讳影成谶(1 / 1)

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生人,老家在南方一个深山里的小镇,叫隐雾镇。

镇子偏僻,唯一通往外界的,是一条蜿蜒三十里的盘山公路。

我们镇有个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也是民间第一禁忌。

“不可为镇外人画像。”

“更不可,向镇外人描述镇中任何人的容貌。”

小时候不懂事,问过爷爷为什么。

爷爷当时正在编竹篓,手里的篾刀顿了顿。

“因为影子会疼。”他声音发沉,“画了像,描述了模样,影子就会被钉住,人会生病。”

我以为只是迷信。

直到八岁那年,镇里来了个写生的画家。

画家姓吴,戴着眼镜,斯斯文文,住在镇东头空着的祖屋里。

他不知道规矩。

来了没几天,就开始给镇里人画肖像。

画得惟妙惟肖。

最先找他画的是卖豆腐的秦寡妇。

秦寡妇爱俏,特意换了新衣裳,坐在自家院里的桃树下。

吴画家画了一下午。

画成之后,秦寡妇捧着画看了又看,欢喜得不得了。

可当天晚上,秦寡妇就出事了。

她半夜惊醒,尖叫着说有人掐她脖子。

她男人死得早,家里就她和七岁的儿子。

儿子被吓醒,点灯一看——

秦寡妇的脖子上,赫然出现一道紫黑色的勒痕!

像是有根看不见的绳子,死死勒住了她!

更可怕的是,她的影子映在墙上,竟然在挣扎!

影子的双手拼命抓挠脖子,双腿乱蹬!

可秦寡妇本人,只是僵坐在床上,双目圆睁,嘴巴大张,发出“嗬嗬”的吸气声。

仿佛被勒住的不是她,是她的影子!

她儿子吓得连滚爬爬去喊人。

等爷爷和几个老人赶到时,秦寡妇已经没气了。

死状极惨。

脖子几乎被勒断,舌头吐得老长。

可诡异的是,她身上除了那道勒痕,没有任何绳索之类的东西。

只有墙上那个挣扎的影子,在油灯映照下,渐渐恢复了平静。

恢复成正常的、一动不动的影子。

吴画家那幅肖像画,就挂在床对面的墙上。

画中的秦寡妇,笑盈盈的。

可画中人的脖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淡淡的铅笔痕。

像是不小心画上去的。

又像是……画中人自己长出来的。

吴画家吓坏了,连说不可能。

爷爷盯着那幅画,脸色铁青。

“烧了。”爷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连画板一起烧。”

画被扔进灶膛,火焰腾起时,发出噼啪的怪响。

像有人在哭。

第二天,吴画家收拾行李想走。

但镇里的老人把他堵在了祖屋门口。

“你不能走。”爷爷拄着拐杖,声音冰冷,“你惹了祸,得负责。”

“我负什么责?那是意外!”吴画家脸色苍白。

“不是意外。”爷爷摇头,“你画了她的像,她的影子就被钉在了画里。画烧了,影子没了依附,会找替身。”

“什么替身?”

“下一个被你画的人。”

吴画家不信邪,执意要走。

结果刚出镇口,就摔下了山崖。

尸首找到时,脖子扭成了奇怪的角度。

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后面猛地勒了一下。

镇上人说,是秦寡妇的影子找他索命了。

从那以后,规矩成了铁律。

没人敢再画像,更没人敢向外人描述镇里人的长相。

我十八岁那年,考上省城的大学,离开了隐雾镇。

临走前,爷爷拉着我的手,反复叮嘱。

“记住规矩。千万记住。”

“有人问起镇里人长什么样,就说记不清。”

“尤其不能说五官细节,不能说痣疤胎记。”

我点头应下。

大学四年,我谨守规矩。

同学问起家乡,我只说山清水秀,不说人。

问起亲人长相,我只说普通模样,记不真切。

倒也相安无事。

毕业后,我留在省城工作,娶妻生子。

妻子是城里人,叫赵慧,性子活泼,爱拍照。

她知道我老家规矩多,但从没当真。

总觉得是山村陋习。

儿子五岁那年,爷爷病重。

我带着妻儿回隐雾镇探望。

镇子还是老样子,灰墙黑瓦,雾气缭绕。

只是人更少了。

年轻人都往外走,留下的多是老人。

爷爷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见了我儿子,浑浊的眼睛亮了亮。

“像……真像你小时候。”他颤巍巍抬手,想摸孩子的脸,又缩了回去。

“爷爷,您好好养病。”我握住他的手。

爷爷摇头,气息微弱。

“阿川,这次回来……别再走了。”

“为什么?”

