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回魂(1 / 1)

我是咸亨酒店的小伙计,和孔乙己打穿开裆裤时就认得。

他本名不叫孔乙己,叫孔庆斋,是我们鲁镇孔家旁支的独苗。

论辈分,我得喊他一声庆斋哥。

可打从他会写茴香豆的“茴”字四种写法起,镇上人就只管他叫“孔乙己”了。

孔乙己欠酒钱被打折腿那日,我在柜台后头抹桌子。

看见他被丁举人家的奴才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去,腿在青石板上划出两道血印子。

他一声不吭,只死死攥着一本破旧的《论语》。

指甲抠进书皮里,抠出五个深深的印子。

那夜打烊后,我偷偷去土地庙后头的破草棚看他。

他躺在一堆烂稻草上,腿肿得跟发面馍馍似的,黑紫黑紫的。

可眼睛亮得吓人,盯着棚顶漏下来的月光,嘴唇一动一动。

我凑近听,他在背《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背得一字不差,声音平稳得像私塾先生。

“庆斋哥,疼不?”我摸出半个冷馒头。

孔乙己慢慢转过头,咧开嘴,露出那口被酒浸黄了的牙:“疼?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他又开始掉书袋了。

我忽然觉得恶心——都这光景了,还之乎者也!

我把馒头塞他手里,转身要走。

他却在背后幽幽地开口:“贤弟,你可知‘替身’二字,作何解?”

我没回头:“不就是顶替的玩意儿么。”

孔乙己轻笑:“非也。《说文》有载,替者,废也。身者,躬也。替身替身,废己之躬,以承他命……”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他又犯了书痴病,快步走了。

三天后,孔乙己死了。

是打更的发现的,说破草棚里臭得厉害,进去一看,人已经硬了。

脸上却挂着笑,诡异得很。

手里还攥着那本《论语》,攥得死死的,掰都掰不开。

镇上人凑钱买了张破席子,把他卷了,埋在乱葬岗最边角的地方。

我以为这事就完了。

可孔乙己头七那夜,咸亨酒店出了怪事。

打烊后我照例擦桌子,擦到孔乙己常坐的角落那张桌时,发现桌面上有字。

不是刻上去的,像是用指甲蘸着酒水写的,已经快干了。

但还能认出,是个“茴”字。

不是一种写法,是四种写法,整整齐齐排成一列。

和我记忆里孔乙己显摆时写的一模一样!

我吓得手一抖,抹布掉在地上。

掌柜的在后头骂:“小兔崽子,磨蹭什么!”

我指着桌子,舌头打结:“字……孔乙己的字……”

掌柜的提着油灯过来一照,脸唰地白了。

桌面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眼花了就滚去睡!”掌柜的踹了我一脚。

可转身时,油灯的光扫过墙壁——

墙上也浮现出字来!

是《论语》里的句子:“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墨迹新鲜,像是刚写上去的,还往下淌着黑水。

掌柜的怪叫一声,油灯脱手砸在地上。

火苗蹿起来,烧着了地上的酒渍。

等我们把火扑灭,墙上的字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印子。

像张扭曲的人脸。

那夜之后,咸亨酒店的怪事就没断过。

有时是柜台上突然出现几颗茴香豆,摆成“孔”字形状。

有时是酒坛的泥封上,凭空冒出“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的字样。

最瘆人的是,有酒客说,半夜路过酒店,听见里面有人在背书。

背的是《中庸》,声音又尖又细,像掐着脖子在念。

镇上开始传,说孔乙己阴魂不散,因为他死时心里有怨——

怨世道不公,怨读书无用,怨自己一身学问却落得如此下场。

这种怨鬼最难缠,非得找个“替身”,把他的学问传下去,才能投胎。

我不信这些。

可那天夜里,我梦见了孔乙己。

他坐在破草棚里,腿还是断的,但衣裳干干净净,是那件又脏又破的长衫洗得发白的样子。

“贤弟,”他冲我招手,“来,我教你‘茴’字的第五种写法。”

我梦里竟真的走过去。

他抓住我的手,手指冰凉得像井水,在我掌心一笔一画地写。

那笔画极其复杂,弯弯绕绕,根本不像个字,倒像道符。

写完最后一笔,我掌心猛地一烫!

惊醒时,摊开手一看——

掌心真有个红印子,正是梦里那个“字”的形状!

