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裘平安,雍正三年的冬至,跟着师傅进了京。
师傅姓孟,在琉璃厂开当铺,铺子有个怪名:黄泉典。
招牌是黑底金字,门脸不大,但进出的客人,个个非富即贵。
师傅收的当物也怪:不收金银珠宝,不收古玩字画,只收三样——寿、运、情。
“寿当十年,纹银千两;运当一程,黄金百两;情当一世,价面议。”
这是铺子门前的木牌上刻的字。
我初看时笑,觉着是江湖把戏。
可当第一个客人上门,我才知道,这是真的。
那是个绸缎庄的东家,姓赵,面如金纸,由两个伙计搀着进来。
“孟掌柜,救救我!”他跪下来,“我……我快死了……”
师傅从柜台后抬起眼皮:“诊过了?”
“三个郎中都说,肺痨晚期,最多三个月。”赵东家咳出血痰,“我愿当十年寿,换一年阳寿,把生意料理完。”
师傅点头,取出一张黄纸,让他按手印。
又拿出一个琉璃瓶,瓶口细长。
“伸手。”
赵东家伸手,师傅用银针刺破他中指,挤出血,滴进瓶子。
血滴进去,不沉底,悬浮在瓶中央,慢慢旋转。
师傅看了半晌:“你剩二十七年阳寿,当十年,换一年。愿意?”
“愿意!愿意!”
“好。”师傅收起瓶子,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瓷瓶,“每日一粒,连服三十日。一年后,我来收账。”
赵东家千恩万谢走了。
我好奇:“师傅,真能续命?”
“不是续命,是借命。”师傅擦着琉璃瓶,“他原本该活到乾隆十年,现在提前十年死,换一年不病不痛的好日子。”
“那十年寿,咱们怎么收?”
师傅看我一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一个月后,赵东家又来了,红光满面,病全好了。
他送来一箱银子,师傅没收。
“银子你自己留着。明年今日,我自会来取当物。”
赵东家欢天喜地走了。
我问师傅为什么不要银子。
师傅淡淡道:“我们要的,比银子值钱。”
转眼一年。
那天大雪,师傅让我跟着,去了赵家。
赵东家正在办寿宴,高朋满座,见我们来了,脸色一僵。
“孟掌柜,您怎么……”
“收账。”师傅径自走到主位坐下,“一年期满,该还了。”
赵东家屏退宾客,搓着手:“您看,能不能……再宽限几年?我如今生意正好……”
“不能。”师傅掏出当年那张黄纸,“契约在此。”
赵东家脸白了,忽然冷笑:“我要是不认呢?”
师傅也笑:“那就别怪我了。”
他拍了拍手。
赵东家突然惨叫,捂着胸口倒地,七窍流血,身子迅速干瘪,像被抽干了水分。
宾客们冲进来,看见一具干尸,都吓傻了。
师傅起身,走到尸体旁,弯腰,从赵东家嘴里掏出一颗珠子。
血红色的,核桃大小,还在微微跳动。
“这是……”我声音发颤。
“十年寿。”师傅把珠子收进怀里,“走。”
回去的路上,我问那珠子是什么。
“人的阳寿,凝结成精。”师傅说,“一颗十年,十颗百年。攒够了,能换大东西。”
“换什么?”
师傅没回答。
那夜,我做噩梦,梦见赵东家变成干尸,追着我跑。
醒来时,枕头上全是冷汗。
我隐约觉得,这典当行,不对劲。
但我不敢问。
师傅待我不薄,管吃管住,还教我认字算账。
我只能把疑惑压在心里。
直到第二桩买卖上门。
是个年轻书生,叫顾文秀,来年要赴春闱,但家境贫寒,凑不齐路费。
“我想当‘运’。”他红着脸,“当一程,换黄金百两。”
师傅问:“你想中第几名?”
“一甲不敢想,能中进士就行。”
师傅拿出琉璃瓶,取血,看珠子旋转。
“你命里有进士运,但不在今科,在六年后的下一科。”顾书生急了:“六年太久,家母病重,等不及了。”
师傅沉吟:“若你要当掉今科运,需以六年后的进士运为抵。也就是说,你今科必中,但从此仕途断绝,终生止步于此。愿意?”
顾书生咬牙:“愿意!”
契约成。
师傅给了黄金,顾书生千恩万谢走了。
我问师傅:“真能改运?”
“不是改,是换。”师傅说,“把他六年后的大运,挪到现在。但运道这东西,像酒,越陈越香。新运薄,旧运醇。他这是杀鸡取卵。”
果然,春闱放榜,顾书生高中二甲第七名。
他欣喜若狂,来铺子道谢。
师傅只道:“记得,三年后我来收账。”
三年后,师傅去收账时,顾书生已成了顾主事,在户部当差。
但满面愁容,见到师傅就诉苦:“孟掌柜,我……我被排挤了。同科都升了,就我还原地踏步。”
师傅拿出契约:“你当掉了后运,自然如此。”
“能不能……赎回来?”
