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至正年间,天下已乱,我从大都逃回江南老家。
祖宅十年未归,推开门时,霉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
但我不是回来住的,是回来找东西的。
我爷爷临终前,攥着我的手,眼睛瞪得滚圆:“地窖……第三块砖下……那东西不能见光……”
他咽气时,手腕露出一角刺青——不是寻常图案,是半张人脸。
哭丧的人都没看见,只有我看见了。
我在宅子里翻找三天,终于在后院枯井旁找到地窖入口。
木门早已朽烂,一推就碎,露出向下的石阶。
石阶很凉,凉得不正常,像踩在冰上。
举着油灯下去,地窖不大,四方格局,正中摆着一口黑漆棺材。
棺材没盖盖子。
我凑近看,里面躺着一具尸骨,衣服是前朝的样式,骨头却新得像刚死不久。
最怪的是头骨——天灵盖上,有个规整的圆洞,边缘光滑,像是精心打磨出来的。
我想起爷爷的嘱咐,找到第三块砖,撬开。
砖下是个铁盒,打开,里面只有一本薄册子。
册子封皮无字,翻开第一页,是工笔画的半张人脸。
和我爷爷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第二页有字,蝇头小楷,墨色深黑:“蜕皮之术,始于宋末,传于乱世。取活人顶骨为皿,养‘面蛊’,百日可成。成时,剥其面皮,覆于己脸,可得其貌、其声、其记忆,三日不衰。”
我手一抖,册子掉在地上。
油灯火苗猛晃,棺材里的影子也跟着动了动。
我捡起册子,继续翻。
后面全是人名和日期,最早的是“宋德佑二年”,最近的是“大元至正六年”。
至正六年,正是我爷爷中风卧床那年。
最后一页,字迹新鲜,是我爷爷的笔迹:“吾养蛊七十三,蜕皮七十三,今气数将尽,蛊反噬矣。见字者,速毁此册,切莫……”
字迹到这里断了,最后一点墨拖得很长,像挣扎的痕迹。
我合上册子,准备按他说的做。
但好奇心这东西,一旦被勾起来,就压不下去。
我想知道,爷爷蜕了谁的脸?
那些脸现在在哪?
还有,棺材里这具尸骨,是谁?
油灯忽然暗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地窖里根本没有风。
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光。
我猛地转身,举灯四照,地窖空空如也。
可墙上我的影子,姿势不对——我明明是站着举灯,影子却是蹲着的,而且头部的轮廓在蠕动,像是有很多张脸在下面挤。
我头皮发麻,抓起册子就要往上跑。
脚却像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低头看,不知何时,地上漫出一层黑色的、粘稠的液体,裹住了我的鞋。
液体是从棺材里流出来的。
不,不是液体,是头发。
密密麻麻的头发,从棺材底部涌出,顺着地面爬过来,缠上我的脚踝。
冰凉,滑腻,像无数条细小的蛇。
我想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头发越缠越多,顺着小腿往上爬,所过之处,皮肤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油灯终于灭了。
黑暗里,我听见一个声音,贴着我耳朵响起:“你爷爷……没教你怎么喂蛊吗?”
是个女人的声音,年轻,清脆,却带着一股死气。
我拼命挣扎,头发却越缠越紧,勒进肉里。
然后我感觉到,有东西顺着头发爬过来了。
很小,很多,像是虫子,从我的裤腿钻进去,爬上大腿,爬上腰腹,最后全部涌向我的脸。
它们停在我的脸颊、额头、下巴,开始啃咬。
不痛,但能感觉到皮肤在被剥离,一丝丝,一点点。
我想用手去抓,手也被头发缠住了。
绝望中,我忽然想起册子里的一句话。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咬破指尖,挤出血,抹在眼皮上。
这是册子中间一页,夹缝里的小字:“若遇蛊反噬,以血开眼,可见真形。”
血渗进眼睛,世界变成暗红色。
然后我看见了。
根本不是头发。
是无数根黑色的、细长的触须,从棺材里那具尸骨的头顶圆洞伸出。
每根触须末端,都连着一张人脸。
缩小的人脸,只有铜钱大小,但五官清晰,表情鲜活。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张着嘴无声尖叫。
而爬在我脸上的,也不是虫子。
是更小的人脸,米粒大小,它们正在啃食我的皮肤,然后吐出新的皮肤。
它们在给我换脸!
“看见了吧?”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是从我正前方传来的。
棺材上方,浮现出一张完整的人脸,二十多岁,容貌姣好,但眼睛是两个窟窿。
“我是第一个。”人脸嘴唇不动,声音直接钻进我脑子,“宋德佑二年,被选为‘皿’。他们敲开我的头盖骨,把蛊种进去。我在棺材里躺了一百天,清醒地感觉脑子被一点一点吃掉。”
“然后他们剥了我的脸,覆在另一个人脸上。那个人就成了我,回到我家,和我丈夫同床,替我孝顺父母,直到三天后脸皮腐烂脱落。”
“但我没死。”
“蛊吃光了我的脑子,却留下了我的意识。我和蛊融为一体,成了‘面母’。”
“后来每一个被蜕皮的人,他们的意识都会分出一丝,汇聚到我这里。七十三个人,七十三张脸,七十三段记忆,都在我身体里。”
人脸缓缓靠近,窟窿般的眼睛对着我:“你爷爷是最狠的那个。他蜕了七十三张脸,用这些脸换身份,换地位,换了一条又一条命。但他没想到,每蜕一张脸,那人的意识就会到我这里,而我……会越来越强。”
缠着我的触须开始收紧,勒得我骨头嘎吱作响。
“现在,轮到你了。”人脸扯出一个笑容,“你的脸不错,年轻,干净。蜕下来,可以换个好价钱。”
我想求饶,但发不出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米粒人脸啃光我的表皮,开始啃真皮。
这时,地窖口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很轻,却很熟悉。
是我爷爷的声音。
“阿瑶,放开他吧。”
人脸猛地转向地窖口,声音尖厉起来:“老鬼!你终于敢出来了!”
