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羊历3513年住在青青草原羊村边缘的懒羊羊。
和灰太狼一家做邻居,是那年村长抽签决定的倒霉事。
我家那棵歪脖子老杨树,正好长在羊村铁栅栏的缺口处,树干伸出去的那半边,就垂在狼堡的菜地上空。
灰太狼常举着叉子站在树下,眼巴巴等着我的杨絮掉进他家的汤锅里——他说那是“天然调味料”。
灰太狼抓羊的执着劲儿,全草原都知道。
可他连续失败了三千六百五十次后,突然宣布改吃素了。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早晨,我趴在墙头,看见他推着一车青草从集市回来,后面跟着红太狼和小灰灰,每人头顶都戴着一圈草编的花环。
红太狼那把从不离手的平底锅,锅底贴着一片巨大的生菜叶。
“从今天起,”灰太狼站在狼堡门口宣布,声音洪亮得整个草原都能听见,“我们狼家,改吃素了!青青草原的居民们,请监督我们!”
羊村里炸开了锅。
沸羊羊说这是阴谋,美羊羊说可能是真心,暖羊羊担心他们营养跟不上,喜羊羊眯着眼睛不说话。
只有我知道不对劲——因为我看见灰太狼说话时,嘴角在抽搐,不是激动,是像在忍着什么剧痛。
他脖子上还多了条绿丝巾,严严实实裹着,大热天的,看着就捂得慌。
改吃素的第一个月,狼堡安静得吓人。
没有半夜磨刀声,没有“我一定会回来的”的咆哮,没有红太狼用平底锅砸灰太狼脑袋的“哐当”声。
只有切菜的“嚓嚓”声,一天响三次,规律得像钟表。
切的是什么?我去墙头闻过,是青草,但混着一股奇怪的甜腥味,像是青草泡在糖浆里腐烂了。
第二个月,狼堡开始请客。
请的是草原上那些肉食动物——老虎泰哥、狮子辛巴、豹子斑斑。
灰太狼在院子里摆了素宴,满桌子绿油油的:青草沙拉、凉拌苜蓿、清炒麦苗、水煮三叶草。
泰哥吃了一口就吐了:“灰太狼,你他妈耍我们?这玩意儿是给羊吃的!”
灰太狼不生气,笑眯眯地又端上一盘:“尝尝这个,新菜式。”
盘子里是墨绿色的膏状物,颤巍巍的,像果冻。
泰哥嫌弃地挖了一勺,送进嘴里,嚼了两下,眼睛突然瞪圆了。
他猛地站起来,抓住灰太狼的领子:“这是什么?这他妈根本不是草!”
灰太狼还是笑,轻轻掰开泰哥的手:“是草,是经过‘深度加工’的草。好吃吗?”
泰哥愣了半天,缓缓坐下,又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闭上眼睛,露出近乎陶醉的表情。
辛巴和斑斑也尝了,反应一样——先是震惊,然后是沉迷。
那天,三只猛兽把一桌子“素菜”扫得精光,临走时还打包。
夜里,我梦见泰哥在啃自己的爪子。
一边啃一边流眼泪,嘴里嘟囔:“真香……真香……”
醒来后我一身冷汗,跑去告诉喜羊羊。
喜羊羊正用望远镜盯着狼堡,他把望远镜递给我:“你看灰太狼的菜地。”
我凑过去看——狼堡后院那片菜地,长势好得诡异。
昨天还只是刚冒芽的青草,一夜之间就长到半人高。
而且不是直着长,是弯弯曲曲的,像……像脊椎骨一节一节的形状。
草叶的颜色也不是绿色,是暗绿色里透着血丝般的纹路。
“我去看看。”喜羊羊说。
我们溜出羊村,摸到狼堡后院墙根下。
喜羊羊用一根长竹竿,挑了一株草回来。
草拔出土的瞬间,我听见地下传来一声细微的呻吟,像是谁被踩了尾巴。
带回实验室化验,结果让人头皮发麻——
草茎的汁液里,含有动物蛋白,而且是哺乳动物的。
更恐怖的是,草的细胞结构,居然有类似神经突触的构造。
这根本不是植物,是某种“植化动物”!
村长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派代表团去狼堡“参观学习”。
我和喜羊羊、沸羊羊去了。
灰太狼热情接待,带我们参观他的“生态循环农场”。
地下室的门一打开,一股浓烈的甜腥味扑面而来,熏得我差点吐出来。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水池,池水是暗绿色的,咕嘟咕嘟冒着泡。
池底沉着许多白森森的东西,仔细看,是骨头——各种动物的骨头。
池边摆着几十个玻璃罐,罐里泡着……器官?
