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索命(1 / 1)

我是高家庄的佃户,和周家大院只隔着一道篱笆。

周家老爷周济富,外号周扒皮,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刻薄地主。

我给他家扛了十年长活,亲眼见过他半夜蹲在鸡窝里学鸡叫,就为了让长工们早点下地。

那声音又尖又细,像掐着脖子的老母鸡,听得人心里发毛。

周扒皮死的那年冬天特别冷。

他得了怪病,浑身长满鸡皮疙瘩,疙瘩里还会钻出细小的羽毛。

死前三天,他开始像鸡一样啄米吃,跪在炕上,脑袋一点一点,把炕席都啄破了。

最后那夜,他忽然伸直脖子,发出一声凄厉的鸡鸣,然后一头栽进灶坑里,烧成了焦炭。

出殡那天,周家大院摆了七七四十九桌白事宴。

可来吃席的人,筷子一碰到菜,就听见碗盘里传出鸡叫声。

不是一只,是成百上千只鸡在同时尖叫。

人们吓得扔了筷子,周扒皮的棺材里却传出笑声:“吃啊……怎么不吃……我请的客……”

棺材盖“砰”地掀开,周扒皮坐了起来。

浑身焦黑,像烤糊的鸡,只有眼睛是血红的。

他张开嘴,发出的还是鸡叫:“咯咯咯——欠我的,该还了——”

说完又躺回去,棺材盖自己合上了。

从那以后,周家大院就成了鬼宅。

可周扒皮的鬼魂,没留在宅子里。

他附在了那些鸡身上。

先是周家养的三百只鸡,一夜之间全变了。

鸡冠子长得像人脸,仔细看,竟是周扒皮的五官。

鸡眼睛会滴溜溜转,盯着人看时,眼神和活着的周扒皮一模一样——贪婪,算计,阴毒。

这些鸡不吃谷子,专啄人。

啄一下,被啄的地方就会长出一片鸡皮疙瘩。

长工们吓得逃了,可逃不出高家庄。

因为庄口那棵老槐树上,蹲满了这种“人脸鸡”。

它们白天睡觉,夜里叫唤,叫声不是“喔喔喔”,是“还债啊——还债啊——”。

声音能传三里地,整个庄子的人夜夜被吵醒。

我躲在家里,用木板钉死窗户。

可第三天夜里,我听见灶台里有动静。

扒开柴灰一看——

我家那只老母鸡,正用周扒皮的声音说话:“赵老蔫,你欠我三年工钱没结清,记得不?”

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母鸡从灶膛里钻出来,浑身灰扑扑的,可鸡冠子上那张人脸清晰得很。

正是周扒皮!

“你……你不是烧死了吗?”我舌头打结。

“烧死的是皮囊,”老母鸡歪着头,鸡嘴一张一合,“我的魂儿啊,早就分给庄里所有的鸡了。你们谁家没吃过我周家的鸡?吃了我的鸡,就得替我还债。”

我想起来了。

周扒皮生前吝啬,可每年腊月,会给每个佃户送一只鸡。

说是年礼,其实是为了第二年涨租子找由头。

庄里家家户户都吃过他送的鸡。

“什么债?”我问。

老母鸡扑棱翅膀飞上桌子,鸡爪在桌面上划拉:“我生前欠的债——骗过的租子,克扣的工钱,逼死的人命……这些债,阎王爷都记在账上。我得找够替死鬼,才能投胎。”

它盯着我,鸡眼里闪着邪光:“你吃了我的鸡,你就是我的替身之一。”

那天夜里,庄里出了第一桩命案。

是王二麻子,他吃了最多周家的鸡——因为给周扒皮当过狗腿子,每年能得三只。

他死在自己家鸡窝里,浑身上下被啄得没一块好肉。

最恐怖的是,他的嘴被啄烂了,可脸上却挂着笑——周扒皮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鸡窝里的十几只鸡围着他,鸡冠子上都长着周扒皮的脸,都在笑。

