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清朝乾隆年间,直隶保定府一个跑江湖卖艺的,名叫葛丰年。
我家祖传一门手艺——腹语术。
不是寻常的腹语,是真正的“腹中语”:不动嘴唇,声音从肚子里发出来,学什么人像什么人,学什么活物像什么活物。
我太爷爷那辈就靠这个走南闯北,混口饭吃。
但家里有个铁打的规矩,三代人死守:
“不可对至亲用腹语。”
“更不可,在至亲临终时,用腹语学他们说话。”
我小时候不懂,缠着爷爷问为什么。
爷爷正在收拾戏箱,手里捏着一个旧木偶,木偶的脸掉了一半。
“因为肚子里的声音,会饿。”
“饿了,就要吃人。”
“吃谁?”
“吃最亲的人。”
我以为爷爷吓唬我,没往心里去。
十五岁那年,我爹病重,咳血,眼看不行了。
临终前夜,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睛瞪得老大。
“丰年……爹肚子里……有东西在说话……”
“说什么?”
“它说……它饿……”
我爹说着,猛地掀开自己的衣服。
干瘪的肚皮上,凸起一张脸的形状!
鼻子,眼睛,嘴巴,轮廓分明!
那张“脸”在皮下游走,从肚脐移到心口,最后停在喉咙下面。
我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不是他的声音,是个尖细的、像小孩的嗓音:
“饿啊……饿啊……”
“爹给你饭吃!”我吓得直哆嗦。
“它不要饭……”我爹眼神绝望,“它要……亲人的声音……”
话音未落,他喉咙猛地鼓起,像塞了个鸡蛋。
然后,“噗”一声,吐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不是血块。
是个小小的、肉色的、像舌头的东西。
掉在地上,还一蹦一蹦的。
我爹头一歪,断了气。
那团“舌头”跳了几下,不动了,慢慢化成一滩腥臭的黏液。
爷爷冲进来,看见这一幕,脸煞白。
“造孽……造孽啊……你爹破了规矩……”
“什么规矩?”
“他对你娘用过腹语。”爷爷老泪纵横,“那年你娘难产,昏死过去,你爹急疯了,用腹语学你娘的声音,想把她喊回来。人是喊醒了,可肚子里的‘东西’,也认了你娘的声音。”
“那东西……是什么?”
爷爷摇头,不肯说,只把我爹的尸体匆匆埋了,连棺材都没用,直接裹了草席。
那之后,爷爷再也不让我碰腹语。
可我不甘心。
祖传的手艺,凭什么到我这儿断了?
十八岁那年,爷爷也走了。
死前,他把我叫到床边,递给我一个铁盒子。
“丰年,这里头是咱家腹语术的秘本,还有……镇‘那东西’的法子。”
“但你要答应我,这辈子别用腹语。尤其不能成家,不能有至亲。”
“为什么?”
爷爷眼神涣散,“因为……咱们葛家的人,肚子里的不是本事……是债……是饿鬼……”
他咳出一口黑血,血里有细小的、白色的东西在蠕动。
像蛆,又不像。
我凑近看,那些白色东西突然跳起来,往我脸上扑!
我吓得往后倒,白色东西落地,钻进砖缝不见了。
爷爷咽了气。
我打开铁盒子。
里面有一本发黄的册子,封面无字。
还有一把生锈的铜钥匙,一块黑乎乎的、像干肉的东西。
册子前半本,记载腹语秘术。
后半本,却是密密麻麻的“戒律”和“禁忌”。
“葛氏腹语,非人之术。”
“习之者,腹中养‘音童’。”
“音童以声为食,初食鸟兽,渐食人言,终食至亲之声。”
“至亲声尽,则食其魂。”
“魂尽,音童破腹而出,化‘言魈’,为祸人间。”
“镇魈之法:取习术者至亲之舌,晒干研磨,混以朱砂,绘‘禁声符’于腹,可暂封音童。”
“然符力有尽,十年一补。若无至亲新舌,则符破,魈出。”
我看得浑身发冷。
所以我家祖传的腹语术,其实是在肚子里养鬼?
那鬼叫“音童”,靠吃声音长大,最后要吃亲人?
镇住它的法子,竟是要用至亲的舌头?
我拿起那块“肉”,仔细看。
虽然干缩变形,但能看出是舌头的形状。
舌尖部位,有个小小的痣。
我爷爷舌头上就有颗痣。
这是我爷爷的舌头!
他为了镇住自己肚子里的“音童”,割了父亲的舌头?
还是……父亲割了他的?