爷爷没回答,只是死死盯着我,眼神复杂。

有慈爱,有愧疚,还有……恐惧?

在镇里住了三天。

妻子有些无聊,拿着相机到处拍。

拍山,拍水,拍老屋。

但不敢拍人。

第四天傍晚,儿子在院里玩皮球。

球滚到隔壁院墙下,儿子跑去捡。

隔壁住的是个哑婆,姓葛,独居多年。

儿子捡球时,正巧哑婆开门出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

儿子回来扯我衣角,“爸爸,那个婆婆脸上有朵花。”

我一愣,“什么花?”

“红红的,在眼角下面。”儿子比划着。

我心头一紧。

哑婆眼角确实有块暗红色的胎记,形似梅花。

镇上人都知道。

但儿子不该知道!

他从未见过哑婆!

“你怎么知道她脸上有花?”我蹲下身,声音发颤。

“刚才看见的呀。”儿子眨眨眼,“婆婆还对我笑了。”

“她……她长什么样?”

儿子歪着头,“眼睛弯弯的,鼻子有点塌,嘴巴……”

“别说了!”我厉声打断。

儿子吓一跳,扁嘴要哭。

妻子闻声出来,“怎么了?凶孩子干什么?”

我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了缘由。

妻子不以为然,“孩子看见就看见了,描述一下怎么了?你们镇的规矩也太……”

“会死人的!”我低吼。

妻子被我吓住,不再吭声。

但我心里已经慌了。

儿子描述了哑婆的长相!

虽然只是片段,但已经犯了禁忌!

当天夜里,我做了噩梦。

梦见哑婆的影子从墙里渗出来,像一团墨汁,慢慢爬向儿子的床。

我想喊,却发不出声。

想动,却浑身僵硬。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黑影,爬上儿子的被褥,钻进他的口鼻!

我猛地惊醒,浑身冷汗。

侧头看儿子的小床——

被子隆起,儿子睡得正香。

我松了口气,下床想喝水。

走到窗边时,无意间瞥向院子。

月光如霜,照得满地清辉。

院墙上,映着斑驳的树影。

而在树影旁边,多了一个人影!

一个佝偻的、老婆婆的影子!

正静静地,贴在墙上。

面朝我儿子的窗户。

我一口气堵在胸口,抄起门边的顶门杠,冲进院子。

墙上的影子还在。

我挥杠打去,影子纹丝不动。

像是画在墙上的。

不,像是……从墙里面透出来的!

我颤抖着手,摸向墙壁。

冰冷,粗糙。

但就在我手指触到影子的瞬间——

影子动了!

它缓缓转过头!

没有五官的漆黑影子,却给了我一种“它在看我”的感觉!

然后,它抬起一只手。

枯瘦的手指影子,指向我身后的屋子。

指向我儿子的房间!

我疯了一样冲回屋,抱起儿子,喊醒妻子。

“走!现在就走!”

妻子睡眼惺忪,“大半夜的,去哪儿?”

“回省城!立刻!”

妻子见我脸色煞白,不敢多问,匆忙收拾。

我们连夜开车离开。

盘山公路上,雾气浓得化不开。

车灯只能照出前方几米。

我紧握方向盘,手心全是汗。

儿子在后座醒了,揉着眼睛,“爸爸,我们去哪儿?”

“回家。”

“可是……”儿子趴到车窗边,“那个婆婆在后面。”

我手一抖,车子差点冲出路沿。

从后视镜看,后方只有浓雾。

“别瞎说!”妻子搂紧儿子。

“真的。”儿子指着后面,“她在雾里,走得很快。”

我猛踩油门。

车子在弯道上疾驰,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雾越来越浓。

浓得几乎成了乳白色。

车灯的光,被雾吞噬,只剩昏黄的一团。

突然!

前方雾中,出现一个人影!

佝偻,瘦小。

就站在路中央!

我急打方向盘,车子失控,撞向山壁!

砰!

