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咸亨酒店的小伙计,和孔乙己打穿开裆裤时就认得。
他本名不叫孔乙己,叫孔庆斋,是我们鲁镇孔家旁支的独苗。
论辈分,我得喊他一声庆斋哥。
可打从他会写茴香豆的“茴”字四种写法起,镇上人就只管他叫“孔乙己”了。
孔乙己欠酒钱被打折腿那日,我在柜台后头抹桌子。
看见他被丁举人家的奴才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去,腿在青石板上划出两道血印子。
他一声不吭,只死死攥着一本破旧的《论语》。
指甲抠进书皮里,抠出五个深深的印子。
那夜打烊后,我偷偷去土地庙后头的破草棚看他。
他躺在一堆烂稻草上,腿肿得跟发面馍馍似的,黑紫黑紫的。
可眼睛亮得吓人,盯着棚顶漏下来的月光,嘴唇一动一动。
我凑近听,他在背《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背得一字不差,声音平稳得像私塾先生。
“庆斋哥,疼不?”我摸出半个冷馒头。
孔乙己慢慢转过头,咧开嘴,露出那口被酒浸黄了的牙:“疼?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他又开始掉书袋了。
我忽然觉得恶心——都这光景了,还之乎者也!
我把馒头塞他手里,转身要走。
他却在背后幽幽地开口:“贤弟,你可知‘替身’二字,作何解?”
我没回头:“不就是顶替的玩意儿么。”
孔乙己轻笑:“非也。《说文》有载,替者,废也。身者,躬也。替身替身,废己之躬,以承他命……”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他又犯了书痴病,快步走了。
三天后,孔乙己死了。
是打更的发现的,说破草棚里臭得厉害,进去一看,人已经硬了。
脸上却挂着笑,诡异得很。
手里还攥着那本《论语》,攥得死死的,掰都掰不开。
镇上人凑钱买了张破席子,把他卷了,埋在乱葬岗最边角的地方。
我以为这事就完了。
可孔乙己头七那夜,咸亨酒店出了怪事。
打烊后我照例擦桌子,擦到孔乙己常坐的角落那张桌时,发现桌面上有字。
不是刻上去的,像是用指甲蘸着酒水写的,已经快干了。
但还能认出,是个“茴”字。
不是一种写法,是四种写法,整整齐齐排成一列。
和我记忆里孔乙己显摆时写的一模一样!
我吓得手一抖,抹布掉在地上。
掌柜的在后头骂:“小兔崽子,磨蹭什么!”
我指着桌子,舌头打结:“字……孔乙己的字……”
掌柜的提着油灯过来一照,脸唰地白了。
桌面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眼花了就滚去睡!”掌柜的踹了我一脚。
可转身时,油灯的光扫过墙壁——
墙上也浮现出字来!
是《论语》里的句子:“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墨迹新鲜,像是刚写上去的,还往下淌着黑水。
掌柜的怪叫一声,油灯脱手砸在地上。
火苗蹿起来,烧着了地上的酒渍。
等我们把火扑灭,墙上的字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印子。
像张扭曲的人脸。
那夜之后,咸亨酒店的怪事就没断过。
有时是柜台上突然出现几颗茴香豆,摆成“孔”字形状。
有时是酒坛的泥封上,凭空冒出“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的字样。
最瘆人的是,有酒客说,半夜路过酒店,听见里面有人在背书。
背的是《中庸》,声音又尖又细,像掐着脖子在念。
镇上开始传,说孔乙己阴魂不散,因为他死时心里有怨——
怨世道不公,怨读书无用,怨自己一身学问却落得如此下场。
这种怨鬼最难缠,非得找个“替身”,把他的学问传下去,才能投胎。
我不信这些。
可那天夜里,我梦见了孔乙己。
他坐在破草棚里,腿还是断的,但衣裳干干净净,是那件又脏又破的长衫洗得发白的样子。
“贤弟,”他冲我招手,“来,我教你‘茴’字的第五种写法。”
我梦里竟真的走过去。
他抓住我的手,手指冰凉得像井水,在我掌心一笔一画地写。
那笔画极其复杂,弯弯绕绕,根本不像个字,倒像道符。
写完最后一笔,我掌心猛地一烫!
惊醒时,摊开手一看——
掌心真有个红印子,正是梦里那个“字”的形状!
