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民国初年鲁镇织染坊的学徒,和祥林嫂隔着一道土墙做邻居。
她不是一开始就疯的,我记得她刚嫁到卫家时,还给我吃过一块糖糕。
后来她男人死了,婆婆把她卖进山里,她逃回来时,怀里抱着阿毛——那个雪夜里被狼叼走的孩子。
阿毛死后,祥林嫂就开始念叨那句话:“我真傻,真的……”
起初镇上人还听个新鲜,后来就烦了,见她来就躲。
只有我不躲,因为我家那堵土墙太薄,躲不开。
每晚我都能听见她在墙那边絮絮叨叨,像念经一样,重复着阿毛被狼叼走的每一个细节。
那年腊月,祥林嫂在镇东头的土地庙捐了门槛。
说是让千人踏万人跨,赎她“克夫克子”的罪孽。
她捐完门槛回来,脸上有了点光,见人就说:“我赎罪了,我赎罪了……”
可鲁四老爷家还是不让她碰祭品,说她不干净。
那天夜里,我听见墙那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是祥林嫂在用头撞墙。
撞了一夜,天亮时没声了。
我翻墙过去看,她瘫在地上,额头上血糊糊的,可眼睛亮得吓人。
看见我,她咧开嘴笑:“我听见了……门槛说话了……”
她抓住我的手,手冰凉得像死人:“它说,一个人的罪不够踏,得找人分着踏……”
我没听懂,只当她疯了。
给她包了伤口,熬了粥,她就那么坐着,眼睛直勾勾盯着虚空,嘴里念念有词。
仔细听,是在数数:“一个、两个、三个……还得九十七个……”
三天后,祥林嫂死了。
是冻死的,坐在自家门槛上,身上只穿件单衣。
手里攥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几根小孩的头发——该是阿毛的。
镇上人嫌晦气,草草把她埋了,连口薄棺都没有。
我以为这事就完了。
可祥林嫂头七那夜,我家那堵土墙开始渗血。
不是一滴两滴,是整面墙都在往外渗暗红色的液体,黏糊糊的,带着铁锈味。
血渗到地上,不散开,反而聚成一个个字:
“我真傻,真的……”
字迹歪歪扭扭,和祥林嫂生前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的一模一样。
我吓得连夜搬到染坊住。
可第二天,染坊也出事了。
染缸里的靛蓝染料,一夜之间全变成了暗红色。
掌柜的以为是有人恶作剧,伸手去捞,捞上来一绺头发——女人的长发,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血水。
更恐怖的是,那头发像活的一样,缠住了掌柜的手腕!
越缠越紧,勒进肉里,勒得骨头嘎吱响。
我们七八个人上去扯,才把头发扯断。
断发掉在地上,扭动着,拼成了那句话:“我真傻,真的……”
掌柜的手腕上留下一圈紫黑色的勒痕,怎么也洗不掉。
那夜,掌柜的做梦了。
梦见祥林嫂站在他床前,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个血糊糊的东西。
不是阿毛,是个成形的胎儿——祥林嫂被卖进山里后,又怀过一个孩子,流产了。
“掌柜的,”祥林嫂的声音又尖又细,“你的罪……分我一点吧……我门槛踏不完,阎王不收啊……”
她把手里的死胎塞过来,掌柜的吓得惨叫,醒来时浑身都是血手印。
第二天,掌柜的手腕上那圈勒痕开始溃烂。
烂肉里长出了……头发。
一根根黑色的、油腻的头发,从皮肉里钻出来,越长越长。
郎中看了直摇头,说没见过这种怪病。
最后没法子,掌柜的咬牙用烧红的烙铁烫伤口,想把头发烫死。
烙铁按上去,“滋啦”一声,冒出的不是肉焦味,是浓烈的血腥味。
那些头发在火里扭动,发出婴儿的啼哭声。
掌柜的疯了。
他跑到街上,见人就扯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揪,揪得头皮血肉模糊。
嘴里念叨着:“我有罪……我有罪……我偷过染坊的布,骗过客人的钱,睡过伙计的媳妇……”
他把这辈子干过的亏心事全抖落出来,一件不落。
镇上人围着看热闹,指指点点。
可看着看着,有人开始不自在。
