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九三年,我刚从新闻系毕业,分配到省报当实习记者。
带我的老记者姓胡,干瘦,戴副眼镜,看人时总眯着眼。
他递给我一个档案袋,封面用红笔写着两个字:禁地。
“小秦,考考你。城西老棉纺厂家属院,三号楼四单元四零一,灭门案,知道不?”
我摇头。
胡记者点了支烟,深吸一口:“九年前的事,一家五口,老两口,儿子儿媳,还有个六岁孙女。一夜之间,全死在屋里。死因不明,尸体完好,但都没了心跳。”
“谋杀?”
“不像。”他吐烟圈,“门反锁,窗完好,没有任何外人进出痕迹。更怪的是,五个人死前都在笑,笑得一模一样,嘴角咧到耳根,像被人用钩子勾出来的。”
我后背发凉。
“案子没破?”
“悬着。”胡记者把档案袋推过来,“社里一直想报道,但上面压着。现在改革开放,思想解放,主编说可以试着碰碰。你去现场看看,写个初稿。”
“我一个人去?”
“我下午有事。”他拍拍我肩,“记住,只在外围采访邻居,别进那屋子。那屋子……邪性。”
我揣着档案袋,骑车去了城西。
老棉纺厂家属院是苏联援建的红砖楼,三层,像火柴盒。
三号楼在最里面,墙上爬满枯藤,像老人手背的青筋。
四单元门口,坐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七十来岁,眼神浑浊。
我凑过去,递了根烟:“奶奶,打听个事。”
她没接烟,抬头看我,忽然笑了。
笑容诡异,嘴角慢慢咧开,越咧越大。
和档案里描述的死人笑容一模一样!
我吓得后退一步。
老太太的笑容瞬间消失,恢复麻木:“你找谁?”
“我……我是记者,想了解九年前四零一的案子。”
她眼神闪了闪,压低声音:“那家人姓楚。楚工是厂里的工程师,人老实。出事那晚,我听见他家有唱戏声。”
“唱戏?”
“嗯,咿咿呀呀的,听不清词儿。”老太太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但奇怪的是,楚家没人会唱戏。而且那声音……不是一个人的,是五个人在合唱。”
“后来呢?”
“后来没声了。第二天,厂里人来敲门,没人应。撬开门,就看见……”她顿了顿,“五个人,整整齐齐躺在堂屋地上,手拉手,围成一圈,都在笑。法医来了,说死了至少六个钟头,但尸体一点没僵,软乎乎的,像睡着。”
我记下这些细节。
“那屋子现在……”
“封了。”老太太指了指楼上,“但封不住。每三年,楼里就要死一个人,死法都一样:笑着死,没伤口,没心跳。去年死的是三楼的老王,前年是二楼的刘嫂。大家都说,是楚家人在找替身。”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
她的手冰凉,像死人。
“小伙子,听我一句,赶紧走。那屋子吃人,吃了九个了,还没饱。”
我抽出手,道了谢,往楼里走。
楼道昏暗,灯泡坏了,只有尽头一扇窗透进光。
灰尘在光里飞舞,像细小的鬼魂。
我走到四楼,四零一的门上贴着封条,已经发黄。
但封条被人撕开过,又贴了回去,边缘翘着。
我凑近门缝,往里看。
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但有一股味儿。
不是霉味,是甜的,像放了很久的水果,甜中带腐。
我正看着,门里突然传出声音。
是唱戏声。
咿咿呀呀,若有若无。
真是五个人在合唱!
我头皮发麻,转身想跑。
但腿像灌了铅,动不了。
门里的唱戏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我听清了词儿:
“一轮明月……照西楼……楚家冤魂……几时休……”
声音贴着门板,像有人就站在门后唱。
然后,封条“刺啦”一声,自己裂开了。
门开了一条缝。
里面伸出一只手。
小孩的手,白白嫩嫩,但指甲漆黑。
它朝我勾了勾手指。
我浑身冷汗,拼命挣扎,终于能动了。
连滚带爬冲下楼。
冲出单元门时,撞到了人。
是胡记者。
他扶住我,脸色严肃:“让你别进去,怎么不听话?”
