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后汉乾佑二年的落第举子,在汴京赁了间破屋,靠替人抄经糊口。
那年科场出了件蹊跷事:放榜那日,状元、榜眼、探花三人,一夜之间全疯了。
不是寻常的疯,是三人互换了疯法——状元在街上爬,学狗叫;榜眼蹲在房顶,说自己是大鹏鸟;探花最怪,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用剪子把脸皮一块块剪下来,剪下的皮都整整齐齐叠在桌上,叠成个小小的“人”字形。
我去看热闹时,正撞见官差抬探花出来。
他脸上血肉模糊,可眼睛亮得吓人,看见我,突然咧嘴笑:“你也快了……科场里的‘替面鬼’,今年轮到我们三甲,明年就轮到你们这些落第的……”
话没说完,官差用破布塞了他嘴。
我心里发毛,匆匆回家。
路过汴河桥时,看见个卖面具的老摊子。
摊子上挂满了钟馗面具,青面獠牙,虬髯怒目,但奇怪的是,所有面具都没有眼睛——眼眶是空的,黑漆漆两个洞。
摊主是个佝偻老头,见我驻足,哑着嗓子问:“相公,请张钟馗爷回家镇宅吧?”
我摆手:“不用,我屋小,供不起。”
老头笑了,露出满口黑牙:“不是供奉,是‘借面’。借钟馗爷的脸,挡那些想换你脸的鬼。”
他拿起一张面具,手指从空洞的眼眶穿过去:“看,空的,就是等着你把自己的眼珠子放进去。眼一放,脸就是你的了。”
我吓得后退,老头却追上来,把面具硬塞进我怀里:“先借你,不要钱。三日后子时,若听见有人敲窗叫你的名,就戴上它。记住,戴上了,天亮前不能摘,摘了……脸就没了。”
我本想扔了面具,可那夜做了个噩梦。
梦见探花坐在我床前,手里拿着那叠脸皮,一张张翻给我看:“这张是状元的脸,这张是榜眼的,这张是我的……还差一张,就凑够四张,能打一局叶子戏了。”
他翻到最后一张,那脸皮突然睁眼,直勾勾盯着我:“下一个,是你。”
惊醒后,我浑身冷汗。
再看怀里的钟馗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青光,那两个空洞的眼眶,好像在等我。
第二日,我开始查“替面鬼”的传闻。
汴京的老书铺里有本《科场异闻录》,记载了前朝一桩怪事:唐末某年,进士榜上三十八人,放榜后一月内,全部“换脸”——不是易容,是脸皮下面,长出了另一张脸。
撕开外皮,里面那张脸的表情,和外皮完全相反:外皮在笑,内脸在哭;外皮平静,内脸狰狞。
书里说,这是“科场怨气所化的疫鬼”,专挑读书人下手,因为读书人脸皮最薄,最好剥。
我越看越怕,去大相国寺求签。
解签的和尚看了我的签文,脸色大变:“施主,你印堂发黑,面有‘双影’——就是脸上叠着两张脸的影子。三日内,必有人来向你‘借脸’。”
他给我一道黄符,让我贴身藏着:“要是那人来了,把符贴在他脸上。但记住,贴符时,千万别看他的眼睛。”
我问:“借脸的是人是鬼?”
和尚闭眼:“非人非鬼,是‘面魔’。它们没有自己的脸,只能借别人的。借满了九十九张,就能修成‘千面修罗’,到时候,汴京满街的人,脸都是它的。”
惶惶过了两日。
第三日黄昏,我的破屋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个穿青色儒衫的中年人,相貌平平,但有一双极特别的眼睛——瞳孔是淡金色的,看人时像能把人看穿。
他自称姓崔,是国子监的博士,听说我善抄经,特来请我抄一部《镇面经》。
“《镇面经》?”我没听过这经。
崔博士从袖中取出一卷发黄的帛书,展开,上面不是字,是一张张诡异的人脸图案,每张脸的表情都在痛苦和狂笑之间。
“这是前朝高僧为克制‘面魔’所创,”他指着图案,“抄经时,要用自己的血研墨,每抄一张脸,就相当于给自己脸上加一道封印。”
他顿了顿,金色瞳孔缩了缩:“我看相公脸上,已经有三道‘借痕’了。”
我摸自己的脸:“什么借痕?”