先是王寡妇,她突然捂住嘴,眼睛瞪得老大:“那头发……那头发像我女儿的……”
她女儿去年投河死了,留着一头长发。
接着是杀猪的胡屠户,他盯着掌柜的烂手腕,突然怪叫:“那胎儿的哭声……像我婆娘流产那个……”
他婆娘前年小产,是个成形的男胎。
恐慌像瘟疫一样传开。
因为大家发现,掌柜的身上那些“罪证”,多多少少都和自己的秘密有关联。
偷情的想起了私生子,欠债的想起了逼死的人,欺负过孤儿寡母的想起了那些哭声……
那天下午,镇上死了三个人。
王寡妇吊死在自家梁上,脚下散落着一地长发——是她从自己头上硬生生揪下来的。
胡屠户用杀猪刀捅了自己肚子,肠子流了一地,嘴里还在说:“我还你……把儿子还你……”
还有个更夫,跳了井,捞上来时怀里抱着块大石头——他年轻时为了争水源,推邻居孩子下过井。
死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临死前都在念叨自己的罪孽,都是祥林嫂那种语气:“我真傻,真的……”
而且他们死后,尸体旁边都会出现水渍,聚成那句话。
鲁镇彻底乱了。
人们开始互相揭发,互相指认。
你偷过我家的鸡,我骗过你家的钱,他睡过他的媳妇……
平日里藏着掖着的龌龊事,全被翻了出来。
翻出来不是为了惩罚,是为了“分罪”——
只要有人承认了,那罪好像就轻了一点,祥林嫂的鬼魂就离自己远了一点。
我躲在染坊库房里,瑟瑟发抖。
因为我也有罪。
祥林嫂男人死的那年冬天,她来借柴火,我明明有多的,却谎说没有。
其实我是嫌她晦气。
后来她冻病了,咳了半个月。
这事我对谁都没说过,可现在我总觉得,祥林嫂知道。
深夜,库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没有风,门自己开的。
门槛外,站着个人影。
是祥林嫂,但又不是——
她怀里抱着阿毛,背上背着死胎,左手牵着第一任丈夫,右手牵着第二任丈夫。
五个鬼魂,挤成一团,全都在哭。
“小兄弟,”祥林嫂的声音五个重叠,“我的罪……太重了……门槛踏不穿……你帮帮我吧……”
她朝我伸出手,手心里有个血红的“罪”字。
我连滚带爬往后躲,撞翻了染缸。
缸里残余的血水泼出来,泼在祥林嫂脚上。
她尖叫一声,退了半步。
不是怕血水,是血水里映出了她的脸——
那张脸上,密密麻麻重叠着无数张脸!
有王寡妇,有胡屠户,有更夫,有所有死去的人!
“他们……都把罪分给我了……”祥林嫂的声音更尖了,“可还差得远……得全镇的人……都得帮我背……”
我明白了。
祥林嫂不是在找替身,是在找“分罪人”。
她把所有人的罪孽都吸到自己身上,可这些罪太重,她一个人背不动。
所以她要拉全镇的人下水,让大家一起背。
背罪的方法很简单——承认自己的罪孽,然后被她的鬼魂“标记”。
那些死去的人,都是被标记了的。
他们临死前念叨罪孽,是在把罪“过”给祥林嫂。
可祥林嫂收下罪后,又反手把更多的罪“还”给了活着的人。
像滚雪球,越滚越大。
“你也来吧,”祥林嫂的五张脸同时笑,“承认你那年冬天不借柴的事……承认了,罪就轻了……”
我咬破指尖,把血抹在眼皮上——这是我奶奶教的老法子,说童子血能见真鬼。
再睁眼时,我看见的不只是祥林嫂了。
我看见整个鲁镇的上空,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暗红色的雾。
雾里沉浮着无数张痛苦的脸,都在念叨:“我真傻,真的……”
每条街上,每户人家,门口都蹲着一个祥林嫂的分身。
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数数:“九十六个……九十五个……还差得远……”
最恐怖的是土地庙。
庙门口那道祥林嫂捐的门槛,现在变成了活物——
是一截巨大的、蠕动的人脊梁骨,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全是鲁镇人的罪孽。
脊梁骨两端,各长着一只眼睛,正骨碌碌转着,寻找下一个“背罪人”。
我冲出库房,想逃出鲁镇。
可镇口的石桥上,坐着祥林嫂。
不,是几百个祥林嫂,一个挨一个,把桥堵死了。