心脏、肝脏、肾脏,都在绿色的液体里微微搏动。
“这是营养液,”灰太狼笑得眼睛眯成缝,“用草汁和天然矿物质调配的。这些骨头和器官,是模型,用来研究如何让植物吸收动物营养的结构原理。”
他拿起一颗泡在罐子里的心脏,心脏突然“砰”地跳了一下!
沸羊羊吓得后退两步。
灰太狼面不改色:“看,仿真度多高。”
参观完,灰太狼请我们喝茶。
茶是墨绿色的,和那天泰哥吃的“果冻”一个颜色。
我假装喝,趁他不注意倒进袖子里。
喜羊羊抿了一小口,脸色变了变,但没说话。
回去的路上,喜羊羊突然抓住我的手:“懒羊羊,你袖子里……”
我抬起袖子,倒茶的那块布料,正在融化!
不是被腐蚀,是被“吸收”——布料纤维变成了草叶的纹理,还长出细小的根须,往我皮肤里扎!
我惨叫一声扯掉袖子,胳膊上已经多了几个红点,像被虫咬了。
喜羊羊用打火机烧那些根须,根须在火里扭曲,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细声音。
那天夜里,我的胳膊开始痒。
不是皮肤痒,是骨头里痒。
挠不到,只能咬着牙忍着。
半梦半醒间,我听见窗台上有动静。
睁开眼,看见小灰灰趴在我窗外,眼睛在黑暗里发着绿光。
“懒羊羊哥哥,”小灰灰的声音又轻又飘,“爸爸让我问你……茶好喝吗?”
我吓得缩进被子里。
小灰灰把脸贴在玻璃上,鼻子压得扁平:“爸爸说……喝过茶的人……就会慢慢变成‘草羊’……草羊可好吃了……又嫩又甜……”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玻璃,舌头上长满了细密的倒刺,像猫舌头。
“你……你不是改吃素了吗?”我声音发抖。
小灰灰歪着头:“是啊,吃素。但爸爸说,如果把动物变成植物,再吃,就不算破戒了。”
他咯咯笑起来:“我已经是‘半草狼’了哦。你看——”
他撩起衣服,肚皮上长出了一片青草,草叶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摆动。
我彻底崩溃了,大喊救命。
小灰灰跑了,留下一句话:“明天……爸爸请全村吃饭……你们都会变成草的……”
第二天一早,狼堡发来正式请柬:为庆祝改吃素百日,宴请全羊村。
村长想拒绝,可泰哥、辛巴、斑斑都来了,站在狼堡门口当“迎宾”。
他们三个都变了——
泰哥的虎纹变成了叶脉的纹路,辛巴的鬃毛里长出了蒲公英,斑斑的斑点变成了苔藓。
他们的眼睛是浑浊的绿色,看人时没有焦点,只是机械地说:“请……请进……素食大餐……”
羊村被逼着去了。
宴会厅里摆满了那种墨绿色的“果冻”,还有各种草沙拉、菜汤。
灰太狼站在台上,脖子上还系着绿丝巾,但丝巾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朋友们,”他张开双臂,“今天,我要宣布一个伟大的发明——‘植化术’!可以让任何动物,安全、无痛地变成植物!从此,食肉动物不必杀生,食草动物不必被吃,我们青青草原,将迎来真正的和平!”
他扯下绿丝巾。
脖子露出来的瞬间,全场死寂。
灰太狼的脖子上,长着一圈……草?
不,是像草一样的肉芽,密密麻麻,随着他的脉搏在颤动。
肉芽顶端还有细小的花苞,一开一合,像在呼吸。
“这是我,”灰太狼抚摸着自己的“草颈”,“我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三十的植化。看,多美,多自然。”
他切下一小段肉芽,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自给自足,循环利用。这才是终极的素食主义!”
红太狼也走上台,她掀开裙摆——
腿上长满了蘑菇,五颜六色,有的还在喷孢子粉。
“这些蘑菇,”红太狼温柔地说,“可以摘下来做汤,摘了还会长,取之不尽。”
她真的摘下一朵,塞进嘴里,露出幸福的表情。
全羊村的羊都吓傻了。
喜羊羊突然站起来:“灰太狼!你这不是素食主义!你这是把人变成食物!是更残忍的奴役!”