“我……我没进去,就在门口……”
“门口也不行!”他拽着我往外走,“那屋子有‘场’,靠近了就会被影响。”
回到报社,我惊魂未定。
胡记者给我倒了杯热水:“看见什么了?”
我如实说了。
他听完,沉默很久。
“其实,那案子我一直没放下。”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沓照片,“这是我当年偷偷拍的现场照片,没交给警方。”
照片上,楚家五口躺在地上,手拉手,围成圈。
确实都在笑,笑容僵硬诡异。
但细看,他们的眼睛都睁着,瞳孔放大,里面映出东西。
我拿放大镜看。
每双眼睛里,都映出同一个画面: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背对着镜头,站在他们面前。
“这女人是谁?”
“不知道。”胡记者摇头,“警方没发现,可能以为是反光。但我洗照片时发现了,而且……”
他翻到下一张。
是楚家孙女的特写。
小孩的眼睛里,红衣女人的倒影最清晰。
能看见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像铃铛,又像小钟。
“我查了九年,终于有点眉目。”胡记者压低声音,“楚工在出事前半年,参加过一次考古活动,在城东汉墓。他从墓里带回来一件东西,没上报,偷偷藏家里了。”
“什么东西?”
“一件青铜器,形状像钟,但只有巴掌大,上面刻满了符咒。”胡记者点了支烟,“我找到当年考古队的记录员,他说那东西叫‘魂钟’,是汉代方士用来招魂的邪物。敲一下,能唤来方圆十里的孤魂野鬼。”
我倒吸一口凉气。
“楚工敲了?”
“可能。”胡记者吐烟,“但问题在于,魂钟招来的魂,需要有容器。楚家五口,可能就是容器。但他们装不下那么多魂,撑爆了。”
“那后来每三年死一个人……”
“是魂钟还在响。”胡记者掐灭烟,“它自己会响,每三年一次,需要吃一个活人的魂,才能安静。吃够九个,它就能彻底苏醒,到时候……”
“到时候怎样?”
“到时候,它招来的那些魂,就能全部降临。”胡记者盯着我,“这栋楼,这整个家属院,都会变成鬼域。”
我浑身发冷。
“那得赶紧毁了它!”
“毁不掉。”胡记者苦笑,“魂钟认主了,楚家五口的魂附在上面,只有楚家血脉能碰。但楚家死绝了。”
“不对。”我突然想起,“楚家孙女才六岁,但她父母年纪不大,会不会……”
“你是说,楚工的儿子可能有私生子?”胡记者眼睛一亮,“我查过,楚工的儿子楚云,出事前在纺织厂当技术员,谈过几个对象,但没结婚。不过……”
他翻出一个笔记本:“楚云的最后一个对象,叫赵晓梅,是厂医院的护士。楚云死后三个月,赵晓梅辞职了,说是回老家。但我打听到,她没回老家,而是在城南开了个小诊所。”
我们对视一眼。
有线索了。
第二天,我们找到那家诊所。
在一条破旧的小巷里,门面很小,招牌上写着“晓梅诊所”。
推门进去,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正在配药。
她看见我们,愣了一下:“看病?”
胡记者亮出记者证:“赵晓梅同志,我们是省报的,想了解楚云的事。”
赵晓梅脸色骤变:“我不认识什么楚云。”
“你怀过他的孩子,对不对?”胡记者单刀直入。
赵晓梅手里的药瓶掉在地上,碎了。
“你……你们怎么知道?”
“那孩子呢?”我问。
赵晓梅瘫坐在椅子上,眼泪涌出来:“死了……生下来就是死胎……我亲手埋的……”
胡记者盯着她,缓缓摇头:“你说谎。你当年辞职,不是因为伤心,是因为要躲起来生孩子。孩子活下来了,是个男孩,现在应该九岁了。他在哪?”
赵晓梅浑身发抖。
“告诉我,那孩子可能是唯一能解决魂钟的人。”胡记者语气缓和,“再拖下去,还会死更多人。”
赵晓梅沉默了很久。
终于开口:“孩子……被我送人了。送到孤儿院,我留了封信,说明身世。但我后来去找,孤儿院说孩子被人领养了,不知道去哪了。”
线索断了。
回程路上,胡记者一直沉默。
突然,他开口:“不对。赵晓梅在说谎。”
“怎么看出来?”
