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民国三年生人,住在天津卫南市的小胡同里。
我爹是个走街串巷的剃头匠,我娘早逝。
家里就我和爹两个人。
我们胡同最深处,有个小小的戏班子,叫“双喜班”。
班主姓裘,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永远穿着灰布长衫。
戏班不大,就七八个人,专唱些冷门戏。
但他们有个规矩,全胡同都知道。
“双喜班的戏,只能看,不能学。”
“更不准,私下里哼他们的调子。”
我小时候不懂事,有次听见他们在院里练《夜奔》。
那调子凄厉婉转,像夜里猫哭。
我跟着哼了两句。
当天晚上,我就发高烧,说胡话。
梦里总看见一个穿戏服的人,背对着我,水袖长长拖在地上。
那人不停重复一个动作——慢慢转头。
可每次转到一半,梦就醒了。
爹连夜去求裘班主。
裘班主来了,站在我床前,看了我好久。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铜铃,在我头顶摇了三下。
铃音又脆又冷。
我竟立刻退了烧。
裘班主临走时,对我爹叹气:“丫头听见不该听的了。以后绕着戏班走吧。”
爹千恩万谢。
从那以后,我真不敢再靠近戏班院子。
但事情没完。
我十六岁那年,胡同里搬来一户新人家。
姓冯,夫妇俩带个女儿,叫冯香兰。
香兰和我同岁,长得俊俏,嗓子也好。
她不知道规矩。
搬来第二天,听见戏班吊嗓子,就在自家院里跟着学。
学得惟妙惟肖。
当天晚上,冯家就出事了。
先是冯香兰半夜在院里唱戏,穿一身不知哪来的旧戏服。
她爹娘去拉她,她回头一笑——脸上画着浓艳的妆,可那妆是反的!
眉毛往下挂,嘴角往上挑,像个倒过来的脸!
冯爹当场吓晕。
冯娘拼命摇女儿,香兰却越唱越响。
直到裘班主赶来。
他这次没带铜铃。
带了一面巴掌大的皮鼓。
他用指尖轻敲鼓面,咚,咚,咚。
香兰像被抽了骨头,软软倒地。
脸上的妆,竟慢慢渗进皮肤里去了!
第二天,香兰醒了,什么都不记得。
但她的脸,永远带着淡淡的、倒挂的眉痕。
像胎记。
裘班主对冯家夫妇低语:“令嫒……被‘那位’看中了。好生养着吧,莫再听戏。”
冯家一个月后就搬走了。
搬走那天,我看见香兰从轿帘缝里看我。
眼神空洞,嘴角却微微上翘。
像在笑。
又不像。
自那以后,我对双喜班的恐惧,深入骨髓。
但我没想到,更大的祸事,会落在我自己头上。
民国二十六年,日本人打进天津。
南市乱成一团,爹的剃头摊也开不下去了。
一天夜里,爹喝多了酒,红着眼睛回来。
“丫头,爹对不起你。”他声音沙哑,“爹把你……许给裘班主了。”
我如坠冰窟。
“许给他?做妾?做丫鬟?”
爹摇头,老泪纵横,“做……做‘替身’。”
我不懂什么叫替身。
爹颤巍巍解释:“双喜班每十年,要选一个清白姑娘,入班学戏。学成了,替‘那位’登一次台。登台之后,姑娘就能得一笔钱,够一辈子衣食无忧。”
“替谁登台?登什么台?”
爹不肯再说,只反复念叨:“爹没办法,爹欠了裘班主一条命啊!”
原来三年前,爹得了急症,是裘班主用偏方救回来的。
代价就是今天。
我浑身发冷,但看着爹灰败的脸,终究没忍心闹。
第二天,裘班主亲自来接我。
他身后跟着两个中年女人,都穿着素色褂子,面无表情。
“温姑娘,别怕。”裘班主语气温和,“只是学戏,三个月。期满登台一次,你就自由了。酬金五十块大洋,够你们父女离开天津,去乡下过安生日子。”
我咬着唇,点了点头。
戏班院子比我想象的深。
穿过前院练功场,后面还有一进小院,种着一棵老槐树。
树下有口井。
井沿布满青苔。
两个女人领我进西厢房,房间整洁,但窗户很小,光线昏暗。
墙上挂着一面泛黄的镜子。
镜面有许多细小的裂纹。
“从今天起,你住这里。”一个脸稍圆的女人开口,她自称荣娘,“每日卯时起,亥时息。我们教你身段、唱腔、步法。”
“学什么戏?”我问。
荣娘和另一个瘦女人对视一眼。
“《双魂记》。”瘦女人嗓音尖细,“这戏……外面没人会。是咱们双喜班独有的。”
我开始学戏。
荣娘教身段,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缓慢,像在挪动看不见的重物。
瘦女人,叫青姨,教唱腔。
那调子古怪极了,忽高忽低,中间常有长时间的停顿。
停顿时要憋气,憋到眼前发黑。
最怪的是,她们从不让我看完整的戏本。
只一句一句教。
而且教的词,前言不搭后语。
“月明明,血亲亲,台下人看台上人。”
“镜中影,影中身,谁是真来谁是假?”
