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后周显德二年的女冠,在汴京郊外的慈航观修行。
那年世宗皇帝柴荣灭佛,天下寺院拆了大半,佛像融了铸钱,经卷烧了取暖。
我们道观却香火鼎盛起来,因为传闻观里的送子娘娘特别灵验——十个求子的妇人,九个能怀上,生的都是男孩。
我师父玄静子年过六十,面容却如三十许人,一双眼睛黑得不见底。
她让我专管“送子殿”的香火,每日清晨用特制的“子母灰”擦拭娘娘金身。
那灰是从求子妇人带来的婴儿旧衣烧成的,混着香灰,擦在铜像上,会留下淡淡的人形油印,像有个透明的人抱着娘娘。
第一个月,一切正常。
第二个月,怪事来了。
那日我擦拭金身背后时,忽然摸到一片湿冷——铜像在流泪。
不是水,是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从娘娘眼角缓缓渗出,顺着脸颊流到胸口,在那里聚成一颗“血痣”。
我去禀告师父,她正在丹房炼丹,头也不抬:“那是娘娘显灵,喜极而泣。用净布擦了便是。”
可那血泪擦不掉。
用力抹,反而渗进铜像里,把那一小块铜色染成了暗红,像块胎记。
第三个月,求子的妇人开始出事。
最先是个绸缎商人的妻子,怀胎七月时突然疯了,半夜用剪子剖开自己的肚子,把成形的胎儿掏出来,摆在送子娘娘像前,跪着磕头:“娘娘收回去……这孩儿不吃我的奶,只喝我的血……”
她失血过多死了,胎儿却还在动,在血泊里爬了半尺远,小手朝娘娘像的方向抓。
接着是个秀才娘子,生产时惨叫了三天三夜,接生婆说孩子死活不出娘胎。
最后生下来,是个怪胎——浑身长满铜钱大的红斑,每块红斑中间都有个小孔,像被香火烫出来的。
最恐怖的是它的脸:眉眼竟和送子娘娘有七分相似,嘴角天生向上翘,像在笑。
那孩子不哭不闹,睁眼就盯着房梁看,接生婆顺着它视线望去,吓得瘫软——梁上不知何时贴了张黄符,正是慈航观的“送子符”。
消息传开,香客不但没少,反而更多了。
都说送子娘娘法力无边,生的孩子带“神相”,将来必成大器。
那些生怪胎的妇人被家人藏起来,对外只说母子平安。
我开始害怕,夜里偷偷翻看观里的古志。
在藏经阁最底层,找到一本前朝留下的《慈航异闻录》。
上面记载:这慈航观本是北魏时所建,最初供奉的不是送子娘娘,是“鬼子母”——一个专吃孩童的恶神。
后来高僧将她感化,让她皈依佛法,成了护法神。
但鬼子母的本性未改,需用“血食”供奉,否则便会反噬。
“血食”是什么?书里没写。
但有一页被撕掉了,撕痕处残留着暗褐色的污渍,闻着像铁锈。
我去问师父,她正在给一个求子的贵妇“点胎”。
仪式很诡异:贵妇赤身躺在法台上,师父用朱砂在她小腹画符,念咒,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正是世宗皇帝新铸的“周元通宝”,融佛像铸的铜钱。
师父把铜钱按在妇人肚脐上,铜钱竟慢慢陷进肉里,像被吞吃了!
贵妇疼得抽搐,却咬着牙不敢喊。
“成了。”师父擦擦手,“此胎必是男丁,且带着佛缘——铜钱是佛像熔的,孩子生来就有佛性。”
我看得心惊肉跳。
等贵妇走了,我跪在师父面前:“师父,那铜钱……还有鬼子母的事……”
师父的脸色瞬间阴沉:“谁让你乱翻古籍的?”
她掐住我的下巴,力气大得吓人:“既然知道了,就告诉你真相——这慈航观下,压着鬼子母的真身。当年高僧不是感化了她,是把她的恶念封印在了地宫。我们每一代住持的任务,就是用人胎喂养她,让她继续沉睡。”
“喂养……怎么喂?”
师父指向送子殿:“那些求子的妇人,怀的不是自己的孩子,是鬼子母的‘胎种’。铜钱是引子,把鬼子母的一缕恶念引入人胎,借腹生子。孩子生下来,表面是人,内里却是半鬼。等他们长到七岁,鬼子母就能通过这些‘子嗣’,吸收他们的魂魄,恢复力量。”
我浑身发冷:“那……那些妇人……”
“大部分会难产死,少数活下来的,也会被孩子吸干精气,变成行尸走肉。”师父松开手,语气缓和了些,“但这也是功德——用一个凡人的命,换鬼子母不祸害苍生。你想想,若是她真身破封,天下孩童都要被她吃光。”
“可这是邪法!”