第二天,庄里开始死人。

凡是吃过周家鸡的,一个接一个,死在鸡窝里,死在灶台边,死在自家饭桌前。

死状都一样:被鸡啄死,脸上带着周扒皮的笑。

死了的人,家里养的鸡就会长出人脸,加入“讨债”的队伍。

庄里还剩三十七户没死。

都是硬骨头,没吃过周家鸡的。

可周扒皮的鬼魂有别的法子。

那天晌午,庄口老槐树下聚集了上千只人脸鸡。

它们齐声叫唤:“高家庄的人听着——你们祖上,都租过周家的地!租子就是债!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叫声化成黑字,浮在半空,一笔一画,写着每户人家欠的租子数——从光绪年间开始算,利滚利,到现在都是天文数字。

我家的数字最大:八百七十三石谷子。

因为我爷爷那辈租周家的地最多。

“还不起租子,就拿命抵!”人脸鸡扑棱棱飞起来,黑压压一片,像乌云盖顶。

它们开始攻击还活着的人。

我躲进地窖,听见外面惨叫声不绝于耳。

鸡嘴啄木板的声音,像雨点一样密。

地窖门被啄穿了,十几只人脸鸡钻进来。

我挥着锄头乱打,打死了几只,死鸡流出的血是黑的,腥臭扑鼻。

可更多的鸡涌进来。

我被扑倒在地,鸡嘴朝我眼睛啄来——

就在要啄到的瞬间,地窖深处传来一声真正的鸡鸣。

清亮,高亢,带着说不出的威严。

那些人脸鸡像被烫到似的,扑棱着往后退。

地窖最暗的角落,慢慢走出一个人。

不,不是人。

是只公鸡,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鸡冠子火红,像顶着团火焰。

白公鸡看了我一眼,开口说话了,声音苍老得像百岁老人:“周扒皮这孽畜,死了还要作妖。”

它踱到我面前,鸡爪在地上划拉:“我是高家庄的土地鸡,受一方香火三百年。周扒皮把魂魄散入鸡身,污了鸡族的清名,我不能不管。”

“土地……鸡?”我懵了。

白公鸡昂起头:“鸡司晨,主阴阳交替。周扒皮用鸡鸣骗人早起,犯了鸡族大忌。死后又附身鸡体,更是罪上加罪。你若是想活命,就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

“找到周扒皮的‘命根鸡’。”白公鸡的眼睛在黑暗里发光,“他把主魂附在一只特定的鸡身上,那只鸡不死,他的魂魄就灭不了。其他的鸡杀再多也没用。”

“怎么找?”

“吃过周扒皮心头肉的那只鸡。”白公鸡冷笑,“他死前三天,自己从胸口割了块肉,喂给了院里最凶的那只芦花公鸡。那是‘献祭’,把主魂和肉体精华都喂给鸡了。找到那只芦花鸡,杀了,周扒皮的魂就散了。”

我想起来了。

周扒皮死前确实养了只特别凶的芦花公鸡,见人就啄,连周扒皮自己都被啄过。

可周扒皮非但不杀它,还天天喂它精米,有时候还喂肉。

原来喂的是自己的肉!

“那鸡在哪?”我问。

白公鸡侧耳听了听:“还在周家大院。但周扒皮的魂已经控制了整个庄子的鸡,你进不去。”

它顿了顿:“除非……你也变成鸡。”

我吓了一跳。

白公鸡从翅膀底下拔出一根羽毛,雪白的,泛着银光。

“含着这根羽毛,念三遍‘借羽化形’,就能暂时变成鸡。但记住,太阳落山前必须变回来,否则就永远是鸡了。”

我接过羽毛,冰凉刺骨。

“为什么要帮我?”

白公鸡转身走回黑暗:“我不是帮你,是帮鸡族清理门户。周扒皮再闹下去,方圆百里的鸡都要遭殃。人类会开始杀鸡辟邪,我们一族就完了。”

它最后看了我一眼:“太阳落山前,记住。”

我含着羽毛,念了三遍咒语。

眼前一黑,再睁眼时,世界变了。

一切都变得巨大,地窖像山洞,锄头像房梁。

我低头看自己——浑身长满褐色的毛,两只爪子瘦骨嶙峋。

我真的变成鸡了!

