没饿死过孩子?
后来,胡老栓自己也染上了。
他没等死,自己拿刀剖了肚子。
肠子流出来,他伸手进去掏,掏了半天,掏出一团黑乎乎的、像胎膜的东西。
里头裹着个小东西,已经成形了。
手脚齐全,脸也有,但眼睛是两个黑窟窿,嘴特别大,咧到耳根。
“找到了……找到了……我儿……”
笑着笑着,没气了。
那团东西在他手里扭了扭,钻进他剖开的肚子,不见了。
胡老栓的尸体,第二天就不翼而飞。
有人说,是他自己爬起来走了。
也有人说,是被那东西拖着爬走了。
打那以后,糠谷屯就多了条不成文的规矩:
“家里有人饿死,必须当天埋,埋深点。”
“更不准,在饿死的人跟前吃东西。”
我十九岁那年,河南大饥,赤地千里。
糠谷屯十室九空,能走的都逃荒去了。
我家走不了,爹娘病着,弟弟才六岁。
家里只剩半袋麸皮,掺着树根煮糊糊,一天一顿,吊着命。
有一天,弟弟突然说肚子疼。
我掀开他衣服一看,肚子微微鼓起,按一下,硬邦邦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弟弟眼神开始发直,盯着空碗,喃喃道:
“哥……我想吃白馍……”
家里哪还有白馍?
我哄他:“等哥明天去挖野菜,给你做菜团子。”
“不要菜团子……要白馍……”弟弟哭起来,肚子一鼓一鼓,“它说……它要吃白馍……”
“谁?”
“肚子里的……”弟弟抓着我的手,按在他肚皮上。
我感觉到,他肚子里有个东西,在轻轻踢我的手。
一下,两下。
像胎儿在动。
可弟弟是男孩啊!
我慌了,跑去找村里唯一还懂点医术的葛先生。
葛先生早饿得皮包骨,听完我的描述,叹了口气:
“不是馋虫。”
“那是什么?”
“是‘饿胎’。”葛先生眼神恐惧,“饿死的孩子,魂不散,专找活着的孩子寄生。钻进肚子,假装是胎儿,骗吃骗喝。等吃够了,就破肚出来,顶着那孩子的皮囊,继续活着。”
“怎么治?”
“治不了。”葛先生摇头,“要么饿死它——可你弟弟先饿死。要么喂饱它——可咱们哪有粮食?”
“喂饱了会怎样?”
“它吃饱了,就成‘真胎’了。”葛先生压低声音,“到时候,它会撕开你弟弟的肚子钻出来,长得跟你弟弟一模一样,连记忆都有。可它……不是人。”
我失魂落魄回家。
弟弟已经下不了炕了,肚子鼓得像小山,薄薄的肚皮下面,能看见一张小脸在顶。
鼻子,眼睛,嘴的轮廓,清晰可见。
它在笑。
弟弟疼得直哼哼:“哥……它说饿……给它吃的……”
我咬牙,把家里最后一点麸皮全煮了,喂弟弟。
弟弟吃一口,肚子里的东西就安静一会儿。
可一碗糊糊下肚,弟弟的肚子更大了。
那东西在长大!
我绝望了。
夜里,弟弟忽然坐起来,眼睛直勾勾看着我:
“哥,我想吃肉。”
声音变了,尖细,像小孩,又不是弟弟的声音。
“家里没肉。”
“有。”他咧嘴笑,口水流下来,“你身上……有肉……”
我吓得后退。
弟弟,不,那东西,从炕上爬下来,肚子拖在地上,像只怪异的青蛙。
“肉……肉……”
我抄起门边的顶门杠,想打又不敢打。
那是弟弟的身体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很急。
我开门,是葛先生。
他手里端着个瓦罐,罐口用红布蒙着。
“快!给你弟弟喝下去!”
“这是什么?”
“打胎药。”葛先生脸色惨白,“我翻了一夜医书,找到一个古方。以毒攻毒,或许能打下来。”
“可弟弟会死吗?”
“不打,死得更惨。”葛先生把瓦罐塞给我,“灌下去,别犹豫。”
我接过瓦罐,掀开红布,里头是黑乎乎的汤汁,散发刺鼻的腥苦味。
“不要!哥!不要!”
肚子里的东西也疯狂扭动,把肚皮顶出一个个凸起,像要破出来。
我一狠心,按住弟弟,掰开他的嘴,把药灌了进去。
弟弟剧烈挣扎,药汁洒了一半。
灌完,弟弟瘫在炕上,不动了。
肚子里的东西却闹得更凶。
肚皮被顶得变了形,一会儿这里凸起一只脚,一会儿那里凸起一只手。
葛先生拿出三根银针,扎在弟弟肚脐周围。
“按住他!别让那东西出来!”
我死死按住弟弟。
“哥……疼……”
“忍忍,马上就好了。”
“哥……我看见爹娘了……”弟弟流泪,“爹娘在招手……叫我去……”
“别瞎说!”