“她说孩子生下来是死胎,但她下意识捂了肚子。”胡记者眯起眼,“女人提到死去的孩子,会捂心口,不会捂肚子。捂肚子,说明孩子还在她肚子里。”
我怔住了。
“你是说……”
“她可能又怀孕了,或者,当年那个孩子,根本没生下来。”胡记者调转车头,“回去!”
我们冲回诊所。
赵晓梅正在锁门,准备离开。
胡记者拦住她:“孩子还在你肚子里,对不对?”
赵晓梅脸色惨白:“你们……你们疯了!”
“不是在你肚子里,是在你身体里。”胡记者一字一句,“楚家的魂钟,需要血脉。你怀了楚云的孩子,孩子就是楚家血脉。但你不敢生,因为你知道生下来会被魂钟找上。所以你用某种方法,把孩子‘留’在了身体里,让他一直处于不生不死的状态。”
赵晓梅瘫坐在地,放声大哭。
“我也不想……可楚云死前找过我,说如果他有不测,一定要保住孩子……他说楚家被诅咒了,只有新生儿能破咒……”
“什么诅咒?”
“楚家祖上,是汉代方士,造了魂钟,用来控制死人军队。但魂钟反噬,楚家每一代都要献祭一个新生儿,喂给魂钟,否则全家死绝。”赵晓梅抽泣,“楚工不甘心,想毁掉魂钟,结果……”
“结果唤醒了它。”胡记者接话,“现在,只有你肚子里这个孩子,能接触魂钟。但他还没出生,怎么接触?”
“楚云留了封信。”赵晓梅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他说,如果魂钟失控,就把这封信,放在魂钟旁边。信里有楚家祖传的咒语,能暂时封印魂钟三年。”
胡记者接过信。
打开,里面是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复杂的符咒。
“这是镇魂符。”他喃喃,“但需要活人血激活。”
“用我的血。”赵晓梅伸出胳膊,“我是孩子母亲,我的血里有孩子的血脉。”
“不够。”胡记者摇头,“需要楚家直系血脉。你只是怀了孩子,孩子还没出生,不算。”
他看向我。
眼神复杂。
“小秦,你姓秦,但你母亲姓什么?”
我愣住了。
“姓……姓楚。”
胡记者眼睛一亮:“你母亲叫楚红,是楚工的亲妹妹,对不对?”
我浑身一震。
“你怎么知道?”
“我查过。”胡记者叹气,“九年前我就查到了。楚工有个妹妹,嫁到外地,改姓秦。她有个儿子,就是你。所以,你才是楚家最后的血脉。”
我如遭雷击。
所以,魂钟会找上我?
所以,那些死人笑,是在欢迎我?
“你们……你们算计我?”我后退。
“不是算计,是保护。”胡记者走上前,“你母亲当年把你送走,就是怕你被卷进来。但该来的总会来。现在,只有你能封印魂钟。”
赵晓梅跪下来:“求求你,救救大家……”
我看着他们,看着手里的符咒。
最后点头。
“怎么封?”
“今夜子时,去四零一,把符咒贴在魂钟上,用你的血激活。”胡记者说,“但记住,贴上后立刻离开,别回头。魂钟被封印时会反扑,可能会……”
“可能会怎样?”
“可能会拉你垫背。”胡记者拍拍我的肩,“但我会在外面接应你。”
夜里十一点,我们来到家属院。
楼里静得可怕,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看来大家都知道今晚有事。
我们走上四楼。
四零一的封条已经掉了,门虚掩着。
里面黑漆漆,甜腐味更浓了。
胡记者递给我手电:“我在门口守着,你进去,贴了符就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手电光扫过屋子。
空荡荡的,家具都没了,只有地上用粉笔画着五个人形,是当年尸体的位置。
墙角堆着些杂物。
最里面,摆着一个小供桌。
桌上,放着一个青铜钟。
巴掌大,布满铜绿,上面刻满扭曲的符文。
这就是魂钟。
我走过去,掏出符咒,咬破指尖,把血滴在符上。
血渗进去,符咒发出微弱的红光。
我伸手,要把符贴在魂钟上。
突然,魂钟自己响了。
“叮——”
声音清脆,却冰冷刺骨。
我浑身一僵,动弹不得。
供桌后,慢慢站起五个人影。
楚家五口。
他们还是死时的样子,手拉手,围成一圈,脸上挂着诡异的笑。
“表哥……”楚家孙女开口,声音空洞,“你终于来了……”
“我们等了你九年……”楚工的妻子说。
“楚家的债,该还了……”楚工的儿子楚云——我的表哥——走上前。
他们朝我逼近。
我拼命挣扎,但身体不听使唤。
魂钟又响了一声。
五个人影扑过来,钻进我的身体!
