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四年,我从法兰西回来,带着一箱子洋装和满脑子的新思想。
父亲在码头接我,三年未见,他老了许多,背也佝偻了。
马车颠簸着驶向城西的老宅,我掀开帘子往外看,街景陌生又熟悉。
“阿芙,有件事要告诉你。”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干涩,“你娘……半年前过世了。”
我手里的绢帕掉了。
“什么病?为什么没写信告诉我?”
“急症,没来得及。”父亲别过脸,“家里一切都好,你弟弟在学堂,你妹妹……”
他顿了顿:“你妹妹受了惊吓,有些痴痴的,总说看见娘还在家里。”
我心里一沉。
到家已是黄昏,老宅在暮色里像一头蹲伏的巨兽。
弟弟明轩跑出来接我,十二岁的少年,却瘦得伶仃,眼神躲闪。
“姐。”他拽了拽我的袖子,压低声音,“夜里别出房门,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为什么?”
“娘……娘还在。”
他说完就跑了,像受惊的兔子。
我站在庭院里,看着这座我出生、长大的宅子,忽然觉得陌生。
每一扇窗户都黑着,像盲人的眼睛。
只有西厢房亮着灯,那是妹妹明玉的屋子。
我走过去,推开门。
明玉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我,一下一下梳着头发。
梳子是母亲的玳瑁梳,我认得。
“明玉?”我轻声唤。
她转过身,脸上挂着诡异的笑:“阿姐,你回来啦。娘等你很久了。”
我后退一步:“你说什么?”
“娘在等你啊。”明玉站起来,走到墙边,指着上面一幅画像,“你看,娘在笑呢。”
墙上挂着一幅女子肖像,穿着前朝的服饰,眉眼温婉,确实在笑。
但那不是我娘。
我娘是圆脸,这画里的女子是尖脸。
“这不是娘。”我说。
“是娘。”明玉固执地,“娘一直长这样,阿姐你忘了?”
我心里发毛,转身去找父亲。
父亲在书房,对着账本发呆。
“爹,墙上那幅画是谁?”
父亲手一抖,墨汁污了账本。
“那是……是你曾祖母的画像,一直挂在那儿的。”
“可明玉说那是娘。”
“她疯了。”父亲合上账本,“自你娘去世,她就得了癔症,总胡言乱语。我已请了大夫,过些日子送她去庵里静养。”
我看着父亲闪烁的眼神,知道他在说谎。
那夜我睡不着,躺在闺房的床上,听窗外风声。
三更时分,我听见脚步声。
很轻,很慢,从走廊那头传来,停在我门外。
然后,门缝下塞进来一张纸。
我下床捡起来,是一张照片。
黑白的,有些模糊,但能认出是我娘——真正的我娘,圆脸,温婉地笑着。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阿芙,快逃。这个家不对劲。娘绝笔。”
日期是半年前,正是娘“去世”的时候。
我浑身冰凉。
如果娘半年前就察觉不对,那她的死……
脚步声又响起,这次是往西厢房去了。
我悄悄开门,跟过去。
月光很亮,照得走廊白惨惨的。
我看见一个背影,穿着母亲的枣红袄子,缓缓走进明玉的房间。
我冲到门口,从门缝往里看。
明玉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
那个穿枣红袄子的女人站在床前,俯身,在明玉额头亲了一下。
然后她转过身,面对门口。
月光照在她脸上——
是画像里那个尖脸女人!
她看见了我,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一个笑容。
没有声音,但口型分明是:“阿芙,你回来了。”
我尖叫,转身就跑。
跑回房间,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喘气。
手里还攥着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娘,温柔地看着我。
我忽然发现,照片右下角有个模糊的影子,像一个人,躲在树后偷拍。
我把照片凑到灯下细看。
影子虽然模糊,但能看出轮廓,穿着长衫,戴着眼镜。
是父亲。
这张照片是父亲偷拍的?
为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弟弟明轩。
他正在后院喂兔子,看见我来,手一抖,食盆掉了。
“姐……你怎么来了?”
“明轩,告诉姐实话。”我蹲下来,看着他,“娘到底怎么死的?”
明轩眼圈红了:“娘……娘是上吊的。在祠堂里。爹不让说,说是丑事,要对外说是急病。”
“为什么上吊?”
“我不知道。”明轩摇头,“但娘死前那段时间,总说家里有鬼,说爹不是爹,娘不是娘。她还说……还说我们都不是真的。”
“什么意思?”
“娘说,我们都是‘替身’。真的我们,早就死了。”
我脊背发凉。
“娘还留下什么东西吗?”