话音未落,弟弟的肚子“噗”一声,裂开一道缝。
不是炸开,是像熟透的果子一样,自己裂开的。
一股黑血涌出来,带着恶臭。
黑血里,有个东西在蠕动。
葛先生眼疾手快,用红布一兜,把那东西兜了出来。
是个浑身沾满黏液、黑乎乎的婴儿。
手脚蜷缩,眼睛紧闭,嘴却张着,露出细密的尖牙。
它还在动。
葛先生把红布包紧,打了个死结。
婴儿在布里挣扎,发出猫叫一样的哭声。
弟弟的肚子瘪了下去,人却出气多进气少。
“哥……”他看着我,“冷……”
我抱住他,眼泪掉下来。
“弟弟,哥在。”
“那东西……死了吗?”
“死了。”我哽咽。
弟弟笑了笑,闭上了眼。
身体渐渐凉了。
“找个没人的地方,挖深坑,埋了。记住,埋之前,往坑里撒一把盐。”
“为什么?”
“盐能镇邪。”葛先生叹气,“这东西……还没死透。”
我抱着红布包,跑到后山乱葬岗。
挖了个三尺深的坑,撒了盐,把红布包放进去。
“哥哥……别埋我……”
是弟弟的声音!
我手一抖。
“哥哥……我还活着……放我出来……”
“你不是我弟弟!”
“我是……”那声音带着哭腔,“我真是……你放我出来,我告诉你爹娘藏钱的地方……”
爹娘藏钱?
我家穷得叮当响,哪有钱?
“灶台底下第三块砖……里面有个铁盒……装着三块大洋……是爹留给咱俩娶媳妇的……”
我愣住了。
这事,只有爹娘和我知道。
弟弟还小,没告诉过他。
难道……真是弟弟的魂,被困在里面了?
“哥哥……快放我出来……憋死了……”
我犹豫着,伸手去解红布的死结。
刚解开一道,里头猛地伸出一只小手,抓住我的手腕!
冰冷,滑腻,力气大得惊人!
接着,一颗小脑袋钻了出来。
还是那个黑乎乎的婴儿,但眼睛睁开了。
没有瞳孔,全是眼白。
“哥哥……我饿……”
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抓向我脖子!
我拼命挣扎,可那东西力气太大,尖牙已经凑到我喉咙边了!
就在这时,一把铁锹拍下来!
正中婴儿的脑袋!
“噗嗤”一声,脑袋像西瓜一样碎了。
黑血溅了我一脸。
葛先生站在坑边,手里握着铁锹,气喘吁吁:
“叫你埋了!你解什么红布!”
我惊魂未定,看着坑里那团烂肉。
烂肉还在蠕动,碎掉的头颅里,爬出许多白色的小虫子,像蛆,但会飞。
“这是‘饿痋’。”葛先生脸色铁青,“那东西根本不是饿胎,是痋虫!有人故意养的!”
“养这个干什么?”
“吃人。”葛先生咬牙,“吃活人,吃死人,吃一切能吃的。养大了,能控制它去偷去抢,甚至杀人越货。”
“谁养的?”
“你脸上沾了它的血,得赶紧洗掉。不然,你会被其他痋虫盯上。”
我慌忙擦脸,可黑血已经渗进皮肤,擦不掉了。
脸上留下淡淡的黑斑,像胎记。
回家后,我用皂角洗了十几遍,黑斑还是没消。
反而有点痒。
夜里,我做噩梦。
梦见无数白色的小飞虫,从四面八方飞来,钻进我的耳朵,鼻子,嘴巴。
在我身体里产卵。
卵孵化成小虫,吃我的内脏,吃我的血肉。
最后,从我肚子里钻出来,变成新的婴儿。
我惊醒,浑身冷汗。
一摸脸,黑斑在发光。
幽幽的,像鬼火。
我冲到水缸边,借着月光照。
黑斑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仔细看,是极小的、白色的虫卵,嵌在皮肤下面。
它们在长大。
我疯了一样抠,把脸抠得血肉模糊。
可虫卵好像长在肉里了,抠不出来。
天亮后,我去找葛先生。
“晚了……痋卵入体了……”
“怎么办?”
“只有一个法子。”葛先生盯着我,“找到养痋的人,杀了他。养痋人一死,痋虫就会失去控制,你体内的卵也会死。”
“可我不知道是谁养的!”
“我知道。”葛先生眼神复杂,“是胡老栓。”
“他不是死了吗?”
“他没死。”葛先生压低声音,“或者说,死的是他的身体,活的是他肚子里的东西。那东西……就是痋母。”
我愣住了。
“胡老栓当年剖肚子掏出来的,不是饿胎,是痋母。痋母钻进他身体,控制了他。这些年,他一直在村里养痋虫,靠吃人为生。你弟弟,就是被他盯上的。”
“为什么盯上我弟弟?”
“因为你家最穷,最好下手。”葛先生叹气,“也因为你弟弟最馋,痋虫最爱找馋的人寄生。”
“他在哪儿?”
“后山坟地,他家祖坟里。”葛先生递给我一把生锈的匕首,“这是浸过黑狗血的,能伤痋母。你去找他,我在外面接应。”
我接过匕首,揣进怀里。
“还有一件事。”
“什么?”