从地窖钻出去,外面的景象让我浑身鸡毛倒竖。

街上到处都是人脸鸡,它们在啄食尸体。

不是吃人,是把人肉啄下来,堆成一堆一堆的,像谷仓里的粮食。

堆好了,鸡冠子上的人脸就露出满足的笑容,仿佛在清点租子。

我混进鸡群,尽量低头,不让它们看见我的脸——鸡的脸。

好在这些人脸鸡只顾着“收租”,没注意多了一只陌生的鸡。

来到周家大院,院门紧闭。

可我现在是鸡,能从狗洞钻进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正堂屋的门开着。

我蹑爪蹑脚走进去,看见的景象让我差点叫出来——

屋里堆满了谷子,金黄金黄的,堆成小山。

可仔细看,那不是谷子,是一粒粒缩小的人眼睛!

眼珠子还在转,密密麻麻,成千上万。

谷堆顶上,蹲着那只芦花公鸡。

它比寻常公鸡大一倍,鸡冠子是紫黑色的,上面长着的不是周扒皮的脸,是周扒皮的整个头!

脖子以下还是鸡身,可脖子上顶着个完整的人头,闭着眼,像是在睡觉。

这就是“命根鸡”!

我悄悄靠近,想趁它睡觉下嘴。

可离谷堆还有三步远时,人头突然睁开了眼。

是周扒皮的眼睛,血红的,布满血丝。

“哟,来新鸡了?”人头咧嘴笑,鸡嘴也跟着动,“看你这毛色……不是我的鸡啊。是土地鸡那老不死的派来的吧?”

我被识破了!

转身想跑,可屋门“砰”地关上了。

窗户外面,密密麻麻贴满了人脸鸡,都在往里看。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芦花鸡从谷堆上跳下来,落地时震得满屋眼珠子乱滚,“正好,我还缺个报晓的。你替我叫,我就能专心收租子了。”

它逼近我,鸡嘴里吐出人言:“你知道吗?当鸡多好啊。天不亮就叫,叫醒了人,人就得下地干活。干活就有收成,有收成我就收租子。收来的租子存起来,存够了,我就能在阴间买个官当当了。”

它越说越兴奋,人头上的唾沫星子乱飞:“等我在阴间当了官,就把整个高家庄的人都弄死,都变成我的鸡!白天给我干活,晚上给我叫唤!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我吓得直往后退,爪子踩在眼珠子上,“噗叽噗叽”响。

忽然想起白公鸡给的羽毛还在嘴里含着。

能变身,是不是也能变回来?

我拼命念解除咒,可毫无反应。

太阳还没落山,变不回去!

芦花鸡已经走到面前了,鸡嘴张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像锯齿一样的人牙。

“来,先让我给你‘上烙印’。”它朝我脖子啄来!

我闭上眼等死。

可预期的疼痛没来。

睁开眼,看见白公鸡不知何时出现在屋里,正和芦花鸡对峙。

“周扒皮,你越界了。”白公鸡的声音冷得像冰,“鸡鸣报晓是天职,不是你的催命符。把人变鸡更是逆天而行,今日我必除你。”

芦花鸡大笑:“老东西,你活了三百岁,早该死了!今天连你一起收,你的道行正好给我补补!”

两只鸡扑在一起,啄、抓、扇翅膀。

一时间鸡毛乱飞,眼珠子滚得到处都是。

白公鸡虽然年迈,但招式精妙,专攻芦花鸡的要害。

芦花鸡靠蛮力,但人头碍事,转动不灵。

我看准机会,扑上去啄芦花鸡的眼睛!

一嘴下去,啄中了!

可啄出来的不是血,是黑色的、黏稠的雾气。

雾气里传出无数人的哀嚎——都是被周扒皮害死的人!

芦花鸡惨叫,人头扭曲变形。

它猛地甩头,把我甩飞出去,撞在墙上。

白公鸡趁机一嘴啄在它鸡冠子上的人头眉心!