我不敢想。
我把盒子藏起来,决定这辈子不用腹语。
可世事难料。
那年保定大旱,庄稼绝收,我穷得揭不开锅。
眼看要饿死,一个马戏班的班主找上门。
“葛丰年,听说你会腹语?来我这儿演,包吃住,一天二十文。”
我摇头拒绝。
班主冷笑,“嫌少?三十文。只要你演得好,还有赏钱。”
我动摇了。
三十文,能买米,能活命。
“但有个条件。”班主眯着眼,“不能只学猫狗,得学人。学活人,学死人,学得越像,赏钱越多。”
“学死人?”
“对。”班主压低声音,“城南张员外刚死了老娘,出五十两银子,想再听娘喊他一声。你办成了,银子分你一半。”
二十五两!
够我活两年!
我鬼使神差,点了头。
那晚,我去了张员外家。
灵堂阴森,棺材开着,老太太躺在里头,脸盖着白布。
张员外红着眼,“葛师傅,您就学我娘喊我一声‘儿啊’,我就这点念想了。”
我走到棺材边,掀开白布一角。
老太太脸青紫,嘴微微张着。
我深吸一口气,运起腹语术。
多年不练,生疏了,但底子还在。
我闭上眼,想象老太太的声音——苍老,沙哑,带着宠溺。
“儿啊……”
张员外“噗通”跪倒,嚎啕大哭,“娘!娘啊!”
成功了。
我松了口气。
可就在我要收声时,肚子突然一紧!
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翻了个身。
然后,我听到一个细小的、笑嘻嘻的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
“好吃……真好吃……”
我吓出一身冷汗。
“还要……还要吃……”
张员外抬起头,疑惑道:“葛师傅,我娘还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我强笑。
“吃他……吃他的声音……”
我拼命压制,才没让那声音发出来。
拿着二十五两银子,我逃也似的离开张府。
回到住处,我掀开衣服看肚子。
平平整整,没什么异样。
可我能感觉到,里面多了个“东西”。
它在动,轻轻地,像胎儿在踢。
但它不是胎儿。
它是“音童”。
被我爷爷用禁声符封住的音童,因为我又用腹语,开始苏醒了。
那晚,我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漆黑的地方,对面站着个小男孩。
三四岁的样子,白白胖胖,穿着红肚兜。
可他没脸。
该长脸的地方,是一张“嘴”。
不是人的嘴,是个黑洞洞的、布满细齿的漩涡。
“爹爹,饿……”
“我不是你爹!”
“你就是。”他歪着头,“我是吃你葛家三代人的声音长大的。你爷爷的声音,你爹的声音,现在……该吃你的了。”
“滚!”
“不给吃,我就吃别人。”他笑嘻嘻,“从你最亲的人开始吃。你有亲人吗?有媳妇吗?有孩子吗?”
我冷汗直流。
我没有。
爷爷临终前警告过,不能成家。
“没有亲人?那就吃朋友。”音童舔了舔那张“嘴”,“邻居也行,熟人也行。总之,我要吃‘带情分’的声音。越亲,越好吃。”
梦醒了。
我喘着粗气,决定再也不碰腹语。
可第二天,马戏班班主又找上门。
“葛师傅,又有活儿。城北王屠户的老婆难产死了,他想听老婆说句‘舍不得’。出三十两。”
“我不干。”
“四十两。”
“给多少都不干!”
班主脸一沉,“由不得你。你拿了张员外的银子,就是这行的人了。不干?我让你在保定混不下去。”
我咬咬牙,还是去了。
这次更糟。
学完王屠户老婆的声音后,我肚子里的音童,彻底醒了。
我能清楚感觉到它在里面翻腾,抓挠我的内脏。
王屠户给的银子,我一文没敢花,全买了朱砂、黄纸,照着秘本上的图样,在自己肚子上画“禁声符”。
可画了没用。
秘本上说,禁声符要用至亲的舌头灰做引。
我没有至亲了。
爷爷死了,爹死了,娘早没了。
我上哪儿找至亲的舌头?
就在我绝望时,一个远房表哥找上门。
他叫葛大富,住在百里外的葛家庄,听说我爹死了,来“看看”。
其实是来要债的。
说我爹当年借了他家十两银子,利滚利,现在该还五十两。
我哪有钱?
大富见我穷得叮当响,骂骂咧咧要走。
“至亲者,血脉相连,五代之内皆可。”
表哥也算至亲!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
我留住大富,“表哥,钱我会还。您先住下,我给您弄点好吃的。”
大富狐疑地看着我,“你小子打什么主意?”
