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油债(1 / 1)

光绪二十七年,我从山西逃荒到直隶,在保定府一家当铺做伙计。

掌柜姓钱,六十多岁,瘦得像根竹竿,眼睛却亮得吓人,看人总眯着,像估量一件当物的价值。

我在当铺干了三年,学会了看货、估价、写当票,也学会了闭嘴——当铺这行,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那年秋天,钱掌柜把我叫到内室,关上门,点了盏油灯。

灯光昏黄,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满仓啊,你跟我三年了,觉得我待你如何?”他声音压得很低。

“掌柜恩重如山。”我垂手站着。

“那我让你做件事,你敢不敢?”

“掌柜吩咐。”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地图,摊在桌上:“城西五十里,黑风山下,有座古墓。墓里有个东西,我要你帮我取出来。”

我心头一跳:“掌柜,盗墓是死罪……”

“不是盗墓,是取回自家的东西。”钱掌柜咳嗽两声,“那墓,是我曾祖的墓。他老人家临终前,在里面留了一盏灯,叫‘长生灯’。那灯必须取回来,否则钱家要绝后。”

“为什么不请风水先生?”

“请过,去了三个,疯了两个,死了一个。”钱掌柜盯着我,“但我看你可以。你八字硬,命里带煞,克父克母,正适合干这个。”

我沉默了。

我确实是孤儿,父母早亡,吃百家饭长大。

“事成之后,当铺分你三成干股。”钱掌柜加了筹码。

我动心了。

三成干股,够我娶妻生子,安身立命。

“我去。”

钱掌柜给了我一套工具:洛阳铲、黑驴蹄子、一捆红绳、三根白蜡烛,还有一盏铜灯——巴掌大小,造型古朴,灯座上刻着古怪的符文。

“这是‘引路灯’,进了墓,点着它,能指明方向。”钱掌柜交代,“记住三件事:一、进墓后不能说话;二、灯灭必须立刻退出;三、只能拿灯,别碰其他东西。”

我记下了。

三天后,我独自去了黑风山。

山势险峻,荒草丛生,按地图找到墓穴入口,是个塌了一半的盗洞。

我点着引路灯,钻了进去。

墓道很深,往下倾斜,壁上刻着壁画,画的是地狱景象:油锅、刀山、拔舌、剜眼。

灯光照过去,那些画里的人眼珠子好像会动,跟着我转。

我毛骨悚然,加快脚步。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面出现一道石门,门上刻着一行字:“贪者入,永不出。”

门缝里渗出阴冷的风,吹得灯火摇曳。

我推门,门开了。

里面是个墓室,不大,正中摆着一口石棺,棺盖上放着一盏灯。

青铜灯,莲花造型,灯碗里还有半汪灯油,凝固发黑。

这就是长生灯?

我走过去,正要拿,忽然听见背后有动静。

回头,墓道里亮起一点光,又有人进来了。

是钱掌柜。

他提着灯笼,脸色阴沉:“满仓,你太慢了。”

“掌柜,您怎么来了?”

“不放心。”他走到石棺前,盯着长生灯,眼中闪过贪婪,“终于……终于找到了……”

他伸手去拿灯。

就在他碰到灯的瞬间,墓室里所有的蜡烛同时熄灭。

只剩下引路灯和我手里的灯笼还亮着。

黑暗里,传来咯咯的笑声,像骨头摩擦。

“谁?”钱掌柜厉声问。

石棺的盖子,缓缓滑开了。

一只干枯的手搭上棺沿,接着,坐起来一具干尸,穿着清朝官服,脸上只剩一层皮,眼窝深陷。

“钱守财,你终于来了。”干尸开口,声音沙哑,“我等了你四十年。”

钱掌柜后退两步:“你……你是……”

“我是你曾祖,钱万贯。”干尸慢慢爬出棺材,“怎么,认不出来了?”

我头皮发麻。

钱掌柜的曾祖,死了四十年,怎么还能说话?

“当年我修这座墓,布下‘灯油局’,用自己尸身做灯芯,用子孙血脉做灯油,保钱家富贵百年。”干尸——钱万贯——站直了身子,“但灯油快耗尽了,需要新的油。你就是新油。”

钱掌柜脸色惨白:“不……你说过,只要找回长生灯,就能续命……”

“我是说过。”钱万贯笑了,露出黑黄的牙齿,“但没说是续你的命。我要借你的身子,还阳。”

他扑向钱掌柜。

钱掌柜转身想跑,但脚像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满仓!救我!”他嘶吼。

我犹豫了一秒。

就这一秒,钱万贯已经抓住了钱掌柜,指甲抠进他肩膀,黑血涌出。

钱掌柜惨叫,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像被吸干了水分。

最后,他变成一具干尸,倒地不起。

钱万贯则变得饱满了一些,脸上有了点血色。

他转向我:“小子,你帮我个忙,我不杀你。”

“什么忙?”