明轩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娘给我的,让我藏好,等你回来交给你。”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本薄册子,封面上写着:《替身录》。
翻开第一页,是工笔画的图解:一个人躺在床上,另一个人站在床边,手里拿着镜子,镜子里映出的是躺着的人的脸。
图解旁有小字:“镜照替身术,以亲为媒,以血为契,可造一模一样的‘替身’。替身承本主记忆,却无本主之魂,乃行尸走肉,供驱策耳。”
我手开始抖。
往后翻,全是记录。
从光绪元年到光绪二十四年,每一笔都详细:
“光绪元年三月初七,长子天折,取血造替身,名明轩。”
“光绪五年腊月十二,次女病亡,取血造替身,名明玉。”
“光绪二十一年八月初九,妻病危,取血造替身……”
最后一条,墨迹新鲜:
“光绪二十四年二月十七,长女阿芙归期将至,替身血已备,待归。”
我瘫坐在地。
所以弟弟妹妹早就死了?
现在这两个,是替身?
那我呢?
我翻到最后一页,有我的记录:
“光绪十年,长女阿芙落水夭亡,取血造替身,送西洋教养,待归。”
原来我也死了。
十四年前就死了。
现在这个我,是替身。
一个有着阿芙记忆、阿芙长相,却没有阿芙灵魂的傀儡。
那娘呢?
娘的替身记录写着“病危”,没写死亡。
所以娘可能还活着?
或者,娘也是替身?
我脑子乱成一团。
忽然想起昨晚那个女人,那个尖脸的“娘”。
她是本主,还是替身?
我收起册子,去找父亲。
父亲在祠堂,跪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一排牌位。
我走进去,他转过头,看见我手里的册子,脸色变了。
“你都知道了?”
“这是真的?”我把册子摔在地上,“我们都是死人?都是你造出来的傀儡?”
父亲站起来,眼神疲惫:“阿芙,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我嘶吼,“我到底是谁?我娘在哪里?”
父亲沉默了很久,指向祠堂深处:“你娘在那里。”
我冲过去,推开里面的小门。
是个暗室,点着长明灯。
正中摆着一口棺材,盖子开着。
我走近,看见里面躺着一具女尸。
圆脸,温婉,是我娘。
但她死了,皮肤灰白,显然死了很久。
棺材旁站着一个人,正是昨晚那个尖脸女人。
她看着我,微笑:“阿芙,来,让娘看看你。”
“你不是我娘!”我后退。
“我是。”她走近,“我是你娘的姐姐,你的亲姨娘。当年你娘病重,求我照顾你们。但你爹……你爹用了邪术,把我困在这里,做你们的‘娘’。”
她扯开衣领,脖子上有一圈红线,像是缝上去的。
“看见了吗?这是‘替身线’,你爹用我的血,给你们造了替身,也用你们的血,给我造了这具身体。我们都被困住了,谁也逃不掉。”
我看向父亲。
父亲低下头:“对不起,阿芙。但我不能让你们死。你们是我的孩子,就算只剩躯壳,我也要你们活着。”
“可我们不是活着!”我哭喊,“我们是傀儡!”
“不,你们有记忆,有情感,和活人一样。”父亲抬起头,眼中闪着狂热,“你看,明轩会笑,明玉会哭,你还会从法兰西带回来新思想。你们就是我的孩子,永远都是。”
我浑身发冷。
这个家,是个用邪术维持的戏台。
我们都是戏子,演着一出叫“亲情”的戏。
而导演,是发了疯的父亲。
“放我们走。”我说。
“走不了。”尖脸女人——我的姨娘——惨笑,“替身线连着这座宅子的地脉,离开百步,就会化为血水。我们都被拴在这里,永生永世。”
我看着棺材里的娘,看着眼前的姨娘,看着门外的父亲。
忽然明白,娘为什么自杀。
她发现了真相,发现自己爱了二十年的丈夫是个疯子,发现自己疼了二十年的孩子都是傀儡。
她崩溃了,选择了死。
但她不知道,她的死,也只是这出戏的一幕。
“我要毁掉这里。”我说。
“你毁不掉。”父亲摇头,“替身术的阵眼,在祠堂地下九尺,有一面‘本命镜’。镜子里封着你们真正的魂魄。镜碎,魂散,你们也会死。”
“那也好过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我冲出去,找工具。
姨娘在身后喊:“阿芙,别去!你爹会——”
话没说完,一声闷响。
我回头,看见父亲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姨娘倒在血泊里。
“她话太多了。”父亲扔了木棍,看着我,“阿芙,听话,回房去。明天一切照旧,你还是我的好女儿。”
“不。”
“那就别怪爹了。”
他扑过来,我躲开,跑出祠堂。
明轩和明玉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我。
“姐,爹说的是真的吗?”明轩问,“我们早就死了?”