“一步错,步步错,回头已是百年身。”
像谶语。
学了半个月,我渐渐发现一些不对劲。
首先是那面镜子。
每次我对着镜子练身段,总觉得镜中的自己,动作比我慢半拍。
我抬手,她才抬手。
我转身,她才转身。
有一次我故意猛回头。
镜中的“我”,竟还在慢慢转!
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有过的哀怨神情!
我吓得倒退,撞到桌子。
荣娘闻声进来,看了一眼镜子,脸色沉下来。
“以后练功,背对镜子。”她扯下一块布,把镜子蒙上。
其次是那口井。
夜里我常听见井里传来声音。
像有人在下面轻轻哼戏。
哼的正是《双魂记》的调子。
我告诉青姨。
她正在给我梳头,梳子停在我发间。
“井里住着班主的师父。”她幽幽道,“老人家爱清净,你别去扰他。”
“住井里?”
青姨不再回答,只是梳头的力道加重,扯得我头皮生疼。
一个月后,我开始做噩梦。
梦里我站在台上,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人。
可那些人都没有脸。
脸上是平滑的空白。
我在唱戏,水袖飞舞,唱到那句“谁是真来谁是假”时,台下的观众突然齐刷刷抬起手,指向我身后!
我回头。
看见另一个“我”,穿着一样的戏服,画着一样的妆,正站在我身后半步。
她咧嘴一笑,嘴里没有牙。
只有黑乎乎的洞。
我每次都在这里惊醒。
浑身冷汗。
我把梦告诉裘班主。
他正在后院修剪槐树枝,听了之后,剪子停了停。
“温姑娘,你灵性太足。”他叹气,“这是‘那位’在试你。撑过去,登台就好了。”
“那位到底是谁?”我忍不住问。
裘班主看着那口井,沉默良久。
“是这戏班的魂。”他声音飘忽,“没有她,就没有双喜班。我们每个人,都是她的子孙。”
子孙?
我还想再问,裘班主已转身离去。
那天夜里,我偷溜出房间。
我想去井边看看。
井口盖着石板,但挪开了一道缝。
我凑近缝隙,往下看。
井很深,有水光。
水面上,似乎漂着什么东西。
我摸出火柴,划亮一根,扔下去。
火柴在坠落中照亮井壁。
我看见井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火柴落入水中,熄灭了。
但最后一瞬,我看到了几个字。
“温氏女,庚子年替身……”
温氏?
我姓温!
我魂不守舍回房,一夜未眠。
第二天学戏时,我故意把一句词唱错。
荣娘和青姨同时色变!
“不能错!”荣娘厉声道,“一句都不能错!错了就回不来了!”
“回不来?从哪儿回不来?”
青姨捂住我的嘴,眼神惊恐,“别问!好好学!”
我更疑心了。
趁她们午休,我溜到前院,想找其他戏班的人打听。
可前院空无一人。
练功场灰尘堆积,不像有人常来。
难道整个戏班,就只有裘班主、荣娘、青姨和我?
那其他人呢?
我忽然想起,搬来这么多年,除了偶尔听见吊嗓子,我从未见过双喜班真正演出。
也从未见过有观众进出。
这个戏班,到底唱给谁看?
三个月期将至。
裘班主给我看了戏服。
那是一套大红嫁衣式的戏服,金线绣着鸾凤,华丽至极。
但内衬是白色的,像寿衣。
“登台那晚,你穿上这个。”裘班主眼神复杂,“唱完全本,你就自由了。钱和你爹,都在台下等你。”
“在哪儿唱?”
“就在这后院。”裘班主指向槐树下,“那是我们的戏台。”
我这才注意到,槐树下那块地,平整异常,铺着青砖。
像一个小小的舞台。
登台前夜,我又去偷看那口井。
这次我带了一盏小油灯。
我费力挪开石板。
灯光照下去。
井壁上果然刻满了字!
我仔细辨认。
最上面几行:“裘氏春花,光绪三年替身,殁。”
“冯氏香兰,民国三年替身,殁。”
“温氏秀姑,民国十三年替身,殁。”
温氏秀姑……那是我姑姑的名字!我爹从未提过的姑姑!
