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总听祖父讲大唐贞观年间的奇闻。
他说,玄奘法师西行路上,收服过一头猪妖。
那猪妖曾在高老庄强娶民女,后来被降服,做了和尚。
“可故事还没完呢。”祖父每次说到这里,眼睛就变得浑浊起来。
他摩挲着我的头,声音低得像从地缝里钻出来。
“那猪妖走了,可它留下的东西,还在高老庄呢。”
当时我只当是吓唬小孩的鬼话。
直到那年秋天,我因事路过陇西一带。
暴雨冲垮了官道,我不得不绕进深山。
没想到,竟在山坳里看见了一座村庄。
村口的石碑上,赫然刻着三个斑驳大字:高家庄。
我心头莫名一跳。
更怪的是,明明已是傍晚,村里却张灯结彩,处处贴着大红喜字。
村民们看到我,先是愣住,随后脸上堆满了古怪的笑容。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迎上来。
“贵客!贵客临门啊!快请进,今日正逢我庄大喜!”
我被簇拥着进了村。
村民们异常热情,给我端来酒菜,全是油腻腻的大肉。
肉香里,却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
“什么喜事?”我问。
老者,也就是村长,咧开缺了牙的嘴笑了。
“嫁闺女!高家第十九代孙女,今夜出阁!”
他眼里闪过一抹异样的光。
“女婿……可是个好人家呢。”
酒过三巡,我起身解手。
走到后院,却听见柴房里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透过门缝,我看见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姑娘。
她被反绑着手脚,嘴里塞着布团,满脸都是泪痕。
最骇人的是,她的头发竟被剃掉了一半!
头顶光秃秃的,另一半长发则被编成了一条粗黑的辫子。
那辫子的编法,我从未见过,像……像猪尾巴的纹路!
她看见我,拼命挣扎起来,眼睛瞪得滚圆。
我刚想凑近,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村长不知何时出现了,脸上依然挂着笑。
“贵客怎么到这儿来了?新娘害羞,不见外客。”
他身后站着两个壮汉,眼神阴恻恻的。
我只好退回去,心里却疑窦丛生。
夜深了,我被安排在一间厢房休息。
窗外,锣鼓声越来越响,还夹杂着村民怪异的吟唱。
调子忽高忽低,不像贺喜,倒像……招魂!
我实在按捺不住,悄悄推开窗户,翻了出去。
循着声音,我摸到了村后的祠堂。
祠堂大门洞开,里面烛火通明。
村民们跪了一地,正对着神龛叩拜。
神龛上供着的,不是祖宗牌位,而是一尊黑漆漆的雕像!
那雕像猪头人身,獠牙外翻,身披一件破烂的僧袍。
分明就是传说中的猪八戒!
可这雕像邪气冲天,手里还握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
村长站在最前面,高声呼喊。
“第十九代血食,献与猪神!求佑我庄,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血食?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两个壮汉把新娘拖了上来。
她已经不哭了,眼神空洞,任由摆布。
村长拿起一把刀,不是剪子,是杀猪的尖刀!
他就要朝新娘的心口刺去!
“住手!”我再也忍不住,冲了进去。
所有村民齐刷刷地转过头,盯着我。
他们的眼睛,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村长笑了,笑得嘴巴咧到耳根。
“贵客既然看见了,就别走了。”
“留下来,给猪神当个见证吧。”
壮汉们朝我扑来,我转身就逃!
村子不大,我却像进了迷宫,怎么也跑不出去。
家家户户的门窗后,都闪动着那些红色的眼睛。
最后,我被逼到了祠堂后的老井边。
井口幽深,冒着森森寒气。
村长步步逼近,手里的尖刀滴着黏稠的液体。
“别怕,很快的。猪神喜欢活气,你的魂,正好给新娘子垫脚。”
我退无可退,脚下一滑,竟朝井里跌去!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井壁。
井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无数个“高”字。
每一个“高”字,都用暗红色的颜料描过,像干涸的血!