“我们是替身。”明玉喃喃,“怪不得我总觉得心里空空的,像少了什么。”
父亲追出来,手里拿着刀:“既然你们都不听话,那就都别活了!”
他挥刀砍向明轩。
我冲过去推开明轩,刀划破我胳膊,血溅出来。
血滴在地上,渗进泥土。
地面突然震动起来。
祠堂方向传来碎裂声。
“不好!”父亲脸色大变,“本命镜……被血唤醒了!”
他冲回祠堂,我们也跟过去。
暗室里,那口棺材的底部裂开了,露出一面铜镜。
镜子里,映出三个人影:我,明轩,明玉。
但镜中的我们,是透明的,像幽灵。
“那就是我们的魂魄。”我明白了,“一直被封在这里。”
镜子开始发光,光芒照在姨娘身上,她脖子上的红线寸寸断裂。
她爬起来,摸了摸脖子,笑了:“自由了……我终于自由了……”
但下一秒,她的身体开始融化,像蜡一样,流进地里。
“怎么会……”她惊恐地看着自己消失。
“替身线断,替身灭。”父亲惨笑,“我们都一样。”
明轩和明玉也倒下了,身体渐渐透明。
“姐……”明轩伸手,“我好冷……”
我抱住他,但他像烟一样,消散在我怀里。
明玉也散了,只留下一声叹息。
我看着自己,身体也开始变轻,变透明。
原来替身失去魂魄的支撑,就会消失。
父亲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我只是不想让你们死……我只是……”
“你错了。”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魂魄,“活着不是躯壳的存在,是有魂,有心,有自由。”
镜中的魂魄对我微笑,然后转身,飘向深处。
那是轮回的路。
我该走了。
但就在我即将彻底消散时,一只手抓住了我。
是姨娘。
她还没完全消失,用最后的力量拉住我。
“阿芙……你不一样……”她喘息,“你是‘活替’,你有自己的魂……”
“什么?”
“你娘死前……用最后的力量……把你的真魂……从镜子里换出来了……”姨娘的身体越来越淡,“现在的你……是真魂在替身体里……所以你能走……能活……”
她彻底消失了。
我愣在原地。
所以,我是真的?
我有自己的魂魄?
那镜子里的是什么?
我看向镜子,镜中那个透明的“我”,还在对我笑。
然后她开口,声音空灵:“走吧,阿芙。替身该消失了,但你可以活。”
“你……”
“我是你十四年前落水时的残魂。”她说,“被封印在这里,守着你们的记忆。现在,使命完成了。”
她挥手,镜子碎裂。
碎片落在地上,每一片都映出过往的画面:弟弟妹妹的童年,娘的微笑,父亲曾经温和的脸。
然后碎片化成光,消散。
祠堂恢复平静。
只剩我和父亲。
父亲呆呆坐着,像一具空壳。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爹。”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
“都走了……都没了……”
“是你亲手毁了他们。”我说。
“我只是太爱你们……”
“爱不是占有,不是把死人做成傀儡。”我转身,“我走了。”
“你去哪儿?”
“去一个没有替身的地方。”
我走出祠堂,走出老宅。
阳光刺眼,我抬手遮住眼睛。
忽然发现,手臂上的伤口,在流血。
鲜红的,温热的血。
替身的血是冷的,死人的血。
而我的血,是热的。
姨娘说得对,我是活替。
真魂在替身体里,成了新的生命。
我不知道这是奇迹还是诅咒。
但我决定活下去。
以阿芙的名字,以这具既真实又虚假的身体。
后来,我听说父亲疯了,整天对着空院子说话。
老宅被族人收走,拆了,建了学堂。
我去了南方,在一个小镇住下,开了间女子学堂。
教女孩子们读书,教她们独立,教她们不要成为任何人的替身。
每年清明,我会烧纸,给娘,给弟弟妹妹,给姨娘。
也给镜子里那个残魂。
虽然她可能早就散了。
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梦见那座老宅。
梦见明轩在喂兔子,明玉在梳头,娘在绣花。
他们对我笑,说:“阿姐,来呀。”
我会惊醒,然后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是我吗?
还是另一个替身?
我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有些真相,就让它永远埋着吧。
人活着,需要一些谎言,一些幻觉。
否则,怎么撑得过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关于替身、关于爱、关于疯狂的故事。
你听了,觉得如何?
你确定,你就是你吗?
镜子里的人,真的是你吗?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