我继续往下看,浑身血液都凉了。
每一个替身,都是温家或冯家的女儿!
每隔十年,一次!
而最底下,最新的一行,墨迹犹新:
“温氏凭澜,民国二十六年替身……”
凭澜是我的名字!
我手一抖,油灯差点掉下去。
灯光摇曳中,我看见了井底的全貌。
井底没有水。
只有一层厚厚的、白色的东西。
像石灰。
石灰上,整整齐齐躺着七八具骸骨!
都穿着大红戏服!
骸骨姿态安详,双手交叠在胸前。
最上面那具,骸骨手腕上,还套着一个熟悉的银镯子。
那是我娘的东西!爹说我娘是病死的,镯子随葬了!
可它在这里!
我娘……也是替身?!
我连滚爬爬离开井边,冲回房间,瘫坐在地。
这不是学戏。
这是送死!
我要逃!
可院门锁死了,围墙太高。
我想起爹,他还在等我。
不,他真的是在等我吗?
还是……在等那五十块大洋?
深夜,裘班主来了。
他像是知道了一切,站在门口,背对着月光。
“温姑娘,你都看见了。”他声音平静,“但你走不了。从你爹答应那刻起,你的命就定了。”
“为什么是我们家?冯家又是为什么?”
裘班主走进来,坐下。
“因为你们两家,欠了债。”他点起烟袋,“一百年前,温家和冯家的祖上,是亲兄弟。他们为了夺家产,合谋杀死了自己的亲妹妹。”
“妹妹叫双喜,最爱唱戏。”
“她死后怨气不散,化作戏魂。兄弟俩请高人镇压,高人给出法子:建戏班供奉,每十年献一血脉至亲女子为替身,让她附身登台,享片刻阳间欢愉。如此,可保两家平安。”
“否则,两家断子绝孙。”
我浑身颤抖,“所以……我姑姑,我娘,冯香兰……都是献祭?”
“是。”裘班主吐出一口烟,“我是裘家后人,当年高人的徒弟。我们世代负责操办此事。荣娘和青姨,是上一任替身的侍女,也是守墓人。”
“可你说登台后我就自由……”
“自由。”裘班主惨笑,“是啊,魂灵自由了,肉身就留在井底。那五十块大洋,是给你爹的补偿。他每送一个亲人来,就得一笔钱。你姑姑,你娘,现在是你。”
我爹都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我如坠冰窟,心死如灰。
“如果我拒绝呢?”
裘班主摇头,“拒绝不了。你已学了戏,魂已被标记。今夜子时,双喜会来寻你。要么自愿登台,留个全尸。要么被她强占肉身,变成冯香兰那样,人不人鬼不鬼,脸上永远带着倒妆,行尸走肉。”
我瘫坐在地,无路可逃。
子时将至。
荣娘和青姨来了,给我穿上大红戏服。
她们给我化妆,妆容艳丽,眉心点了一粒朱砂。
像新娘。
又像祭品。
槐树下,不知何时摆了几张椅子。
椅子上坐着“人”。
穿着旧式衣服,脸上空白无面。
爹坐在最前排,低着头,不敢看我。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袋。
里面应该是大洋。
我看着他,忽然不恨了。
乱世人命如草,他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可怜人。
裘班主坐在台侧,手里拿着那面小皮鼓。
荣娘低声嘱咐:“记住,唱完全本,莫回头。唱完了,对你爹磕个头,算是告别。然后……走到井边,自己跳下去。我们会盖好石板。”
我木然点头。
子时到。
裘班主敲响皮鼓。
咚。
我开口唱出第一句。
月明明,血亲亲,台下人看台上人。
声音出口,竟异常清亮。
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嗓子。
而是另一个人的嗓子,借我的口在唱。
我舞动水袖,身段轻盈。
像被无形的线牵引。
唱着唱着,我看见台下那些无面人,开始微微晃动。
仿佛在享受。
爹的肩膀在抖,他在哭。
唱到“谁是真来谁是假”时,我忽然感到后背一阵冰凉。
镜子里那个“我”,出来了!
她就贴在我背后,同我一起舞动。
我们动作完全一致,像双生。
但我能感到,她在一点点挤进我的身体。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最后一段唱词。
一步错,步步错,回头已是百年身。
唱完这句,按照规矩,我该磕头,然后投井。
但我没动。
我用尽最后力气,猛转身,看向背后那个“我”!
她的脸清晰起来。
是个极美的女子,眉眼和我有三分像。
但眼神怨毒如蛇。
“双喜?”我嘶声问。
她咧嘴笑了,嘴里黑洞洞。
“好妹妹,让我进去吧。你阳寿尽了。”
“我的阳寿,凭什么给你?”
