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典当(1 / 1)

我是裘平安,雍正三年的冬至,跟着师傅进了京。

师傅姓孟,在琉璃厂开当铺,铺子有个怪名:黄泉典。

招牌是黑底金字,门脸不大,但进出的客人,个个非富即贵。

师傅收的当物也怪:不收金银珠宝,不收古玩字画,只收三样——寿、运、情。

“寿当十年,纹银千两;运当一程,黄金百两;情当一世,价面议。”

这是铺子门前的木牌上刻的字。

我初看时笑,觉着是江湖把戏。

可当第一个客人上门,我才知道,这是真的。

那是个绸缎庄的东家,姓赵,面如金纸,由两个伙计搀着进来。

“孟掌柜,救救我!”他跪下来,“我……我快死了……”

师傅从柜台后抬起眼皮:“诊过了?”

“三个郎中都说,肺痨晚期,最多三个月。”赵东家咳出血痰,“我愿当十年寿,换一年阳寿,把生意料理完。”

师傅点头,取出一张黄纸,让他按手印。

又拿出一个琉璃瓶,瓶口细长。

“伸手。”

赵东家伸手,师傅用银针刺破他中指,挤出血,滴进瓶子。

血滴进去,不沉底,悬浮在瓶中央,慢慢旋转。

师傅看了半晌:“你剩二十七年阳寿,当十年,换一年。愿意?”

“愿意!愿意!”

“好。”师傅收起瓶子,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瓷瓶,“每日一粒,连服三十日。一年后,我来收账。”

赵东家千恩万谢走了。

我好奇:“师傅,真能续命?”

“不是续命,是借命。”师傅擦着琉璃瓶,“他原本该活到乾隆十年,现在提前十年死,换一年不病不痛的好日子。”

“那十年寿,咱们怎么收?”

师傅看我一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一个月后,赵东家又来了,红光满面,病全好了。

他送来一箱银子,师傅没收。

“银子你自己留着。明年今日,我自会来取当物。”

赵东家欢天喜地走了。

我问师傅为什么不要银子。

师傅淡淡道:“我们要的,比银子值钱。”

转眼一年。

那天大雪,师傅让我跟着,去了赵家。

赵东家正在办寿宴,高朋满座,见我们来了,脸色一僵。

“孟掌柜,您怎么……”

“收账。”师傅径自走到主位坐下,“一年期满,该还了。”

赵东家屏退宾客,搓着手:“您看,能不能……再宽限几年?我如今生意正好……”

“不能。”师傅掏出当年那张黄纸,“契约在此。”

赵东家脸白了,忽然冷笑:“我要是不认呢?”

师傅也笑:“那就别怪我了。”

他拍了拍手。

赵东家突然惨叫,捂着胸口倒地,七窍流血,身子迅速干瘪,像被抽干了水分。

宾客们冲进来,看见一具干尸,都吓傻了。

师傅起身,走到尸体旁,弯腰,从赵东家嘴里掏出一颗珠子。

血红色的,核桃大小,还在微微跳动。

“这是……”我声音发颤。

“十年寿。”师傅把珠子收进怀里,“走。”

回去的路上,我问那珠子是什么。

“人的阳寿,凝结成精。”师傅说,“一颗十年,十颗百年。攒够了,能换大东西。”

“换什么?”

师傅没回答。

那夜,我做噩梦,梦见赵东家变成干尸,追着我跑。

醒来时,枕头上全是冷汗。

我隐约觉得,这典当行,不对劲。

但我不敢问。

师傅待我不薄,管吃管住,还教我认字算账。

我只能把疑惑压在心里。

直到第二桩买卖上门。

是个年轻书生,叫顾文秀,来年要赴春闱,但家境贫寒,凑不齐路费。

“我想当‘运’。”他红着脸,“当一程,换黄金百两。”

师傅问:“你想中第几名?”

“一甲不敢想,能中进士就行。”

师傅拿出琉璃瓶,取血,看珠子旋转。

“你命里有进士运,但不在今科,在六年后的下一科。”顾书生急了:“六年太久,家母病重,等不及了。”

师傅沉吟:“若你要当掉今科运,需以六年后的进士运为抵。也就是说,你今科必中,但从此仕途断绝,终生止步于此。愿意?”

顾书生咬牙:“愿意!”

契约成。

师傅给了黄金,顾书生千恩万谢走了。

我问师傅:“真能改运?”

“不是改,是换。”师傅说,“把他六年后的大运,挪到现在。但运道这东西,像酒,越陈越香。新运薄,旧运醇。他这是杀鸡取卵。”

果然,春闱放榜,顾书生高中二甲第七名。

他欣喜若狂,来铺子道谢。

师傅只道:“记得,三年后我来收账。”

三年后,师傅去收账时,顾书生已成了顾主事,在户部当差。

但满面愁容,见到师傅就诉苦:“孟掌柜,我……我被排挤了。同科都升了,就我还原地踏步。”

师傅拿出契约:“你当掉了后运,自然如此。”

“能不能……赎回来?”