我坠入冰冷的井水。
水下,竟然不是井底,而是一条狭窄的通道。
我憋着气,拼命往前游。
不知游了多久,前方出现了微光。
我浮出水面,发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洞窟里。
洞窟中央,堆着小山一样的白骨!
白骨大多残缺不全,从形状看,分明都是人的!
骨山顶端,坐着一个人。
不,那不是人。
它穿着残破的猩红嫁衣,头上戴着沉重的凤冠。
凤冠下,是一张肿胀发青的脸,半边是人,半边却长满了粗硬的黑毛!
它的嘴向前凸起,露出黄色的獠牙。
它低头,正用那獠牙,慢条斯理地啃着一根新鲜的臂骨。
骨屑从它嘴角掉落。
我吓得魂飞魄散,动弹不得。
它似乎察觉到了,缓缓抬起头。
那双眼睛,一只浑浊如死人,一只却清澈明亮,含着无尽的悲伤。
它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女人的声音,嘶哑难听。
“又……来了一个……”
它扔开骨头,从骨山上爬下来,动作迟缓而笨重。
嫁衣的下摆拖在地上,露出了一双缠过又变形的脚,和一双长满黑毛、蹄趾分明的手!
“高翠兰……”我脑海里猛地跳出这个名字。
“你……你是高翠兰?猪八戒娶的那个高翠兰?!”
它歪了歪头,人眼里的悲伤更浓了。
“翠兰……早就死了。”
“我是……第十九个翠兰。”
它告诉我一个毛骨悚然的真相。
当年猪八戒被收服后,高老庄确实太平了一阵。
但没过几年,庄子里就开始闹怪事。
先是牲畜无故死亡,被吸干血肉。
接着,就有村民在夜里失踪。
后来,村长在祠堂下发现了一卷猪皮卷。
上面用血写着邪术:只要每十九年,献上一名高家血脉的处女,奉以“猪神娶亲”之礼,再将其活祭。
就能保住全庄平安,甚至……获得猪妖的部分“神力”。
“第一个祭品,就是我。”它抚摸着半边长毛的脸,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
“可我没死透。”
“那钉进心口的铁钉,沾了太多人的怨气,也沾了那猪妖留下的妖气。”
“我成了这不人不妖的怪物,困在这井底洞窟。”
“他们怕我,又不敢下来杀我。就把我当成了新的‘猪神’。”
它咧开嘴,像是在哭,又像在笑。
“后来,每十九年,他们就会送一个‘高翠兰’下来。”
“美其名曰‘与猪神结亲’,实则是喂给我这怪物。”
“吃一个,我能维持十九年的人形,也能忍住……不去吃上面的人。”
它指着那座骨山。
“这些,都是以前的‘新郎官’。误入的,被诱骗的,像你一样的……血食。”
我感到一阵彻骨冰寒。
“你……你也吃人?”
它点点头,又摇摇头。
“饿极了,会吃。但大部分时候,我吃老鼠,吃虫子,吃一切能抓到的活物。”
“可十九年太长了,我越来越饿……”
它的人眼里流出黑色的泪。
“上面那个新娘,是我的曾曾孙女。我闻得到血脉的味道。”
“他们又要重复这一切,用一个新娘的死,换十九年心安理得的‘丰收’。”
“然后,等新娘变成我这样的怪物,再等着吃下一个新娘……”
我听得头皮都要炸开。
这不是妖怪作祟。
这是人,一代又一代,用最恶毒的仪式,豢养着恐惧和罪恶!
“帮我。”它突然抓住我的手,那手又冷又黏。
“帮我结束这一切。杀了我,毁了上面的祠堂,把那卷猪皮烧掉!”
它的眼神充满哀求。
“我受够了!我不想再看见我的子孙,一个个被送下来,变成和我一样的鬼东西!”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了响动。
村长嘶哑的声音从井口传来。
“猪神娘娘!新的血食和祭品都齐了!请享用吧!”