第二天,我手上的红印开始发痒,痒得钻心。
我用指甲去抠,抠破了皮,流出来的不是血,是黑色的、黏稠的墨汁!
墨汁滴在地上,竟自己蠕动起来,聚成一个小小的人形。
那人形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走到墙角,开始一笔一画地写字。
写的正是“君子固穷”!
我吓疯了,跑去土地庙找庙祝。
庙祝看了我手上的红印,脸色大变:“你这是中了‘字蛊’!”
他翻出一本发黄的古书,指着上面一幅图:一个人手心有个字,字里爬出无数小虫,正在啃那人的心肝。
“古时有落第书生,不甘学问失传,就用毕生心血养‘字蛊’。蛊虫钻进别人身体,把学问强塞进去。塞满了,那人就成了书生的替身——长得像他,说话像他,最后连命都像他!”
庙祝抓住我的手:“孔乙己是不是给过你什么东西?”
我想起那个冷馒头。
不,不是馒头。
是孔乙己死前三天,曾塞给我一本破破烂烂的《三字经》。
说是抵酒钱,掌柜的嫌破没要,我就随手扔在柴房了。
我和庙祝冲回柴房,在柴堆底下翻出那本《三字经》。
书页已经霉烂了,可翻开第一页,上面的字全在动!
像无数条黑色的小虫,在纸面上爬来爬去,重新排列组合。
最后排成一句话:“得我书者,承我学。承我学者,替我身。”
庙祝掏出朱砂,要烧书。
可火折子刚凑近,书里突然伸出无数只苍白的手,抓住庙祝的胳膊就往里拽!
那些手很小,像孩童的手,但力气大得吓人。
庙祝惨叫,我拼命拉他,可他的半个身子已经被拽进了书页里——
那薄薄的书页,竟像个无底洞!
最后“噗”的一声,庙祝整个人被吸了进去。
书“啪”地合上,掉在地上。
我颤抖着捡起来,翻开一看——
第一页上,庙祝的脸出现在字里行间,表情痛苦,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下面多了一行小字:“新魂入册,替身候选。”
我连滚带爬逃出柴房,把那本邪书扔进了井里。
书沉下去时,井水突然沸腾,冒出一个个墨黑色的水泡。
每个水泡炸开,都传出孩童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
成千上万的声音混在一起,在井里回荡,整整响了一夜。
我以为把书扔了就没事了。
可第二天,我开始“识字”了。
不是认识新的字,是看所有的字都在变——
招牌上的“酒”字,会慢慢扭曲,变成“穷”字。
账本上的“钱”字,会分裂成“贱”字。
连墙上的“福”字,仔细看,都变成了“苦”字。
更恐怖的是,我听见字在说话。
路过学堂,听见里面的《论语》在大声争辩。
路过官府告示,听见上面的律法条文在低声哭泣。
就连咸亨酒店账本上的数字,都在哀叹自己要被抹去。
我去看郎中,郎中说我得了癔症。
可给我把脉时,他忽然瞪大眼睛:“你脉象里……有字!”
他掀开我的袖子,胳膊上的血管凸起,在皮肤下组成一个个极小的字。
是《孟子》里的句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字在血管里流动,像黑色的虫子在爬。
郎中吓得把我赶了出去。
我无处可去,只能回咸亨酒店。
掌柜的看我眼神不对,让我往后厨帮忙,别在前头吓着客人。
我躲在灶台后头烧火,火光映在墙上,墙上慢慢浮现出人影——
是孔乙己,他在教我写字。
一撇,一捺,横平竖直。
我竟不由自主地跟着比划起来。
那天夜里,我梦游了。
自己走到大堂,拿起抹布,蘸着酒水,在每张桌子上写“茴”字。
四种写法,一遍又一遍。
写到天亮,手指磨破了,流出的血是黑的,带着墨臭。
醒来时,我躺在柜台后头,手里攥着支秃笔。
笔尖还滴着黑血。
掌柜的看见满桌子的字,终于信了邪。
他请来道士做法。
道士在酒店门口摆了法坛,桃木剑舞得呼呼响,符纸烧了一大堆。
可法事做到一半,道士突然僵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脸上挂着孔乙己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开口是孔乙己的腔调:“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他开始背《道德经》,背得一字不差。
背完,道士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醒来后,他疯了,见人就教“茴”字的四种写法。
全镇的人都慌了。
说孔乙己的怨气太深,要拉全镇读书人陪葬。
可我们鲁镇,哪有什么读书人?
