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伪朝(1 / 1)

我是后晋天福三年的翰林待诏,负责为皇帝石敬瑭起草诏书。

那年契丹刚册封石敬瑭为“儿皇帝”,幽云十六州割让的国书便是我亲手誊写的。

墨迹未干时,我看见自己的眼泪滴在“割”字上,把那一捺晕开了花。

契丹使臣耶律浑那日站在殿上,睨着我笑:“汉人的笔墨,软得像你们的膝盖。”

我没应声,石敬瑭却从龙椅上站起,亲自为那使臣斟酒:“上国天使说得是,说得是。”

他弯腰时,龙袍后襟露出块巴掌大的补丁,针脚粗劣,像贫家妇人匆匆缝的。

当夜,我在值房整理文书,听见屏风后传来啜泣声。

绕过去一看,竟是石敬瑭蜷在墙角,抱着那件龙袍的补丁处,哭得像个孩子。

“陛下……”我吓得跪倒。

他猛地抬头,脸上哪还有眼泪,只有一双血红的眼:“今晚看见的,说出去一个字,朕剐了你三千六百刀。”

他的嘴在说狠话,手却死死攥着补丁,指节捏得发白。

从那以后,我成了石敬瑭的影子。

他批阅奏章到深夜时,会突然喃喃:“朕真是皇帝吗?还是契丹人的一条狗?”

我不知如何答,他便自顾自说下去:“有时朕觉得,这龙椅是纸糊的,这龙袍是借的,连朕这张脸……”

他摸着自己的脸,眼神空洞:“都是别人的。”

天福四年春,契丹遣“督政使”常驻太原。

使臣叫萧辖里,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永远戴着一双鹿皮手套,哪怕盛夏也不脱。

他来的第二日,石敬瑭便病了,说是风寒,可太医署的人私下告诉我:陛下身上开始长癣。

不是普通的皮癣,是鳞片状的、暗青色的癣,摸上去冰凉坚硬,像……像鱼鳞。

我去探病时,石敬瑭掀开衣袖给我看。

小臂上已经覆满了那种鳞片,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萧辖里每日进宫,什么也不做,就坐在朕对面,盯着朕看。”石敬瑭的声音发颤,“他一盯就是一个时辰,朕就觉得身上痒,一挠,就掉皮,掉完就长这东西。”

他抓住我的手,鳞片硌得我生疼:“你说,他是不是在把朕……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我毛骨悚然。

更恐怖的是朝堂上的变化——

凡是与萧辖里单独谈过话的大臣,三日内必生怪病。

宰相冯道先是忘事,今天忘早朝时辰,明天忘自家门朝哪开,后来连自己有几个儿子都记不清。

枢密使桑维翰开始畏光,大白天也要点满蜡烛,说太阳照在身上像针扎。

最惨的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刘知远,他见了萧辖里一面后,突然不会说话了,只会学狗叫,见人就龇牙,最后被关进了兽苑。

而这些人“病”后,都变得异常顺从。

契丹要粮,冯道立刻调拨,哪怕饿死百姓。

契丹要马,桑维翰亲自去挑,把军马都送光。

契丹要工匠,刘知远在兽苑里用爪子刨地,刨出个“准”字。

整个后晋朝廷,像被抽了脊梁的软体动物,瘫在契丹脚边。

我试图联络还未被“染指”的将领,秘密送出了七封信。

石沉大海。

第七封信送出那夜,萧辖里出现在我值房外。

他依旧戴着鹿皮手套,轻轻叩门:“赵待诏,夜深了,还在忙?”

我僵在案前,看着他推门进来,走到我面前,俯身看案上的纸——

不是信,是我临时抄的《道德经》。

“道德经好啊,”萧辖里的汉话标准得可怕,“‘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赵待诏可知,人也能‘生于无’?”

他从怀中取出个小铜盒,打开,里面是团暗红色的膏泥,散发着浓烈的檀腥味。

“这是‘塑魂膏’,我们契丹萨满的秘药。抹在额头上,能让人忘记不该记得的事,变成一张白纸,然后……”

他微笑着,用戴手套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我喉咙发干:“萧使者这是何意?”

