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民国二十六年冬,天津卫老城里一家小当铺的学徒,姓傅,叫傅鸿。
我们当铺没有名字,只在青砖墙上挂个褪了色的“当”字木牌,掌柜的姓胡,都叫他胡爷。
铺子不大,前后两进,前头是柜上,后头是库房,楼上住人。
胡爷收东西杂,什么都敢接:死人嘴里含的玉、坟头扒的瓷、走投无路时押上的房契地契,甚至还有押妻押女的——当然,这种他只做中间人,不落文字。
但胡爷有两条规矩,我刚进门就交代了:
第一,子时之后,绝不交易。
第二,库房最里间那排紫檀木柜,绝不准开,更不准碰里面的东西。
我问为什么。
胡爷当时正在拨算盘,手指停了停,眼皮都没抬:“那里面装的不是当物,是‘业’。碰了,业就归你。”
我不懂什么叫“业”。
胡爷难得解释了一句:“业就是债。人这辈子欠的、造的、该还还没还的,都叫业。那柜子里,收的就是客人押在这里的业。”
“业也能当?”
“能。”胡爷抬眼,眼神浑浊,“有些人走投无路了,钱、物、命都押光了,就剩下一身业。押给我,换三年清净。三年后,连本带利赎回去。赎不起,业就烂在我这儿。”
“那要是……业烂了会怎样?”
胡爷不答了,只摆摆手让我去擦柜台。
我那时十八岁,家里遭了兵灾,只剩我一个,以为找到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哪想得到这铺子比战场还邪门。
在铺子里待了三个月,我渐渐看出些门道。
来当业的客人,都很怪。
有的穿绫罗绸缎,却面如死灰,当一纸契约,纸上无字,只按个血手印。
有的破衣烂衫,眼神却亮得吓人,当一块黑乎乎的“肉”,说是自己的良心。
更有个穿旗袍的女人,每月十五必来,当一缕头发,换一块银元。她的头发一次比一次白,人一次比一次瘦,最后一次来,满头银丝,走路都打晃,换走银元后,再没出现过。
我问胡爷那女人当了什么业。
胡爷在账本上记了一笔,头也不抬:“她当的是‘寿’。一缕头发一年寿,当了十年,昨晚该死了。”
我吓了一跳。
胡爷合上账本,看了我一眼:“怕了?怕就滚蛋。这行当,吃的就是人怕死、怕苦、怕债的饭。”
我没滚。
不是不怕,是无处可去。
而且我好奇,那些“业”收进来,怎么存放?又怎么赎?
机会来了。
那年腊月二十三,祭灶夜,胡爷喝多了。
他每年这天都喝,说是祭奠故人。喝醉了就絮叨,说什么“师弟我对不住你”、“那东西不该碰”之类的胡话。
那晚他醉得尤其厉害,趴在柜台上睡着了,钥匙从腰间滑落。
我看着那串黄铜钥匙,心怦怦跳。
库房钥匙也在上面。
鬼使神差地,我捡起钥匙,溜进了库房。
库房很大,堆满货架,蒙着灰。我举着油灯,径直走到最里间。
那排紫檀木柜立在墙边,一共八口,每口都挂着铜锁,贴着一张黄符,符上用朱砂写着字。
第一口柜:“贪业,癸亥年收,利三分,期三年。”
第二口柜:“杀业,甲子年收,利五分,期五年。”
第三口柜:“淫业,丙寅年收,利七分,期十年。”
一口比一口凶,利息也一口比一口高。
最后一第八口柜,符上的字是:“叛业,辛未年收,利十二分,期……无期。”
无期?