她们同时转头看我,同时开口:“罪不背完……谁也走不了……”
我退回镇上,发现活着的人开始变了。
他们的背上,慢慢鼓起一个大包。
包越来越大,最后“噗”地裂开,长出一条条血红的“带子”。
带子像脐带,另一头伸向虚空,连接着土地庙那截脊梁骨。
每个人背上都连着一条,像被拴住的牲口。
鲁四老爷的背上连着三条——他逼死过佃户,强占过田地,还糟蹋过丫鬟。
他老婆连着两条——她害死过妾室的孩子,贪污过族里的祭田钱。
连三岁小孩都连着一条——他娘怀他时,因为想吃酸杏,咒过邻居家的杏树死。
全镇的人,除了我,背上都连上了“罪带”。
我还没连上,是因为我还没完全“承认”罪孽。
祥林嫂还在等我。
那天夜里,全镇人做了同一个梦。
梦见自己跪在土地庙前,背上驮着那截脊梁骨门槛。
祥林嫂站在庙里,手里拿着把锈剪刀,挨个剪断他们背上的带子。
每剪断一根,那个人就轻松一点,可祥林嫂就更臃肿一点。
她越来越胖,胖得挤满了整座庙,最后“砰”地炸开——
炸出来的不是血肉,是无数黑色的“罪虫”,扑到每个人脸上,钻进七窍。
梦醒后,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开始互相剪背上的带子。
用剪刀,用菜刀,用碎瓷片。
剪断了,带子会再生,于是再剪。
街上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剪下来的、蠕动着的带子。
带子聚在一起,扭成更大的带子,像巨蟒一样在街上爬。
我躲进染坊的染池里,池底沉着厚厚的染料渣。
透过池边缝隙,我看见外面变成了地狱。
人们剪断自己的带子,剪断别人的带子,剪断之后大笑,笑着笑着又哭。
因为带子永远剪不完,罪永远背不完。
祥林嫂出现在染池边。
她现在已经不是人形了,是一团由无数带子组成的肉球,球表面浮现着千百张人脸。
“小兄弟,”千百个声音说,“就差你了……你连上,罪就齐了……齐了,我就能去投胎了……”
一根带子从肉球上伸出来,朝我卷来。
我想躲,可染池太窄。
带子缠住了我的脚踝,开始往上爬。
冰冷的,滑腻的,像蛇。
爬过小腿,爬过大腿,爬向我的背……
就在要连上我脊椎的瞬间,我想起一件事——
祥林嫂捐门槛时,庙祝说过一句话:“罪这东西,认了才是罪,不认就是屁。”
当时我以为他在放屁,现在忽然懂了。
我不认!
那年冬天不借柴火,是我错了,但我不是为了害她,是怕惹晦气连累生病的娘!
这算罪吗?算,但没那么重!
重的是那些真正害人的人!是鲁四老爷,是胡屠户,是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
我咬破舌尖,朝那根带子喷了口血沫。
带子像被烫到,猛地缩了回去。
肉球上的千百张人脸同时尖叫:“你认罪!你必须认罪!不认罪……我的罪就白背了!”
“你的罪是你自己的!”我爬出染池,对着肉球吼,“阿毛被狼叼走,不是你克的!男人死,不是你克的!被卖被欺负,不是你活该!是这世道错了,不是你错了!”
肉球僵住了。
所有带子都停止了扭动。
那千百张人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茫然。
可只茫然了一瞬。
下一刻,肉球剧烈震动,所有带子冲天而起!
“我不听!我不听!”祥林嫂的声音彻底癫狂,“就是我的罪!就是我傻!就是我该死!你们都得陪我!都得背罪!”
带子像暴雨一样射向全镇。
每根带子末端都变成钩子,钩住一个人,就往肉球里拖。
人们惨叫着,挣扎着,可带子太多,太密。
一个接一个被拖进肉球,成为新的人脸。
最后,整个鲁镇,只剩下我一个人还站在地上。
肉球已经涨得比土地庙还大,表面挤满了人脸,密密麻麻,都在哭,都在念叨:“我真傻,真的……”
它慢慢滚向我,要把我也吞进去。
我退到土地庙前,看着那截脊梁骨门槛。
它还在蠕动,上面的字迹已经多到看不清。
我忽然有了主意。
我爬上门槛,站在那截人骨上。
用尽全身力气,踩着,踏着,跳着。
“你不是要千人踏万人跨吗?”我边踏边吼,“我来踏!我一个人踏!踏一千遍!一万遍!”
