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戏(1 / 1)

我是大宋建隆年间汴梁城里的一个哑巴戏子。

不是在台上唱戏的那种,是在台下“演”戏的。

我们这行当有个古怪的名字,叫“填声人”。

达官贵人家里办堂会,请了名角来唱,若是哪位老爷耳朵刁,嫌角儿嗓子不够亮,便雇我们去“填”。

怎么填?我们跪在戏台底下的暗格里,张着嘴,和台上的角儿同步开合。

我们的声音会从特制的铜管传上去,混进角儿的真声里。

听客只觉得今儿这角儿嗓子格外透亮,却不知是台下一张哑巴的嘴在替他们唱。

我是个天生的哑巴。

但我会“听声学声”,只要听过一遍的戏文,便能模仿得一模一样。

班主发现我这本事时,眼睛亮得像捡了金子:“你就是块填声的料!”

头三年,我填的都是寻常戏。

《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唱得那些老爷连连叫好,赏钱流水般进来。

直到那年上元节,赵府请堂会。

赵老爷是禁军里的将领,新朝刚立,正是红得发紫的人物。

那晚唱的是《目连救母》,演目连的是汴梁最有名的武生,姓谭。

开戏前,谭老板特意钻到台下来看我。

他捏着我的下巴,盯着我的喉咙瞧了半天,忽然冷笑:“哑巴学声?真是稀罕。”

他的手指冰凉,像死人的手。

戏开场了。

我跪在暗格里,仰头对着铜管,等谭老板唱到“地狱门开”那句,便该我接上。

可谭老板的声音传下来时,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不是活人的声音。

嘶哑,干涩,像是从腐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更可怕的是,我听见那声音里混着别的东西——细细的、密密麻麻的咀嚼声,像有许多张嘴在同时啃咬骨头!

我愣住了,没接上。

台上立刻传来赵老爷的怒喝:“怎么停了!”

班主在暗格外踹了我一脚,压低声音骂道:“快填!想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我咬破指尖,疼痛让我清醒了些。

硬着头皮,我张开口,试图模仿那诡异的声音。

就在我的声音通过铜管传上去的瞬间,台上的谭老板突然尖叫了一声!

不是戏文里的叫,是真真切切的惨叫!

然后我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像有什么重物倒在戏台上。

暗格的门突然被拉开,班主惨白着脸把我拽出来:“出事了……谭老板他……”

戏台上,谭老板直挺挺地躺着,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天花板。

他的嘴张得极大,大得超出了活人该有的幅度。

最恐怖的是他的喉咙——整个喉结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血糊糊的窟窿,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向外咬穿的。

赵老爷铁青着脸站在一旁,对班主挥了挥手:“收拾干净。今晚的事,谁敢传出去一个字,满门抄斩。”

他的眼神扫过我时,停顿了一瞬:“这哑巴……声音倒是特别。”

我以为那只是个意外。

可三天后,又出事了。

这次是王宰相家,唱的是《钟馗嫁妹》。

填声的是我师兄,一个比我早入行五年的老手。

戏唱到一半,台上演钟馗的角儿突然开始胡唱,词全乱了。

台下哄笑起来,王宰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班主急忙钻到台下看,回来时腿都是软的。

他把我拉到没人的角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师兄……他的嘴……”

暗格里,师兄还保持着仰头填声的姿势。

但他的嘴唇不见了。

不是被割掉,是消失了——从唇线开始,整片皮肉凭空没了,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和牙床,像是一直在咧着嘴笑。

他的眼睛还睁着,眼珠慢慢转动,看向我,流下两行血泪。

班主当夜就卷铺盖跑了。

戏班散了,我无处可去,在汴梁城里流浪。

第七天深夜,有人找到了我。

是个戴兜帽的男人,看不清脸,只递给我一张纸条:“赵将军请你去府上填声。酬金一百两。”

我想拒绝,但他身后两个军汉已经架住了我的胳膊。

赵府后院的戏台比之前更大,台下暗格也更深。

带我进去的管家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照出暗格里密密麻麻的铜管,像蜘蛛的巢穴。

“今晚唱《活捉三郎》。”管家的声音没有起伏,“你只需填张文远被捉那段。记住,赵将军要听最凄厉的惨叫。”

我比划着问:台上是谁唱?