地窖口的阴影里,慢慢浮现出一个轮廓。
确实是我爷爷,但又不是——他整个人是半透明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空白。
“这么多年,我每天都被你折磨,还不够吗?”爷爷的声音很疲惫,“放过我孙子,他是无辜的。”
“无辜?”人脸疯狂大笑,所有触须上的小脸也跟着笑起来,笑声层层叠叠,在地窖里回荡,“当初你敲开我头骨时,怎么不想想我也是无辜的?!”
“我错了。”爷爷的轮廓跪了下来,“我贪心,我想做人上人,我害了你们所有人。你要报仇,冲我来,让他走。”
人脸沉默了片刻。
触须松开了些。
我以为有转机。
但下一秒,人脸猛地扑向爷爷的轮廓,触须如箭般刺入!
“你以为你死了就能解脱?我要你永远困在这里,陪我!陪我们所有人!”
爷爷的轮廓剧烈颤抖,发出凄厉的惨叫。
那惨叫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很多人的混合——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
触须上的小脸一个个飞起来,贴在爷爷的轮廓上,开始啃食。
每啃一口,爷爷的轮廓就淡一分。
而那些小脸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
它们在吞噬爷爷残留的意识!
我看得浑身冰凉。
但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爷爷虽然被啃食,但他的“手”,一直指着一个方向。
棺材底部。
我挣扎着看过去,棺材底部的木板,有一块颜色略深。
像是可以活动。
趁着人脸专注啃食爷爷,我用力挣开触须——它们似乎因为分身而松动了些。
扑到棺材边,抠住那块木板,用力一掀!
木板下,不是泥土。
是一面铜镜。
镜面朝上,映出地窖的顶棚。
也映出了人脸的真实模样。
那不是一张脸。
是一团由无数张脸拼凑成的肉球,每张脸都在蠕动、嘶吼、互相啃咬。
肉球中央,正是那张年轻女人的脸,但此刻扭曲变形,眼睛的窟窿里伸出更多细小的触须。
铜镜映出真形的瞬间,人脸发出惨叫!
“不!盖上!盖上它!”
所有触须疯狂地扑向铜镜。
但已经晚了。
镜面开始发光,光芒所照之处,触须像遇到火的蜡,迅速融化。
小脸一个个爆开,变成黑烟。
人脸挣扎着想逃回棺材,但光芒如牢笼,将它死死罩住。
“为什么……为什么这里会有照骨镜……”人脸的声音开始破碎。
爷爷的轮廓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最后的声音飘进我耳朵:“我早就准备了……只是……一直不忍心用……”
“阿瑶……对不起……”
光芒大盛。
人脸在光芒中融化,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消散在空气里。
触须全部断裂,化为黑水。
小脸也一个个熄灭,像被掐灭的烛火。
地窖恢复平静。
只有那面铜镜还亮着,镜面渐渐暗下去,最后变成普通铜镜。
我瘫坐在地,浑身冷汗。
过了很久,才爬起来,去看爷爷的轮廓。
已经彻底消失了。
棺材里的尸骨,也化成了粉末。
只有那本册子,还躺在地上。
我捡起来,翻开最后一页。
爷爷没写完的那句话,后面还有字,是用极淡的墨写的,之前没看出来:“切莫……切莫怜我。我罪有应得。若遇阿瑶,以镜照之,可解其苦。镜在棺底,切记切记。”
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
原来他最后的“不忍心”,不是不忍心杀阿瑶,是不忍心看她继续痛苦。
我拿着册子和铜镜,爬出地窖。
阳光刺眼,我却觉得冰冷。
回到屋里,我点上火盆,把册子扔进去。
火焰吞没纸页,那些名字和日期在火中扭曲,最后化为灰烬。
但我没烧铜镜。
我把它埋在了后院桃树下。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西下。
脑子里忽然冒出许多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
一个女子在闺中对镜梳妆。
一个书生在灯下苦读。
一个老农在田里耕作。
一个孩童在巷口玩耍。
七十三段人生,七十三张脸,七十三种死法。
原来触须缠住我时,那些小脸已经在我脑子里种下了种子。
我会慢慢继承所有这些记忆,所有这些人格。
我会变成下一个“面母”。
不,不是面母。
是承载着七十三条人命的容器。
我笑了,笑声干涩。
爷爷,这就是你的遗产吗?
夜色降临,我关上门,吹灭灯。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黑暗里,七十三双眼睛,同时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