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罗铮,民国二十七年,在天津卫混饭吃,干的买卖上不了台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不过我不杀人,只抓人。
专抓那些巡捕房抓不到的人,江湖上称我这种人作“赏金客”。
那年春天,我接到一桩怪买卖。
托人送来的信里没署名,只夹着三根金条和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个穿长衫的男人背影,在码头边站着。
信纸上寥寥几行字:“七日内,抓此人。死活不论。酬金再加十倍。”
照片翻过来,背面用血写着日期:“四月十七子时。”
那正是收信当天的日子。
我闻了闻,血味新鲜,带着铁锈气。
我本不想接,可十倍酬金够我吃三年。
夜里,我去了码头。
码头空荡荡的,只有潮水拍岸声。
照片里的位置在第三号仓库门口,我蹲在暗处等。
子时将近,江面起了雾。
雾里走出来一个人,正是照片里那身长衫。
他背对着我,面朝江水站着,一动不动。
我握紧腰间的匕首,慢慢靠近。
离他三步远时,他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罗先生,你迟了一刻钟。”
我僵住:“你认得我?”
“岂止认得。”他转过身来,脸上戴着一张惨白的纸面具,只挖出两个眼洞,“我还知道,你收了三根金条。”
“你是谁?”
“送钱的人。”他笑了,笑声从面具后闷闷传来,“也是你要抓的人。”
我拔刀:“那就省事了。”
“且慢。”他举起手,手里捏着一张纸条,“抓我之前,先看看这个。”
纸条飘过来,我接住。
上面用血写着:“四月十八丑时,东城胭脂胡同七号,赵钱氏死。”
落款是一个古怪的符号,像只扭曲的眼睛。
“这是什么?”我问。
“死亡预告。”他后退一步,退进雾里,“去胭脂胡同看看,若觉得有趣,明日此时再来此地,我告诉你下一个。”
话音未落,雾更浓了,他的人影消失不见。
我追了几步,江边空无一人,只有湿冷的雾气。
那夜我没睡,去了胭脂胡同。
七号是个小院,住着个独居的寡妇,街坊叫她赵大娘。
我翻墙进去,屋里黑着灯。
潜伏到丑时,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正以为被骗了,屋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我踹门进去,赵大娘倒在地上,脖子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显然断了气。
但屋里门窗紧闭,没有任何人出入的痕迹。
更诡异的是,她手里攥着一张纸条。
和我收到的那张一模一样,上面用血写着:“四月十九寅时,西城永丰米铺,孙掌柜死。”
我浑身发冷。
回到住处,天已微亮。
我把两张纸条摊在桌上,血字在晨光里发暗。
那个符号,我总觉得在哪见过。
翻出父亲留下的旧书箱,里面都是他当年办案的笔记。
父亲曾是巡捕房的探长,民国十年死于非命,死状也是脖子被扭断。
我一本本翻找,终于在一本泛黄的案卷里,看到了那个符号。
案卷记载:光绪三十三年,天津卫出现连环命案,死者皆在预告时间毙命,死时手握下一张预告条。凶手自称“时辰判官”,专杀“命不该绝之人”。当时捕快追查数月,凶手突然消失,此案成悬案。
最后一页贴着一张符纸,上面画的正是那个扭曲的眼睛符号。
旁边有父亲的批注:“此非人力可为,疑涉邪术,封存勿查。”
我合上案卷,手在抖。
三十年前的案子,又出现了?
黄昏时,我去了永丰米铺。
孙掌柜是个胖子,听说我要保护他,嗤之以鼻:“哪来的疯子?老子活得好好的!”
我没走,躲在米铺对面茶馆二楼监视。
寅时将至,米铺二楼还亮着灯。
忽然,灯灭了。
我冲过去,踹开米铺门,孙掌柜倒在一堆米袋上,脖子也断了。
手里果然攥着纸条:“四月二十卯时,南城莲花戏院,台柱子小玉仙死。”
我捡起纸条,背面多了一行小字:“罗先生,游戏开始了。你能救几个?”
字迹和之前的预告一样,是用血写的。
我明白了,这不是让我抓人。
是让我眼睁睁看着人死,却无能为力。
当夜子时,我又去了码头。
雾更浓了,那人已经在等我,依旧戴着纸面具。
“好玩吗?”他语气轻快。
“你为什么要杀人?”我问。
“因为他们都该死。”他歪着头,“赵钱氏毒死前夫,孙掌柜往米里掺沙土,吃死了三个孩子。小玉仙嘛……你明天就知道了。”
“你是时辰判官?”