骨头在我脚下“咔嚓”作响,裂开细纹。
肉球停住了,所有眼睛都盯着我。
“你踏不穿……”祥林嫂的声音在颤抖,“一个人……踏不穿……”
“踏不穿就踏不穿!”我脚都踩麻了,“但我告诉你——你的罪,你自己背!我们的罪,我们自己背!不用你替我们背,也不用我们替你背!”
肉球开始缩小。
不是收缩,是崩溃。
一张张人脸从球上脱落,掉在地上,化成黑烟。
一根根带子断裂,在空中自燃,烧成灰烬。
最后只剩下一小团模糊的影子,依稀是祥林嫂生前的模样。
她站在我面前,脸上第一次有了平静。
“原来……”她轻声说,“罪是分不了的……”
她朝我鞠了一躬,转身走向土地庙。
庙门开了,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走进去,消失了。
门关上时,我听见最后一句话:“告诉活着的人……自己的罪……自己还……”
天亮了。
鲁镇一片死寂。
街上到处都是人,但都昏迷着。
他们背上的带子不见了,只留下一道道淡红色的印子。
像鞭痕,也像胎记。
人们陆续醒来,谁也不提昨晚的事。
像做了场噩梦,醒了就忘了。
可我知道,他们没忘。
因为从那以后,鲁镇变了。
鲁四老爷把田地分给了佃户。
胡屠户的遗孀开了粥棚。
王寡妇的亲戚收养了孤儿。
就连我,也开始每天给街上的乞丐施粥。
不是赎罪,是还债。
还自己欠的债。
祥林嫂的坟没人敢动,留在了镇外荒坡上。
可每年清明,坟前都会出现一些祭品——
有时是一碗米饭,有时是几块糖糕,有时是件小孩衣服。
没人看见是谁放的。
去年冬天特别冷,我梦见祥林嫂站在我床前。
她穿着干净衣裳,怀里没有阿毛,背上没有死胎。
“小兄弟,”她对我笑,笑得像个普通妇人,“谢谢你踏了那道门槛。”
我醒来时,枕边放着一块糖糕。
和当年她给我吃的一模一样。
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直到上个月,镇上来了个外乡女人。
她丈夫死了,婆婆要卖她,她逃出来的。
怀里抱着个孩子,三四岁大。
鲁镇人收留了她,给她饭吃,给她衣穿。
可夜里,我听见她在哭,对着孩子念叨:“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冬天有狼,不知道春天也有……”
第二天,她开始挨家挨户讲她的故事。
讲她怎么被卖,怎么逃,怎么差点丢了孩子。
镇上人起初还同情,听着听着,眼神就不对了。
那眼神我认得——和当年看祥林嫂时一模一样。
昨天,我看见那女人去了土地庙。
庙门口,那道脊梁骨门槛还在,只是裂了条缝。
她跪在门槛前,开始磕头。
磕一下,念一句:“我有罪……我有罪……”
我冲过去想拉她,可晚了一步。
她的额头磕在门槛上,血渗进骨头缝里。
骨头开始愈合,裂缝慢慢弥合。
女人抬起头,额头上多了个血红的“罪”字。
她冲我笑,笑容和祥林嫂一模一样:“大姐说……罪要一起背……才轻快……”
我浑身冰凉。
回头看鲁镇,家家户户门口,又隐隐浮现出蹲着的人影。
一个,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
我忽然明白了。
祥林嫂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只要这世道还有苦命的女人,还有吃不尽的罪,这道门槛就永远踏不穿。
而鲁镇,永远需要新的“祥林嫂”,来帮大家分罪。
远处,那女人又开始念叨了:“我真傻,真的……”
镇上的人围了过去,眼神复杂。
有关切,有同情,但最深处的,是解脱——
看,又有新的人来帮我们背罪了。
我坐在染坊门槛上,看着这一切。
手摸到背后,那里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道淡红色的印子。
不疼,不痒。
但我知道,那是带子曾经连接过的地方。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为新的“祥林嫂”。
或者,我们每个人,早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