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遗照(1 / 1)

光绪二十四年,我从法兰西回来,带着一箱子洋装和满脑子的新思想。

父亲在码头接我,三年未见,他老了许多,背也佝偻了。

马车颠簸着驶向城西的老宅,我掀开帘子往外看,街景陌生又熟悉。

“阿芙,有件事要告诉你。”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干涩,“你娘……半年前过世了。”

我手里的绢帕掉了。

“什么病?为什么没写信告诉我?”

“急症,没来得及。”父亲别过脸,“家里一切都好,你弟弟在学堂,你妹妹……”

他顿了顿:“你妹妹受了惊吓,有些痴痴的,总说看见娘还在家里。”

我心里一沉。

到家已是黄昏,老宅在暮色里像一头蹲伏的巨兽。

弟弟明轩跑出来接我,十二岁的少年,却瘦得伶仃,眼神躲闪。

“姐。”他拽了拽我的袖子,压低声音,“夜里别出房门,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为什么?”

“娘……娘还在。”

他说完就跑了,像受惊的兔子。

我站在庭院里,看着这座我出生、长大的宅子,忽然觉得陌生。

每一扇窗户都黑着,像盲人的眼睛。

只有西厢房亮着灯,那是妹妹明玉的屋子。

我走过去,推开门。

明玉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我,一下一下梳着头发。

梳子是母亲的玳瑁梳,我认得。

“明玉?”我轻声唤。

她转过身,脸上挂着诡异的笑:“阿姐,你回来啦。娘等你很久了。”

我后退一步:“你说什么?”

“娘在等你啊。”明玉站起来,走到墙边,指着上面一幅画像,“你看,娘在笑呢。”

墙上挂着一幅女子肖像,穿着前朝的服饰,眉眼温婉,确实在笑。

但那不是我娘。

我娘是圆脸,这画里的女子是尖脸。

“这不是娘。”我说。

“是娘。”明玉固执地,“娘一直长这样,阿姐你忘了?”

我心里发毛,转身去找父亲。

父亲在书房,对着账本发呆。

“爹,墙上那幅画是谁?”

父亲手一抖,墨汁污了账本。

“那是……是你曾祖母的画像,一直挂在那儿的。”

“可明玉说那是娘。”

“她疯了。”父亲合上账本,“自你娘去世,她就得了癔症,总胡言乱语。我已请了大夫,过些日子送她去庵里静养。”

我看着父亲闪烁的眼神,知道他在说谎。

那夜我睡不着,躺在闺房的床上,听窗外风声。

三更时分,我听见脚步声。

很轻,很慢,从走廊那头传来,停在我门外。

然后,门缝下塞进来一张纸。

我下床捡起来,是一张照片。

黑白的,有些模糊,但能认出是我娘——真正的我娘,圆脸,温婉地笑着。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阿芙,快逃。这个家不对劲。娘绝笔。”

日期是半年前,正是娘“去世”的时候。

我浑身冰凉。

如果娘半年前就察觉不对,那她的死……

脚步声又响起,这次是往西厢房去了。

我悄悄开门,跟过去。

月光很亮,照得走廊白惨惨的。

我看见一个背影,穿着母亲的枣红袄子,缓缓走进明玉的房间。

我冲到门口,从门缝往里看。

明玉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

那个穿枣红袄子的女人站在床前,俯身,在明玉额头亲了一下。

然后她转过身,面对门口。

月光照在她脸上——

是画像里那个尖脸女人!

她看见了我,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一个笑容。

没有声音,但口型分明是:“阿芙,你回来了。”

我尖叫,转身就跑。

跑回房间,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喘气。

手里还攥着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娘,温柔地看着我。

我忽然发现,照片右下角有个模糊的影子,像一个人,躲在树后偷拍。

我把照片凑到灯下细看。

影子虽然模糊,但能看出轮廓,穿着长衫,戴着眼镜。

是父亲。

这张照片是父亲偷拍的?

为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弟弟明轩。

他正在后院喂兔子,看见我来,手一抖,食盆掉了。

“姐……你怎么来了?”

“明轩,告诉姐实话。”我蹲下来,看着他,“娘到底怎么死的?”

明轩眼圈红了:“娘……娘是上吊的。在祠堂里。爹不让说,说是丑事,要对外说是急病。”

“为什么上吊?”

“我不知道。”明轩摇头,“但娘死前那段时间,总说家里有鬼,说爹不是爹,娘不是娘。她还说……还说我们都不是真的。”

“什么意思?”

“娘说,我们都是‘替身’。真的我们,早就死了。”

我脊背发凉。

“娘还留下什么东西吗?”