“我是判官,也是刽子手。”他走近一步,“罗先生,你父亲罗探长,当年差点抓到我。可惜,他太心软,放走了一个该杀的人。”
我握紧刀:“你认识我父亲?”
“何止认识。”他摘下了面具。
面具下的脸,让我如坠冰窟。
那是我父亲的脸。
不,不完全像。
更年轻,更苍白,眼睛是灰白色的,没有瞳孔。
“你是谁?”我声音发颤。
“我是罗永年,你父亲的孪生弟弟。”他笑了,“你该叫我一声二叔。”
我从没听父亲提过有个孪生兄弟。
“你父亲没说过,对吧?”他戴回面具,“因为他杀了我。光绪三十三年,他追查时辰判官案,发现凶手就在身边——就是我。他亲手把我推进了烧砖窑,看着我烧成焦炭。”
“那你……”
“我没死。”他摸着面具,“或者说,死而复生了。有人从窑里扒出我,用秘术续了我的命。代价是,我成了‘时辰判官’的容器,每三十年要醒一次,杀够七人,才能再睡。”
他看着我:“这次醒来,我发现罗家还有人活着——就是你。所以我想,这最后一个名额,该留给你。”
我后退:“你疯了。”
“也许是吧。”他转身,“明日卯时,莲花戏院。你若能救下小玉仙,我就告诉你,当年是谁从窑里救了我。”
他又消失在雾里。
我连夜去了莲花戏院。
小玉仙是红角儿,住在戏院后院的小楼里。
我买通看门人,潜入她房间。
她正在卸妆,从镜子里看见我,吓了一跳。
“你是谁?”
“来救你的人。”我亮出巡捕房的旧徽章——父亲留下的,“有人要杀你,寅时。”
她脸色白了:“为什么?”
“你知道时辰判官吗?”
她手里的梳子掉了:“那个三十年前的连环杀手?”
“他回来了。”
小玉仙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报应……是报应……”
“你说什么?”
她抬起头,眼神惊恐:“我娘……我娘就是光绪三十三年死的,死在时辰判官手里。当时她怀里还抱着我,我才三个月。判官看了我一眼,说‘婴儿无辜’,放过了我。”
“你娘是谁?”
“翠云楼的头牌,花名玉芙蓉。”她苦笑,“都说她是病死的,其实是被掐死的,因为不肯给一个官老爷做妾。那官老爷,姓罗。”
我脑子嗡的一声:“叫什么?”
“罗永年。”她盯着我,“和你一个姓。”
我如遭雷击。
所以二叔杀玉芙蓉,是因为她不肯从他?
那他为什么放过婴儿?
寅时快到了。
我把小玉仙藏进衣橱,自己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匕首握在手里。
更声响了,寅时到。
窗子无声打开,一个黑影飘进来,正是戴纸面具的二叔。
他走到床前,伸手要掐脖子。
我猛地掀被子,一刀刺向他胸口。
刀刺空了。
他像烟雾一样散开,又在三步外凝聚。
“好侄儿,学聪明了。”他轻笑,“但没用。”
他抬手,衣橱门“砰”地炸开,小玉仙尖叫着被无形的手拖出来,脖子被掐住,悬在半空。
“放开她!”我冲过去。
他一挥手,我像被重锤击中,倒飞出去,撞在墙上。
小玉仙脸色发紫,挣扎着吐出一句话:“你……你不是罗永年……”
二叔手一顿:“你说什么?”