剧痛!
像有五个冰锥,同时刺进五脏六腑!
我惨叫,但发不出声音。
脑子里涌入无数画面。
楚工在汉墓里发现魂钟时的狂喜。
楚云和赵晓梅相恋时的甜蜜。
楚家五口临死前的恐惧和绝望。
还有……还有更深的秘密。
我看见了。
楚家不是被魂钟反噬。
是被献祭的。
献祭给一个更古老的东西。
魂钟只是媒介。
真正吃人的,是墙。
这屋子的墙!
画面里,楚家五口死后,魂钟把他们的魂吸进去,然后喷在墙上。
墙活了。
像巨大的胃,开始蠕动,消化那些魂。
每消化一个,墙上就多一张人脸。
楚家五口,之前的九个替死鬼,还有更早的……
墙上密密麻麻,全是脸!
他们在哭,在笑,在嘶吼。
而魂钟,是墙的牙齿。
每三年响一次,不是要吃魂,是要帮墙“咀嚼”,把魂嚼得更碎,更好消化。
现在,墙饿了。
它要吃我。
因为我才是真正的祭品。
楚家每一代,都要献祭一个纯阳之体的男丁,喂给墙。
楚工是上一代,他逃了,用全家人的命拖延了九年。
现在轮到我了。
我明白了。
全明白了。
胡记者也知道。
他骗我来,不是封印魂钟,是喂墙。
因为他也是楚家人?
不,他姓胡……
等等。
胡?
楚?
我忽然想起,母亲说过,外公有个弟弟,早年离家,改姓胡。
胡记者,是我舅公!
他想用我的命,换自己多活几年!
愤怒让我有了力气。
我咬破舌尖,剧痛刺激神经,身体能动了。
一把抓起魂钟,狠狠砸向墙壁!
“哐当!”
魂钟碎了。
碎成十几片。
墙里传出凄厉的惨叫。
不是一个人的,是无数人的。
墙上那些人脸,同时扭曲,融化,变成黑色的液体,流下来。
屋子开始震动。
墙壁开裂,裂缝里伸出无数只手。
那些被困的魂,要出来了!
我转身就跑。
冲到门口,胡记者站在那儿,脸色惨白。
“你……你砸了魂钟?”
“墙要塌了!”我拽他,“快跑!”
但晚了。
一只黑手从门框伸出,抓住胡记者的脚。
他惨叫,被拖向墙壁。
“救我!我是你舅公!”
我犹豫了一秒。
就一秒。
更多的黑手伸出来,抓住他,把他按在墙上。
墙像泥沼,他一点点陷进去。
最后,只剩一张脸贴在墙面,扭曲变形,无声地嘶吼。
然后,他也成了墙的一部分。
我冲下楼。
整栋楼都在震动。
家家户户亮起灯,人们尖叫着往外跑。
我跑到空地上,回头看。
三号楼,四单元,四零一那面墙,彻底崩碎了。
不是砖石崩碎,是墙面像蜕皮一样,整片脱落。
露出里面。
里面不是砖,是肉。
红色的、蠕动的肉墙。
肉墙上,嵌着无数张人脸。
楚家五口,九个替死鬼,胡记者,还有更多我不认识的。
他们都在看我。
眼神怨毒。
然后,肉墙开始收缩,像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每跳一下,就小一圈。
最后,缩成一个肉球,拳头大小,“噗”地掉在地上。
不动了。
我走过去,捡起肉球。
温热,柔软,还有心跳。
那些脸,都印在肉球表面,微小但清晰。
他们在沉睡。
我把肉球带回了报社。
主编听了汇报,脸色铁青。
“这东西……得处理掉。”
“怎么处理?”我问。
“烧了,埋了,或者……交给上面。”主编犹豫,“但交上去,可能会被某些人利用。”
我知道他的意思。
那年头,气功热,特异功能热,这种东西,落到有心人手里,会是灾难。
“我处理吧。”我说。
我请了三天假,带着肉球去了乡下。
找了个乱葬岗,挖了三尺深的坑,把肉球埋进去。
填土时,肉球突然动了。
里面传出胡记者的声音,很微弱:“小秦……谢谢……”
我一愣。
“舅公?”