明轩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娘给我的,让我藏好,等你回来交给你。”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本薄册子,封面上写着:《替身录》。

翻开第一页,是工笔画的图解:一个人躺在床上,另一个人站在床边,手里拿着镜子,镜子里映出的是躺着的人的脸。

图解旁有小字:“镜照替身术,以亲为媒,以血为契,可造一模一样的‘替身’。替身承本主记忆,却无本主之魂,乃行尸走肉,供驱策耳。”

我手开始抖。

往后翻,全是记录。

从光绪元年到光绪二十四年,每一笔都详细:

“光绪元年三月初七,长子天折,取血造替身,名明轩。”

“光绪五年腊月十二,次女病亡,取血造替身,名明玉。”

“光绪二十一年八月初九,妻病危,取血造替身……”

最后一条,墨迹新鲜:

“光绪二十四年二月十七,长女阿芙归期将至,替身血已备,待归。”

我瘫坐在地。

所以弟弟妹妹早就死了?

现在这两个,是替身?

那我呢?

我翻到最后一页,有我的记录:

“光绪十年,长女阿芙落水夭亡,取血造替身,送西洋教养,待归。”

原来我也死了。

十四年前就死了。

现在这个我,是替身。

一个有着阿芙记忆、阿芙长相,却没有阿芙灵魂的傀儡。

那娘呢?

娘的替身记录写着“病危”,没写死亡。

所以娘可能还活着?

或者,娘也是替身?

我脑子乱成一团。

忽然想起昨晚那个女人,那个尖脸的“娘”。

她是本主,还是替身?

我收起册子,去找父亲。

父亲在祠堂,跪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一排牌位。

我走进去,他转过头,看见我手里的册子,脸色变了。

“你都知道了?”

“这是真的?”我把册子摔在地上,“我们都是死人?都是你造出来的傀儡?”

父亲站起来,眼神疲惫:“阿芙,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我嘶吼,“我到底是谁?我娘在哪里?”

父亲沉默了很久,指向祠堂深处:“你娘在那里。”

我冲过去,推开里面的小门。

是个暗室,点着长明灯。

正中摆着一口棺材,盖子开着。

我走近,看见里面躺着一具女尸。

圆脸,温婉,是我娘。

但她死了,皮肤灰白,显然死了很久。

棺材旁站着一个人,正是昨晚那个尖脸女人。

她看着我,微笑:“阿芙,来,让娘看看你。”

“你不是我娘!”我后退。

“我是。”她走近,“我是你娘的姐姐,你的亲姨娘。当年你娘病重,求我照顾你们。但你爹……你爹用了邪术,把我困在这里,做你们的‘娘’。”

她扯开衣领,脖子上有一圈红线,像是缝上去的。

“看见了吗?这是‘替身线’,你爹用我的血,给你们造了替身,也用你们的血,给我造了这具身体。我们都被困住了,谁也逃不掉。”

我看向父亲。

父亲低下头:“对不起,阿芙。但我不能让你们死。你们是我的孩子,就算只剩躯壳,我也要你们活着。”

“可我们不是活着!”我哭喊,“我们是傀儡!”

“不,你们有记忆,有情感,和活人一样。”父亲抬起头,眼中闪着狂热,“你看,明轩会笑,明玉会哭,你还会从法兰西带回来新思想。你们就是我的孩子,永远都是。”

我浑身发冷。

这个家,是个用邪术维持的戏台。

我们都是戏子,演着一出叫“亲情”的戏。

而导演,是发了疯的父亲。

“放我们走。”我说。

“走不了。”尖脸女人——我的姨娘——惨笑,“替身线连着这座宅子的地脉,离开百步,就会化为血水。我们都被拴在这里,永生永世。”

我看着棺材里的娘,看着眼前的姨娘,看着门外的父亲。

忽然明白,娘为什么自杀。

她发现了真相,发现自己爱了二十年的丈夫是个疯子,发现自己疼了二十年的孩子都是傀儡。

她崩溃了,选择了死。

但她不知道,她的死,也只是这出戏的一幕。

“我要毁掉这里。”我说。

“你毁不掉。”父亲摇头,“替身术的阵眼,在祠堂地下九尺,有一面‘本命镜’。镜子里封着你们真正的魂魄。镜碎,魂散,你们也会死。”

“那也好过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我冲出去,找工具。

姨娘在身后喊:“阿芙,别去!你爹会——”

话没说完,一声闷响。

我回头,看见父亲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姨娘倒在血泊里。

“她话太多了。”父亲扔了木棍,看着我,“阿芙,听话,回房去。明天一切照旧,你还是我的好女儿。”

“不。”

“那就别怪爹了。”

他扑过来,我躲开,跑出祠堂。

明轩和明玉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我。

“姐,爹说的是真的吗?”明轩问,“我们早就死了?”