我正琢磨,忽然听到“咔哒”一声。
第八口柜的铜锁,自己开了。
柜门缓缓移开一条缝。
里面黑漆漆的,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像铁锈混着檀香,又像……血放久了的那种甜腥。
我后退一步,想跑。
可柜门缝里,忽然伸出一只手。
苍白,枯瘦,指甲很长,微微颤抖。
它朝我招了招。
我的腿像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只手又招了招,然后,缩了回去。
柜门开大了些。
里面似乎有东西在发光,幽幽的,青白色。
我咽了口唾沫,挪过去,把油灯举高,往里照。
柜子里没有想象中的宝物或恐怖之物。
只有一面镜子。
青铜镜,巴掌大,边缘刻着古怪的花纹,像云,又像扭曲的人脸。
镜面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照不出人影。
镜子的背后,贴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个年轻男人,穿学生装,眉眼清秀,嘴角带着笑。照片边缘有一行小字:“辛未年九月,赠怀瑾。”
怀瑾?这名字有点耳熟。
我想起来了,胡爷有个从不离身的怀表,表壳内侧刻着两个字,就是“怀瑾”。
这镜子和照片,是胡爷的?
正想着,镜面上的雾忽然散了。
镜子里照出影像。
但不是我的脸。
是一个房间,很陌生。两个人背对着我站着,似乎在争吵。其中一个穿着长衫,背影很熟悉,像胡爷年轻时的样子。另一个,就是照片上那个学生。
长衫青年突然转身,手里多了一把刀。
学生惊恐地后退,张嘴想喊。
刀刺了进去。
血溅在镜面上,红得刺眼。
我吓得手一抖,油灯差点掉地。
镜面又起雾了,影像消失。
柜门“砰”地自动关上,铜锁“咔哒”锁死。
我瘫坐在地,浑身冷汗。
那是什么?胡爷杀过人?
不,那青年虽然像胡爷,但太年轻了,可能是他兄弟?
我不敢想。
匆忙退出库房,把钥匙放回胡爷腰间。
一夜无眠。
第二天,胡爷醒来,像什么都没发生,照常开门做生意。
可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多了点审视,多了点……怜悯?
几天后,铺子里来了个特殊的客人。
是个穿军装的,三十来岁,姓郑,是个副官。他脸色惨白,眼窝深陷,进门就压低声音:“胡爷,我当业。”
胡爷眼皮都没抬:“郑副官,您有什么业可当?”
“杀业。”郑副官声音发颤,“我……我上个月奉命处决了一批犯人,里头有个孩子,才十五岁。我每晚都梦见他,浑身是血,问我为什么杀他。胡爷,我受不了了,您帮我收了这业,多少钱都行。”
胡爷终于抬眼,打量他:“杀业利高,五分。当期五年。五年后连本带利赎回去,要见血。赎不起,业烂在我这儿,你下辈子接着还。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郑副官急急道,“只要能让我睡个安稳觉!”
胡爷点头,让他进后堂。
我跟着进去,想看看怎么“当业”。
胡爷让郑副官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自己从里间捧出那面青铜镜——正是我在第八口柜里看到的那面。
镜子摆在郑副官面前。
胡爷划破郑副官的指尖,挤出一滴血,滴在镜面上。
血珠没有滑落,而是渗了进去。
镜面雾气涌动,浮现出画面:刑场,一排犯人跪着,郑副官举枪,一个少年回头看他,眼神清澈……
郑副官惨叫一声,捂住眼睛:“别让我看!别让我看!”
胡爷按住他:“看着。这就是你的业,看清楚,才能收。”
镜子里,枪响了,少年倒下,血漫开。
画面定格在少年死不瞑目的眼睛上。
然后,那画面像被吸进镜子深处,消失了。镜面恢复灰蒙蒙一片。
胡爷拿起镜子,对着郑副官一照。
我看见一道淡淡的、血红色的影子,从郑副官身上被“吸”了出来,投入镜中。
郑副官身子一软,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气。
但脸色好看了些,眼中的恐惧也淡了。
“好了。”胡爷把镜子收起,“你的杀业,我收了。五年为期,好自为之。”
郑副官千恩万谢,留下一个装满银元的布袋,走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当业”是这样的。
那镜子,能收走人的罪孽?
胡爷瞥了我一眼:“看明白了?”