“咔嚓”一声,人头裂开一道缝。

黑气从缝里喷涌而出,化成一个个人形,在空中扭曲哀嚎,然后消散。

那是周扒皮吞噬的灵魂。

芦花鸡瘫倒在地,鸡身迅速干瘪。

最后只剩下一张鸡皮,包着几根骨头。

人头也化成了黑水,渗进地里。

屋外的那些人脸鸡,同时发出凄厉的惨叫,然后一只接一只倒下,鸡冠子上的人脸慢慢褪去。

白公鸡喘着粗气,走到我面前:“快,太阳要落山了,变回去。”

我这才发现,含在嘴里的羽毛已经化了,变成一股热流滑进肚子。

我念解除咒,身体开始膨胀,羽毛缩回皮肤,爪子变回手脚……

变回人形时,太阳刚好落山,最后一缕光从窗缝里射进来。

白公鸡看着我,眼神复杂:“周扒皮死了,但他留下的债还没清。”

它指着满屋的眼珠子:“这些是被他害死的人,眼睛被他炼成了‘租子’。你得帮他们还愿,让他们闭眼。”

“怎么还?”

“每家每户,把眼珠子送回去。”白公鸡说,“眼珠子会自己找到主人,或者主人的后代。收到眼珠子的人,会梦见死者,死者会告诉他们一个心愿。完成了,眼珠子就会化成灰,死者就能安息。”

我看着满屋成千上万的眼珠子,腿都软了。

这得送到什么时候?

白公鸡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这是你的债。你吃了周家的鸡,虽然是被迫的,但也沾了因果。不还清,周扒皮的怨气迟早会找上你。”

它顿了顿:“而且,你以为周扒皮真的死了?他的主魂是散了,可散出去的魂魄,还附在那些吃过周家鸡的人身上。你,还有高家庄所有吃过周家鸡的人,体内都有一缕周扒皮的残魂。”

我浑身发冷:“那……那我们会变成周扒皮?”

“暂时不会。”白公鸡走向门口,“但只要你们心里生出贪婪、刻薄、算计,那缕残魂就会长大,慢慢把你们变成下一个周扒皮。”

它回头看了我最后一眼:“好自为之。”

白公鸡消失在暮色里。

我开始了漫长的“还眼”之路。

把眼珠子一颗颗捡起来,装进布袋,挨家挨户送。

有的人家收到眼珠子,夜里真的梦见祖先,祖先说想要件棉袄,想要口薄棺,想要后人别再当佃户……

完成心愿后,眼珠子真的化成灰了。

可有的人家,收到眼珠子后,非但不还愿,还打起了歪主意——

比如王二麻子的儿子,他爹死后,他收到爹的眼珠子,梦见爹说想要个孙子。

他居然去偷别人的孩子!

结果当夜,他就开始学鸡叫,脸上长出鸡皮疙瘩,三天后死在鸡窝里。

周扒皮的残魂,真的会在人起恶念时发作。

一年时间,我还了八百多颗眼珠子。

高家庄渐渐恢复了平静。

可我知道,这平静是假的。

因为庄里还有上百户人家,体内都有周扒皮的残魂。

他们现在老实,是因为吓破了胆。

等日子久了,伤疤好了,贪婪心一起,残魂就会复苏。

我更害怕的是我自己。

我体内也有残魂。

每当我想偷懒,想占小便宜,想欺负比我更弱的人时,就听见脑子里有鸡叫声。

是周扒皮的声音:“对……就这样……贪啊……占啊……这才像我……”

我不得不时时刻刻跟自己斗争。

种地时多给别人一捧米,挑水时帮老人担一程,见乞丐就施半碗粥。

不是我心善,是我怕。

怕一松懈,就变成下一个周扒皮。

去年腊月,庄里来了个外乡货郎。

他卖一种药粉,说能驱邪祟,清心魔。

庄里人抢着买,我也买了一包。

可夜里打开一看,药粉是灰白色的,闻着有股鸡屎味。

我忽然想起白公鸡的话:“周扒皮最擅长的,就是装成救星来害人。”