“凭你们温家欠我的!”她声音尖厉,“你们祖上杀我,夺我家产,将我沉井!我要你们世代女子偿命!”
我忽然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所以根本没有高人镇压。”我冷笑,“是你自己成了厉鬼,缠着两家。裘家也不是什么高人之后,是你的帮凶!你们合伙,骗了一代又一代!”
双喜的鬼脸扭曲,“是又如何?今夜你必死!”
她猛地扑向我!
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从袖中掏出早就藏好的剪刀——那是荣娘做针线用的,我前天偷来。
我没刺向她。
而是狠狠刺向自己的喉咙!
鲜血喷溅!
双喜的鬼影尖叫:“你做什么?!你死了肉身就毁了!”
我捂着脖子,鲜血从指缝涌出,却笑着。
“我死了……你今夜……就找不到替身……”
“十年一轮……你等得起吗?”
双喜的鬼影开始变淡,“不!你不能死!我要你的身子!”
裘班主冲上台,脸色惨白,“快止血!她死了仪式就断了!”
荣娘和青姨也慌了。
爹站起来,手里的布袋掉落,大洋滚了一地。
他看着我,张着嘴,发不出声。
我眼前发黑,但强撑着。
“裘班主……告诉我真相……否则我立刻咬舌……让你百年谋划……落空……”
裘班主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我说!我说!”
“双喜不是温冯两家的妹妹……她是我的祖姑奶奶!”
“一百年前,她是红角,被温冯两家老爷看中,要强纳为妾。她不肯,被两家联手逼死,沉尸井底。”
“我们裘家为了报仇,编造了血亲替身的谎言。每十年骗一个温家或冯家女儿来,在井边杀死,让她们怨气滋养双喜的魂魄,让她越来越强……”
“等到杀够九十九个,双喜就能借尸还阳,亲自去找两家后人报仇!”
“你是……第九十八个。”
我笑了。
果然。
果然是人祸,不是鬼灾。
“所以冯香兰……”
“她没死,但魂被双喜啃了一半,成了痴傻。她脸上的倒妆,是双喜留下的印记,表示这是她的食物。”
我看向爹。
爹瘫坐在地,喃喃道:“我不知道……裘班主只说让你学戏……说你会得一笔钱……我不知道是送死……”
或许他说的是真话。
或许不是。
不重要了。
双喜的鬼影越来越淡,她尖叫:“裘明!你坏我大事!我若不能还阳,你们裘家也别想好过!”
裘班主惨笑:“祖姑奶奶,一百年了,够了。我们裘家为您杀了九十七个无辜女子,罪孽深重,该结束了。”
他忽然抢过我手中的剪刀,刺进自己心口!
“以我之血……散您之魂……”
双喜的鬼影发出凄厉长啸,炸成漫天黑雾,消散了。
荣娘和青姨对视一眼,默默走到井边,手拉手,跳了下去。
两声闷响。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我和爹还活着。
我脖子上的伤很重,但没死。
爹爬过来,撕下衣襟给我包扎,手抖得厉害。
“澜儿……爹错了……爹错了……”
我看着他苍老的脸,忽然很累。
天亮时,我们离开了戏班院子。
爹用那五十块大洋,请了大夫治我的伤。
伤好后,我们离开了天津卫,去了南方。
我再没唱过戏。
甚至听不得任何戏文。
但每年我生辰那夜,我总会梦见那口井。
井里伸出无数惨白的手。
都是历代替身的冤魂。
她们不恨我。
她们只是寂寞。
后来我听说,天津卫南市那一片,后来改建时挖出了一口古井。
井底有几十具女性骸骨,都穿着戏服。
此事轰动一时,但最终不了了之。
至于温家和冯家的后人,听说后来都败落了。
死的死,散的散。
裘家更是不知所踪。
只有我知道真相。
但这真相,我谁也没告诉。
包括我后来的丈夫、儿女。
有些秘密,就该烂在肚子里。
就像有些冤魂,就该永远埋在井底。
只是偶尔,在极安静的夜里。
我会听见远处隐隐约约的,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像风吹过破窗棂。
又像谁在哭。
每当这时,我就会轻轻哼起另一段小调。
那是我娘小时候哄我睡时唱的。
与戏无关。
只与安宁有关。
哼着哼着,那远处的唱戏声,就渐渐停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听够了。
转身离开了。
但我知道,它还会回来。
只要这世上还有秘密。
还有亏欠。
还有那些,用规矩包装起来的谋杀。
它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它就在深井里。
在戏台后。
在每一个,被血亲出卖的夜晚。
静静等着。
下一个十年。
下一个,无辜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