除了孔乙己,就是几个半吊子的童生,连秀才都考不上。
直到丁举人从省城回来。
他是我们鲁镇唯一的举人老爷,孔乙己的腿就是他让人打折的。
丁举人听了这事,冷笑:“装神弄鬼!待我写篇文章,镇了这邪祟!”
他铺开宣纸,研墨挥毫,写了一篇《辟邪文》。
文章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写完后贴在咸亨酒店正门口。
那夜,全镇人都听见了读书声。
不是一个人读,是成千上万人在同时读。
从《三字经》读到《千字文》,从《论语》读到《孟子》。
声音从咸亨酒店传出,越来越大,最后整个鲁镇都在共振。
瓦片哗啦啦响,窗户嗡嗡震颤,连狗都不敢叫了。
丁举人的《辟邪文》自己从门上飘下来,在空中燃烧。
火焰是黑色的,烧出的灰烬落在地上,组成了四个字:“你也配写?”
丁举人看见那四个字,突然惨叫一声,抱住脑袋。
他的七窍开始流墨汁,黑色的、黏稠的墨汁。
墨汁在地上蠕动,爬回咸亨酒店,爬进孔乙己常坐的那个角落。
那里,慢慢凝聚出一个人形。
先是轮廓,然后是五官,最后是那件破长衫——
孔乙己回来了!
不,不是孔乙己。
是无数个“孔乙己”。
我看清了,那人形是由成千上万个极小的、读书人的魂魄组成的。
他们穿着不同朝代的长衫,有的戴方巾,有的扎儒巾,个个面黄肌瘦,个个之乎者也。
他们挤在一起,共同撑着那件破长衫,共用着孔乙己的脸。
“我们……”千万个声音同时开口,震得房梁落灰,“我们都是孔乙己。”
“从汉代的太学生,到唐朝的落第举子,到明朝的老童生,到清朝的穷秀才……”
“我们读了辈子书,之乎者也了一辈子,最后呢?饿死的饿死,冻死的冻死,被官府打死的打死!”
“我们不甘心!我们的学问不能死!得传下去!一代一代传下去!”
人形朝丁举人伸出手:“你来当下一代的孔乙己吧。把你的举人功名给我们,我们替你活着,替你把之乎者也说到地老天荒!”
丁举人转身想跑,可他的脚被地上的墨汁黏住了。
墨汁顺着他的腿往上爬,爬过腰,爬过胸,最后钻进他的七窍。
丁举人开始抽搐,嘴里吐出之乎者也的句子。
他的脸在变化,越来越像孔乙己。
他的背驼了,他的眼神痴了,他的嘴角开始挂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最后,丁举人站直了,整理了一下身上崭新的绸缎长衫。
开口,是孔乙己的声音:“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他摸出九文大钱,排在柜台上——
和孔乙己生前一模一样!