灰太狼的笑容消失了。
他的眼睛变成完全的绿色,没有瞳孔,只有两团旋转的叶绿素漩涡。
“喜羊羊,你还是不懂。”他的声音开始重叠,像是很多人在同时说话,“动物吃植物,植物吃动物的尸体,这是自然循环。我只是……加速了这个循环,让动物活着的时候,就直接变成植物。”
他走下台,朝喜羊羊走来:“你喝过我的茶,已经是‘预备草羊’了。今天,就让你完全转化吧。”
灰太狼伸出手,手指变成了藤蔓,朝喜羊羊卷去!
喜羊羊想跑,可脚被地板缝里钻出的草根缠住了!
那些草根是红色的,像血管。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抓起桌上的餐刀,扑上去砍向藤蔓!
刀砍在藤蔓上,溅出的不是血,是绿色的黏液,黏液碰到我的皮肤,立刻开始生根!
我的手上长出了草!
灰太狼转过头看我,笑了:“懒羊羊,你果然是最合适的‘土壤’。你的懒,你的贪吃,你的不爱动,都是完美的植化体质。”
更多的藤蔓朝我卷来。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门被撞开了!
是慢羊羊村长,他推着一台巨大的机器冲进来,机器上写着“除草剂喷射器”。
“灰太狼!”村长怒吼,“你的植化术,我研究明白了!你是用了一种从古老陨石里提取的‘活体真菌’,这种真菌能改写生物基因,让动物植物化!但这根本不是进化,是寄生!”
村长按下按钮,机器喷出白色的烟雾。
烟雾碰到灰太狼的藤蔓,藤蔓立刻枯萎、变黑、碎裂。
灰太狼惨叫,脖子上的肉芽纷纷脱落,掉在地上还在扭动。
红太狼腿上的蘑菇也开始腐烂,流出黑色的脓液。
“没用的!”灰太狼在烟雾中狂笑,“真菌孢子已经散播到整个草原了!所有吃过我家菜、喝过我家水的动物,都已经被感染!你们杀了我,真菌也会在你们体内爆发!到时候,整个青青草原,都会变成一片会走路的菜地!”
烟雾散尽,灰太狼倒在地上,身体在迅速植化——
皮肤变成树皮,四肢变成树枝,头发变成树叶。
他真的变成了一棵树,一棵会呼吸、会颤动的怪树。
红太狼和小灰灰也变成了灌木丛,灌木丛的叶片上,还保留着他们的五官轮廓,在无声地哀嚎。
泰哥、辛巴、斑斑身上的植化现象开始消退,他们恢复了原状,但虚弱得站不起来。
羊村的羊们互相检查,果然,每个羊身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植化——有的蹄子上长苔藓,有的角上开花,有的背上长草。
村长检查了那台“除草剂喷射器”,脸色铁青:“药剂只够用一次的……灰太狼说得对,孢子已经感染了所有动物……”
绝望笼罩了整个草原。
我看着自己手上那片草叶,它正在往肉里扎根。
不疼,但能感觉到它在吸我的血,我的生命。
喜羊羊突然说:“也许……我们可以反向利用。”
他指着灰太狼变成的那棵树:“真菌是以他为母体传播的。如果母体‘想要’解除感染,真菌会不会听命?”
他走到树前,对着灰太狼的脸(现在已经变成树干了)说:“灰太狼,你听得见吗?你想永远当一棵树吗?不想的话,就让真菌停止扩散,让被感染的动物恢复原状。”
树干上的树皮蠕动,形成一张扭曲的脸:“我……我不想……但我控制不了……真菌有自己的意识……它只想繁殖……只想把一切变成植物……”
“那就和它争夺控制权!”喜羊羊把手按在树干上,“你是灰太狼,是青青草原最固执、最有执念的狼!连抓羊都能坚持三千六百五十次失败还不放弃!现在,为了不变成一棵树,拿出你的执念来!”
树干剧烈震动。
树根从地底拔起,整棵树在挣扎。
灰太狼的声音从树心里传出来,痛苦而疯狂:“我……我不要当树……我要当狼……我要抓羊……我要吃肉……”
树叶开始变黄、脱落。
树干上裂开一道缝,缝里流出绿色的脓液,脓液中,慢慢爬出一个东西——
是缩小版的灰太狼,只有巴掌大,浑身湿漉漉的,是半透明的绿色。
这是他的“核心”,还没被完全植化的部分。
小灰太狼睁开眼,眼神清明:“我……我剥离了真菌母体……”
他看向四周,看到变成灌木的红太狼和小灰灰,眼泪流出来,是绿色的泪:“对不起……我只想让大家都能吃饱……不想杀生……我错了……”
他爬到村长脚边:“杀了我……我的核心一死,所有子真菌都会失去指令源……被感染的动物会慢慢恢复……但已经完全植化的……救不回来了……”
村长颤抖着手举起拐杖。
小灰太狼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红太狼变成的灌木丛突然动了!