“不能。”师傅摇头,“当掉的运,就像泼出去的水。”

顾书生瘫坐在地。

师傅从他头顶虚虚一抓,抓出一缕金线,绕在指间,慢慢搓成一颗金色珠子。

“一程运,收了。”

顾书生眼神黯淡,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我问师傅:“这珠子有何用?”

“攒着。”师傅依旧不说。

第三桩买卖,更怪。

是个女子,蒙着面纱,声音沙哑。

“我要当‘情’。”

师傅抬眼:“当给谁?”

“当给负心人。”女子摘下面纱,脸上有道狰狞的疤,“他毁我容貌,弃我如敝履。我要他一生孤苦,无人爱,无人怜。”

师傅看了她很久:“情当一世,代价是你的来世姻缘。若当,你永生永世,再无良缘。愿意?”

“愿意。”女子眼神决绝。

师傅取血,珠子旋转,竟是黑色。

“好深的怨。”师傅叹气,还是写了契约。

女子按了手印,问:“几时见效?”

“今夜。”

女子走了。

我问师傅:“这也能办到?”

“情债最重,也最灵。”师傅把黑色珠子收好,“被当情者,会渐失人心,众叛亲离,孤独终老。”

“那女子呢?”

“她?”师傅摇头,“来世的事,谁管得着。”

我心里发寒。

这典当行,分明是吃人的魔窟。

但我已深陷其中,脱不了身。

雍正五年,师傅病了。

咳得厉害,痰里带血。

他把我叫到床前,递给我一串钥匙。

“平安,我要出趟远门,或许……回不来了。”

“师傅去哪儿?”

“去一个地方,了桩旧债。”师傅咳嗽,“这铺子,以后你看着。记住三条规矩:一、契约既成,绝不反悔;二、收账准时,过期不候;三、莫问当物去向,莫寻客人下落。”

我接过钥匙,觉得沉重。

师傅当夜就走了,背了个包袱,消失在雪里。

再没回来。

我成了黄泉典的新掌柜。

开始独自经营。

第一桩买卖,是个老太监。

他想当寿,换十年阳寿,伺候宫里的老主子。

我照师傅教的,取血看珠。

珠子旋转极慢。

“您……只剩三年寿了。”我低声道。

老太监苦笑:“那就当三年,换三个月,够我把主子送走。”

我写契约,手在抖。

三个月后,我去收账。

老太监死在主子灵前,面带微笑。

我从他嘴里取出珠子,只有米粒大。

阳寿将尽,连珠子都小。

我忽然想,师傅收的那些珠子,去哪儿了?

我翻遍铺子,在后院地窖里,找到一口箱子。

打开,里面满满的珠子,红的、金的、黑的,不下百颗。

箱子底有本册子,是师傅的字迹。

翻开,第一页写着:

“乾隆元年,吾当寿百年,换一物。今珠已齐,当去取。”

乾隆元年?

那是……九年后啊!

师傅怎么会写未来的事?

我继续翻。

册子里详细记录了每一笔买卖:何时、何人、当何物、收何珠。

但最怪的,是每笔买卖后面,都标注了一个数字。

从一到一百,正好一百笔。

最后一笔,是雍正五年冬,我接手前三天。

当主是我。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当过东西?

我怎么不知道?

再看明细:

“裘平安,当‘命’一局,换师承。珠待收。”

命?

我当过命?

什么时候的事?

我冲回前堂,翻找契约。

在柜台最底层,找到一张黄纸,是我的字迹,按着手印。

契约写着:

“裘平安自愿当‘命局’予孟千秋,换典当之术。当期百年,期满收珠。”

命局是什么?

百年?

我活得到百年吗?

我跌坐在地,浑身冰凉。

原来我也是当物。

师傅收我为徒,传我手艺,是要在百年后,收我的命珠。

那箱珠子,是他的积蓄。

我的命珠,是他要取的最后一颗。

够一百颗,他就能换他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

我翻箱倒柜,终于在后院枯井里,找到一个铁盒。

盒子里有封信,是师傅的笔迹:

“平安,若见此信,说明我已不在。莫怪为师,你我皆是局中人。黄泉典非当铺,是‘收魂站’。阳寿、气运、情缘,皆是魂火所化。收足百颗魂珠,可开黄泉门,入地府,改生死簿。我当年为救亡妻,当了自己的轮回,换她转世。如今珠将满,该去寻她了。你的命局,是为师所设,亦是你的机缘。若不想百年后被收,需在珠满前,找到替身。切记,替身需心甘情愿。”

我看完,信纸自燃,化成灰烬。

我明白了。

师傅救我、养我、教我,是为养一颗命珠。

而我,若不想死,也得找个人,替我去死。

这是轮回。

这是诅咒。

我该怎么做?

继续经营黄泉典,收珠子,等百年后师傅来取我的命?