“墙……还没死……”他说,“它只是休眠……每九年……需要喂一次……否则会醒……吃掉整个村子……”
“怎么喂?”
“楚家血脉的血……一滴就够……”他顿了顿,“但每次喂,它就会记住你的血……下次需要更多……直到把你吸干……”
我沉默了。
所以,这是个无解的循环。
“有彻底消灭的办法吗?”
“有。”胡记者声音更弱了,“找到墙的‘核’……在汉墓最深处……毁了核,墙就死了……”
“核是什么?”
“是……是……”
声音断了。
肉球彻底不动了。
我埋好土,做了标记。
回到城里,我辞了职。
开始研究汉墓,研究楚家,研究魂钟的来历。
我找到当年考古队的记录,发现汉墓的位置,现在是一座小学。
小学建于七十年代,建的时候,挖出过东西。
但记录语焉不详,只说“发现不明物体,已上报处理”。
我去了那所小学。
看门的老头听说我问汉墓,直摇头:“早填平了,建了操场。”
“当年挖出的东西,您见过吗?”
老头眼神闪烁:“见过……一个铁盒子,上面刻着字,但没人认识。后来……后来被一个人拿走了。”
“谁?”
“一个教授,姓吴,说是拿去研究。但没过多久,吴教授就疯了,整天说墙在吃他。”老头叹气,“再后来,吴教授失踪了,铁盒子也不见了。”
线索又断了。
但我没放弃。
我花了三年时间,终于找到吴教授的家人。
他儿子告诉我,父亲失踪前,留下一个笔记本。
笔记本里,画满了诡异的图案。
其中一页,画着一面墙,墙上长满人脸。
旁边有标注:“墙有核,核有心,心在人中。”
什么意思?
核的心,在人的身体里?
我忽然想到肉球。
肉球里那些脸。
难道核的心,就是那些被困的魂的集体意识?
而那个集体意识,需要一个新的宿主。
我可能就是那个宿主。
因为我的血,唤醒了肉球。
胡记者临死前说,墙会记住我的血。
它已经在找我了。
果然,从那年秋天开始,我总做同一个梦。
梦见一面肉墙,长着我的脸。
墙在说话,用我的声音:“来……来成为我……”
我惊醒,浑身冷汗。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我必须找到核,毁了它。
否则,我会变成下一面墙。
我重返小学,趁夜潜入操场。
用探地雷达,找到了当年的墓室位置。
就在篮球场下面,五米深。
我雇了人,偷偷挖。
挖了三个晚上,终于挖到了墓室顶。
撬开青石板,下面是个狭窄的通道。
我钻进去。
墓室不大,正中摆着一口石棺。
石棺已经打开,里面空荡荡。
但棺盖上,刻着一幅画。
画里,一个方士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个肉球,献给一面墙。
墙上有字,是古篆。
我认得一些:“献子于墙,得寿百年。墙若不食,反噬其族。”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楚氏先祖楚巫,以此术延寿,传十三代,终遭反噬。墙醒,吞全族,唯余一子,携核远遁。核不灭,墙不死。核若灭,楚氏绝。”
我明白了。
楚家不是受害者,是始作俑者。
他们用族人的命喂墙,换自己长寿。
但墙越吃越贪,最后失控。
楚巫留了一手,把墙的核取出来,带走,想控制墙。
但核需要养,用人血养。
所以楚家代代都要献祭。
到了楚工这代,他不干了,想毁掉核,结果唤醒墙。
而核……
核在哪?