“我见过罗永年……”小玉仙艰难地说,“光绪三十三年……他来找我娘……我虽小……但我记得……他左耳后有颗红痣……你没有……”
二叔猛地扯下面具,摸向左耳后。
光滑一片。
“你是谁?”小玉仙问。
二叔松了手,小玉仙摔在地上,大口喘气。
他呆呆站着,灰白的眼睛里涌出黑色的液体:“我是谁……我是罗永年……我是时辰判官……”
“不,你不是。”我从地上爬起来,“时辰判官三十年前就死了,烧死在砖窑里。你只是个容器,装着他怨气的容器。”
二叔——或者说,那个占据二叔身体的东西——发出痛苦的嘶吼。
他的脸开始融化,像蜡一样滴落,露出下面另一张脸。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苍老,布满皱纹,眼睛是两个黑洞。
“终于……有人看穿了。”那声音变了,苍老而疲惫,“六十年了……我装了六十年……”
“你究竟是谁?”我问。
“我是第一个时辰判官。”他坐下来,像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光绪三年,我被仇家灭门,怨气不散,成了厉鬼。有个道士抓住我,把我封进一具刚死的尸体里,说只要我每三十年杀七个恶人,攒够七七四十九个,就能换我全家转世。”
他苦笑:“我信了,杀了四十二个人。可光绪三十三年,我遇到罗永年——你二叔。他发现我在杀人,要报官。我只好杀他灭口,但杀他时,发现他和我长得像,就起了念头,剥了他的脸皮,贴在自己脸上,假装是他,继续杀人。”
“可我没想到,罗永年有个孪生哥哥——你父亲罗永平。他察觉弟弟不对劲,暗中调查,最后在砖窑堵住我。我们搏斗时,窑塌了,我和他都困在里面。快烧死时,那个道士又出现了。”
他黑洞般的眼睛看着我:“道士说,罗永平阳寿未尽,不能死。但他若不死,我的因果就断了。于是道士做了个局——把罗永平的魂,封进我体内;把我的魂,封进罗永平将死的身体里。然后放了一把火,烧了砖窑。外面的人只找到两具焦尸,一具是‘罗永年’,一具是‘时辰判官’。”
我倒吸一口凉气:“所以……我父亲没死?他的魂在你身体里?”
“是。”他点头,“这六十年,我顶着罗永平的身份活着,娶妻生子,当探长,查案。而罗永平的魂,在我体内沉睡。直到三十年前,时辰判官的契约到期,要再次杀人,罗永平的魂醒了,他压制我,阻止我杀人。所以光绪三十三年的案子,才会突然中断。”
他顿了顿:“但契约反噬,罗永平的魂受了重创,又沉睡了。这三十年,是我在操控这具身体。我本想安度余生,可三年前,契约又到期了。时辰判官的力量开始苏醒,我必须杀人,否则魂飞魄散。我只好……只好继续。”
“所以你找上我,是为了……”
“为了结束。”他看着我,“罗永平的魂,在三年前彻底消散了。这具身体,也快到极限了。我需要一个新的容器,来承接时辰判官的契约。你是罗家血脉,最合适。”
他站起来,身体开始崩解,一块块皮肉往下掉:“杀了我,契约就会转移到你身上。不杀我,我会杀够七个人,然后去找你。你没得选。”
小玉仙突然开口:“等等!你说你全家被灭门,怨气不散。可你杀了四十二个人,早该够本了。为什么还要继续?”
他愣住了。
“是啊……为什么还要继续……”他喃喃,“我忘了……我忘了最初为什么要杀人了……”
他的身体彻底散架,变成一堆灰烬。
灰烬里,爬出一只黑色的虫子,指甲盖大小,背上有个眼睛符号。
虫子朝我爬来。
我后退,虫子却飞起来,钻进我胸口。
没有痛感,只有一股冰凉,顺着血管蔓延。
我撩开衣服,胸口皮肤上,浮现出那个眼睛符号。
小玉仙惊叫:“它……它进你身体了!”
我瘫坐在地,脑子一片空白。
时辰判官的契约,转移到我身上了。
从今往后,每三十年,我就要醒一次,杀七个人。
否则,魂飞魄散。
窗外传来鸡鸣,天亮了。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出戏院。
街上人来人往,阳光明媚。
可我只觉得冷。
我成了下一个时辰判官。
一个不得不杀人的怪物。
小玉仙追出来:“罗先生,你……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看着胸口若隐若现的符号,“也许我会像他一样,找一个容器,把契约传下去。也许……”
我没说下去。
也许我会杀人。
杀那些该死的人。
就像赵钱氏,孙掌柜。
也许这样,能让我好受点。
我告别小玉仙,回到住处。
桌上还摊着那些纸条。
我拿起笔,蘸了墨,却不知道该写什么。
最后,我在空白纸上写了一行字: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辰时,赏金客罗铮,死于己手。”
这是我给自己的死亡预告。
如果我不能控制自己杀人,那就杀了我自己。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不变成怪物的方法。
我把纸条折好,放进怀里。
然后开始等。
等辰时到来。
等契约发作。
等我自己,杀死自己。
这就是我的结局。
一个赏金客,最终成了自己的猎物。
时辰到了,我会动手。
但愿,我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