还是找个替身,把契约转给他?

我选择了后者。

我开始物色人选。

要年轻,命硬,心甘情愿。

最好,走投无路。

雍正七年,我等到了。

是个少年,叫阿弃,乞丐,饿晕在铺子门口。

我救了他,给他饭吃,给他衣穿。

他把我当恩人。

我教他识字,教他看珠,教他写契约。

他学得很快。

三年后,我告诉他真相。

“阿弃,师傅当年救你,是存了私心。”我把契约推到他面前,“我想你替我,接下这份债。”

阿弃看完契约,沉默很久。

“掌柜的,我愿意。”

“为什么?”

“我这条命,是您给的。”阿弃咧嘴笑,“还给您,应该。”

我鼻尖发酸,但还是让他按了手印。

契约转移成功。

我肩上的重担,卸下了。

但我没告诉阿弃,替身只能替命,不能替珠。

师傅要的命珠,还得我来出。

我只是把死期,往后推了百年。

雍正十年,师傅回来了。

他老了,白发苍苍,但眼神亮得吓人。

“珠子齐了。”他打开地窖的箱子,九十九颗珠子,熠熠生辉,“只差最后一颗。”

他看向我:“平安,你的命珠,该收了。”

我跪下:“师傅,我已找到替身,契约转移了。”

师傅一愣,翻出契约,看了又看。

“好手段。”他笑了,“不愧是我徒弟。但你不懂,命局是绑在魂上的,替身只能替你经营,替不了你的魂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罗盘,指针直直指向我。

“魂珠还在你身上。”

我脸色惨白。

“师傅,饶我一命。”

“饶不得。”师傅摇头,“百珠缺一,开不了黄泉门。我苦等百年,不能功亏一篑。”

他伸手,虚抓向我胸口。

我剧痛,像有什么东西要被扯出来。

就在这时,阿弃冲进来,挡在我面前。

“别伤掌柜的!”

师傅一掌推开他,但阿弃怀里掉出一把剪刀,刺向师傅。

剪刀扎进师傅肩膀,血流出来,是黑色的。

师傅愣住,看着自己的血。

“你……你下咒?”

阿弃爬起来,眼神变了,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少年。

“孟千秋,还认得我吗?”

师傅瞳孔骤缩:“赵东家?”

“不止。”阿弃的脸在变化,变成顾书生的模样,又变成那个毁容女子的模样,“我们,都是你收过的当主。魂珠不灭,魂识不散。我们等你百年,就为今日。”

师傅后退,撞在箱子上。

箱子里,九十九颗珠子同时飞起,在空中盘旋,发出尖啸。

每颗珠子里,都浮现出一张脸。

是那些当主。

他们哀嚎、咒骂、哭泣。

“孟千秋,你食人魂,养己私,该遭天谴!”

珠子如雨落下,砸在师傅身上。

每砸一颗,师傅就老一分。

九十九颗砸完,师傅已变成一具干尸,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珠子滚落一地,渐渐暗淡。

阿弃——不,是那些魂的集合——转向我。

“裘平安,你虽为虎作伥,但尚存一丝善念。我们今日报了仇,恩怨两清。这黄泉典,该关了。”

我颤声问:“你们……要去哪儿?”

“入轮回,或散天地。”阿弃的身体开始透明,“这铺子,烧了吧。莫再害人。”

他消失了。

珠子也一颗接一颗碎裂,化成粉末。

我坐在地上,看着师傅的干尸,看着满屋狼藉。

百年心血,一场空。

我忽然想起师傅信里的话:你我皆是局中人。

是啊,都是局中人。

谁也没逃掉。

我烧了铺子,烧了契约,烧了所有痕迹。

然后离开了京城。

南下,去了江南,隐姓埋名,娶妻生子。

再没碰过典当。

但我心里清楚,有些债,没还清。

那些当主的魂,散了,但他们的因果,还在。

黄泉典虽毁,但“当”这个字,已刻在我命里。

雍正十三年,我儿子出生。

他满月那夜,我做梦。

梦见师傅站在床前,还是干尸模样,但眼睛亮着。

“平安,你以为,结束了吗?”

我惊醒,儿子在啼哭。

我抱起来,发现他手心,握着一颗珠子。

米粒大,红色的。

是我的命珠。

师傅没取走,它自己回来了。

我瘫坐在地,浑身冰冷。

原来,我也是一颗珠子。

在某个更大的典当行里,被当,被收,被转手。

而我儿子,是我的下一任掌柜。

轮回,又开始了。

这一次,谁来当?

谁来收?

谁来还?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黄泉典,从未真正关门。

它只是换了个名字,换了个地方,继续营业。

而我,裘平安,从掌柜,变成了当物。

等着下一个百年。

等着下一个,来收账的人。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典当行掌柜,最终把自己当出去的故事。

你听了,觉得如何?

想不想,也当点什么?

寿?运?情?

还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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