管家笑了笑,那笑容让我脊背发凉:“你填就是了,管那么多作甚。”

油灯被拿走,暗格门关上,四周陷入彻底的黑暗。

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等待开场。

锣鼓响了,胡琴起了,台上的角儿开唱了。

可我一听那声音,整个人如坠冰窟。

那是谭老板的声音。

那个喉咙被咬穿的、死了七天的人的声音!

我拼命捂住耳朵,但那声音还是钻进脑子里。

尖利,扭曲,每一声都带着濒死的挣扎。

唱到“奴家来捉你”这句时,声音突然变了调。

不再是唱戏,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哀求:“放过我……求求你……我不想再唱了……”

然后是撕扯声,吞咽声,骨头碎裂的脆响。

我的喉咙开始发痒,越来越痒,像有无数只虫子在里边爬。

我忍不住张开嘴,想咳嗽。

可发出的不是咳嗽声,是谭老板的惨叫声!

我的嘴不受控制了!它在自动模仿那些声音,越模仿越像,越像喉咙就越痒!

暗格的门突然开了一条缝。

一只眼睛贴在缝上,朝里看。

是赵将军。

他在笑,笑容里有一种疯狂的满足感:“好,真好!就是要这个声音!继续!继续填!”

我想逃,但身体僵住了,只能继续张着嘴,发出那些根本不是我的惨叫。

台上谭老板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变成细微的呜咽。

而我的喉咙,痒到了极致。

我伸手去摸,摸到的不是皮肤,是凹凸不平的、正在蠕动的东西。

暗格里不知何时多了面小铜镜,就摆在铜管旁边。

借着门外透进的微光,我看向镜中的自己。

我的喉咙上,长出了一张嘴。

一张鲜红的、湿漉漉的嘴,正一张一合,发出谭老板最后那声呜咽。

我尖叫起来——用我自己的哑巴喉咙,发出无声的尖叫。

那只新长的嘴却越张越大,嘴角咧到耳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针尖般的细牙。

门外,赵将军的笑声越来越癫狂:“成了!终于成了!‘声蛊’养成了!”

暗格门彻底打开,他走进来,蹲在我面前,眼神狂热地盯着我喉咙上那张嘴。

“知道什么是‘声蛊’吗?”他喃喃道,“前朝宫里传下来的秘法。把惨死之人的最后声音,种在活人喉咙里,以声养声,百日可成。”

他的手指划过那张嘴的边缘,我感觉到一阵剧痛。

“谭老板不肯好好配合,只好让他真死一死。你师兄太心急,没养够日子就想逃。”赵将军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我,“你不错,你是最听话的那个。”

他拍了拍手,两个军汉进来,把我拖出暗格。

戏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盏白灯笼在风中摇晃。

但铜管里还在传出声音——我的声音,和我喉咙上那张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唱着未完的《活捉三郎》。

赵将军对管家吩咐:“把他关进地窖,每日喂三碗哑药,别让他的本声坏了蛊声。百日之后,开坛取蛊。”

地窖比暗格更黑,更冷。

我蜷缩在角落,喉咙上那张嘴还在不停发出声音,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唱戏,时而哀求。

我摸索着地窖的墙壁,摸到许多刻痕。

凑近仔细看,是字,用指甲刻出来的字。

“第三百六十日,赵贼又送人来。”

“今日喉咙里长出第三张嘴,我想死了。”

“娘,儿不孝,再也回不去了。”

最后一行字,字迹已经扭曲得难以辨认:“它们开始说话了,说它们饿。”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就在这时,我喉咙上那张嘴突然停止了发声。

它安静了片刻,然后开始说话,用的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古老而嘶哑的语调。

“放我们出去。”

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无数声音的重叠。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地窖里所有的刻痕突然开始渗血!

墙壁在蠕动,地面在起伏,整个地窖活过来了!

那些刻痕里的字迹一个接一个凸起,变成一张张微小的嘴,每张嘴都在开合,发出同样的哀求:“放我们出去!”

我喉咙上的嘴狂笑起来:“他以为他在养蛊?蠢货!是我们借他的地方,养我们自己的巢穴!”

地窖的门被猛烈撞击。

赵将军在外边怒吼:“怎么回事!声蛊怎么会暴动!”

门开了,他举着火把冲进来,看见满墙的嘴,脸色瞬间惨白。

“不……不可能……古籍上明明说……”

我喉咙上的嘴尖笑起来:“古籍?哪本古籍?是我们托梦让他找到的那本吗?”