第二天,我手上的红印开始发痒,痒得钻心。

我用指甲去抠,抠破了皮,流出来的不是血,是黑色的、黏稠的墨汁!

墨汁滴在地上,竟自己蠕动起来,聚成一个小小的人形。

那人形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走到墙角,开始一笔一画地写字。

写的正是“君子固穷”!

我吓疯了,跑去土地庙找庙祝。

庙祝看了我手上的红印,脸色大变:“你这是中了‘字蛊’!”

他翻出一本发黄的古书,指着上面一幅图:一个人手心有个字,字里爬出无数小虫,正在啃那人的心肝。

“古时有落第书生,不甘学问失传,就用毕生心血养‘字蛊’。蛊虫钻进别人身体,把学问强塞进去。塞满了,那人就成了书生的替身——长得像他,说话像他,最后连命都像他!”

庙祝抓住我的手:“孔乙己是不是给过你什么东西?”

我想起那个冷馒头。

不,不是馒头。

是孔乙己死前三天,曾塞给我一本破破烂烂的《三字经》。

说是抵酒钱,掌柜的嫌破没要,我就随手扔在柴房了。

我和庙祝冲回柴房,在柴堆底下翻出那本《三字经》。

书页已经霉烂了,可翻开第一页,上面的字全在动!

像无数条黑色的小虫,在纸面上爬来爬去,重新排列组合。

最后排成一句话:“得我书者,承我学。承我学者,替我身。”

庙祝掏出朱砂,要烧书。

可火折子刚凑近,书里突然伸出无数只苍白的手,抓住庙祝的胳膊就往里拽!

那些手很小,像孩童的手,但力气大得吓人。

庙祝惨叫,我拼命拉他,可他的半个身子已经被拽进了书页里——

那薄薄的书页,竟像个无底洞!

最后“噗”的一声,庙祝整个人被吸了进去。

书“啪”地合上,掉在地上。

我颤抖着捡起来,翻开一看——

第一页上,庙祝的脸出现在字里行间,表情痛苦,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下面多了一行小字:“新魂入册,替身候选。”

我连滚带爬逃出柴房,把那本邪书扔进了井里。

书沉下去时,井水突然沸腾,冒出一个个墨黑色的水泡。

每个水泡炸开,都传出孩童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

成千上万的声音混在一起,在井里回荡,整整响了一夜。

我以为把书扔了就没事了。

可第二天,我开始“识字”了。

不是认识新的字,是看所有的字都在变——

招牌上的“酒”字,会慢慢扭曲,变成“穷”字。

账本上的“钱”字,会分裂成“贱”字。

连墙上的“福”字,仔细看,都变成了“苦”字。

更恐怖的是,我听见字在说话。

路过学堂,听见里面的《论语》在大声争辩。

路过官府告示,听见上面的律法条文在低声哭泣。

就连咸亨酒店账本上的数字,都在哀叹自己要被抹去。

我去看郎中,郎中说我得了癔症。

可给我把脉时,他忽然瞪大眼睛:“你脉象里……有字!”

他掀开我的袖子,胳膊上的血管凸起,在皮肤下组成一个个极小的字。

是《孟子》里的句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字在血管里流动,像黑色的虫子在爬。

郎中吓得把我赶了出去。

我无处可去,只能回咸亨酒店。

掌柜的看我眼神不对,让我往后厨帮忙,别在前头吓着客人。

我躲在灶台后头烧火,火光映在墙上,墙上慢慢浮现出人影——

是孔乙己,他在教我写字。

一撇,一捺,横平竖直。

我竟不由自主地跟着比划起来。

那天夜里,我梦游了。

自己走到大堂,拿起抹布,蘸着酒水,在每张桌子上写“茴”字。

四种写法,一遍又一遍。

写到天亮,手指磨破了,流出的血是黑的,带着墨臭。

醒来时,我躺在柜台后头,手里攥着支秃笔。

笔尖还滴着黑血。

掌柜的看见满桌子的字,终于信了邪。

他请来道士做法。

道士在酒店门口摆了法坛,桃木剑舞得呼呼响,符纸烧了一大堆。

可法事做到一半,道士突然僵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脸上挂着孔乙己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开口是孔乙己的腔调:“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他开始背《道德经》,背得一字不差。

背完,道士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醒来后,他疯了,见人就教“茴”字的四种写法。

全镇的人都慌了。

说孔乙己的怨气太深,要拉全镇读书人陪葬。

可我们鲁镇,哪有什么读书人?

