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赵静姝,民国十三年嫁进金陵顾家。
花轿从城南抬到城北,吹吹打打,十里红妆。
可我知道,这场婚事是个局。
我不是真正的赵家小姐。
真正的赵静姝,我该叫她姐姐,半年前得急病死了。
赵家为了攀上顾家这门亲,把我从乡下接来,顶了她的名字、她的生辰、她的人生。
“记住,你就是静姝。”嫡母攥着我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若露了馅,你娘在乡下,就别想活了。”
我娘是赵老爷的外室,我是见不得光的庶女。
这局,我没得选。
顾家是金陵望族,顾老爷在政府任职,少爷顾云亭留洋归来,在银行做事。
新婚夜,他掀了盖头,打量我,眼神像在验货。
“静姝?”他念我的名字,声音温润,“和照片上不太像。”
我手心出汗:“女大十八变。”
他笑了,没再问,吹了灯。
黑暗中,我听见他轻声说:“不管你是谁,进了顾家,就是顾家的人。”
我心头一凛。
三朝回门,我按嫡母教的,演足了戏。
赵家上下配合默契,仿佛我真是那个娇养深闺的大小姐。
只有一个人不对劲——赵家老仆福婶。
她总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嘴唇翕动,像要说什么。
趁无人时,她塞给我一个香囊:“小姐,留着防身。”
香囊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是我娘的手艺。
我娘从没绣过并蒂莲。
回程马车里,我拆开香囊,里面没有香料,只有一张纸条:
“顾家是鬼窟,快逃。”
字迹娟秀,是女子的笔迹。
我把纸条吞了,面上不动声色。
顾家大宅是前清官邸改建的,三进三出,带东西跨院。
我住东厢,隔壁是顾云亭的书房。
他待我客气疏离,每日早出晚归,夜里回来,总在书房待到深夜。
有几次,我听见书房里传出女子的笑声,很轻,很快消失。
我问丫鬟,丫鬟脸色发白:“少奶奶听错了,那是风声。”
我不信。
那夜我装睡,等顾云亭去了书房,悄悄跟去。
书房门虚掩,透出暖黄灯光。
我从门缝往里看,顾云亭坐在书桌前,对面坐着一个女子,穿着旧式旗袍,背对着我。
他们低声说话,我听不清。
忽然,女子转过头——
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不,不完全像。
她更苍白,眼神空洞,嘴角挂着诡异的笑。
我捂住嘴,后退时碰倒了花盆。
“谁?”顾云亭厉声。
我逃回房,心跳如擂鼓。
不一会儿,他推门进来,神色如常:“还没睡?”
“听见动静,起来看看。”我强作镇定。
“是野猫。”他脱下外套,“睡吧。”
我躺下,背对他,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在宅子里探查。
顾家人口简单:顾老爷顾夫人,顾云亭,还有一个小姑子顾云舒,十六岁,在女校读书。
下人有七八个,都低眉顺眼,问什么都不多话。
只有一个人肯多说——花匠老吴,六十多了,耳朵背。
“老吴,西跨院怎么锁着?”我问。
“闹鬼。”老吴修剪花枝,“好多年前的事了,顾家原本有位大小姐,叫顾云袖,和少奶奶您同岁,长得也像。十八岁那年,失足掉井里淹死了。从那以后,西跨院就锁了。”
“井?”
“就西跨院那口老井。”老吴压低声音,“都说大小姐阴魂不散,夜里能听见她唱戏。”
我心里发毛。
那张和我一样的脸,是顾云袖?
可她死了十几年了。
除非……没死。
我决定夜探西跨院。
子时,我拿了钥匙——从顾夫人房里偷的,悄悄开了西跨院的锁。
院子荒废已久,杂草丛生,正中果然有口井。
我走近,井口盖着石板,但没盖严,露出一条缝。
我凑近往里看,黑漆漆的,有股腐臭味。
突然,井里伸出一只手,惨白,湿漉漉的,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尖叫,拼命挣脱,那只手却越抓越紧。
井里传出女人的声音:“妹妹……下来陪我……”
是顾云袖的声音!