一根枝条抽过来,卷走了小灰太狼。
灌木丛的叶片上,红太狼的脸在挣扎:“老公……不要死……我们一家……要在一起……”
小灰太狼哭了:“老婆……放手……让我赎罪……”
“不……”红太狼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三株植物——树、两丛灌木——突然开始融合。
根系纠缠在一起,枝叶互相嫁接,最后变成了一株巨大的、怪异的复合植物。
植物的顶端,长着三张脸:灰太狼、红太狼、小灰灰。
他们共用着一个躯体,但意识似乎独立。
复合植物开口,三个声音重叠:“我们……会控制真菌……让它休眠……不再感染新宿主……已经感染的……我们会慢慢吸收他们体内的真菌……但这个过程……需要很多年……而且……我们需要养分……”
“什么养分?”村长问。
三张脸同时露出饥饿的表情:“动物……不必杀死……只要一点点血……一点点肉……每个月……一点点……”
全场哗然。
这等于让全草原的动物,每月献祭一次,喂养这三个怪物!
“我们别无选择。”喜羊羊低声说,“不答应,真菌会继续扩散,所有动物都会完全植化。答应,至少能保住大部分。”
草原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最后,村长点头了。
协议达成了。
每月月圆之夜,每个动物(包括羊)都要献出一小杯血,或者一小块肉(自愿从身上割)。
复合植物用这些“养分”维持生命,同时吸收动物们体内的真菌。
三年过去了。
草原恢复了平静,但不再是以前的平静。
动物们身上不再长草,但每月献祭时,都能感觉到体内的真菌在悸动,像是在呼应那株复合植物。
复合植物越长越大,现在已经有三层楼高,树干上三张脸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做出表情。
我手上的草叶早就没了,但留下了一个疤痕,形状像片叶子。
每到月圆前夜,疤痕就会发痒,痒得钻心。
我知道,那是真菌在提醒我:该去献祭了。
昨天我去献祭,割了一小块腿上的肉。
复合植物伸出藤蔓,接过肉,送到灰太狼那张嘴边。
灰太狼嚼着肉,眼睛却盯着我:“懒羊羊……你胖了……肉一定很嫩……”
红太狼那张脸接话:“老公……要有礼貌……”
小灰灰那张脸天真地问:“懒羊羊哥哥,你的肉是什么味道呀?甜的?咸的?”
我逃也似的跑了。
跑到老杨树下,趴在墙头,看着狼堡后院那株巨大的复合植物。
夕阳下,它在轻轻摇晃,三张脸都在微笑。
也许,这才是灰太狼真正的胜利。
他没吃到羊,但他让全草原的动物,都成了他的“活体菜园”。
每月收割一次,细水长流,永不断供。
而我,我们,都成了自愿的供养者。
因为我们怕死,怕变成植物,怕失去自我。
远处,泰哥在训斥一只小老虎:“不准挑食!多吃草!草吃多了,献祭时才不会疼!”
小老虎哭着吃草,边吃边吐。
我摸了摸腿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永远好不了。
因为下个月,还得从旁边再割一块。
这日子,要过多久?
十年?二十年?直到我们老死?
还是直到那株复合植物,长得比天还高,把整个草原都笼罩在它的阴影下?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每个月的月圆夜,我们都要排着队,走向那株植物,献上自己的血肉。
像朝圣,也像喂猪。
灰太狼终于不用抓羊了。
羊,以及所有动物,都会自己送上门。
这才是最高明的捕猎——让你心甘情愿地被吃,还感激他给你留了条命。
我躺在老杨树下,看着天上的月亮。
再过七天,又圆了。
我的腿,又开始痒了。
远处传来复合植物的声音,三个重叠的、满足的叹息:“真好啊……青青草原……永远都是……我们的粮仓……”
风吹过,树叶沙沙响。
像是笑声。
了。
但草原,变成了更大的餐桌。
而我们,都是桌上的菜。
活着的,会走路的,每月收割一次的,永远新鲜的菜。
这,就是和平的代价。
我闭上眼睛,努力想睡着。
也许梦里,我还能回到从前,回到灰太狼举着叉子在树下等杨絮的日子。
那时候,他至少还是个明明白白的敌人。
不像现在。
现在的他,是我们的“救世主”,我们的“供养对象”,我们的……主人。
月亮升起来了。
惨白的光,照在我的疤痕上。
疤痕在发光,淡淡的绿光。
它在提醒我。
也在提醒所有动物。
该准备下个月的献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