巨响。

安全气囊弹出,我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我恢复意识。

额头剧痛,有温热的液体流下。

我挣扎着解开安全带,回头看。

妻子歪在副驾,额角磕破了,但还有呼吸。

儿子在后座,被儿童座椅固定着,似乎晕了过去。

我艰难推开车门,踉跄下车。

雾气稍微散了些。

月光从云缝漏下,照见路中央。

那里空无一人。

根本没有什么人影。

难道是我眼花了?

我松了口气,转身想回车上拿手机求救。

却看见——

车子的引擎盖上,印着一个淡淡的手印。

湿漉漉的,带着泥污。

手印很小,像个孩子的手。

可我们是全家出行,哪来的孩子?

我忽然想起儿子的话。

“那个婆婆在雾里,走得很快。”

走得很快……

快得像在飘。

我浑身汗毛倒竖,扑到后车窗往里看。

儿子还昏睡着。

妻子微微动了动,发出呻吟。

得赶紧求救。

我摸出手机,没有信号。

这深山老林,又是半夜,恐怕要等到天亮才有车经过。

我把妻儿抱出车,放在路边的干燥处,用外套盖好。

然后回到车旁,想看看能不能修。

至少把车挪到路边。

可当我绕到车后时,我看见了一样东西。

在车尾保险杠上,沾着一撮花白的头发。

很长,很细。

像是老人的头发。

头发缠在保险杠的缝隙里,还连着几小块……头皮?

我胃里一阵翻搅。

难道刚才真的撞到人了?

我颤抖着伸手,想扯下头发。

手指刚碰到发丝,那头发突然动了!

像有生命一样,缠绕上我的手指!

冰凉,滑腻!

我惊恐甩手,头发却越缠越紧!

同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

“你儿子……描述了我……”

“我的影子……疼啊……”

是哑婆的声音!

可她是个哑巴!

“你……你是谁?”我嘶声问。

“我是葛七娘……”那声音断断续续,充满痛苦,“我的影子……被钉住了……好疼……帮我……帮我拔掉钉子……”

“什么钉子?”

“画……画里的钉子……”

我猛然想起当年吴画家的事。

秦寡妇的肖像画!

可那画早就烧了!

“画烧了!钉子应该没了!”

“没烧干净……”哑婆的声音凄厉起来,“有一片……藏在祖屋墙缝里……找到它……烧了它……我就能解脱……”

“否则……我影子疼……就要找替身……”

“你儿子的影子……很干净……正好……”

“不!”我大吼,“我去找!我去烧!你别动我儿子!”

声音消失了。

手指上的头发,也松脱掉落,化为一缕黑灰。

我瘫坐在地,大口喘气。

妻子醒了,挣扎着爬过来,“怎么了?你跟谁说话?”

我扶起她,简单说了情况。

妻子脸色惨白,“那……那怎么办?”

“我得回镇里,去祖屋找那画碎片。”

“可你的伤……”

我摸了摸额头的血,摇头,“顾不上。你们留在这儿,天亮了应该有人经过。”

“不行!我跟你一起去!”妻子抓住我的手,“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儿子呢?”

“带着。”妻子咬牙,“留在这儿更危险。”

我们互相搀扶,抱着还在昏迷的儿子,往镇子方向走。

好在撞车的地方离镇子不算远。

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看见了镇口的石碑。

凌晨三点,镇子死一般寂静。

只有零星几盏路灯,昏黄如豆。

我们直奔镇东头的祖屋。

那屋子自吴画家死后,再没人住过。

木门虚掩,一推就开。

屋里积满灰尘,蛛网密布。

正中还摆着那个画架,蒙着白布。

我掀开白布。

画架上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墙缝……

我举着打火机,仔细查看墙壁。

祖屋是老式的土坯墙,裂缝很多。

找了半晌,终于在西墙的一道裂缝里,看到一点白色。

我用树枝小心翼翼掏出来。

是一片烧焦的纸片。

只有指甲盖大小。

但上面还能看出一点铅笔痕迹——是一小段脖颈的线条。

正是当年那幅肖像画的残留!

纸片刚掏出来,屋里的温度骤然下降!

阴风从门缝灌入,吹得灰尘乱舞。

墙上的影子开始扭曲!

不是我们的影子。

是墙上原本就有的、陈年污渍形成的斑驳影迹,此刻像活了一样,蠕动、拉伸,渐渐聚集成一个人形!