“不能。”师傅摇头,“当掉的运,就像泼出去的水。”
顾书生瘫坐在地。
师傅从他头顶虚虚一抓,抓出一缕金线,绕在指间,慢慢搓成一颗金色珠子。
“一程运,收了。”
顾书生眼神黯淡,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我问师傅:“这珠子有何用?”
“攒着。”师傅依旧不说。
第三桩买卖,更怪。
是个女子,蒙着面纱,声音沙哑。
“我要当‘情’。”
师傅抬眼:“当给谁?”
“当给负心人。”女子摘下面纱,脸上有道狰狞的疤,“他毁我容貌,弃我如敝履。我要他一生孤苦,无人爱,无人怜。”
师傅看了她很久:“情当一世,代价是你的来世姻缘。若当,你永生永世,再无良缘。愿意?”
“愿意。”女子眼神决绝。
师傅取血,珠子旋转,竟是黑色。
“好深的怨。”师傅叹气,还是写了契约。
女子按了手印,问:“几时见效?”
“今夜。”
女子走了。
我问师傅:“这也能办到?”
“情债最重,也最灵。”师傅把黑色珠子收好,“被当情者,会渐失人心,众叛亲离,孤独终老。”
“那女子呢?”
“她?”师傅摇头,“来世的事,谁管得着。”
我心里发寒。
这典当行,分明是吃人的魔窟。
但我已深陷其中,脱不了身。
雍正五年,师傅病了。
咳得厉害,痰里带血。
他把我叫到床前,递给我一串钥匙。
“平安,我要出趟远门,或许……回不来了。”
“师傅去哪儿?”
“去一个地方,了桩旧债。”师傅咳嗽,“这铺子,以后你看着。记住三条规矩:一、契约既成,绝不反悔;二、收账准时,过期不候;三、莫问当物去向,莫寻客人下落。”
我接过钥匙,觉得沉重。
师傅当夜就走了,背了个包袱,消失在雪里。
再没回来。
我成了黄泉典的新掌柜。
开始独自经营。
第一桩买卖,是个老太监。
他想当寿,换十年阳寿,伺候宫里的老主子。
我照师傅教的,取血看珠。
珠子旋转极慢。
“您……只剩三年寿了。”我低声道。
老太监苦笑:“那就当三年,换三个月,够我把主子送走。”
我写契约,手在抖。
三个月后,我去收账。
老太监死在主子灵前,面带微笑。
我从他嘴里取出珠子,只有米粒大。
阳寿将尽,连珠子都小。
我忽然想,师傅收的那些珠子,去哪儿了?
我翻遍铺子,在后院地窖里,找到一口箱子。
打开,里面满满的珠子,红的、金的、黑的,不下百颗。
箱子底有本册子,是师傅的字迹。
翻开,第一页写着:
“乾隆元年,吾当寿百年,换一物。今珠已齐,当去取。”
乾隆元年?
那是……九年后啊!
师傅怎么会写未来的事?
我继续翻。
册子里详细记录了每一笔买卖:何时、何人、当何物、收何珠。
但最怪的,是每笔买卖后面,都标注了一个数字。
从一到一百,正好一百笔。
最后一笔,是雍正五年冬,我接手前三天。
当主是我。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当过东西?
我怎么不知道?
再看明细:
“裘平安,当‘命’一局,换师承。珠待收。”
命?
我当过命?
什么时候的事?
我冲回前堂,翻找契约。
在柜台最底层,找到一张黄纸,是我的字迹,按着手印。
契约写着:
“裘平安自愿当‘命局’予孟千秋,换典当之术。当期百年,期满收珠。”
命局是什么?
百年?
我活得到百年吗?
我跌坐在地,浑身冰凉。
原来我也是当物。
师傅收我为徒,传我手艺,是要在百年后,收我的命珠。
那箱珠子,是他的积蓄。
我的命珠,是他要取的最后一颗。
够一百颗,他就能换他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
我翻箱倒柜,终于在后院枯井里,找到一个铁盒。
盒子里有封信,是师傅的笔迹:
“平安,若见此信,说明我已不在。莫怪为师,你我皆是局中人。黄泉典非当铺,是‘收魂站’。阳寿、气运、情缘,皆是魂火所化。收足百颗魂珠,可开黄泉门,入地府,改生死簿。我当年为救亡妻,当了自己的轮回,换她转世。如今珠将满,该去寻她了。你的命局,是为师所设,亦是你的机缘。若不想百年后被收,需在珠满前,找到替身。切记,替身需心甘情愿。”
我看完,信纸自燃,化成灰烬。
我明白了。
师傅救我、养我、教我,是为养一颗命珠。
而我,若不想死,也得找个人,替我去死。
这是轮回。
这是诅咒。
我该怎么做?
继续经营黄泉典,收珠子,等百年后师傅来取我的命?