我把药粉撒了。

第二天,那些买了药粉的人,全都开始学鸡叫。

他们聚在周家大院门口,跪在地上,像鸡一样啄米吃。

一边啄一边喊:“周老爷显灵了……周老爷赐福了……”

眼睛慢慢变红,脸上长出鸡皮疙瘩。

我知道,周扒皮的残魂,借着药粉复燃了。

我去找还剩下的眼珠子,想用死者的愿力镇压。

可眼珠子只剩最后一颗了——是我爷爷的。

当年爷爷租周家的地,被活活累死在田里。

我把眼珠子捧在手心,夜里梦见了爷爷。

爷爷还是死时的样子,皮包骨头,眼睛瞪得老大。

“孙儿,”爷爷的声音干涩,“周扒皮的债,还不清的。只要这世上还有地主,还有佃户,还有剥削,周扒皮就死不绝。”

他看着我:“你得当‘守债人’。”

“什么是守债人?”

“守着这些债,不让它发酵,不让它生出新的周扒皮。”爷爷的眼珠子在我手心发烫,“把周扒皮的故事传下去,告诉每一个佃户,每一任地主。告诉他们,债会生债,恶会生恶。剥削别人的人,最终会被剥削反噬,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梦醒后,爷爷的眼珠子化成灰了。

灰里留下一句话:“守债三代,可断一孽。”

我明白了。

我要把周扒皮的故事,一代代传下去。

告诉儿子,告诉孙子,告诉所有后来的人。

如今我老了,儿子在城里读书,信了新思想,说要打倒地主。

我告诉他:打倒地主容易,打倒人心里的“周扒皮”难。

只要还有贪婪,还有剥削,还有“半夜鸡叫”的心思,周扒皮就永远活着。

昨天,儿子带回来几个同学。

都是热血青年,说要写文章揭露旧社会的黑暗。

我给他们讲了周扒皮的故事,从半夜鸡叫讲到死后化鸡,讲到眼珠子讨债,讲到残魂不散。

一个女学生听得脸色发白:“这……这是封建迷信吧?”

我还没开口,院子里的鸡突然齐声叫起来。

不是喔喔喔,是周扒皮的声音:“嘿嘿……新来的雏儿……细皮嫩肉的……”

学生们吓得跳起来。

我走到鸡窝边,对着那些鸡说:“周扒皮,你的债,我会一直守着。守到我死,守到我儿子,守到我孙子。”

鸡不叫了。

可我知道,周扒皮没走。

他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在我想涨佃户租金的时候,在儿子想投机倒把的时候,在所有人想不劳而获的时候。

他就在那里,咯咯地笑,等着我们松懈,等着我们贪心,等着我们变成他。

所以我要一直讲这个故事。

讲到没人记得周扒皮为止。

可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人性里的“周扒皮”,比鬼更可怕,更顽固,更死不绝。

鸡又叫了。

这次是真的鸡鸣,天快亮了。

可我知道,有些黑暗,鸡叫是叫不醒的。

得靠人自己醒。

但人愿意醒吗?

我坐在门槛上,等着太阳升起。

手里攥着一把谷子,喂鸡。

鸡啄食时,我盯着它们的鸡冠子看。

看有没有长出人脸。

还没有。

但总有一天会有的。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也许是一百年后。

那时候,又得有人当“守债人”了。

但愿那个人,比我有力气,比我有智慧。

但愿到那时,这世上已经没有地主和佃户。

但愿人心里的“周扒皮”,真的能死绝。

鸡吃完谷子,抬头看我。

眼睛亮晶晶的,映着晨光。

有那么一瞬,我好像又看见了周扒皮的脸。

他在笑,笑得很得意。

我也笑了。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还守着这些债,只要我还讲着这个故事,他就只能笑,不能作恶。

这就够了。

守债人的命,就是这样的。

永远警醒,永远讲述,永远等着下一个周扒皮出现,然后告诉他:

你的债,有人记着呢。

生生世世,都有人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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