“正邪?”师父冷笑,“世宗皇帝灭佛,拆了无数寺庙,杀了多少僧人?那才是邪。我们用人胎镇恶神,以小恶止大恶,这才是大道。”
我无法反驳,浑浑噩噩退下。
那夜,我做噩梦了。
梦见送子娘娘从铜像里走出来,她肚子高高隆起,里面不是胎儿,是无数张孩童的脸,都在哭喊:“娘……饿……”
娘娘低头抚摸肚子,温柔地说:“乖,很快就有吃的了。”
她抬起头,脸变成了师父的脸。
惊醒后,我决定查明真相。
观里有处禁地,是后山的“蜕衣亭”。
师父说那是历代住持羽化之地,严禁弟子靠近。
我趁夜摸去,发现亭子中央有口井,井口被石板封着,石板上刻满了符咒。
我用力推开石板,井里涌出一股腥甜的气味——和送子殿血泪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顺着井绳滑下去,井底竟是个巨大的地宫。
地宫中央,盘坐着一具干尸。
不,不是一具,是成千上万具干尸叠成的“肉塔”!
最底下是成人,中间是少年,最顶上……是婴儿。
所有干尸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跪拜,而他们跪拜的,是一尊漆黑的、三头六臂的神像——正是鬼子母!
神像的肚子是空的,里面塞满了铜钱,正是那些“周元通宝”。
神像脚下,堆着小山高的婴儿头骨,每个头骨的天灵盖上,都有个铜钱大小的洞。
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逃,却踢到了一个东西——
是个还温热的、刚出生的死婴。
婴儿的脐带还没剪断,连着胎盘,胎盘上贴着一张黄符,写着求子妇人的名字和八字。
原来这里就是“处理”怪胎的地方!
我连滚带爬逃出地宫,回到观里,师父已经在等我了。
她坐在送子殿中央,面前摆着三样东西:一把剪刀,一根针,一团红线。
“既然你知道了,”她平静地说,“那就由你来接我的班吧。我老了,撑不了多久了。鬼子母的封印需要新的‘守胎人’。”
“我不干!”
“由不得你。”师父撩起道袍,露出腹部——她的肚皮上,缝着一张完整的人皮,是个婴儿的形状,人皮还在微微起伏,像在呼吸!
“看见了吗?这就是守胎人的代价。我把鬼子母最凶的一缕恶念封在自己体内,用自己的精气喂养它。只有这样,才能镇住地宫的真身。”
她眼神空洞:“你以为我愿意?我师父也是这么逼我的。一代传一代,已经三百年了。”
她拿起剪刀:“现在,我要把这‘胎’传给你。剖开我的肚子,把这张人皮揭下来,缝在你身上。以后,你就是新的守胎人。”
我转身就跑,可殿门早被反锁了。
师父扑上来,剪刀刺向我的肚子!
我拼命挣扎,混乱中,剪刀扎进了她的胸口。
她愣住了,低头看伤口,血涌出来,是黑色的、带着铜锈味的血。
“也好……”她惨笑,“我累了……终于可以……”
话没说完,她肚子上的那张人皮突然裂开,里面钻出一团黑气,黑气在空中凝聚成个婴儿的形状,发出尖锐的啼哭!
那黑婴扑向送子娘娘铜像,钻了进去。
铜像开始剧烈震动,表面的铜皮一块块剥落,露出里面漆黑的、木质的身躯——这才是鬼子母的真身!铜像只是外壳!
整个慈航观地动山摇,地宫方向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我砸开窗户逃出去,只见后山塌陷,那尊三头六臂的鬼子母真身正缓缓升起!
她六个手臂各抓着一个婴儿干尸,中间的脑袋睁开了眼——没有瞳孔,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饿……”她三个头同时开口,声音重叠,震得我耳膜出血,“三百年的供奉……不够……我要新鲜的……要活的……”
汴京城方向传来无数婴儿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像在回应。
我忽然想起《慈航异闻录》里被撕掉的那页。
我怀里还揣着那本书,慌乱中掏出来,就着月光看撕痕处——隐约能看出几个字:“血食……子母……倒座……”
倒座?
对了,送子娘娘的铜像是面朝大殿正门的,但地宫的鬼子母真身是背对着井口的!
一正一反,一阳一阴,这是“倒座封印”!
铜像是阵眼,守胎人是阵枢,人胎是祭品。现在师父死了,阵枢没了,封印要破了!
必须重新立个阵眼!
我看着手里染血的剪刀,又看看那尊正从地底完全爬出的鬼子母真身。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出来。
我冲回送子殿,爬上神台,用尽全力,把送子娘娘的铜像推倒!
铜像面朝下倒在地上,成了“倒座”。
然后我咬破指尖,用血在铜像背上画符——照记忆里古书上的封印符。
刚画完最后一笔,鬼子母的真身已经走到殿外。
她看见倒座的铜像,三个头同时发出愤怒的咆哮:“你敢……倒座镇我……我要你永世不得超生!”