掌柜的吓得瘫在地上。
“丁举人”转过头,看向躲在灶台后的我,笑了:“贤弟,轮到你了。”
他,不,他们,朝我走来。
每走一步,身上就掉下几个读书人的魂魄。
那些魂魄像萤火虫一样在空中飞舞,然后钻进我的身体。
我感到冰冷的文字顺着血管流遍全身。
《三字经》流进左腿,《千字文》流进右腿,《论语》流进左手,《孟子》流进右手。
《大学》《中庸》钻进我的五脏六腑。
最后,千万个读书人的记忆,冲进我的脑子。
我看见汉代太学生在太学门口饿晕。
看见唐朝举子在长安客栈病逝。
看见明朝童生跪在考场外磕头磕出血。
看见清朝秀才抱着牌位投河……
他们的一生,他们的学问,他们的不甘,全成了我的。
我抱住脑袋惨叫,可发出的声音是之乎者也。
我的背开始驼,我的眼睛开始看不清远处的东西——
孔乙己是近视眼。
我的手指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在空中写字——
写“茴”字的四种写法。
“好了,”丁举人,不,是无数个读书人的集合体,满意地笑了,“又一个孔乙己成了。鲁镇不能只有一个孔乙己,得有千千万万个。这样,我们的学问才能永远传下去。”
他们走出咸亨酒店,走进鲁镇的夜色里。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颤抖的手。
手心里,那个红印子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满手的茧子——
是握笔握出来的茧子,和孔乙己手上一模一样。
第二天,鲁镇多了许多“孔乙己”。
丁举人穿着破长衫在街上教小孩“茴”字写法。
账房先生抱着本《论语》在桥头晒太阳。
连杀猪的屠夫,都开始之乎者也地说话。
他们都有共同点:穿长衫(哪怕是破的),说话文绉绉,动不动就掉书袋。
他们都记得无数典籍,却找不到一口饭吃。
他们都用“窃书不算偷”来安慰自己。
全镇的人慢慢习惯了。
习惯了满街的之乎者也,习惯了到处有人显摆学问,习惯了读书人穷困潦倒还要端着架子。
因为这些人虽然没用,但无害啊。
不造反,不闹事,最多偷几本书,还自欺欺人说“窃书不算偷”。
多好。
比那些整天嚷嚷变法、革命、新学的读书人好多了。
我也成了孔乙己。
掌柜的辞了我,因为我总在柜台上写字,吓跑客人。
我搬到土地庙后头的破草棚,正是孔乙己生前住的那个。
每天去咸亨酒店,站在柜台外头,等好心人请我喝酒,请我吃茴香豆。
然后教他们“茴”字的四种写法。
有时夜深人静,我会突然清醒一瞬。
想起自己本来是咸亨酒店的小伙计,不是读书人,不该之乎者也。
可这清醒只持续一刹那,就被海量的典籍记忆淹没。
那些记忆在告诉我:你就是读书人,你一辈子都是读书人,你下辈子还是读书人。
昨天,镇上来了个年轻学生,穿着中山装,剪了短发。
他看见我,眼睛一亮:“老先生,您知道孔乙己吗?鲁迅先生写的那个人。”
我抬起头,用孔乙己的表情,孔乙己的声音:“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学生愣住了,随即狂喜:“像!太像了!您就是活着的孔乙己啊!”
他掏出纸笔,要记录我的言行。
我看着他兴奋的脸,忽然想告诉他真相——
我不是像孔乙己,我就是孔乙己。
我们千千万万个读书人的怨魂,共用着这个名号,这个身份,这副皮囊。
我们要把所有读过书的人,都变成孔乙己。
这样,我们的学问就不会失传了。
这样,我们就能永远活下去了。
可话到嘴边,变成了:“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你知道么?”
我蘸着酒水,在桌上写起来。
一笔,一画,极其认真。
学生低头猛记。
写着写着,我瞥见酒水的倒影里,我的脸在变化。
有时是汉代太学生,有时是唐朝举子,有时是明朝童生。
最后定格在孔乙己那张又穷又酸的脸上。
我写完第四种写法,抬起头,对学生笑了:“学会了吗?”
学生点头,眼里闪着光:“学会了!这就是封建科举的毒害,这就是旧文人的悲剧!”
他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他不知道,当他记下这些字的时候,那些字已经顺着他的目光,爬进了他的脑子。
今晚,他就会梦见我教他写字。
明天,他的手心会长出红印子。
一个月后,他就会开始之乎者也。
又一个孔乙己,要成了。
我站起身,拍拍破长衫上的灰,走出咸亨酒店。
阳光很好,照在鲁镇青石板的街上。
远处,丁举人正在教一群小孩背《三字经》。
账房先生靠在桥头晒太阳,怀里抱着《论语》。
屠夫在肉摊前摇头晃脑:“君子远庖厨……”
满街都是读书声。
满街都是孔乙己。
真好。
我们的学问,终于能永远传下去了。
只是这学问里,没有经世致用,没有救亡图存。
只有之乎者也,只有“茴”字的四种写法,只有“窃书不算偷”。
只有千千万万个读书人,挤在破长衫里,永世不得超生。
我走到土地庙后头的破草棚,躺进烂稻草堆。
腿开始疼了——孔乙己的断腿,现在是我的了。
我闭上眼睛,开始背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背到“止于至善”时,我忽然想哭。
可眼泪流出来,是黑色的墨汁。
墨汁滴在稻草上,慢慢聚成四个字:
“替身已成。”
是啊,我成了。
我们都成了。
永远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