一个没有五官的、佝偻的人形影子!

它从墙上剥离,像一层薄薄的黑纸,飘落在地。

然后,立了起来。

“烧……了……它……”

哑婆的声音,从影子方向传来。

我颤抖着手,点燃打火机,凑近纸片。

火焰腾起,纸片瞬间化作灰烬。

墙上的影子人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然后,它开始变淡,消散。

就在即将完全消失时,它忽然转向我儿子。

我儿子不知何时醒了,正睁大眼睛看着影子。

“孩子……”影子发出最后的声音,“你描述了我……我的影子疼……现在我要走了……但规矩不能破……”

“你的影子……得留一点疼……作为惩罚……”

它抬起手,隔空点向我儿子的影子。

儿子映在墙上的影子,左肩部位,突然缺了一小块!

像被什么东西咬掉了!

同时,儿子左肩一颤,哭了起来。

“疼!爸爸,我肩膀疼!”

我掀开他衣领,倒吸一口凉气。

儿子左肩的皮肤上,出现了一块暗青色的淤痕。

形状……正是一个小小的、牙齿般的印子!

影子在消散前,留下了印记!

“不!”我冲向影子消散的地方,却扑了个空。

只有满地灰尘。

妻子抱着儿子,泪流满面。

“这……这算什么?不是说烧了画就没事了吗?”

我也不知道。

规矩……到底还有什么隐藏的条款?

天快亮时,我们离开祖屋。

回到镇上,爷爷已经咽气了。

守夜的堂叔说,爷爷走得很安详。

只是临终前反复念叨:“影子疼……世世代代……都疼……”

办完丧事,我们准备回省城。

临走前,我去找镇里最老的老人,九叔公。

问他影子印记的事。

九叔公已经九十多了,耳背眼瞎,但脑子还清楚。

我大声问出疑惑。

九叔公沉默良久,干瘪的嘴唇蠕动。

“那规矩……不是保护镇里人的……”

“是保护外人的。”

我一怔,“什么意思?”

“隐雾镇的人……都不是人。”九叔公浑浊的眼睛望着虚空,“我们是‘影裔’。”

“影裔?”

“百年前,镇上闹瘟疫,死了好多人。有个过路的方士,说可以用‘影葬’之法,让死者的影子继续活下去,依附在活人身上。这样,死者不算真死,活人也能得影子庇佑。”

“于是,全镇活人,都接纳了死者的影子。”

“我们的影子,其实是别人的魂魄。”

“画像、描述容貌,会惊扰影子里的魂魄,让它苏醒。苏醒的魂魄会疼,会发狂,会杀人。”

“所以才有那个规矩。”

我如遭雷击,“那我们……到底是什么?”

“半人半影。”九叔公叹息,“我们的身体是活人,影子是死人。我们靠影子延续亡魂,影子靠我们寄生。共生,共存。”

“可吴画家……”

“他不是第一个。”九叔公摇头,“每隔几十年,总有不长眼的外人来,画了像,惹了祸。影子杀人,我们善后。”

“那哑婆……”

“葛七娘是特例。”九叔公声音更低,“她的影子,是她早夭的女儿。母女连心,影子格外凶。你儿子描述了她,惊扰了她女儿的魂,所以她才那么痛苦。”

“现在画烧了,她女儿魂安息了。但规矩不能破——惊扰影子者,必须留下印记。那印记,是‘影咒’。有了它,你儿子这辈子,不能再描述任何人的容貌。否则,印记会发作,疼死他。”

我浑身冰凉。

原来整个镇子,都是一个巨大的共生体。

活人与死人,共享躯体。

而规矩,是为了维持这种扭曲的平衡。

“那……我儿子会怎么样?”

“带着印记,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九叔公闭上眼,“也别再对人描述长相。否则,印记发作时,影子会疼,疼极了……会撕开皮肉钻出来。”

我们仓皇逃离隐雾镇。

回到省城后,儿子肩上的印记时隐时现。

每当他要描述别人长相时,印记就会发青发紫,疼得他冷汗直冒。

我们只能反复叮嘱,千万别说。

妻子想找医生,可医生检查后说,只是普通淤青,开了点药膏。

我知道,那不是药能治的。

那是刻在影子里的诅咒。

几年后,儿子渐渐长大,习惯了沉默。

他不再描述任何人,甚至避免看人脸部细节。

性格也变得孤僻。

我常常自责,如果当年不带他回去,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直到儿子十二岁生日那晚。

他半夜敲开我们的房门,脸色惨白。

“爸爸……我梦见那个婆婆了。”

“哪个婆婆?”