她六只手齐伸,抓向我。
我闭上眼等死。
可手在碰到我前,突然停住了。
倒座的铜像发出红光,红光映在鬼子母身上,她开始缩小,像被无形的手往回拽。
“不……不……”她惨叫,身体慢慢退回地宫,地面合拢,只剩那口井还在。
危机暂时解除,但我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倒座封印最多维持七天,七天后,鬼子母会再次破封。
天亮后,香客们发现师父“羽化”了,推举我接任住持。
我没推辞。
因为我需要这个身份,做一件事。
我宣布慈航观闭观七日,为师父办大道场。
然后我去了汴京,求见世宗皇帝。
守卫自然不让见,我就在宫门外长跪,手里举着血书:“慈航观下有恶神将出,需三千周元通宝重铸封印。”
跪到第三天,宫里出来个太监,把我带进去了。
世宗皇帝柴荣正在批阅奏折,他抬眼看了看我:“你就是那个说朕铸的钱能镇妖的女冠?”
我叩头:“陛下,您融佛像铸钱,佛像虽毁,佛性还在铜中。鬼子母最怕佛性,用这些铜钱重铸送子娘娘像,就能加强封印。”
柴荣沉吟片刻:“朕灭佛,是为富国强兵,不是信这些怪力乱神。但你若真能证明……”
他扔给我一枚周元通宝:“去,当着朕的面,显个神通。”
我把铜钱贴在额头上,念动封印咒——师父教过我的,虽然她没说是用来干嘛的。
铜钱开始发烫,烫得我额头起泡,但我忍着。
渐渐地,铜钱上浮现出淡淡的佛像虚影,虽然模糊,但能看出是弥勒佛。
柴荣动容了。
他下令拨三千枚周元通宝给我,还派了一队工匠。
我带着铜钱和工匠回到慈航观,熔了所有铜钱,重铸送子娘娘像。
这次,我把铜像铸成了空心的,里面塞满了佛经——是从被毁的寺庙里抢救出来的残卷。
然后,我做了个决定。
第七日子时,鬼子母再次破封。
但这次,她面对的不是倒座的旧铜像,是三千佛钱加万卷佛经铸成的新像。
铜像自动转身,面朝地宫,像活了一样。
鬼子母的真身刚爬出一半,就被佛光罩住,动弹不得。
“为什么……”她中间的脑袋流下血泪,“我只是饿……我的孩子也饿……”
我走到她面前,说出了从古书夹缝里看来的真相:“你根本不是鬼子母。你是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北魏时饥荒,你易子而食,最后疯了,被村民当成鬼子母镇压在此。三百年来,慈航观用谎言把你困在这里,让你以为自己真是恶神,靠吃孩子活着。”
她愣住了:“我……我是人?”
“曾经是。”我指着那些婴儿干尸,“这些也不是你吃的,是历代守胎人杀的,为了制造‘鬼子母吃孩子’的假象,好让香客恐惧,继续供奉。”
她三个头同时崩溃,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她的身体开始消散,从脚开始,化成灰烬。
最后只剩中间那个头,她看着我,眼神清澈了,像个普通妇人:“谢谢你……让我死得明白……”
她也化了灰。
地宫轰然倒塌,把一切埋在了地下。
我重铸的送子娘娘像,从此真的成了送子娘娘——因为我在像心里封了一缕那妇人的残魂,她生前多么想要个孩子啊。
慈航观重新开观,香火依旧鼎盛。
但我改了规矩:不求子,只祈福。
送子殿改叫“慈母殿”,供奉的不再是铜像,是那三千枚铜钱熔成的一口钟,钟上刻着所有夭折孩子的名字。
我成了新的守钟人。
每日清晨,敲钟三下,超度亡魂。
钟声能传十里,听到的妇人说,钟声里能听见孩子笑。
只有我知道,那不是笑,是解脱的叹息。
昨夜,我梦见师父了。
她站在钟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对我微笑:“你做得对。我们错了三百年,你终于改回来了。”
我问:“那你呢?”
“我该去赎罪了。”她摆摆手,消失在晨雾中。
今早敲钟时,钟身渗出露水。
我尝了一点,是咸的。
像眼泪。
钟啊钟,你也在哭吗?
哭那些被谎言吃掉的孩子,哭那些被蒙蔽的母亲,哭这三百年荒唐的轮回。
但至少,轮回断了。
我摸摸自己的肚子,那里没有缝人皮,平坦如常。
守钟人不用守胎,只要守心。
守住良心,就够了。
远处有香客来,是个年轻的孕妇,她摸着肚子,对身边的丈夫说:“听说这里的钟声听了,孩子会聪明。”
我笑了,敲响了今天的钟。
当……
当……
当……
钟声悠悠,飘向汴京城。
城里,无数婴儿在梦中咂嘴,像尝到了乳汁的甜。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