“放开我!”我用另一只手掰,触手冰凉滑腻,像泡胀的尸体。
千钧一发,有人从背后抱住我,用力一拽。
手松开了,我跌进那人怀里,抬头一看,是顾云亭。
他脸色铁青:“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惊魂未定,“我听见有人唱戏……”
“那是风声。”他拽着我往外走,“以后不许再来。”
回到东厢,他关上门,盯着我:“你究竟是谁?”
“我是赵静姝……”
“赵静姝半年前就死了。”他冷冷道,“我派人查过,赵家为了婚事,找了个替身。你就是那个替身。”
我瘫坐在地,完了。
“不过,我不在乎。”他忽然笑了,“因为我也不是顾云亭。”
我愣住了。
“真正的顾云亭,三年前留洋时,染病死了。”他点起烟,“我是他的同窗,叫沈雁回。顾家为了维持体面,让我顶了他的身份。所以,我们都是替身。”
这局中局,让我头晕目眩。
“那书房里那个女人……”
“是顾云袖,我妹妹。”他吐烟圈,“她没死。当年她爱上了一个穷书生,家里不同意,她就假死私奔。可那书生负了她,她走投无路,又回来了。但顾家不能认她,只能把她藏起来。”
“所以顾家需要我这个替身,是为了……”
“为了给她一个身份。”沈雁回——现在该叫他顾云亭了——掐灭烟,“顾云袖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但顾家需要一位‘大小姐’来联姻。赵家刚好送来了你,一个完美的替身。等时机成熟,会让你‘病故’,然后让云袖顶替你的身份,成为顾家少奶奶。”
原来如此。
我不是替赵静姝嫁人。
我是替顾云袖占位置,等她回来,我就得死。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问。
“因为我不想你死。”他看着我,“云袖……已经不是以前的云袖了。那书生负她后,她疯了,现在是个疯子。顾家却还要把她塞给我,做我的妻子。我受够了。”
“你想怎样?”
“合作。”他压低声音,“你帮我稳住顾家,我帮你活命。等风头过了,我送你走,给你一笔钱,你和你娘远走高飞。”
我心动,但不敢全信。
“我凭什么信你?”
“凭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是我娘,在乡下院子里晾衣服,旁边站着一个男人,是顾家的管家。
“你娘早就被顾家控制了。你若听话,她平安;若不听话……”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我浑身冰冷。
这局,比我想的更深。
我答应了合作。
接下来几个月,我扮演好顾家少奶奶,沈雁回扮演好丈夫。
书房里的顾云袖再没出现过,据说是被送去了别院“养病”。
顾夫人对我渐渐满意,开始让我管家。
我在账本里发现了蹊跷——顾家表面风光,实则亏空严重,靠借债维持。
而且,顾老爷的“政府任职”也是假的,他早就被革职了,现在每日出门,是去赌坊。
这个家族,从里到外,都是空的。
民国十四年三月,顾云袖“病愈”回来了。
她穿着我的衣服,梳着我的发式,连笑容都模仿我。
可眼神里的疯狂,藏不住。
“嫂嫂。”她挽着我胳膊,手冰凉,“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
我强笑:“妹妹回来就好。”
夜里,沈雁回来我房里,神色凝重:“她等不及了。顾老爷欠了巨债,债主给的最后期限是下个月。他们打算让你‘暴病身亡’,然后让云袖顶替你,再把顾家产业转到她名下,用嫁妆还债。”
“那我们怎么办?”