“就是脸皮被标记的痕迹。”崔博士靠近,冰凉的手指在我额头、左颊、下巴各点了一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极淡的青色纹路,像叶脉。这是被面魔预定的记号,说明它已经选了你的脸,只等子时来取了。”
我腿软:“那……那抄经能救?”
“能,但时间不够。”崔博士收起帛书,“还有一个法子——你先把脸‘借’给我。”
见我吓呆,他笑了:“不是真借,是演戏。子时面魔来时,我扮成你,你躲在暗处。等它动手,我用符定住它,你再出来,用这把‘破面锥’刺它眉心。”
他递给我一根乌黑的铁锥,锥尖闪着寒光。
“为什么帮我?”
崔博士的金色瞳孔里闪过一丝痛苦:“因为三年前,我女儿的脸……被借走了。现在她顶着一张陌生的脸,不认得我,不认得自己,整天对着镜子哭,说‘这不是我’。”
他握紧拳头:“我要抓住那只面魔,逼它把脸还回来。”
我答应了。
子时将至,我躲在破屋的米缸里,缸盖留了条缝。
崔博士换上我的旧衣,坐在灯下假装抄经。
更鼓敲过三响,窗纸突然“噗”地破了,不是风吹破的,是像被什么东西从外面舔破的——湿漉漉的一个洞。
接着,一根惨白的手指伸进来,手指上没有指甲,只有光滑的、像蜡一样的指尖。
手指在窗洞边摸索,然后整只手伸进来,接着是手臂,肩膀,最后……一张脸挤了进来。
那脸上没有五官,平平的一张白面皮,像刚揉好的面团。
但面皮在蠕动,慢慢浮现出五官的轮廓——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点点凸起,最后定型成……我的脸!
一模一样,连我额角那道小时候磕的疤都有!
“张幼清……”那张脸开口,声音也和我一样,“脸借我用用……天亮就还……”
它完全挤进屋子,身体也是惨白的,像用面捏的人偶。
崔博士猛地转身,一道黄符甩出去,正贴在那张脸上!
脸魔惨叫,脸上的五官开始融化,像蜡遇火,变成一滩白色的黏液往下淌。
“就是现在!”崔博士吼。
我掀开缸盖,举锥扑上!
锥尖刺进脸魔眉心,没入三寸,却像刺进了棉花,软绵绵毫不受力。
脸魔反而笑了,用我的声音笑:“崔博士,戏演完了吗?”
它抬手撕下脸上的黄符——符下根本不是我的脸,是崔博士的脸!
不,是崔博士女儿的脸,我见过画像,清秀的少女面容,此刻却在惨白的脸魔身上,诡异得让人作呕。
崔博士脸色煞白:“你……你怎么知道……”
脸魔伸手,从自己脸上慢慢撕下一层皮——是我的脸皮!
它把脸皮像手帕一样展开:“你女儿的脸,三年前我就借走了。现在,我用她的脸,骗你帮我找新脸。你看,多好用。”
它转向我,用崔博士女儿的脸,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张相公,你的脸我也预订了哦。等集齐九十九张读书人的脸,我就能进科场,把考官的脸也借来,到时候,我说谁中状元,谁就中状元……”
我浑身冰冷,原来崔博士也是被骗的!
脸魔朝我飘来,我想跑,腿却动不了。
它伸出那根蜡白的手指,点在我额头:“别怕,不疼的。就像脱件衣裳……”
就在指尖触到我皮肤的瞬间,我怀里的钟馗面具突然发烫!