“意思是你很幸运。”他合上铜盒,“陛下需要几个清醒的人,帮他打理朝政。你,还有另外三个,我们决定留下。”

他凑近我,我闻到他呼吸里有一股腐水沟的味道:“但得吃药。每月十五,来我这儿领一颗‘定心丸’。不吃,就会像冯道那样,忘了一切;或者像刘知远那样,变回畜生。”

那夜我逃出宫,想连夜离开太原。

可城门守将是我旧识,见了我却像见鬼,连连摆手:“赵兄快回!萧使者说了,今夜谁开城门,谁全家变石头!”

我回头,看见城墙垛口上站着个人影——是萧辖里,他在月光下朝我挥手,像送别老友。

我被迫吃了第一颗定心丸。

药是黑色的,入口即化,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然后在脑子里炸开——

不是疼,是强烈的愉悦感,像大醉,像极乐,让我飘飘欲仙。

接着我便睡了过去,梦见自己成了契丹贵族的座上宾,他们夸我文采好,赏我美酒金银,我跪谢,心里充满感激。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值房,案上摆着刚写好的奏折——

是请求加征“协契税”的折子,字迹是我的,内容却让我脊背发凉。

我完全没印象写过这个!

定心丸在篡改我的记忆,篡改我的意志!

我留了个心眼,第二次领药时,假装吞咽,实则藏在舌下。

等萧辖里离开,我吐出来,那药丸竟在掌心微微搏动,像颗小心脏!

我把它切开,里面不是药材,是一团蠕动的红色肉芽,肉芽中心有颗芝麻大的黑点,仔细看,黑点里有张极小的、扭曲的人脸!

我把肉芽烧了,火焰是绿色的,烧出婴儿啼哭般的声音。

那月十五,我没服药。

起初没事,三天后,开始出现幻觉——

总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话,说的契丹语,我听不懂,但能感觉到是恶毒的咒骂。

看见墙上渗出暗红色的液体,聚成一张张人脸,都是那些“病了”的大臣,他们对我无声嘶吼。

最恐怖的是我的影子,它开始不随我动,我走,它停,我停,它却慢慢站起,变成一个没有脸的人形,朝我逼近。

我撑到第二十天,终于崩溃,跑去萧辖里那儿求药。

他笑着给我两颗:“补上欠的。”

我吞下后,幻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满足感——

觉得契丹真是天朝上国,觉得石敬瑭真是英明,觉得割地称儿是天经地义。

我意识到,这药在制造两种状态:服药时是奴隶,停药时是疯子。

没有第三条路。

天福五年,石敬瑭身上的鳞片已经蔓延到脖子。

他不再上朝,终日泡在温泉池里,说一离开水就浑身干裂疼痛。

朝廷彻底被萧辖里掌控,他成立了“督政院”,所有奏折先送那儿,批好了再让石敬瑭盖章。

章也不是石敬瑭自己盖,是他用尾巴卷着盖的——

对,尾巴。

石敬瑭尾椎骨处长出了一条三尺长的、覆满鳞片的尾巴,像鱼尾,也像蜥蜴尾。

我去温泉宫送文书时,看见他泡在水里,只露个头,尾巴在水面下缓缓摆动。

“赵爱卿,”他声音嘶哑,“你看朕,像什么?”

我低头不敢答。

他自嘲地笑:“像池塘里的王八,对不对?可王八还能缩头,朕连头都缩不了。”

他忽然哭了,眼泪是浑浊的黄色:“朕梦见太祖了,他骂朕是石家的耻辱。朕说儿臣也不想啊,可契丹人把朕变成了怪物……”

哭到一半,他突然僵住,眼睛翻白,再睁眼时,眼神变得冰冷麻木:“文书放下,退下吧。”

又是另一个人格。

石敬瑭正在被“替换”,从里到外。

我绝望中,想起一个人——

国子监祭酒郑从诲,他是冯道的亲家,却因反对割地,被罢官在家。

更重要的是,他年轻时游历过契丹,懂萨满巫术。

我深夜潜入郑府,他正在书房画符,满地黄纸朱砂。

听我说完,他长叹一声:“你中的是‘傀蛊’,契丹控魂术里最毒的一种。那药丸里的肉芽,是养在死婴颅内的‘怨蛆’,吃下去,蛆就钻入脑髓,慢慢啃食你的本魂,同时分泌毒液,制造幻觉和愉悦感。”

他摊开一张羊皮,上面画着人体脑部的经络图:“你看,蛆虫先吃记忆区,让你忘本;再吃情感区,让你麻木;最后吃意志区,你就成了空壳,他们想填什么进去都行。”

“有解吗?”我问。

郑从诲沉默良久,从柜底取出一把生锈的短刀:“这是‘断魂刃’,我家传的宝物。刺入中蛊者的眉心,能杀死脑中的蛆虫。但蛆死时会释放全部毒素,中蛊者多半会当场疯癫,或者暴毙。”

他顿了顿:“而且,这把刀只能用九次。九次之后,刀魂反噬,持刀者也会中蛊。”

“已经用了多少次?”