除了孔乙己,就是几个半吊子的童生,连秀才都考不上。

直到丁举人从省城回来。

他是我们鲁镇唯一的举人老爷,孔乙己的腿就是他让人打折的。

丁举人听了这事,冷笑:“装神弄鬼!待我写篇文章,镇了这邪祟!”

他铺开宣纸,研墨挥毫,写了一篇《辟邪文》。

文章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写完后贴在咸亨酒店正门口。

那夜,全镇人都听见了读书声。

不是一个人读,是成千上万人在同时读。

从《三字经》读到《千字文》,从《论语》读到《孟子》。

声音从咸亨酒店传出,越来越大,最后整个鲁镇都在共振。

瓦片哗啦啦响,窗户嗡嗡震颤,连狗都不敢叫了。

丁举人的《辟邪文》自己从门上飘下来,在空中燃烧。

火焰是黑色的,烧出的灰烬落在地上,组成了四个字:“你也配写?”

丁举人看见那四个字,突然惨叫一声,抱住脑袋。

他的七窍开始流墨汁,黑色的、黏稠的墨汁。

墨汁在地上蠕动,爬回咸亨酒店,爬进孔乙己常坐的那个角落。

那里,慢慢凝聚出一个人形。

先是轮廓,然后是五官,最后是那件破长衫——

孔乙己回来了!

不,不是孔乙己。

是无数个“孔乙己”。

我看清了,那人形是由成千上万个极小的、读书人的魂魄组成的。

他们穿着不同朝代的长衫,有的戴方巾,有的扎儒巾,个个面黄肌瘦,个个之乎者也。

他们挤在一起,共同撑着那件破长衫,共用着孔乙己的脸。

“我们……”千万个声音同时开口,震得房梁落灰,“我们都是孔乙己。”

“从汉代的太学生,到唐朝的落第举子,到明朝的老童生,到清朝的穷秀才……”

“我们读了辈子书,之乎者也了一辈子,最后呢?饿死的饿死,冻死的冻死,被官府打死的打死!”

“我们不甘心!我们的学问不能死!得传下去!一代一代传下去!”

人形朝丁举人伸出手:“你来当下一代的孔乙己吧。把你的举人功名给我们,我们替你活着,替你把之乎者也说到地老天荒!”

丁举人转身想跑,可他的脚被地上的墨汁黏住了。

墨汁顺着他的腿往上爬,爬过腰,爬过胸,最后钻进他的七窍。

丁举人开始抽搐,嘴里吐出之乎者也的句子。

他的脸在变化,越来越像孔乙己。

他的背驼了,他的眼神痴了,他的嘴角开始挂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最后,丁举人站直了,整理了一下身上崭新的绸缎长衫。

开口,是孔乙己的声音:“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他摸出九文大钱,排在柜台上——

和孔乙己生前一模一样!

掌柜的吓得瘫在地上。

“丁举人”转过头,看向躲在灶台后的我,笑了:“贤弟,轮到你了。”

他,不,他们,朝我走来。

每走一步,身上就掉下几个读书人的魂魄。

那些魂魄像萤火虫一样在空中飞舞,然后钻进我的身体。

我感到冰冷的文字顺着血管流遍全身。

《三字经》流进左腿,《千字文》流进右腿,《论语》流进左手,《孟子》流进右手。

《大学》《中庸》钻进我的五脏六腑。

最后,千万个读书人的记忆,冲进我的脑子。

我看见汉代太学生在太学门口饿晕。

看见唐朝举子在长安客栈病逝。

看见明朝童生跪在考场外磕头磕出血。

看见清朝秀才抱着牌位投河……

他们的一生,他们的学问,他们的不甘,全成了我的。

我抱住脑袋惨叫,可发出的声音是之乎者也。

我的背开始驼,我的眼睛开始看不清远处的东西——

孔乙己是近视眼。

我的手指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在空中写字——

写“茴”字的四种写法。

“好了,”丁举人,不,是无数个读书人的集合体,满意地笑了,“又一个孔乙己成了。鲁镇不能只有一个孔乙己,得有千千万万个。这样,我们的学问才能永远传下去。”