我环顾墓室。
忽然看见,石棺底部,有个凹槽。
凹槽的形状,和肉球一模一样。
肉球就是核!
我埋掉的那个肉球,就是墙的心脏!
我冲出墓室,冲回乡下乱葬岗。
挖开土。
肉球还在。
但它长大了。
从拳头大,长到了西瓜大。
表面的脸,更多了。
除了楚家人、胡记者,还多了几个我不认识的面孔。
是这三年,附近村子里失踪的人。
墙在偷偷吃人!
我抱起肉球,它还在跳,温热,像活的心脏。
怎么毁掉它?
火烧?水淹?还是……
我想到笔记里的话:“核有心,心在人中。”
核的心,在人的身体里。
难道要剖开它?
我掏出匕首,对准肉球。
肉球突然剧烈跳动!
表面的脸全部睁开眼,齐刷刷盯着我。
胡记者的脸开口:“小秦……别……杀了我……”
楚工的脸:“我们是你的亲人……”
楚云的脸:“表哥,放过我们……”
我咬牙,一刀刺下去。
匕首刺进肉球,没有流血,而是喷出黑色的烟雾。
烟雾里,无数张脸在哀嚎。
肉球疯狂挣扎,想跑。
我死死按住它,用力搅动匕首。
烟雾越来越浓,遮天蔽日。
烟雾里,传出墙的怒吼:“楚家孽种!你敢!”
“我不姓楚!”我嘶吼,“我姓秦!我母亲改姓,就是为了摆脱你们!”
“血脉改不了!”墙狂笑,“你的血,你的魂,都是楚家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烟雾钻进我的口鼻。
无数记忆碎片涌入。
楚巫创造墙时的疯狂。
历代楚家人献祭时的绝望。
墙吃人时的快感。
还有……还有我的未来。
我看见自己变成一面墙,长在乱葬岗,吃光所有路过的人。
不!
我不要!
我用尽最后力气,把匕首插到底。
肉球“噗”地爆开。
黑色的血喷了我一身。
血是温的,带着腥甜。
烟雾散了。
肉球变成一滩烂肉,不再跳动。
表面的脸,一个个消失。
胡记者的脸最后消失,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怨恨,有解脱。
“谢谢……”他说。
然后,所有脸都消失了。
烂肉迅速腐烂,化成黑水,渗进土里。
我瘫坐在地,浑身无力。
结束了?
突然,胸口剧痛。
我低头,看见胸口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像一条虫子。
不,不是虫子。
是一张脸。
我的脸。
它在笑。
墙的声音,从我体内传出:
“你毁了核……但核的心……早就移植到你身体里了……从你第一次滴血开始……”
“你是新的核……”
“我会在你体内重生……”
“这一次,我们是共生……”
我惨叫,抓挠胸口,想把那张脸挖出来。
但皮肤完好,脸在更深的地方。
在心脏位置。
我成了墙的新宿主。
墙活在我身体里。
吃我的血,吃我的魂。
每九年,需要我喂它一个人。
否则,它会吃掉我。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回城里。
路上遇到一个乞丐。
乞丐伸手要钱。
我看着他的手,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
想抓住他,把他塞进我胸口。
让墙吃了他。
我捂住胸口,狂奔回家。
锁上门,缩在墙角发抖。
墙在我体内低语:“饿……我好饿……”
“忍着!”我嘶吼。
“忍不了……”墙轻笑,“要么你喂我,要么我吃你。选吧。”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胸口皮肤下,那张脸越来越清晰。
它在长大。
迟早有一天,它会破胸而出。
到时候,我就成了墙。
而墙,会成为我。
这就是楚家的诅咒。
永世轮回,永不超生。
我笑了。
笑着拿起电话,拨通报社前同事的号码。
“喂,我是秦远。我有个重大新闻线索,关于城西灭门案的真相……”
“对,我现在就告诉你。”
“但你要答应我,听完后,马上带人来我家。”
“带武器。”
“因为……”
我看着镜子里,胸口那张已经咧开嘴笑的脸,轻声说:“凶手就在我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