还是找个替身,把契约转给他?
我选择了后者。
我开始物色人选。
要年轻,命硬,心甘情愿。
最好,走投无路。
雍正七年,我等到了。
是个少年,叫阿弃,乞丐,饿晕在铺子门口。
我救了他,给他饭吃,给他衣穿。
他把我当恩人。
我教他识字,教他看珠,教他写契约。
他学得很快。
三年后,我告诉他真相。
“阿弃,师傅当年救你,是存了私心。”我把契约推到他面前,“我想你替我,接下这份债。”
阿弃看完契约,沉默很久。
“掌柜的,我愿意。”
“为什么?”
“我这条命,是您给的。”阿弃咧嘴笑,“还给您,应该。”
我鼻尖发酸,但还是让他按了手印。
契约转移成功。
我肩上的重担,卸下了。
但我没告诉阿弃,替身只能替命,不能替珠。
师傅要的命珠,还得我来出。
我只是把死期,往后推了百年。
雍正十年,师傅回来了。
他老了,白发苍苍,但眼神亮得吓人。
“珠子齐了。”他打开地窖的箱子,九十九颗珠子,熠熠生辉,“只差最后一颗。”
他看向我:“平安,你的命珠,该收了。”
我跪下:“师傅,我已找到替身,契约转移了。”
师傅一愣,翻出契约,看了又看。
“好手段。”他笑了,“不愧是我徒弟。但你不懂,命局是绑在魂上的,替身只能替你经营,替不了你的魂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罗盘,指针直直指向我。
“魂珠还在你身上。”
我脸色惨白。
“师傅,饶我一命。”
“饶不得。”师傅摇头,“百珠缺一,开不了黄泉门。我苦等百年,不能功亏一篑。”
他伸手,虚抓向我胸口。
我剧痛,像有什么东西要被扯出来。
就在这时,阿弃冲进来,挡在我面前。
“别伤掌柜的!”
师傅一掌推开他,但阿弃怀里掉出一把剪刀,刺向师傅。
剪刀扎进师傅肩膀,血流出来,是黑色的。
师傅愣住,看着自己的血。
“你……你下咒?”
阿弃爬起来,眼神变了,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少年。
“孟千秋,还认得我吗?”
师傅瞳孔骤缩:“赵东家?”
“不止。”阿弃的脸在变化,变成顾书生的模样,又变成那个毁容女子的模样,“我们,都是你收过的当主。魂珠不灭,魂识不散。我们等你百年,就为今日。”
师傅后退,撞在箱子上。
箱子里,九十九颗珠子同时飞起,在空中盘旋,发出尖啸。
每颗珠子里,都浮现出一张脸。
是那些当主。
他们哀嚎、咒骂、哭泣。
“孟千秋,你食人魂,养己私,该遭天谴!”
珠子如雨落下,砸在师傅身上。
每砸一颗,师傅就老一分。
九十九颗砸完,师傅已变成一具干尸,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珠子滚落一地,渐渐暗淡。
阿弃——不,是那些魂的集合——转向我。
“裘平安,你虽为虎作伥,但尚存一丝善念。我们今日报了仇,恩怨两清。这黄泉典,该关了。”
我颤声问:“你们……要去哪儿?”
“入轮回,或散天地。”阿弃的身体开始透明,“这铺子,烧了吧。莫再害人。”
他消失了。
珠子也一颗接一颗碎裂,化成粉末。
我坐在地上,看着师傅的干尸,看着满屋狼藉。
百年心血,一场空。
我忽然想起师傅信里的话:你我皆是局中人。
是啊,都是局中人。
谁也没逃掉。
我烧了铺子,烧了契约,烧了所有痕迹。
然后离开了京城。
南下,去了江南,隐姓埋名,娶妻生子。
再没碰过典当。
但我心里清楚,有些债,没还清。
那些当主的魂,散了,但他们的因果,还在。
黄泉典虽毁,但“当”这个字,已刻在我命里。
雍正十三年,我儿子出生。
他满月那夜,我做梦。
梦见师傅站在床前,还是干尸模样,但眼睛亮着。
“平安,你以为,结束了吗?”
我惊醒,儿子在啼哭。
我抱起来,发现他手心,握着一颗珠子。
米粒大,红色的。
是我的命珠。
师傅没取走,它自己回来了。
我瘫坐在地,浑身冰冷。
原来,我也是一颗珠子。
在某个更大的典当行里,被当,被收,被转手。
而我儿子,是我的下一任掌柜。
轮回,又开始了。
这一次,谁来当?
谁来收?
谁来还?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黄泉典,从未真正关门。
它只是换了个名字,换了个地方,继续营业。
而我,裘平安,从掌柜,变成了当物。
等着下一个百年。
等着下一个,来收账的人。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典当行掌柜,最终把自己当出去的故事。
你听了,觉得如何?
想不想,也当点什么?
寿?运?情?
还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