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局(1 / 1)

我是赵静姝,民国十三年嫁进金陵顾家。

花轿从城南抬到城北,吹吹打打,十里红妆。

可我知道,这场婚事是个局。

我不是真正的赵家小姐。

真正的赵静姝,我该叫她姐姐,半年前得急病死了。

赵家为了攀上顾家这门亲,把我从乡下接来,顶了她的名字、她的生辰、她的人生。

“记住,你就是静姝。”嫡母攥着我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若露了馅,你娘在乡下,就别想活了。”

我娘是赵老爷的外室,我是见不得光的庶女。

这局,我没得选。

顾家是金陵望族,顾老爷在政府任职,少爷顾云亭留洋归来,在银行做事。

新婚夜,他掀了盖头,打量我,眼神像在验货。

“静姝?”他念我的名字,声音温润,“和照片上不太像。”

我手心出汗:“女大十八变。”

他笑了,没再问,吹了灯。

黑暗中,我听见他轻声说:“不管你是谁,进了顾家,就是顾家的人。”

我心头一凛。

三朝回门,我按嫡母教的,演足了戏。

赵家上下配合默契,仿佛我真是那个娇养深闺的大小姐。

只有一个人不对劲——赵家老仆福婶。

她总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嘴唇翕动,像要说什么。

趁无人时,她塞给我一个香囊:“小姐,留着防身。”

香囊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是我娘的手艺。

我娘从没绣过并蒂莲。

回程马车里,我拆开香囊,里面没有香料,只有一张纸条:

“顾家是鬼窟,快逃。”

字迹娟秀,是女子的笔迹。

我把纸条吞了,面上不动声色。

顾家大宅是前清官邸改建的,三进三出,带东西跨院。

我住东厢,隔壁是顾云亭的书房。

他待我客气疏离,每日早出晚归,夜里回来,总在书房待到深夜。

有几次,我听见书房里传出女子的笑声,很轻,很快消失。

我问丫鬟,丫鬟脸色发白:“少奶奶听错了,那是风声。”

我不信。

那夜我装睡,等顾云亭去了书房,悄悄跟去。

书房门虚掩,透出暖黄灯光。

我从门缝往里看,顾云亭坐在书桌前,对面坐着一个女子,穿着旧式旗袍,背对着我。

他们低声说话,我听不清。

忽然,女子转过头——

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不,不完全像。

她更苍白,眼神空洞,嘴角挂着诡异的笑。

我捂住嘴,后退时碰倒了花盆。

“谁?”顾云亭厉声。

我逃回房,心跳如擂鼓。

不一会儿,他推门进来,神色如常:“还没睡?”

“听见动静,起来看看。”我强作镇定。

“是野猫。”他脱下外套,“睡吧。”

我躺下,背对他,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在宅子里探查。

顾家人口简单:顾老爷顾夫人,顾云亭,还有一个小姑子顾云舒,十六岁,在女校读书。

下人有七八个,都低眉顺眼,问什么都不多话。

只有一个人肯多说——花匠老吴,六十多了,耳朵背。

“老吴,西跨院怎么锁着?”我问。

“闹鬼。”老吴修剪花枝,“好多年前的事了,顾家原本有位大小姐,叫顾云袖,和少奶奶您同岁,长得也像。十八岁那年,失足掉井里淹死了。从那以后,西跨院就锁了。”

“井?”

“就西跨院那口老井。”老吴压低声音,“都说大小姐阴魂不散,夜里能听见她唱戏。”

我心里发毛。

那张和我一样的脸,是顾云袖?

可她死了十几年了。

除非……没死。

我决定夜探西跨院。

子时,我拿了钥匙——从顾夫人房里偷的,悄悄开了西跨院的锁。

院子荒废已久,杂草丛生,正中果然有口井。

我走近,井口盖着石板,但没盖严,露出一条缝。

我凑近往里看,黑漆漆的,有股腐臭味。

突然,井里伸出一只手,惨白,湿漉漉的,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尖叫,拼命挣脱,那只手却越抓越紧。

井里传出女人的声音:“妹妹……下来陪我……”

是顾云袖的声音!