我猛地想起卖面具老头的话,一把掏出面具,扣在自己脸上!
面具扣上的瞬间,那两个空洞的眼眶紧紧吸附住我的眼睛,像有无数根细针扎进眼球!
剧痛让我惨叫,但紧接着,一股狂暴的力量从面具里涌出,冲进我的四肢百骸!
我听见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脑中响起:“何方妖孽,敢在本尊面前作祟!”
我的嘴不受控制地张开,发出的不是我的声音,是粗豪、暴烈、如同洪钟的吼声!
脸魔吓得倒退:“钟……钟馗?!”
“正是本尊!”我的身体自己动了,一拳砸向脸魔,拳风竟带着暗红色的火!
脸魔被击中胸口,惨叫一声,身体开始溃散,像被火烤的蜡像,融化成一滩白浆。
浆里浮出几十张脸皮,男女老少都有,都在哀嚎、哭泣、尖叫。
崔博士扑上去,从浆里扒出一张少女的脸皮,抱在怀里嚎啕大哭:“女儿……女儿啊……”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钟馗的声音在脑中越来越响:“小书生,你既戴了吾面,便是吾之宿主。从今往后,白日是你的脸,夜里是吾的脸。吾借你身斩妖除魔,你借吾力保命安身。如何?”
我想拒绝,但脸已经长在了面具上——面具的边缘生出肉芽,和我的脸皮缝合在一起,撕不下来了!
钟馗大笑:“由不得你!这汴京城里,面魔不止一只。科举在即,万千举子都是它们的粮食。你我要扫荡群魔,还天下读书人一张干净的脸!”
从那夜起,我成了半个钟馗。
白日里,我还是张幼清,只是脸上多了层淡淡的青色——像敷了层薄粉,但洗不掉。
夜里子时一到,脸就自动变成钟馗模样,青面虬髯,怒目圆睁,身体也拔高三尺,力大无穷。
我必须出门“巡夜”,专找那些脸皮不对劲的人。
我很快发现,脸魔已经渗透了汴京。
卖炊饼的王二,白天憨厚,夜里脸会裂成三瓣,每瓣一张脸,轮流吃饼。
绸缎庄的赵寡妇,黄昏时对着镜子梳头,梳着梳着,会把整张脸皮揭下来,放在水里洗,洗完再贴回去。
更恐怖的是国子监——每晚都有书生梦游到院中,围成一圈,互相撕对方的脸皮,撕下来就交换贴上,然后哈哈大笑,说“这次我一定能中”。
我戴着钟馗面,一夜夜斩杀这些被附身的人。
每杀一个,就撕下一张脸皮,脸皮在钟馗手中化为灰烬。
但每撕一张,我脸上的青色就深一分。
三个月后,我已经像个活鬼,白日出门也要戴斗笠遮脸。
崔博士疯了,他女儿的脸皮虽然抢回来了,但贴不回去了——脸皮已经死了,贴在脸上像块僵硬的抹布。
他整天抱着脸皮哭,见人就问:“你会贴脸吗?教教我……”
科举之日临近,汴京的怪事越来越多。
有举子在客栈温书,一觉醒来,发现同屋的人脸没了,平平的一张白面,而自己脸上多了一层皮,撕下来一看,正是同屋的脸。
有考官半夜批卷,看着看着,卷子上的字会变成一张张脸,朝他吐口水:“选我!选我!”
我终于查清了真相——
这不是普通的面魔,是“科场面疫”。
源于唐末一场冤案:三十八个进士被诬舞弊,全部被活剥脸皮而死。怨气不散,附在每年科举的考卷上,谁碰了卷子,谁就可能被“借脸”。
借满九十九张,就能凝聚成“状元面魔”,届时所有考生的脸都会变成同一张脸:当年冤死的状元的脸。
而今年,正好是第九十九年。
放榜前夜,钟馗在我脑中狂吼:“今夜子时,面魔将在贡院聚形!必须毁了它的‘面坛’!”