“将计就计。”他眼中闪过狠厉,“他们要做局害你,我们就做局害他们。”
他告诉我计划:假死药。
顾家让我“暴病”时,我会服下假死药,暂时闭气。
等他们以为我死了,准备移尸时,沈雁回安排的人会把我救走。
同时,他会举报顾老爷诈死骗保、顾云袖冒名顶替,让他们入狱。
“那之后呢?”我问。
“之后,顾家产业会落到我手里。”沈雁回微笑,“我是‘顾云亭’,唯一的继承人。我会变卖家产,还清债务,剩下的,我们平分。”
“我娘……”
“已经派人去接了,很快就能到金陵。”
我答应了。
四月初七,顾夫人端来一碗参汤:“静姝,你脸色不好,补补。”
我知道,药下了。
我喝下汤,不一会儿,腹痛如绞,吐血昏厥。
闭眼前,我看见顾云袖站在床边,笑得狰狞。
再醒来时,我在棺材里。
四周漆黑,空气稀薄。
我摸到棺材盖,用力推,推不动。
假死药该醒了,沈雁回的人呢?
我拼命敲打棺木,无人回应。
呼吸越来越困难。
绝望时,棺材盖突然开了。
光刺进来,我看见顾云袖的脸。
她蹲在棺材边,幽幽道:“嫂嫂,没想到吧?”
“沈雁回呢……”我虚弱地问。
“他?”顾云袖笑了,“他真名叫沈雁回,是我的人。从头到尾,都是我和他做的局。”
我如遭雷击。
“顾家早就是个空壳子,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拉我出棺材,“我们需要一个替身,来演一场‘少奶奶暴毙、大小姐回归’的戏,好转移财产。赵家送来了你,完美。沈雁回接近你,取得你信任,再引你入局。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而我会以‘顾云袖’的身份,继承顾家的一切。”
“那顾老爷顾夫人……”
“两个老废物,已经‘病故’了。”她轻描淡写,“至于沈雁回,他会以顾云亭的身份,继续做我的丈夫。我们才是真正的顾家主人。”
我浑身发冷。
这才是真正的局。
我以为是,其实是夺产局。
我以为是合作,其实是陷阱。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问。
“因为你还有用。”她拍拍手,两个壮汉进来,“你的脸和我太像了,以后若需要替身,还能用上。所以,不杀你,只关你。”
我被关进西跨院的密室。
暗无天日,每日有人送饭。
从送饭的丫鬟口中,我得知外面的事:
顾云袖以“大小姐”身份回归,接管顾家。
沈雁回以“顾云亭”身份,协助她。
顾家产业正在变卖,据说要举家迁往上海。
没人记得我,赵静姝已经“病死”了。
我不甘心。
密室里有一面铜镜,我每日对镜,看着这张和顾云袖一样的脸,一个念头渐渐成形。
既然我们长得像,既然她能替我的身份,我为什么不能替她的?
我开始模仿她。
模仿她的语调、她的步伐、她的神态。
送饭的丫鬟有时会恍惚:“您……您和大小姐真像。”
机会来了。
那夜,顾云袖来密室看我,大概是想炫耀她的胜利。
她喝了些酒,心情好。
“你知道吗?”她醉醺醺地说,“沈雁回其实爱的是我。当年他是我爹的秘书,对我一见钟情。可我是大小姐,他是下人,配不上。现在好了,顾家是我们的了……”
我静静听着,等她走近,突然用藏在袖中的簪子刺向她脖颈。
她瞪大眼,倒地抽搐。
我换上她的衣服,梳她的发式,然后摇铃叫丫鬟:“大小姐喝醉了,扶我回房。”
丫鬟进来,看见“顾云袖”倒地,一惊。
“她想来杀我,被我反杀了。”我模仿顾云袖的语气,“处理掉,别让人知道。”
丫鬟不敢多问,拖走了尸体。
我走出密室,走进顾云袖的房间。
镜子里,我穿着她的旗袍,梳着她的发髻,连眼神都学得惟妙惟肖。
从现在起,我是顾云袖。
第二天,我以顾云袖的身份,召见沈雁回。
他进门,看见我,一愣:“云袖?”