“如果你失败了,被痋母控制,我会杀了你。”葛先生眼神冰冷,“就像杀了你弟弟一样。”
我点点头,往后山去。
坟地里荒草萋萋,胡家祖坟很好认,最大的一座。
坟头裂开一道缝,黑漆漆的,像一张嘴。
我深吸一口气,钻了进去。
坟里比我想象的宽敞,像个地窖。
正中摆着一口棺材,棺盖开着。
棺材里躺着一个“人”。
是胡老栓,但又不完全是。
他肚子鼓得老高,肚皮透明,能看见里面盘踞着一团巨大的、白色虫巢。
无数白色飞虫在巢里蠕动,进进出出。
胡老栓的眼睛睁着,没有神采,像两个玻璃珠子。
“来了……送粮食的来了……”
声音不是从他嘴里发出的,是从肚子里发出的。
虫巢里,探出半截身子。
是个女人的上半身,长发披散,脸腐烂了一半。
是胡老栓的老婆!
“我儿……饿……”
“我不是你儿!”我拔出匕首。
“你脸上有我的卵……”女人声音嘶哑,“你就是我儿……来,让娘喂你……”
她伸出手,手臂像橡皮一样拉长,抓向我。
我挥匕首砍去!
匕首砍中她手臂,冒起一股青烟。
女人惨叫,缩回虫巢。
胡老栓的肚子剧烈起伏,虫巢里飞出密密麻麻的白虫,朝我扑来!
我挥舞匕首乱砍,可虫子太多,很快爬满我全身。
它们往我耳朵里钻,往鼻孔里钻。
我拼命拍打,可无济于事。
眼看就要被虫群淹没,葛先生冲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火把,点燃了早就洒在地上的硫磺粉!
轰!
火焰腾起,烧死大片飞虫。
“葛老九!你敢坏我好事!”
葛先生冷笑:“胡王氏,你害了那么多人,该遭报应了!”
“报应?”女人狂笑,“这世道,人吃人,我吃人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换种吃法!”
她猛地从虫巢里完全钻出来!
下半身是巨大的、白色的虫体,拖在地上。
她扑向葛先生!
葛先生不躲,反而迎上去,一把抱住她,滚进火焰里!
“葛先生!”我大喊。
“记住……痋母怕盐……撒盐……”
话音未落,他和女人都被火焰吞没。
虫巢在火中炸开,无数白虫四散飞逃。
我抓起地上没烧完的硫磺粉,混合着怀里带的盐,朝虫群撒去!
盐沾到虫身,虫子纷纷落地,抽搐着死去。
火焰渐渐熄灭。
地上只剩两具焦尸,和一堆虫尸。
我瘫坐在地,脸上痒得厉害。
一摸,那些黑斑破了,流出白色的脓液。
脓液里,有细小的死虫。
葛先生说得对,养痋人一死,痋卵就死了。
我活下来了。
可葛先生死了。
我把他和胡老栓的尸骨埋在一起,立了块无名碑。
回到村里,我把真相告诉了还活着的人。
他们听完,沉默许久,然后各自回家,闭门不出。
我能理解。
知道真相,比不知道更可怕。
原来这些年,村里那些“饿死鬼”,都是胡老栓养的痋虫害的。
他老婆当年死的时候,肚子里怀的根本不是饿胎,是痋母。
痋母控制了她的尸体,又钻进胡老栓的身体,借他的手害人。
葛先生早就知道,但一直没敢说。
因为说了,村里人会恐慌,会互相猜疑,会死更多人。
他只能暗中调查,找机会除掉痋母。
我弟弟,成了最后的诱饵。
而我,成了最后的刀。
我不知道该恨谁。
恨胡老栓?恨痋母?恨这吃人的世道?
或许都该恨。
也或许,恨也没用。
那年秋天,我终于攒够路费,离开了糠谷屯。
走的时候,脸上还留着淡淡的黑斑,像永远的烙印。
后来我听说,糠谷屯在那年冬天,彻底成了死村。
最后几户人家,一夜之间全死了。
死状都一样——肚子炸开,空的。
有人说,是痋虫没清干净,又出来了。
也有人说,是胡老栓的魂回来报仇了。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脸上这些黑斑,偶尔还会痒。
痒的时候,我会梦见白色的飞虫,梦见弟弟,梦见葛先生在火里回头看我。
然后惊醒,一身冷汗。
如今我老了,儿孙满堂。
可我从没告诉过他们,我老家在哪,我脸上这些黑斑是怎么来的。
有些事,就该烂在肚子里。
就像有些虫子,就该死在坟墓里。
可我知道,它们没死绝。
这世道,只要还有饥饿,还有贪婪,还有人心里的“馋虫”,那些东西就会一直活着。
在暗处,在阴影里。
等着下一个,饥荒的年景。
等着下一个,被它盯上的人。
而我脸上的黑斑,就是永远的提醒。
提醒我,也提醒所有看到的人。
有些东西,比饿死鬼更可怕。
因为它就住在,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