“把灯拿过来。”

我看着石棺上的长生灯,没动。

“快去!”钱万贯催促。

我走过去,拿起灯。

灯很轻,入手冰凉。

“把灯油倒在我身上。”钱万贯扯开衣襟,露出干瘪的胸膛。

我看着灯碗里凝固的黑色灯油,忽然想起钱掌柜的话:“只能拿灯,别碰其他东西。”

这灯油,恐怕有问题。

“倒啊!”钱万贯眼睛开始变红。

我一咬牙,把灯碗里的灯油泼向他。

但泼的不是他,是地上。

灯油落地,瞬间燃烧起来,绿色火焰,窜起三尺高。

钱万贯惨叫,身上沾到火星,烧了起来。

“孽障!你敢!”他在火中挣扎。

我转身就跑。

跑出墓室,跑过墓道,从盗洞钻出去。

外面天已经黑了,月亮惨白。

我瘫坐在地,大口喘气。

手里还攥着那盏长生灯。

灯座上刻的符文,在月光下微微发光。

我仔细看,那些符文不是字,是一个个小人,在做各种动作:有的在倒油,有的在点火,有的在……吞食什么。

我打了个寒颤。

把灯揣进怀里,连夜回城。

回到当铺,已经是后半夜。

我点灯查看长生灯,发现灯碗底部刻着一行小字:“灯油尽,人油续。贪者饲灯,永世为奴。”

我明白了。

这盏灯需要人油做燃料。

钱万贯用自己尸身做灯芯,用子孙血脉做灯油,维持钱家富贵。

现在灯油尽了,需要新的人油。

钱掌柜就是新油。

而我,拿了灯,恐怕也成了灯的“饲主”。

我正想着,灯突然自己亮了。

没有点火,灯芯自动燃烧,发出幽蓝的光。

光里浮现出一幅画面:钱掌柜的干尸躺在墓室里,钱万贯站在旁边,正一点点撕下他的皮,塞进一个罐子里。

画面一闪而过。

灯灭了。

我冷汗直流。

这灯是活的?

或者,里面困着什么东西?

第二天,当铺照常开门。

钱掌柜“失踪”了,我作为大伙计,暂时主事。

晌午时分,来了个客人,是个中年道士,穿破旧道袍,背个褡裢。

“掌柜的,当件东西。”他掏出一面铜镜,放在柜上。

我接过看,镜子背面刻着八卦,正面蒙尘。

“死当活当?”

“死当。”道士盯着我,“换十两银子。”

“这镜子不值……”

“值不值,掌柜看看就知道了。”道士打断我。

我拿起镜子,擦去灰尘,照了照自己。

镜子里的人,不是我。

是一个干瘪的老头,穿着清朝官服,正咧嘴笑。

是钱万贯!

我手一抖,镜子差点掉地。

“看来掌柜看见了。”道士冷笑,“那盏灯,在你身上吧?”

“你……你是谁?”

“茅山弟子,清风。”道士压低声音,“钱家,该还了。你把灯给我,我帮你解脱。”

“什么?”

“钱万贯当年为求富贵,与‘灯妖’结契,以子孙血脉供养妖灯,换百年财运。如今百年期满,灯妖要收债了。钱守财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

“我不是钱家人!”

“但你拿了灯,就是灯的饲主。”道士摇头,“灯妖会慢慢吸干你的精气,最后把你变成灯油。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找到新的饲主,把灯传出去。”道士盯着我,“就像钱守财找你一样。”

我如遭雷击。

所以钱掌柜让我取灯,不是要续命,是要找替死鬼?

而我,成了那个替死鬼?

“怎么传?”

“找贪心之人,让他碰灯。”道士说,“灯会认主,一旦认定,除非主人死,否则不会换。”

“那钱掌柜为什么死了还能传给我?”

“因为他不是灯的主人,只是饲主。”道士解释,“灯真正的主人是钱万贯,但他死了,灯就自由了,会自己找新主人。你是被灯选中的。”

我看着怀里的灯,觉得它像个烫手山芋。

“道士,你帮我毁了它。”

“毁不掉。”道士叹气,“灯妖与灯一体,灯毁妖不死,会附在最近的人身上,更麻烦。”

“那怎么办?”