“明……明白了一点。”
“一点就够了。”胡爷把镜子递给我,“拿去,放回原处。记住,别对镜子照自己。”
我接过镜子,冰凉刺骨。
走到库房门口,我犹豫了。
镜子里的画面,那个被杀的少年……他的眼神,让我想起老家隔壁被兵痞打死的小弟。
鬼使神差地,我举起镜子,对着自己照了一下。
镜面雾气散开。
照出的不是我的脸。
是一个婴儿,躺在血泊里,脐带还连着,但已经没气了。
旁边站着一个女人,穿着民国初年的衣服,手里拿着剪刀,眼神呆滞。
那女人的脸……分明是我娘年轻时的样子!
我娘在我五岁时就病死了,爹说她生我时难产,差点没命。
我手一抖,镜子差点脱手。
镜面又起雾了,影像消失。
我浑身发抖,把镜子放回第八口柜,锁好,逃也似的跑出库房。
胡爷在柜台后看着我,眼神复杂。
“看到了?”
“看……看到什么?”我装傻。
“看到你该看到的。”胡爷叹气,“傅鸿,你娘不是病死的。是你爹欠了赌债,要把你卖了还钱。你娘不肯,抱着你跳井。你爹把你捞上来,你娘……没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不……不可能……”
“镜子不说谎。”胡爷走过来,拍拍我的肩,“你那‘弃业’,从你娘死那天就背上了。你爹后来也被债主打死了,这业就传到你身上。你来我这儿,不是巧合,是业力牵引。”
我瘫坐在地,眼泪流下来。
原来我背着这样的债。
“胡爷……我能当吗?把这业当给您。”
“能。”胡爷点头,“但你的业特殊,是‘血亲孽’,利高,十二分。当期……无期。”
“无期?”
“就是永远赎不回去。”胡爷盯着我,“当了,你就轻松了,但下辈子,下下辈子,这业还跟着你,利滚利,越滚越大。直到有一天,你赎得起为止。”
我想起第八口柜的标签:“叛业,无期。”
“那……那柜子里的叛业,是谁的?”
胡爷沉默了很久。
“是我师弟,怀瑾的。”
他掏出怀表,打开,给我看里面的照片。
和镜后那张一模一样。
“我和怀瑾,本是同门,学的是‘收业术’。”胡爷声音苍凉,“这镜子叫‘业镜’,能照见人的罪孽,也能收走。但收来的业,得有人‘镇着’。我们轮流镇业,一人十年。轮到怀瑾那年,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想带着镜子私奔,把业都放出去。”
“然后呢?”
“我阻止了他。”胡爷闭上眼睛,“他想杀我,我失手……杀了他。他的‘叛业’,还有我杀他的‘杀业’,都收进了这镜子。我把自己和镜子锁在一起,开了这当铺,收别人的业,想攒够了‘功德’,化解镜子里的业。可业越收越多,镜子越来越沉……”
他睁开眼,看着库房方向:“我快镇不住了。傅鸿,你愿意帮我吗?”
我愣住。
“帮我一起镇业。等化解了镜子里的业,你娘的业,我也帮你化了。”
“怎么帮?”
“学收业术。”胡爷抓住我的手,“做我的徒弟,继承这铺子。将来我死了,你接着镇。”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恳求,也有绝望。
我想起娘的影子,想起自己背的债。
点头。
“我学。”
从那以后,胡爷开始教我收业术。
怎么用业镜照出人的罪孽,怎么引业离体,怎么封进镜子。
还有怎么“消化”业——不是真的消化,是把业分散到其他当物上,让那些玉器、瓷器、书画分担业力,延缓镜子被撑爆的时间。
我学得很快。
胡爷说我有天赋,是吃这碗饭的。
但每收一份业,我就觉得镜子重一分。不是物理上的重,是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
而且我开始做噩梦。
梦见那些被收了业的人:郑副官、当寿的女人、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客人。他们在镜子里哭喊,伸手想抓我。
胡爷说这是必经的过程,习惯就好。
可我心里不安。
那天,郑副官又来了。
五年期满,他来赎业。
但他样子很怪,眼窝深陷,头发白了一半,手里提着一个箱子。
“胡爷,我来赎业。”
胡爷取出业镜,对他一照。
镜子里浮现出当年的刑场画面。
但不一样了。
那少年的影像,变得更大,更清晰,几乎占满镜面。他脸上的血污没了,眼睛直勾勾盯着郑副官,咧嘴笑。
“赎业,要见血。”胡爷说,“你的血,或等价之物。”
郑副官打开箱子。
里面不是银元,是十几根金条。
“这些够吗?”