“面坛在哪?”
“贡院地下,埋着当年三十八张脸皮的地方!”
我闯进贡院,打晕守卫,撬开正堂地板。
地下果然有个密室,里面点着三十八盏油灯,围成一个圈。
圈中央是个祭坛,坛上供着一张空白的面皮——正慢慢浮现五官,先是眉毛,再是眼睛,已经快成型了。
祭坛边站着个人,竟是卖面具那老头!
他看见我,不,看见钟馗,笑了:“钟爷,您来了。可惜晚了,面坛已成,只差最后一张脸——您的脸。”
他撕下自己的脸皮,下面是一张年轻俊秀的书生脸:“认得我吗?我是乾宁二年的状元,被剥脸而死的那位。等了九十九年,就等今夜借您的神面,重活一回!”
原来他才是最大的面魔!
钟馗控制我的身体扑上去,和面魔厮打。
但面魔吸了九十八张脸皮的怨气,实力不输钟馗。
他们从地下打到地上,贡院的号舍被撞塌大半。
最后,面魔抓住我的脖子,狞笑:“钟馗,你不过是个捉鬼的,我可是冤死的状元!天下读书人的怨气,都归我用!”
钟馗在我的意识里叹息:“小书生,对不住了。要灭此魔,唯有一法——你我脸魂合一,以神面镇万面。但从此,你就再也不是张幼清了,是钟馗,也是我,也是个怪物。”
我问:“会怎样?”
“白日是你,夜里是我,但脸上永远戴着这张青面。见不得光,入不得世,只能永世巡夜,捉拿面魔。”
我看着即将成型的状元面魔,看着满城即将被换脸的举子,咬牙:“来吧!”
钟馗大笑:“好小子!”
我的脸彻底融化,和钟馗面具完全融合。
青面獠牙,虬髯怒目,但眼睛是我的眼睛,眼神里还有一丝张幼清的怯懦。
一股磅礴的神力涌入,我一拳打穿面魔的胸膛,从他体内扯出九十八张脸皮,全部撕碎!
面魔惨叫溃散,最后一句话是:“没用的……科举不废,怨气不尽……百年后,还会有新面魔……”
贡院恢复了平静。
我,不,我们现在是钟馗张幼清了。
站在废墟中,看着自己的手——青色,布满绒毛,指甲尖利如爪。
天快亮了,脸开始变回人形,但青色退不掉,永远退不掉了。
我戴起斗笠,离开贡院。
街上已有举子出门看榜,他们看见我,指指点点:“看那人,脸怎么是青的?”
“怕是落第疯了吧。”
“可怜……”
我低头走过,走到汴河桥边,那个面具摊还在。
摊主换了人,是个瞎眼婆婆,她听见我的脚步声,幽幽道:“相公,买张钟馗面吗?能镇宅……”
我问:“原来的摊主呢?”
婆婆咧嘴笑,露出黑洞洞的嘴:“就是我啊。我一直在这儿,卖了一百年面具了。”
她的脸在晨光中慢慢融化,变成一张空白的面皮。
我抬手想撕,但忍住了。
撕不完的。
只要这世上还有不公,还有冤屈,还有无数张想“换脸”往上爬的人,面魔就永远杀不尽。
我转身离开,走向城门。
城外有座破庙,以后那就是我的栖身之所了。
白日抄经赚点粥钱,夜里戴上面具,巡游四方,撕那些不该存在的脸。
这世道,人人都有两张脸。
一张给人看,一张自己看。
而我的脸,给鬼神看。
也好。
至少,我能看见那些藏在人皮下的真面目。
至少,我能撕下一些,让这世间少几张假脸。
钟馗在我脑中哼起了镇魔调。
粗哑,难听,但听着听着,竟有些悲凉。
我摸摸自己的青脸,笑了。
虽然丑,但至少,是我的脸。
哦不,是我和钟馗的脸。
我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