“八次。”郑从诲苦笑,“我救过八个人,七个疯了,一个死了。我是第九个待救之人——我也中了傀蛊,只是用符咒暂时压着。”

他撩起头发,额头上贴着一张黄符,符纸下的皮肤在蠕动,像有东西想钻出来。

我接过短刀,入手冰凉,刀身刻满扭曲的契丹符文。

“先救谁?”郑从诲问。

“陛下。”我说,“若陛下能清醒,一道诏书就能驱逐萧辖里。”

郑从诲摇头:“救不了。石敬瑭中的不是傀蛊,是更厉害的‘化生蛊’。契丹人不是想控制他,是想把他彻底变成‘非人’,变成他们萨满教的护法神兽。蛊已入骨,无解了。”

他盯着我:“你现在该想的,是怎么救自己,救还能救的人。”

那夜,我列了张名单——

朝中还有十二个官员未明显中蛊,包括我。

但谁是真清醒,谁是装的,我不知道。

我决定赌一把。

次日,我借口商议秋赋,请这十二人到翰林院议事。

人到齐后,我反锁大门,亮出断魂刃。

“诸位,长话短说。”我扫视他们,“谁觉得最近记性变差,身上长怪东西,或者夜里做怪梦的,站左边。谁觉得自己完全正常的,站右边。”

一阵沉默后,七人站左,五人站右。

站右的里有吏部侍郎崔汉,他冷笑:“赵待诏这是要谋反?”

我没理他,先对左边七人说了傀蛊之事。

他们听完,个个面如死灰。

“所以,”我举起断魂刃,“想活的,让我刺一刀,可能会疯,可能会死,但有一线生机。不想的,现在可以走,但下次月圆,你们会变得和刘知远一样。”

四人选择刺刀。

我依次刺入他们眉心,刀尖入肉三分即止,拔出来时,带出细细的红色肉丝,肉丝在刀尖扭动,发出吱吱尖叫。

四人中,两人当场昏厥,一人开始胡言乱语,只有一个兵部主事恢复了清明,抱着我大哭。

轮到第五人时,崔汉突然拔剑:“妖言惑众!我看你才是契丹奸细!”

他挥剑刺来,我躲闪不及,肩膀中剑。

混乱中,另外四个站右的官员也拔出兵刃——他们居然都随身带着武器!

原来他们早已是萧辖里的人!

我们被困在翰林院,外面传来撞门声,是禁军。

郑从诲给我的黄符突然自燃,他嘶哑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快走!萧辖里发现我了!”

紧接着一声惨叫,联系断了。

我知道郑从诲死了。

断魂刃在我手中发烫,它感应到了大量蛊虫靠近。

我看着还在抵抗的同僚,又看看紧闭的大门,绝望如潮水涌来。

这时,那个恢复清明的兵部主事突然站起,他撕开官袍,露出胸膛——

胸口纹着一幅地图,是太原城的地下暗道!

“我是太祖朝的秘探头子,”他语速极快,“太原城下有四通八达的旧矿道。跟我来!”

他掀开地砖,露出个黑洞。

我们挨个跳下,最后一人刚下去,大门就被撞开。

我看见崔汉的脸出现在洞口,他朝下喊:“跑吧!跑得了人,跑得了心吗?你们脑子里都有蛆,到哪儿都是契丹的狗!”