“放开我!”我用另一只手掰,触手冰凉滑腻,像泡胀的尸体。

千钧一发,有人从背后抱住我,用力一拽。

手松开了,我跌进那人怀里,抬头一看,是顾云亭。

他脸色铁青:“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惊魂未定,“我听见有人唱戏……”

“那是风声。”他拽着我往外走,“以后不许再来。”

回到东厢,他关上门,盯着我:“你究竟是谁?”

“我是赵静姝……”

“赵静姝半年前就死了。”他冷冷道,“我派人查过,赵家为了婚事,找了个替身。你就是那个替身。”

我瘫坐在地,完了。

“不过,我不在乎。”他忽然笑了,“因为我也不是顾云亭。”

我愣住了。

“真正的顾云亭,三年前留洋时,染病死了。”他点起烟,“我是他的同窗,叫沈雁回。顾家为了维持体面,让我顶了他的身份。所以,我们都是替身。”

这局中局,让我头晕目眩。

“那书房里那个女人……”

“是顾云袖,我妹妹。”他吐烟圈,“她没死。当年她爱上了一个穷书生,家里不同意,她就假死私奔。可那书生负了她,她走投无路,又回来了。但顾家不能认她,只能把她藏起来。”

“所以顾家需要我这个替身,是为了……”

“为了给她一个身份。”沈雁回——现在该叫他顾云亭了——掐灭烟,“顾云袖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但顾家需要一位‘大小姐’来联姻。赵家刚好送来了你,一个完美的替身。等时机成熟,会让你‘病故’,然后让云袖顶替你的身份,成为顾家少奶奶。”

原来如此。

我不是替赵静姝嫁人。

我是替顾云袖占位置,等她回来,我就得死。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问。

“因为我不想你死。”他看着我,“云袖……已经不是以前的云袖了。那书生负她后,她疯了,现在是个疯子。顾家却还要把她塞给我,做我的妻子。我受够了。”

“你想怎样?”

“合作。”他压低声音,“你帮我稳住顾家,我帮你活命。等风头过了,我送你走,给你一笔钱,你和你娘远走高飞。”

我心动,但不敢全信。

“我凭什么信你?”

“凭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是我娘,在乡下院子里晾衣服,旁边站着一个男人,是顾家的管家。

“你娘早就被顾家控制了。你若听话,她平安;若不听话……”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我浑身冰冷。

这局,比我想的更深。

我答应了合作。

接下来几个月,我扮演好顾家少奶奶,沈雁回扮演好丈夫。

书房里的顾云袖再没出现过,据说是被送去了别院“养病”。

顾夫人对我渐渐满意,开始让我管家。

我在账本里发现了蹊跷——顾家表面风光,实则亏空严重,靠借债维持。

而且,顾老爷的“政府任职”也是假的,他早就被革职了,现在每日出门,是去赌坊。

这个家族,从里到外,都是空的。

民国十四年三月,顾云袖“病愈”回来了。

她穿着我的衣服,梳着我的发式,连笑容都模仿我。

可眼神里的疯狂,藏不住。

“嫂嫂。”她挽着我胳膊,手冰凉,“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

我强笑:“妹妹回来就好。”

夜里,沈雁回来我房里,神色凝重:“她等不及了。顾老爷欠了巨债,债主给的最后期限是下个月。他们打算让你‘暴病身亡’,然后让云袖顶替你,再把顾家产业转到她名下,用嫁妆还债。”

“那我们怎么办?”