接着,一样东西被抛了下来。
噗通一声,落在我身边的水里。
是那个新娘!她双眼紧闭,心口插着那把尖刀,已经没了气息。
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井水。
骨山上的怪物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嚎叫!
那嚎叫像猪,又像人,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它的人眼瞬间被血红覆盖,嘴里的獠牙疯狂生长!
“他们……他们连十九年都不愿等了……”
它的身体开始剧烈膨胀,黑毛从全身钻出,骨骼发出噼啪的爆响。
最后半张人脸,也彻底被猪的面孔覆盖!
一头比水牛还壮、浑身黑毛倒竖、穿着破烂嫁衣的猪妖,出现在我面前!
它唯一的理智,就是用那只还像人的手,指向洞窟一个角落。
“跑……那边……有路……出去……烧……”
话音未落,它已经完全被兽性吞噬,血红的小眼睛死死盯住了我!
我连滚带爬地扑向它指的角落。
那里果然有一条狭窄的缝隙!
我拼命往里挤,身后传来轰隆巨响和可怕的咆哮!
猪妖在撞击洞壁!
缝隙蜿蜒向上,我手脚并用,不知爬了多久。
终于,头顶出现了木板。
我用尽力气撞开,发现自己竟在祠堂神龛的下面!
神龛后有个暗格!
外面静悄悄的,村民似乎已经散去,以为万事大吉。
我浑身湿透,沾着血和泥,抖着手在暗格里摸索。
果然,摸到了一卷冰冷滑腻的东西。
是那卷猪皮!
我把它揣进怀里,跌跌撞撞跑出祠堂,找到火把,直接扔在了祠堂的帷幕上。
大火瞬间燃起!
我高举那卷猪皮,对着被火光惊动、蜂拥而来的村民大喊。
“看看!这就是你们拜的猪神!是你们自己造的孽!”
村长看到猪皮,脸色惨白如鬼。
“还给我!那是高家庄的命根子!”
我当着他的面,把猪皮狠狠扔进火海!
猪皮遇火,竟发出尖厉的惨叫,像无数个人在哀嚎!
火光中,扭曲浮现出无数张痛苦的人脸。
有新娘的,有那些“新郎官”的,还有历代“高翠兰”的!
村民们跪倒在地,有的痛哭,有的咒骂。
我没再理会,转身冲向那口老井。
井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充满解脱意味的长嚎。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大火烧了一夜,祠堂化为白地。
高家庄的村民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我带着那新娘的遗体离开了那里。
把她葬在了山外向阳的坡上,墓碑上只写“翠兰”二字。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也许,从她被选中的那一刻,名字就只剩“翠兰”了。
后来,我四处云游,渐渐淡忘了这段可怖经历。
直到多年后的一个雨夜,我借宿在一处荒村野店。
店主是个寡言的老汉,给我端来热汤。
汤很香,却隐隐有股熟悉的、油腻的腥气。
我随口问起附近可有奇闻。
老汉沉默半晌,用抹布擦着手。
“客人翻过前面那座山,有个庄子,以前姓高,现在改姓朱了。”
我心头一跳。
“他们……还办喜事吗?”
老汉抬头,昏黄的眼睛看了我一眼。
“办,怎么不办。每十九年,办得可热闹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几下。
“不过现在不嫁闺女了,改成……招上门女婿了。”
“专招外乡的、无亲无故的、身强体壮的……”
他不再往下说,转身回了后厨。
我坐在那里,浑身冰冷,一口汤也喝不下去。
窗外暴雨如注,闪电划破夜空。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雨幕中,有一个穿着猩红嫁衣的庞大黑影,正咧开嘴,对着我无声地笑。
我猛地低头,看向手里的汤碗。
浑浊的汤面上,飘着的油花,正慢慢聚拢,凝成一根细细的、卷曲的黑色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