“我能打什么主意?就是……想跟您学学做买卖。”
大富信了,住下了。
当晚,我在酒里下了蒙汗药。
大富醉倒后,我颤抖着手,拿出准备好的刀。
照着秘本上的图示,割下了他的舌头。
很顺利,他都没醒。
我按秘本上的法子,把舌头烤干,磨成粉,混着朱砂,重新在肚子上画符。
符成的那一刻,肚子里的翻腾停了。
音童的声音也消失了。
我松了口气,把大富的尸体埋在后院。
第二天,我若无其事继续去马戏班。
班主又接了个活儿——学一个死去的孩子叫“娘”。
我本想拒绝,可肚子突然一动。
“爹……这次让我来学……”
“你学?”
“嗯。”它声音带着渴望,“我想吃……那孩子的‘娘’声……”
我鬼使神差,答应了。
到了事主家,是个哭晕过去的小媳妇,孩子得天花死了。
我站在孩子棺材前,闭上眼。
可这次,发出声音的不是我的肚子。
是我的喉咙!
不,不是喉咙。
是音童在操控我的声带!
“娘……娘……我疼……”
惟妙惟肖!
小媳妇当场又晕过去。
事主给了双倍银子。
而我,感觉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长大”了。
“好吃……下次还要……”
我既恐惧,又莫名兴奋。
因为音童学的声音,比我学的更像,更真。
赏钱越来越多。
我渐渐成了保定府最有名的“腹语师”,专学死人说话。
银子滚滚来。
可麻烦也来了。
音童胃口越来越大。
开始是吃死人的“残留声气”,后来要吃活人的“即时声音”。
它要我靠近活人,偷听他们说话,然后它模仿,再“吃掉”那个声音。
被“吃”过声音的人,会慢慢失声,最后变成哑巴。
半年时间,保定府多了十几个哑巴。
官府开始查。
我慌了,想收手。
可音童不干。
“饿……饿啊……爹爹不疼我了……”
“你再吃,官府要抓我了!”
“那……吃爹爹的声音?”它天真地问。
我浑身一冷。
“不行!”
“为什么?爹爹不是最亲的人吗?吃爹爹的声音,我最喜欢了。”
我终于明白爷爷和爹的恐惧了。
这鬼东西,最终目标就是吃饲主的亲人。
如果没有亲人,就吃饲主自己。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翻出秘本,仔细研究。
“音童若成,可剖腹取之。以饲主心头血浇灭,可彻底诛杀。”
剖腹?
那我不就死了?
“亦可寻‘替身’,将音童引入他人之腹。替身需为血亲,且自愿承接。”
我还有血亲吗?
我想起葛家庄。
对,葛家庄还有不少葛家人。
虽然出了五服,但总归同宗。
我可以骗一个来,把音童“过继”给他。
这样,我就不用死了。
我开始往葛家庄跑,认亲,送礼,套近乎。
最后,我看中了一个远房侄子,叫葛小树。
十八岁,父母双亡,老实巴交,在庄里种地。
我对他好,给他钱,给他买新衣裳,还说带他去保定见世面。
小树感激涕零,把我当亲叔。
时机成熟后,我骗他说:“小树,叔有门祖传的手艺,想传给你。但你得先‘接香火’,就是在我肚子上滴一滴你的血,算是认祖归宗。”
小树不懂,答应了。
我按秘本上的法子,画了“过继符”,割破小树的手指,将他的血滴在我肚脐上。
“孩子,出来吧,去新爹爹肚子里。”
“不要……我就要爹爹……”
“新爹爹那里有更多好吃的。”我哄它,“爹爹老了,没力气给你找吃的了。”
音童动摇了。
我感觉到肚子里一阵剧痛,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下钻。
然后,一股凉气顺着我的肚脐,流了出去。
流进了小树滴在我肚脐上的那滴血里。
血滴仿佛活了一般,扭动着,钻进小树的指尖。
小树浑身一颤,眼睛翻白,倒地抽搐。
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摸着肚子,露出天真的笑容:
“新爹爹的肚子……好暖和……”
成功了!
音童转移到小树肚子里了!
我既庆幸,又愧疚。
可我没时间愧疚,因为官府查哑巴案,查到我头上了。
捕快把我抓进大牢,严刑拷打。
我咬死不认。
但他们在后院挖出了大富的尸体。
人证物证俱在,我判了斩立决。
秋后问斩。
在死牢里,我反而平静了。
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可就在行刑前三天,狱卒告诉我,有人来看我。
是小树。
“叔,我来看你了。”
“小树……我对不起你……”
“没事。”他摸摸肚子,“音童很乖。就是……它说饿。”
“你喂它了?”