矿道阴暗潮湿,我们摸索着前进。

兵部主事叫胡硕,他边走边说:“石敬瑭不是第一个,契丹用这法子控制了至少三个小国的国君。他们的目的不是土地,是‘造神’——把国君变成神兽,然后以神兽的名义,让举国信奉萨满教,彻底灭掉汉人的魂。”

“怎么破?”我问。

胡硕停下,指着矿道壁上一处泛着蓝光的矿石:“这是‘惑心石’,当年矿工大量发疯,就是因为它。但它也是蛊虫的克星,磨成粉服下,能毒死脑中的蛆。只是……”

他苦笑:“这石头本身也致命,服了可能当场猝死。”

我们六人面面相觑。

最终都抓了一把矿石,用石头碾成粉,和水吞下。

粉末入喉,像吞了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路烧到胃,再烧上脑袋。

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醒来时,矿道里只剩我一人。

胡硕和其他四人躺在地上,七窍流血,已经死了。

他们脑门上都裂开个小口,里面钻出无数死去的红色肉芽,像一滩烂面条。

我摸摸自己额头,没有裂口。

但鼻子里流出的血是黑色的,带着细小的虫尸。

我活下来了,但付出了代价——

我的记忆开始错乱,一会儿想起小时候的事,一会儿想起根本不属于我的经历。

胡硕的记忆碎片在我脑子里浮现:他是间谍,他杀过人,他爱过一个契丹女人……

惑心石毒死了蛆,也打破了脑中的壁垒,让死者的记忆流了进来。

我爬出矿道,出口是城外乱葬岗。

回头看太原城,城墙上的旗帜已经换了——不是后晋的旗,也不是契丹的旗,而是一种没见过的黑色旗帜,旗上绣着长鳞片的人形怪物。

我混在流民中逃离,一路听到传闻:

石敬瑭正式皈依萨满教,称自己是“蛟龙转世”,在太原建了座“化生寺”,寺里养着三百“龙子龙孙”——都是身上长鳞的孩童,据说是他用蛟龙精血点化而成。

萧辖里被封为国师,督政院改为“神谕院”,所有政令皆称“神谕”。

不服的官员百姓,被送去化生寺“净化”,出来后就成了行尸走肉,只会跪拜蛟龙旗。

后晋完了。

不是亡国,是变成了一个妖国,一个从国君到百姓都被替换了心智的怪物之国。

我逃到南方,投奔正在建国的南唐。

把这一切告诉南唐君臣,他们听完,有的不信,有的冷笑,只有一个老将军沉吟良久:“契丹这是要‘换天’啊。不换疆土,换人心。人心一换,万世皆奴。”

我留在南唐,任了个闲职。

但每夜噩梦,梦见自己还在太原,梦见石敬瑭用尾巴卷着我,带我潜入深水,水底全是长鳞的人,他们围着我跳舞,唱歌颂蛟龙的赞歌。

醒来时,枕头上总掉着几片透明的、鱼鳞状的皮屑。

我去看大夫,大夫说我得了怪病,皮肤在缓慢鳞化。

无药可医。

去年,契丹大军南下,灭后晋,立后汉。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突然浑身剧痛,倒在地上打滚。

仆人说,我背上鼓起了十几个大包,包破开后,里面不是脓,是暗青色的、柔软的鳞芽。

它们慢慢变硬,覆盖了我的背。

现在,我每天要用锉刀磨掉新长出的鳞片,否则它们会痒得钻心。

但越磨,长得越快。

我知道,萧辖里在我体内种的蛊,从未真正清除。

惑心石只是让它休眠,如今契丹势大,蛊又苏醒了。

昨天,南唐皇帝召见我,说契丹派来了使臣,想“友好通商”。

使臣的名字是——萧辖里。

他指名要见我。

陛下问我见不见。

我说见。

今夜,我坐在镜前,看着背上新长出的鳞片,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像铠甲,也像囚服。

我知道,萧辖里是来收网的。

收我这个漏网之鱼。

也好。

与其慢慢变成怪物,不如做个了断。

我磨利了那把断魂刃——第九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

要么杀了他,要么杀了我自己。

窗外传来更鼓声。

子时了。

赴约的时候到了。

我起身,推开门。

月光下,院子里站着个人,戴鹿皮手套,面白无须。

他微笑:“赵待诏,别来无恙。”

声音和当年一模一样。

我也笑:“萧使者,久等了。”

手在袖中,握紧了断魂刃。

这最后一刀,该刺向谁呢?

刺他,还是刺我?

或者,刺这个被蛊虫蛀空了的世界?

风起了,吹动满树落叶。

落叶在地上拼成两个字:吃人。

是啊,这世道,吃人。

不吃肉体,吃魂。

吃了魂,人就成了空壳,就成了傀儡,就成了长鳞的怪物。

而我,是即将被完全吃掉的,最后一个,还在挣扎的魂。

但至少,挣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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