赵将军后退两步,火把差点脱手。

墙壁上的嘴开始唱歌,唱的是前朝的宫廷雅乐,庄重又诡异。

随着歌声,那些嘴从墙壁上剥离,变成一团团黑影,在空中汇聚,凝结成一个巨大的人形。

没有五官,只有密密麻麻的、不断开合的嘴。

赵将军转身想逃,但地窖的门自动关上了。

黑影扑向他,无数张嘴同时咬下。

没有惨叫,只有细密的咀嚼声,持续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火光熄灭了。

黑暗中,我感觉到那些嘴又回到了墙壁上,变回刻痕。

只有我喉咙上那张嘴还在。

它用谭老板的声音,轻轻对我说:“你想活下去吗?”

我拼命点头。

“那就继续填声。”它说,“但不是给那些权贵填。是给我们填。”

“我们是前朝的‘言官’,被新皇活埋在这片地基下。我们的怨气化成了‘声蛊’,需要活人的喉咙做巢穴,才能重见天日。”

“赵贼以为他在利用我们,实际上,是我们选中了他这块地方,选中了你这个天生的哑巴。”

“哑巴的喉咙最干净,最适合做巢。”

它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蛊惑:“帮我们,我们可以让你说话。真正地说话,用你自己的声音。”

我愣住了。

能说话?我这个天生的哑巴?

我比划着问:怎么帮?

喉咙上的嘴笑了:“简单。你走出去,走到汴梁最热闹的地方,张开你的嘴——不是你现在这张,是我们给你长出来的这张——大声唱戏。唱得越响亮,听到的人越多,我们的巢穴就能扩得越大。”

“等整个汴梁城都成了我们的巢穴,你就能说话了。不止能说话,还能当宰相,当将军,当你想当的任何人。”

我心动了。

但墙壁上那些刻痕突然又开始渗血,这次渗出的血组成了新的字:

“别信它。”

“它在说谎。”

“我们都是被骗的。”

喉咙上的嘴暴怒起来,发出尖锐的嘶鸣,那些血字立刻被震散。

“别听它们的!它们只是失败的巢穴!你不一样,你是我们选中的,你会成功!”

它开始在我脑子里描绘画面:我穿着锦袍,站在朝堂上,侃侃而谈;众人仰慕地看着我,再没人敢嘲笑我是哑巴。

那些画面太真实,太诱人。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地窖门。

门自动开了,外面是赵府的后院,寂静无人。

我穿过回廊,走过庭院,喉咙上那张嘴一直在低声催促:“快,快去街上,趁着夜市还没散。”

就在我要走出赵府大门时,我忽然停住了脚步。

因为我听见了一个声音——不是喉咙上那张嘴的声音,也不是墙壁上那些嘴的声音。

是我自己的声音。

从我心底最深处传出来的,微弱但清晰的声音:

“你想说话,是为了什么?”

我怔住了。

为了什么?为了不被嘲笑?为了出人头地?为了……

那个声音继续问:“如果说话的代价,是让整个汴梁的人都变成赵将军那样,你也愿意吗?”

我眼前浮现出赵将军被无数张嘴啃食的画面。

浮现出谭老板喉咙上的血窟窿。

浮现出师兄那没有嘴唇的、一直咧着笑的嘴。

我浑身开始发抖。

喉咙上的嘴察觉到了我的动摇,厉声喝道:“别犹豫!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天生就是哑巴,这辈子注定被人踩在脚下!现在机会来了,抓住它!”

它开始控制我的腿,强迫我继续往前走。

我的脚已经迈过了门槛。

夜市的热闹声音传来,人声鼎沸,灯笼如昼。

只要我张开嘴,唱出戏文,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

就在那一刻,我做了一件自己都没想到的事。

我举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掐住了自己喉咙上那张嘴。

它发出凄厉的尖叫,细密的牙齿咬破了我的手掌。

但我没有松手,反而越掐越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疼痛让我清醒。

我不是天生的哑巴。

我忽然想起来了——五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七日。醒来后,就再也不会说话了。

娘哭着说:“哑了也好,哑了就不会乱说话,不会惹祸。”