“将计就计。”他眼中闪过狠厉,“他们要做局害你,我们就做局害他们。”

他告诉我计划:假死药。

顾家让我“暴病”时,我会服下假死药,暂时闭气。

等他们以为我死了,准备移尸时,沈雁回安排的人会把我救走。

同时,他会举报顾老爷诈死骗保、顾云袖冒名顶替,让他们入狱。

“那之后呢?”我问。

“之后,顾家产业会落到我手里。”沈雁回微笑,“我是‘顾云亭’,唯一的继承人。我会变卖家产,还清债务,剩下的,我们平分。”

“我娘……”

“已经派人去接了,很快就能到金陵。”

我答应了。

四月初七,顾夫人端来一碗参汤:“静姝,你脸色不好,补补。”

我知道,药下了。

我喝下汤,不一会儿,腹痛如绞,吐血昏厥。

闭眼前,我看见顾云袖站在床边,笑得狰狞。

再醒来时,我在棺材里。

四周漆黑,空气稀薄。

我摸到棺材盖,用力推,推不动。

假死药该醒了,沈雁回的人呢?

我拼命敲打棺木,无人回应。

呼吸越来越困难。

绝望时,棺材盖突然开了。

光刺进来,我看见顾云袖的脸。

她蹲在棺材边,幽幽道:“嫂嫂,没想到吧?”

“沈雁回呢……”我虚弱地问。

“他?”顾云袖笑了,“他真名叫沈雁回,是我的人。从头到尾,都是我和他做的局。”

我如遭雷击。

“顾家早就是个空壳子,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拉我出棺材,“我们需要一个替身,来演一场‘少奶奶暴毙、大小姐回归’的戏,好转移财产。赵家送来了你,完美。沈雁回接近你,取得你信任,再引你入局。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而我会以‘顾云袖’的身份,继承顾家的一切。”

“那顾老爷顾夫人……”

“两个老废物,已经‘病故’了。”她轻描淡写,“至于沈雁回,他会以顾云亭的身份,继续做我的丈夫。我们才是真正的顾家主人。”

我浑身发冷。

这才是真正的局。

我以为是,其实是夺产局。

我以为是合作,其实是陷阱。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问。

“因为你还有用。”她拍拍手,两个壮汉进来,“你的脸和我太像了,以后若需要替身,还能用上。所以,不杀你,只关你。”

我被关进西跨院的密室。

暗无天日,每日有人送饭。

从送饭的丫鬟口中,我得知外面的事:

顾云袖以“大小姐”身份回归,接管顾家。

沈雁回以“顾云亭”身份,协助她。

顾家产业正在变卖,据说要举家迁往上海。

没人记得我,赵静姝已经“病死”了。

我不甘心。

密室里有一面铜镜,我每日对镜,看着这张和顾云袖一样的脸,一个念头渐渐成形。

既然我们长得像,既然她能替我的身份,我为什么不能替她的?

我开始模仿她。

模仿她的语调、她的步伐、她的神态。

送饭的丫鬟有时会恍惚:“您……您和大小姐真像。”

机会来了。

那夜,顾云袖来密室看我,大概是想炫耀她的胜利。

她喝了些酒,心情好。

“你知道吗?”她醉醺醺地说,“沈雁回其实爱的是我。当年他是我爹的秘书,对我一见钟情。可我是大小姐,他是下人,配不上。现在好了,顾家是我们的了……”

我静静听着,等她走近,突然用藏在袖中的簪子刺向她脖颈。

她瞪大眼,倒地抽搐。

我换上她的衣服,梳她的发式,然后摇铃叫丫鬟:“大小姐喝醉了,扶我回房。”

丫鬟进来,看见“顾云袖”倒地,一惊。

“她想来杀我,被我反杀了。”我模仿顾云袖的语气,“处理掉,别让人知道。”

丫鬟不敢多问,拖走了尸体。

我走出密室,走进顾云袖的房间。

镜子里,我穿着她的旗袍,梳着她的发髻,连眼神都学得惟妙惟肖。

从现在起,我是顾云袖。

第二天,我以顾云袖的身份,召见沈雁回。

他进门,看见我,一愣:“云袖?”