“哑婆。”儿子声音发抖,“她说……她女儿想找玩伴。”

“她还说……镇里人的影子,快撑不住了。”

“需要新鲜的孩子……去补充。”

我心头一凛,“什么意思?”

儿子掀开自己的睡衣。

左肩的印记,此刻鲜红如血!

而且,那印记在蠕动!

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面钻!

“疼……爸爸,好疼……”

儿子惨叫起来!

我抱住他,看见他的影子映在墙上——

那影子,左肩部位,正在裂开!

一条细长的、漆黑的手臂,从影子的裂口里伸出来!

然后是头,身子,腿……

一个完整的、小女孩的影子,从儿子影子里爬了出来!

落地后,它迅速膨胀,变大。

变成了一个成年女人的影子。

哑婆的影子!

它转向我们,缓缓抬起手。

指向儿子。

“他……描述了我……”

“他的影子……归我了……”

妻子尖叫着扑过去,想挡住儿子。

但那影子只是轻轻一挥手,妻子就飞了出去,撞在墙上,昏死过去。

“你要什么?”我护在儿子身前,嘶声问。

“我要他……跟我回镇里。”影子发出哑婆的声音,“镇里的影子,老了,弱了,需要新鲜的孩子影子来续命。”

“你们不是有规矩吗?不伤害外人!”

“规矩变了。”影子冷笑,“自从你们烧了画,镇里影子的平衡就打破了。现在,我们需要更多活人影子。否则,所有影裔都会死。”

“所以……你们要抓孩子?”

“不是抓。”影子向前飘来,“是邀请。你儿子有影咒,已经是半个影裔。他回去,会成为新的影子宿主,延续我们的血脉。”

“你休想!”

我抄起桌上的剪刀,刺向影子。

剪刀穿过影子,刺了个空。

影子却伸出一只漆黑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冰冷,窒息。

“你也是影裔。”影子凑近,“你爷爷没告诉你吗?你们全家,都是影裔。你的影子里,住着你太爷爷的魂。”

“你儿子的影子里,本该住着你爷爷的魂。但现在,它空了。正好,让我女儿住进去。”

我挣扎着,看向自己的影子。

在墙上,我的影子,此刻正缓缓抬起手。

然后,它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和我被掐的动作,一模一样!

不,不是一模一样!

我的影子,掐得更用力!

它在自杀!

而我的身体,也感受到更强烈的窒息!

“影子死……人也死。”哑婆的影子松开我,转向儿子,“你选。你死,还是你儿子跟我走?”

我趴在地上,咳出血沫。

儿子哭着抱住我,“爸爸……我跟它走……”

“不……”我想抓住他,却动弹不得。

哑婆的影子卷起儿子,像一团黑雾,裹着他飘向窗口。

“三天后,我会放他回来。”影子最后留下一句,“但回来的,只是他的身体。他的影子,会留在我女儿那里。从此,他成为真正的影裔。你们,好自为之。”

黑雾消散。

儿子不见了。

妻子醒来后,疯了似的要去找。

但我们连隐雾镇在哪儿都忘了。

不,不是忘了。

是记忆被修改了。

所有关于隐雾镇的细节,都在快速模糊。

镇子的位置,镇里人的长相,甚至爷爷的容貌,都在淡去。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擦除我们的记忆。

三天后,儿子回来了。

站在家门口,眼神空洞。

肩上没有印记。

也没有影子。

是的,没有影子。

无论站在什么光线下,他身后都空荡荡。

“儿子?”我颤抖着抱住他。

他抬头看我,咧嘴一笑。

那笑容,不像孩子。

像个苍老的、诡异的老婆子。

“爸爸。”他开口,声音却带着重叠的回音,“我回来了。”

“我的影子……留在镇里了。”

“现在,我是完整的影裔了。”

他抬起手,指向我的影子。

“你的影子……也快醒了。”

“爷爷在里面,等你好久了。”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

阳光明媚,地面清晰。

可我的影子,正缓缓地、缓缓地……

转过头来。

对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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