“两个办法:一是你带着灯,远离人烟,等死。二是你找到灯妖的弱点,和它谈判。”道士顿了顿,“灯妖虽恶,但守契约。当年钱万贯和它签的契,也许有漏洞。”

“契约在哪?”

“应该在钱家祖宅。”道士说,“但我听说,钱家祖宅二十年前就闹鬼,没人敢住。”

我想起钱掌柜说过,他老家在城南,有座老宅,一直空着。

送走道士,我去了钱家祖宅。

宅子在城南僻静处,门墙破败,杂草丛生。

我翻墙进去,院子里有口井,井边堆着白骨。

正堂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里面供着牌位,从钱万贯到钱守财,一共五代。

供桌下有个暗格,我撬开,里面是个铁盒。

打开铁盒,里面是一张羊皮纸,上面用朱砂写着契约:

“立契人钱万贯,愿以血脉供养灯妖,换子孙富贵百年。期满之日,需献子孙一人为灯油,续契十年。若违,灯妖噬主,魂飞魄散。”

落款处有两个手印,一个是钱万贯的,另一个……不是手印,是个爪印,像野兽的。

契约背面还有一行小字:“灯油尽时,可寻‘纯阴之体’替代,一滴抵一年。”

纯阴之体?

我想起钱掌柜让我取灯时说的话:“你八字硬,命里带煞……”

不,我不是纯阴之体。

我是纯阳之体?

道士说我八字硬,命带煞,应该是阳气重。

那纯阴之体是什么?

女子?而且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女子。

我去找清风道士。

他看了契约,眉头紧锁:“纯阴之体……这灯妖好毒。它要的不只是灯油,是要借纯阴之体还阳。”

“什么意思?”

“灯妖本是阴物,想变成人,需要纯阴之体的魂魄做容器。”道士解释,“如果让它得逞,它会借尸还魂,为祸人间。”

“那现在怎么办?”

“找到纯阴之体,保护起来。”道士说,“然后,我去请师父出山,收了这妖。”

“去哪找?”

“纯阴之体万中无一,但有个特征:她们血是冷的,眼泪是咸的,而且……”道士顿了顿,“而且她们不能见阳光,一见就病。”

我想起一个人。

当铺隔壁棺材铺的女儿,叫小莲,十六岁,从不出门,据说有怪病,怕光。

难道她是……

我回当铺,路过棺材铺,看见小莲坐在窗后,正绣花。

脸色苍白,手指纤细。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

我心头一紧。

当夜,我梦见灯妖。

它不再是灯,变成一团黑气,黑气里伸出无数只手,抓向我。

“纯阴之体……给我……”它嘶吼。

我惊醒,怀里长生灯又亮了。

灯碗里,多了几滴血。

是我的血。

灯在吸我的血?

我检查手指,没有伤口。

但灯碗里的血,确实是新鲜的。

我慌了。

第二天,我去找清风道士,他不在客栈。

伙计说他退房了,留了封信给我。

信上只有一行字:“灯妖已醒,速离保定。”

晚了。

我回当铺,发现门口停着一口棺材。

棺材铺老板老谭蹲在门口,抽着旱烟。

“谭老板,这是……”

“给钱掌柜的。”老谭吐烟圈,“他死了,总得入土为安。”

“钱掌柜找到了?”

“嗯,在黑风山脚下,发现时已经干透了。”老谭盯着我,“满仓,钱掌柜待你不薄,他死了,当铺归你了吧?”

我点头。

“那正好,有笔买卖找你。”老谭凑近,“我这儿有批货,见不得光,你帮我出掉,利润对半分。”

“什么货?”

“明器。”老谭压低声音,“刚从黑风山另一个墓里掏出来的,新鲜。”

我明白了,他也是盗墓的。

“我不做这个。”

“由不得你。”老谭冷笑,“钱掌柜怎么死的,你心里清楚。那盏灯,在你手里吧?”

我后退一步。

“灯妖的事,我比清风清楚。”老谭站起来,“钱万贯当年,就是跟我祖父一起盗墓时,碰见灯妖的。我祖父死了,他得了富贵。现在,该还债了。”

“你想怎样?”

“把灯给我,我放你一条生路。”老谭伸手。

“给了你,灯妖就会放过我?”

“不会,但你会死得痛快些。”老谭咧嘴笑,“不然,灯妖会慢慢吸干你,让你变成人干。”

我转身想跑,老谭一把抓住我手腕。

他力气大得吓人,把我拽进棺材铺。

铺子里摆着十几口棺材,正中那口开着盖,里面躺着一个人。

是小莲。

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纯阴之体,我养了十六年。”老谭抚摸小莲的脸,“就等今天。灯妖吃了她的魂,就能还阳。到时候,我就有了个‘女儿’,一个能通阴阳、能招财的‘女儿’。”

“你疯了!那是你亲女儿!”