“是我。”我学着她高傲的姿态,“赵静姝的尸体处理干净了吗?”

“已经扔进井里了。”他走近,想抱我,“现在,顾家彻底是我们的了。”

我推开他:“别急。账本我看过了,变卖家产的钱,怎么少了一成?”

他眼神闪烁:“打点关系用了……”

“是吗?”我冷笑,“我查到你在上海有个相好,叫红玉,是百乐门的舞女。你给她买了栋小洋楼,用的可是顾家的钱。”

他脸色变了:“你调查我?”

“我不该查?”我盯着他,“沈雁回,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爱的不是我,是顾家的钱。等钱到手,你就会甩了我,和那个红玉双宿双飞。”

“我没有……”

“不用狡辩。”我拍拍手,管家带人进来,“把他绑了,送警察局。罪名……侵吞家产,谋杀顾老爷顾夫人。”

沈雁回挣扎:“顾云袖!你过河拆桥!”

“是又怎样?”我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还有,我不是顾云袖。”

他瞪大眼,看清了我的眼神,终于认出来了:“你是赵……”

“嘘。”我直起身,“带下去。”

处理完沈雁回,我以顾云袖的身份,迅速变卖剩余家产,还清债务,还剩一笔不小的钱。

然后,我放走了所有下人,给了他们遣散费。

最后,我一把火烧了顾家大宅。

火海中,我站在远处,看着这座吃人的宅子化为灰烬。

我带着钱,去了上海。

用顾云袖的身份,租了公寓,做起小生意。

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是赵静姝,也是顾云袖,也是那个死去的替身。

半年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金陵顾家遗宅火灾,发现三具焦尸,经查为顾家大小姐顾云袖、姑爷顾云亭及一名身份不明的女子。疑为家族恩怨,纵火自焚。

我笑了。

那三具尸体,是我从乱葬岗买来的乞丐尸,穿上顾云袖、沈雁回和“赵静姝”的衣服。

从此,世上再无顾家,也无赵静姝。

我在上海活了下来,开了家绸缎庄,生意不错。

偶尔午夜梦回,我会想起那口井,想起顾云袖疯狂的眼,想起沈雁回虚伪的笑。

但都过去了。

我成了自己的主人。

直到那天,一个老妇人走进绸缎庄。

她抬起头,我看见了嫡母的脸。

她没死。

“静姝,我就知道你没死。”嫡母微笑,“顾家的钱,你一个人吞了,不合适吧?”

我手一抖,尺子掉在地上。

“赵家也完了,我需要钱。”她走近,“给我一半,我守口如瓶。不给……我就去报官,说你弑主夺产。”

我看着这张贪婪的脸,忽然笑了。

“母亲,您知道吗?”我轻声说,“我留了一手。”

“什么?”

“顾家的债,没还清。”我拉开抽屉,取出一沓借据,“最大的债主,是上海青帮的龙爷。我告诉他,钱在您这里。”

门外传来刹车声,几个黑衣大汉走进来。

嫡母脸色煞白:“你……你算计我?”

“局中局,不是吗?”我微笑,“您教我的。”

大汉拖走嫡母,她惨叫咒骂。

我关上店门,挂上歇业牌子。

坐在黑暗中,我忽然觉得累。

这局,好像永远没完。

我逃出了顾家的局,又陷进了自己的局。

也许有一天,还会有人来找我。

也许,下一个局,已经在路上了。

但至少现在,我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对吧?

我点燃一支烟,看着烟雾缭绕。

镜子里,我的脸模糊不清。

像赵静姝,像顾云袖,又像某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罢了。

是谁,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还能继续下这盘,永远下不完的棋。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替身的故事。

一个局中局的故事。

你听了,觉得如何?

想不想,也入一局?

代价可能是命。

但赢了,就是新生。

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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