胡爷摇头:“不够。杀业要血偿。”
郑副官脸色变了:“胡爷,当初您没说一定要血……”
“我说了,要见血。”胡爷眼神冰冷,“你以为业是什么?是债,是要还的。你用五年安稳,换他一条命,现在该还了。”
郑副官后退一步,忽然掏出手枪,对准胡爷:“把业还给我!不然我烧了你这铺子!”
胡爷笑了。
他举起业镜,对准郑副官。
镜面光芒大盛。
郑副官惨叫起来,身上冒出黑烟,皮肤下面像有无数虫子在爬。
他想开枪,手却抬不起来。
那些黑烟被吸进镜子里。
郑副官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最后只剩一张人皮,瘫在地上。
箱子和枪,哐当落地。
我看傻了。
“胡爷……他……”
“他赎不起业,业反噬了。”胡爷收起镜子,面色如常,“也好,他的杀业,加上利息,够镜子消化一阵了。”
他让我把人皮收起来,说晚上烧掉。
我颤抖着手,去捡人皮。
轻飘飘的,像纸。
那一刻,我明白了。
这铺子,根本不是帮人当业。
是钓鱼。
用暂时的安宁,钓出人身上最深的罪孽,养肥了,再连本带利收回来,喂给镜子。
胡爷镇的不是业。
是镜子里的“东西”。
而那东西,靠吃业长大。
我问胡爷,镜子到底关着什么。
胡爷这次没隐瞒。
“关着‘业鬼’。”他抚摸着镜子,“收进来的业,时间久了,就会生出灵智,变成业鬼。业鬼贪吃,要吃更多业才能安静。我和怀瑾当年想炼化它,结果失控了。怀瑾被它附身,想带着镜子逃走,我只能……杀了怀瑾,把业鬼封回镜子里。但这镜子,已经成了业鬼的巢穴。我得不断喂它,它才不会破镜而出。”
我毛骨悚然。
“那……那化解业的说法……”
“是骗你的。”胡爷苦笑,“业只能转移,不能化解。我收业,就是为了喂它。等你接手,你也要继续喂。直到有一天,你喂不动了,被它吃掉。然后下一个倒霉蛋,再接手这铺子,继续喂。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我看着镜子。
镜面灰蒙蒙的,但隐约能看到深处有个影子在蠕动。
那就是业鬼。
它在看我。
“为什么选我?”我声音发干。
“因为你有‘弃业’。”胡爷叹气,“这种业,最能安抚业鬼。它吃了你娘的业,暂时不会闹。等你接手铺子,它会慢慢吃你。等你被吃光,我再找下一个有弃业的人。这就是宿命。”
我如坠冰窟。
原来一切,都是算计。
从我来这铺子,就是被选中的食物。
“现在你知道了。”胡爷盯着我,“要么,帮我继续喂它,你能多活几年。要么,我现在就让它吃了你。选吧。”
我看着胡爷,又看看镜子。
镜子里的影子,似乎在笑。
我忽然想起娘跳井前的眼神。
那不是绝望,是解脱。
她不想我背着业活着。
我也不想。
我抓起柜台上的剪刀,冲向镜子!
不是刺胡爷,是刺镜子!
镜子碎了!
无数碎片四溅。
碎片里,映出无数张脸:郑副官、当寿的女人、怀瑾、我娘……还有无数我不认识的人。
他们都在惨叫。
一团黑气从破碎的镜子里冲出来,在空中凝结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业鬼出来了。
它发出刺耳的尖啸,扑向胡爷。
胡爷想躲,但业鬼太快,钻进他身体里。
胡爷僵住,眼睛变成全黑色。
他咧嘴笑,声音变了,混合着无数人的声音:“胡师兄……我等这天……好久……”
“怀瑾?”胡爷自己的声音挣扎着,“你……你没死?”