“喂了。”小树笑容诡异,“我把庄里最疼我的三爷爷的声音喂给它了。三爷爷现在哑了,躺在床上等死。”
我心头一寒。
“小树,你不能再喂了!它会控制你,会吃光所有亲人,最后吃你!”
“我知道啊。”小树歪着头,“可我不怕。因为音童告诉我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咱们葛家的人,肚子里的不是音童。”小树压低声音,“是‘祖宗’。”
“什么?”
“三百年前,葛家祖上是个戏子,专学人声音,学得太像,被当成妖人烧死。他死前诅咒,要让子子孙孙都变成‘声音的奴隶’。所以,咱们肚子里的,其实是祖宗的怨魂。它一代代传,吃亲人的声音,就是在吃祭祀。吃得越多,祖宗的力量越强。等到吃了九十九个至亲的声音,祖宗就能复活。”
我如遭雷击。
“你……你怎么知道?”
“音童告诉我的。”小树眼神狂热,“它还告诉我,我是第九十八个。只要再吃一个至亲的声音,祖宗就能借我的身体复活。而那个至亲……”
“就是叔你啊。”
我浑身冰凉。
“小树,你疯了!那是鬼话!”
“是不是鬼话,试试就知道了。”小树舔了舔嘴唇,“叔,你马上就要死了。死前,把你的声音给我吧。让祖宗复活,咱们葛家就能光宗耀祖了!”
他猛地伸手,抓住栅栏!
肚子突然鼓起,一张“嘴”的形状凸出来,隔着衣服,对准我。
然后,我听到一个苍老的、充满怨恨的声音,从小树肚子里发出:
“不肖子孙……把你的声音……给我……”
我的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发不出声。
声音被硬生生从喉咙里扯出来,变成一股气流,飘向小树肚子上那张“嘴”。
就在我要彻底失声时,牢房外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妖孽!敢在府衙作祟!”
一道黄符飞来,贴在小树肚子上。
“噗”一声,小树肚子上的凸起瘪了下去。
他惨叫倒地,口吐白沫。
一个道士冲进来,手持桃木剑,正是之前帮我镇过音童的张天师。
“葛丰年,你果然在此!”
“天师……救我……”
张天师看了我一眼,摇头,“救不了。你养音童,害人命,罪有应得。”
“可那是祖宗怨魂……”
“什么祖宗怨魂!”张天师冷笑,“那是‘言魔’,你自己心魔所化!你葛家祖上根本不是戏子,就是个普通农户。是你太爷爷得了癔症,幻想自己会腹语,其实是肚子里长了瘤子,压迫神经,让他以为声音从肚子里出来。后来瘤子遗传,一代代都以为自己会腹语,其实是精神病!”
“什么?!”我不敢相信。
“你爹、你爷爷,都是这么死的。不是什么音童吃声音,是精神病发作,自残而死。你割你表哥舌头,也是发病时干的。至于你肚子里的‘动静’,是瘤子在长!你听到的声音,是幻听!”
我懵了。
“可……可秘本……”
“那本破书是你太爷爷疯癫时写的,你也信?”张天师叹息,“我早看出你精神不对,想帮你,可你执迷不悟。现在好了,你把疯病传给了你侄子,他还真信了那套鬼话。”
我看向地上抽搐的小树。
他嘴里喃喃:“祖宗……复活……”
“他没救了。”张天师说,“瘤子已经长满肚子,活不过今晚。你也是,秋后问斩,还能少受点罪。”
说完,他转身走了。
我瘫坐在牢房里,脑子一片空白。
所以,根本没有音童。
没有祖宗怨魂。
只有遗传的疯病,和肚子里真实的肿瘤。
我爷爷、我爹,都是这么死的。
我也是。
小树也是。
所有的一切,都是疯子的幻想。
可为什么……那么真实?
为什么我真的能腹语?
为什么我真的割了表哥的舌头?
也许,疯子眼里,世界本就是扭曲的。
行刑那天,阳光很好。
刽子手举起刀时,我忽然笑了。
“爹爹,我们一起死。”
“好。”
刀落下。
人头落地。
我最后的意识,是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无边黑暗里说:
“第九十九个……齐了……”
“葛家子孙的声音……吃够了……”
“老夫……复活了……”
然后,我彻底消失。
是幻觉吗?
谁知道呢。
反正葛家,绝后了。
保定府再没有腹语师。
只是偶尔,有小孩夜里哭闹,说肚子里有声音在说话。
大人只当是梦话。
哄一哄,就忘了。
可那些孩子长大后会怎样?
会不会也“听见”祖宗的声音?
会不会也拿起刀,割向亲人的舌头?
我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因为我已经死了。
死得干干净净。
连声音,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