“我们是替身。”明玉喃喃,“怪不得我总觉得心里空空的,像少了什么。”

父亲追出来,手里拿着刀:“既然你们都不听话,那就都别活了!”

他挥刀砍向明轩。

我冲过去推开明轩,刀划破我胳膊,血溅出来。

血滴在地上,渗进泥土。

地面突然震动起来。

祠堂方向传来碎裂声。

“不好!”父亲脸色大变,“本命镜……被血唤醒了!”

他冲回祠堂,我们也跟过去。

暗室里,那口棺材的底部裂开了,露出一面铜镜。

镜子里,映出三个人影:我,明轩,明玉。

但镜中的我们,是透明的,像幽灵。

“那就是我们的魂魄。”我明白了,“一直被封在这里。”

镜子开始发光,光芒照在姨娘身上,她脖子上的红线寸寸断裂。

她爬起来,摸了摸脖子,笑了:“自由了……我终于自由了……”

但下一秒,她的身体开始融化,像蜡一样,流进地里。

“怎么会……”她惊恐地看着自己消失。

“替身线断,替身灭。”父亲惨笑,“我们都一样。”

明轩和明玉也倒下了,身体渐渐透明。

“姐……”明轩伸手,“我好冷……”

我抱住他,但他像烟一样,消散在我怀里。

明玉也散了,只留下一声叹息。

我看着自己,身体也开始变轻,变透明。

原来替身失去魂魄的支撑,就会消失。

父亲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我只是不想让你们死……我只是……”

“你错了。”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魂魄,“活着不是躯壳的存在,是有魂,有心,有自由。”

镜中的魂魄对我微笑,然后转身,飘向深处。

那是轮回的路。

我该走了。

但就在我即将彻底消散时,一只手抓住了我。

是姨娘。

她还没完全消失,用最后的力量拉住我。

“阿芙……你不一样……”她喘息,“你是‘活替’,你有自己的魂……”

“什么?”

“你娘死前……用最后的力量……把你的真魂……从镜子里换出来了……”姨娘的身体越来越淡,“现在的你……是真魂在替身体里……所以你能走……能活……”

她彻底消失了。

我愣在原地。

所以,我是真的?

我有自己的魂魄?

那镜子里的是什么?

我看向镜子,镜中那个透明的“我”,还在对我笑。

然后她开口,声音空灵:“走吧,阿芙。替身该消失了,但你可以活。”

“你……”

“我是你十四年前落水时的残魂。”她说,“被封印在这里,守着你们的记忆。现在,使命完成了。”

她挥手,镜子碎裂。

碎片落在地上,每一片都映出过往的画面:弟弟妹妹的童年,娘的微笑,父亲曾经温和的脸。

然后碎片化成光,消散。

祠堂恢复平静。

只剩我和父亲。

父亲呆呆坐着,像一具空壳。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爹。”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

“都走了……都没了……”

“是你亲手毁了他们。”我说。

“我只是太爱你们……”

“爱不是占有,不是把死人做成傀儡。”我转身,“我走了。”

“你去哪儿?”

“去一个没有替身的地方。”

我走出祠堂,走出老宅。

阳光刺眼,我抬手遮住眼睛。

忽然发现,手臂上的伤口,在流血。

鲜红的,温热的血。

替身的血是冷的,死人的血。

而我的血,是热的。

姨娘说得对,我是活替。

真魂在替身体里,成了新的生命。

我不知道这是奇迹还是诅咒。

但我决定活下去。

以阿芙的名字,以这具既真实又虚假的身体。

后来,我听说父亲疯了,整天对着空院子说话。

老宅被族人收走,拆了,建了学堂。

我去了南方,在一个小镇住下,开了间女子学堂。

教女孩子们读书,教她们独立,教她们不要成为任何人的替身。

每年清明,我会烧纸,给娘,给弟弟妹妹,给姨娘。

也给镜子里那个残魂。

虽然她可能早就散了。

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梦见那座老宅。

梦见明轩在喂兔子,明玉在梳头,娘在绣花。

他们对我笑,说:“阿姐,来呀。”

我会惊醒,然后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是我吗?

还是另一个替身?

我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有些真相,就让它永远埋着吧。

人活着,需要一些谎言,一些幻觉。

否则,怎么撑得过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关于替身、关于爱、关于疯狂的故事。

你听了,觉得如何?

你确定,你就是你吗?

镜子里的人,真的是你吗?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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