“我死了,但业鬼吃了我,我就成了它的一部分。”黑眼胡爷一步步走来,“现在,轮到你了。”
他扑向自己——或者说,业鬼控制着胡爷的身体,扑向胡爷的灵魂。
我趁乱往外跑。
可刚到门口,脚下一绊。
是那箱金条。
我摔倒在地,回头看。
胡爷倒在地上,身体剧烈抽搐,七窍冒出黑烟。
那些黑烟在空中重新凝聚,变成更大的一团黑影。
业鬼消化了胡爷,更强了。
它转向我。
“还有你……小徒弟……你的业……很香……”
我爬起来,想跑,腿却软了。
黑影扑来。
我闭眼等死。
可预想中的痛苦没来。
我睁开眼。
看见我娘的影子,挡在我面前。
很淡,很虚,但确实在。
她从一块镜子碎片里飘出来的。
不止她。
郑副官杀的那个少年,当寿的女人,怀瑾……无数被业镜吞掉的人影,都从碎片里飘出来,挡在我面前。
他们手拉手,组成一道虚影的墙。
业鬼撞在墙上,发出愤怒的嘶吼。
“你们……竟敢反抗!”
“我们不想再被你吃了。”我娘回头看我,眼神温柔,“鸿儿,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别再沾这些业。”
“娘……”
“走!”
那些虚影突然发光,扑向业鬼,和它缠斗在一起。
我咬牙,爬起来,冲出铺子。
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我回头,看见铺子塌了,火光冲天。
黑烟和光影在火中交织,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我瘫坐在街对面,看着废墟。
天亮了。
消防队来了,围起警戒线。人们议论纷纷,说当铺煤气爆炸,胡爷死了。
只有我知道真相。
业鬼呢?那些虚影呢?
我不知道。
我离开了天津卫,去了南方。
再也不敢碰任何与“业”有关的东西。
可我知道,我没逃掉。
那天之后,我开始能看见别人身上的“业”。
贪财的人,头顶有黑气。杀过人的,背后有血影。,嘴里会飘出灰色的絮状物……
我看得清清楚楚。
而且我还能听见“业”的声音。
它们在低语,在哭,在笑,在诱惑人去犯更多的业。
我这才明白。
业镜碎了,但业鬼没死。
它的一部分,跑进我身体里了。
我成了新的“业镜”。
我能看见业,能听见业,甚至……能吸引业。
走在街上,那些身负恶业的人,会不自觉靠近我,向我倾诉,把他们的罪孽倒给我。
我如果不“收”,他们就会越来越痛苦,最后发疯或自杀。
如果我“收”,那些业就会留在我身上,越积越多。
我没有选择。
我只能收。
用我自己的身体,当容器,装那些业。
我开了个小茶馆,听客人讲故事。他们说着说着,身上的业就会飘出来,钻进我身体。
我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沉重。
皮肤下面,有时会浮现出淡淡的黑纹,像业镜的裂纹。
我知道,我在走胡爷的老路。
有一天,当业装满我这具身体,业鬼就会在我体内重生。
或者,在那之前,我就会被业压垮,变成疯子。
可我不能停。
因为每收一份业,就少一个人受苦。
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
用自己,换别人片刻安宁。
像胡爷,像我娘,像那些从镜子里冲出来保护我的虚影。
我们都是业海里的渡船。
明知会沉,还得一趟趟摆渡。
直到彻底沉没的那天。
而现在,我坐在这间茶馆里。
看着又一个客人走进来,头顶黑气缭绕。
他坐下,欲言又止。
我给他倒了杯茶。
“说吧,我听着。”
窗外,夕阳如血。
又是一天要过去了。
我身体里的业,又重了一分。
离沉没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可茶馆门上的铃铛,又响了。
又有新的客人,带着他们的业,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露出微笑。
“欢迎光临。”
业海无涯,渡船不止。
这就是我的故事。
也许有一天,你会走进我的茶馆。
那时,请别惊讶。
因为我可能已经听不见你说话。
但我还会给你倒茶。
用这双看尽了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