“是我。”我学着她高傲的姿态,“赵静姝的尸体处理干净了吗?”
“已经扔进井里了。”他走近,想抱我,“现在,顾家彻底是我们的了。”
我推开他:“别急。账本我看过了,变卖家产的钱,怎么少了一成?”
他眼神闪烁:“打点关系用了……”
“是吗?”我冷笑,“我查到你在上海有个相好,叫红玉,是百乐门的舞女。你给她买了栋小洋楼,用的可是顾家的钱。”
他脸色变了:“你调查我?”
“我不该查?”我盯着他,“沈雁回,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爱的不是我,是顾家的钱。等钱到手,你就会甩了我,和那个红玉双宿双飞。”
“我没有……”
“不用狡辩。”我拍拍手,管家带人进来,“把他绑了,送警察局。罪名……侵吞家产,谋杀顾老爷顾夫人。”
沈雁回挣扎:“顾云袖!你过河拆桥!”
“是又怎样?”我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还有,我不是顾云袖。”
他瞪大眼,看清了我的眼神,终于认出来了:“你是赵……”
“嘘。”我直起身,“带下去。”
处理完沈雁回,我以顾云袖的身份,迅速变卖剩余家产,还清债务,还剩一笔不小的钱。
然后,我放走了所有下人,给了他们遣散费。
最后,我一把火烧了顾家大宅。
火海中,我站在远处,看着这座吃人的宅子化为灰烬。
我带着钱,去了上海。
用顾云袖的身份,租了公寓,做起小生意。
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是赵静姝,也是顾云袖,也是那个死去的替身。
半年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金陵顾家遗宅火灾,发现三具焦尸,经查为顾家大小姐顾云袖、姑爷顾云亭及一名身份不明的女子。疑为家族恩怨,纵火自焚。
我笑了。
那三具尸体,是我从乱葬岗买来的乞丐尸,穿上顾云袖、沈雁回和“赵静姝”的衣服。
从此,世上再无顾家,也无赵静姝。
我在上海活了下来,开了家绸缎庄,生意不错。
偶尔午夜梦回,我会想起那口井,想起顾云袖疯狂的眼,想起沈雁回虚伪的笑。
但都过去了。
我成了自己的主人。
直到那天,一个老妇人走进绸缎庄。
她抬起头,我看见了嫡母的脸。
她没死。
“静姝,我就知道你没死。”嫡母微笑,“顾家的钱,你一个人吞了,不合适吧?”
我手一抖,尺子掉在地上。
“赵家也完了,我需要钱。”她走近,“给我一半,我守口如瓶。不给……我就去报官,说你弑主夺产。”
我看着这张贪婪的脸,忽然笑了。
“母亲,您知道吗?”我轻声说,“我留了一手。”
“什么?”
“顾家的债,没还清。”我拉开抽屉,取出一沓借据,“最大的债主,是上海青帮的龙爷。我告诉他,钱在您这里。”
门外传来刹车声,几个黑衣大汉走进来。
嫡母脸色煞白:“你……你算计我?”
“局中局,不是吗?”我微笑,“您教我的。”
大汉拖走嫡母,她惨叫咒骂。
我关上店门,挂上歇业牌子。
坐在黑暗中,我忽然觉得累。
这局,好像永远没完。
我逃出了顾家的局,又陷进了自己的局。
也许有一天,还会有人来找我。
也许,下一个局,已经在路上了。
但至少现在,我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对吧?
我点燃一支烟,看着烟雾缭绕。
镜子里,我的脸模糊不清。
像赵静姝,像顾云袖,又像某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罢了。
是谁,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还能继续下这盘,永远下不完的棋。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替身的故事。
一个局中局的故事。
你听了,觉得如何?
想不想,也入一局?
代价可能是命。
但赢了,就是新生。
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