他们走出咸亨酒店,走进鲁镇的夜色里。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颤抖的手。

手心里,那个红印子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满手的茧子——

是握笔握出来的茧子,和孔乙己手上一模一样。

第二天,鲁镇多了许多“孔乙己”。

丁举人穿着破长衫在街上教小孩“茴”字写法。

账房先生抱着本《论语》在桥头晒太阳。

连杀猪的屠夫,都开始之乎者也地说话。

他们都有共同点:穿长衫(哪怕是破的),说话文绉绉,动不动就掉书袋。

他们都记得无数典籍,却找不到一口饭吃。

他们都用“窃书不算偷”来安慰自己。

全镇的人慢慢习惯了。

习惯了满街的之乎者也,习惯了到处有人显摆学问,习惯了读书人穷困潦倒还要端着架子。

因为这些人虽然没用,但无害啊。

不造反,不闹事,最多偷几本书,还自欺欺人说“窃书不算偷”。

多好。

比那些整天嚷嚷变法、革命、新学的读书人好多了。

我也成了孔乙己。

掌柜的辞了我,因为我总在柜台上写字,吓跑客人。

我搬到土地庙后头的破草棚,正是孔乙己生前住的那个。

每天去咸亨酒店,站在柜台外头,等好心人请我喝酒,请我吃茴香豆。

然后教他们“茴”字的四种写法。

有时夜深人静,我会突然清醒一瞬。

想起自己本来是咸亨酒店的小伙计,不是读书人,不该之乎者也。

可这清醒只持续一刹那,就被海量的典籍记忆淹没。

那些记忆在告诉我:你就是读书人,你一辈子都是读书人,你下辈子还是读书人。

昨天,镇上来了个年轻学生,穿着中山装,剪了短发。

他看见我,眼睛一亮:“老先生,您知道孔乙己吗?鲁迅先生写的那个人。”

我抬起头,用孔乙己的表情,孔乙己的声音:“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学生愣住了,随即狂喜:“像!太像了!您就是活着的孔乙己啊!”

他掏出纸笔,要记录我的言行。

我看着他兴奋的脸,忽然想告诉他真相——

我不是像孔乙己,我就是孔乙己。

我们千千万万个读书人的怨魂,共用着这个名号,这个身份,这副皮囊。

我们要把所有读过书的人,都变成孔乙己。

这样,我们的学问就不会失传了。

这样,我们就能永远活下去了。

可话到嘴边,变成了:“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你知道么?”

我蘸着酒水,在桌上写起来。

一笔,一画,极其认真。

学生低头猛记。

写着写着,我瞥见酒水的倒影里,我的脸在变化。

有时是汉代太学生,有时是唐朝举子,有时是明朝童生。

最后定格在孔乙己那张又穷又酸的脸上。

我写完第四种写法,抬起头,对学生笑了:“学会了吗?”

学生点头,眼里闪着光:“学会了!这就是封建科举的毒害,这就是旧文人的悲剧!”

他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他不知道,当他记下这些字的时候,那些字已经顺着他的目光,爬进了他的脑子。

今晚,他就会梦见我教他写字。

明天,他的手心会长出红印子。

一个月后,他就会开始之乎者也。

又一个孔乙己,要成了。

我站起身,拍拍破长衫上的灰,走出咸亨酒店。

阳光很好,照在鲁镇青石板的街上。

远处,丁举人正在教一群小孩背《三字经》。

账房先生靠在桥头晒太阳,怀里抱着《论语》。

屠夫在肉摊前摇头晃脑:“君子远庖厨……”

满街都是读书声。

满街都是孔乙己。

真好。

我们的学问,终于能永远传下去了。

只是这学问里,没有经世致用,没有救亡图存。

只有之乎者也,只有“茴”字的四种写法,只有“窃书不算偷”。

只有千千万万个读书人,挤在破长衫里,永世不得超生。

我走到土地庙后头的破草棚,躺进烂稻草堆。

腿开始疼了——孔乙己的断腿,现在是我的了。

我闭上眼睛,开始背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背到“止于至善”时,我忽然想哭。

可眼泪流出来,是黑色的墨汁。

墨汁滴在稻草上,慢慢聚成四个字:

“替身已成。”

是啊,我成了。

我们都成了。

永远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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