“亲的才好用。”老谭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现在,把灯给我。”

我掏出长生灯,没给他,而是扔向小莲。

灯落在棺材里,小莲突然睁眼。

眼睛是纯黑的,没有眼白。

她坐起来,拿起灯,笑了:“终于……等到了……”

声音不是小莲的,是灯妖的。

老谭愣住了:“小莲?”

“小莲死了。”‘小莲’歪着头,“十六年前就死了。你女儿出生就是死胎,是我借了她的身子,养了十六年,就为今天。”

老谭脸色煞白:“不……不可能……”

“可能。”‘小莲’跳下棺材,动作僵硬,“钱万贯的契约,是我写的。他以为是用子孙血脉供养我,其实是我用他子孙的血,养这具纯阴之体。现在,成了。”

她——不,它——走向老谭。

老谭想跑,但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谭守义,你祖父当年盗墓,惊扰我沉睡,本该灭门。我留你一命,让你养这具身体,是恩赐。”灯妖抬手,老谭的身体开始干瘪,“现在,恩赐结束了。”

老谭惨叫,变成干尸。

灯妖转向我:“你,不错。帮我拿到了灯,还找到了纯阴之体。我赏你全尸。”

它伸手抓我。

我后退,撞在棺材上。

怀里掉出一个东西——是清风道士给的铜镜。

镜子落地,正面朝上。

灯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惨叫:“照妖镜!”

镜子里照出的不是小莲,是一团扭曲的黑气,黑气里裹着无数人脸,都在哀嚎。

灯妖捂着脸,身上冒出黑烟。

我趁机捡起镜子,对准它。

镜子射出金光,照在它身上。

“啊——!”灯妖惨叫,小莲的身体开始融化,像蜡一样。

长生灯掉在地上,灯碗里的血沸腾起来。

“不……我不甘心……”灯妖嘶吼,“百年谋划……就差一步……”

它扑向长生灯,想钻回去。

我抢先一脚,踢飞了灯。

灯撞在墙上,碎了。

灯妖发出一声尖啸,黑气从碎灯里涌出,在空中凝聚,最后变成一个人形——正是钱万贯的样子。

“你毁了我的灯……”它恶狠狠盯着我。

“你的灯早该毁了。”我举起铜镜。

镜子金光大盛,照在它身上。

钱万贯的鬼魂开始消散,但最后一刻,它笑了:“小子……你毁了灯……但……还没完……所有碰过灯的人……都会死……包括你……”

它彻底消散。

我瘫坐在地。

小莲的身体已经化成了一滩黑水,只剩下衣服。

老谭的干尸倒在一旁。

我捡起碎灯,碎片锋利,割破了手指。

血滴在碎片上,碎片突然发烫,烫得我松手。

碎片落地,自己拼合起来,又变回完整的长生灯。

只是灯碗空了,灯芯焦黑。

灯座上,那些小人符文,少了一个。

我数了数,原来有九个,现在剩八个。

什么意思?

我忽然想起契约上那句:“灯油尽时,可寻‘纯阴之体’替代,一滴抵一年。”

小莲的魂,被灯妖吃了,算一滴油?

那还差八滴?

或者说,还需要八个人?

我浑身发冷。

灯妖死了,但灯还在。

,还在。

所有碰过灯的人——钱掌柜、老谭、小莲、我——都死了或要死。

下一个,是谁?

我把灯埋在城外乱葬岗,深埋三尺。

回城后,我变卖了当铺,离开了保定。

去了南方,在一个小镇住下,娶妻生子。

但我每月十五,都会做同一个梦:梦见那盏灯,灯碗里渐渐积满油,灯芯点亮,照亮一张张脸——都是被我害死的人的脸。

然后我惊醒,浑身冷汗。

儿子三岁那年,我给他洗澡,发现他背后有个胎记。

莲花形状,和长生灯一模一样。

我如坠冰窟。

,真的没完。

它会传下去,传给子孙,一代一代,直到……油尽灯灭。

或者,直到有人彻底毁了它。

可怎么毁?

我不知道。

我只能等。

等儿子长大,等灯再次出现,等下一个轮回。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关于贪婪、关于灯、关于债的故事。

你听了,觉得如何?

你家有没有传下来的老物件?

最好查查来历。

万一呢?

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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