现在我才明白,我不是哑了。

是我的身体,自己选择了沉默。

因为我在高烧中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无数张嘴,从地底长出来,吞噬了整个村庄。

我的喉咙为了保命,自己锁住了声音。

喉咙上的嘴开始求饶:“松开……松开我……我可以走……我离开你的身体……”

我不信。

我继续掐,掐到它发不出声音,掐到它开始萎缩,变成一团烂肉,从我喉咙上脱落。

它掉在地上,还在蠕动,还想爬回我身上。

我一脚踩上去,用力碾碎。

脓血四溅,腥臭扑鼻。

碎肉里露出半截玉符,上面刻着前朝的宫廷纹样。

我捡起玉符,喉咙忽然一阵轻松。

然后我听见了一个声音——不是从耳朵听见的,是直接出现在脑子里的。

是墙壁上那些刻痕的声音,温和而悲伤:

“孩子,你通过了考验。”

“三百年来,你是第一个自己挣脱声蛊的人。”

“现在,听我们说真正的故事。”

玉符在我手中发光,光芒里浮现出画面:

前朝末年,皇宫深处,一群言官跪在殿外,死谏暴君。

暴君震怒,命人割去他们的舌头,活埋在新建的宫殿地基下。

但他们没有死。

怨气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他们的意识融合,变成了“声蛊”,以声音为食,以活人的喉咙为巢。

三百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宿主,想要重现人间。

赵将军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们需要一个宿主,但更需要一个终结。”那些声音说,“孩子,你愿意帮我们终结这一切吗?”

我比划着问:怎么终结?

“吞下玉符。”

“你会暂时获得说话的能力,但只能说一句话。说完那句话,所有声蛊都会消失,包括我们。”

“但你会永远失去声音,比现在更彻底——你会连心底的声音都听不见,成为一个真正的空壳。”

“你愿意吗?”

我看着手中的玉符,又看看远处夜市的灯火。

那些灯火下,有多少人正在说笑,有多少孩子正在听故事,有多少夫妻正在私语。

如果声蛊扩散,这一切都会变成噩梦。

我点点头,没有犹豫,吞下了玉符。

玉符入口即化,一股热流涌向喉咙。

我张开嘴,尝试发声。

第一个音出来了——粗糙,嘶哑,但确实是我的声音。

我走出赵府,走向夜市最热闹的十字路口。

人群熙攘,灯笼高挂,卖艺的正在表演吞剑,孩童举着糖葫芦奔跑,说书人拍着醒木讲前朝轶事。

我爬上说书人的高台。

他惊愕地看着我,台下众人也好奇地望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句话:

“闭嘴!”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破碎。

但就在那句话出口的瞬间,整个世界安静了。

不是寂静,是彻底的无声——风声没了,人声没了,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了。

我看见台下众人的嘴还在动,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看见说书人的醒木拍在桌上,没有响声。

我看见灯笼里的烛火在晃,但像默戏一样悄无声息。

然后,更诡异的事发生了。

所有人的喉咙开始发光,一团团黑影从他们嘴里飘出,在空中汇聚,变成那个巨大的人形——无数张嘴组成的人形。

但它也在消融,像雪遇见火,一点点消散在夜空中。

墙壁上那些刻痕的声音最后一次在我脑中响起:

“谢谢你,孩子。”

“现在,睡吧。”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躺在自己的破屋里。

窗外阳光明媚,街市照常热闹,人来人往,喧哗如昔。

我尝试发声,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尝试在心底说话,也听不见任何回响。

我真的成了一个空壳。

但当我走上街时,我发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卖糖人的老汉不再吆喝,只是默默做糖人,但买的人更多了。

说书人改成了打手势比划,观众看得津津有味。

茶馆里,人们用纸笔交谈,反而更文雅了。

整个汴梁城,似乎都习惯了这种安静的喧闹。

三个月后,赵府被查抄,赵将军的罪行公之于众,满门流放。

抄家的官兵在地窖里发现了那些刻痕,但没人看得懂是什么意思。

只有我知道。

我搬出了汴梁,在城外河边搭了间草屋,以打渔为生。

我不再需要填声,不再需要说话。

每日看着河水静静流淌,鱼跃水面,鸟儿飞过,就很好了。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我会摸摸自己的喉咙。

那里光滑平整,没有嘴,没有疤,什么都没有。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哑巴。

一个让整个世界,都学会了沉默的哑巴。

而沉默,有时候比任何声音都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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