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未庄的佃农,和阿贵同一天在土谷祠外头落草。
阿贵就是你们晓得的那个人,后来被唤作阿q的。
我们光屁股时就在一起摸鱼掏鸟蛋,他比我大三个月,我喊他贵哥。
阿贵被枪毙那天,我在人群里看着。
他糊里糊涂画了那个圈,又嫌不圆,可最后还是被拖去法场。
枪响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地上只剩一滩暗红色的东西,像打翻了的豆腐脑。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怪梦。
梦见阿贵站在我床头,浑身湿漉漉的,脖子上有个碗口大的洞。
他咧开嘴,露出那口黄牙:“弟弟,我赢了。”
我吓醒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去赵太爷家交租,在门廊下撞见了阿贵的魂。
不是幻觉,是真真切切一个人形,半透明的,在太阳底下都没有影子。
他蹲在墙角,手指在地上慢慢划着,划着那个他至死都嫌不圆的圈。
“贵哥?”我颤着声唤。
阿贵抬起头,脖子上的洞还在汩汩冒血泡。
他冲我笑:“他们枪毙的是阿q,关我阿贵什么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慢慢淡了,像泼在地上的水被太阳晒干似的,没了。
我以为是连日惊惧,看花了眼。
可接下来几天,未庄开始出怪事。
先是赵太爷家的短工王胡,突然在井台边学起了阿贵惯常的动作——
歪着头,撇着嘴,用那只生了癞疮的手在空中划圈。
一圈,又一圈,嘴里念念有词:“儿子打老子……儿子打老子……”
声音腔调,和阿贵生前一模一样。
接着是钱府的小厮邹七嫂,好端端在灶下烧火,突然跳起来,拍着大腿喊:“我祖上比你们阔多啦!”
喊完又蹲回去继续添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别人问起,她一脸茫然:“我说啥了?我没说啥呀。”
最瘆人的是静修庵的小尼姑。
那姑娘平素最是胆小,见人都不敢抬头。
可那天她从河边洗衣回来,路过土谷祠时,突然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然后咯咯笑起来:“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笑声又尖又利,根本不是她自己的声音。
说完她两眼一翻昏过去,醒来后哭了一整天,说不知道怎么就说了那话。
未庄的人都慌了。
说阿贵阴魂不散,在找替身。
请了道士来做法,符纸贴满了土谷祠的墙。
可没什么用,得“病”的人越来越多。
症状都一样:突然做出阿贵生前的动作,说阿贵常说的话。
然后昏倒,醒来后全不记得。
但隔几天又会犯,一次比一次时间长。
我也开始不对劲了。
那晚睡觉,手自己抬起来,在空中慢慢画圈。
我想按住它,可手不听使唤,就那么画啊画啊,画到鸡叫头遍才停。
第二天,我看见自己右手食指和中指,磨出了两个茧子——
和阿贵生前那两根画圈的手指,位置一模一样。
我去找赵太爷,想辞了佃户的活,离开未庄。
赵太爷坐在太师椅上,端着水烟袋,眼皮都不抬:“走?走去哪?这病啊,不在未庄,在你们这些穷骨头心里。”
他忽然放下烟袋,盯着我看,眼神直勾勾的:“你说,阿贵那套‘精神胜利法’,是不是挺管用?被打时说儿子打老子,穷时说祖上阔过,欺负小尼姑时说和尚摸得……这么一想,是不是就不苦了?”
我愣住了。
赵太爷慢慢站起来,开始在空中画圈。
他的动作很生疏,但很认真,一圈,两圈,三圈……
“我试了试,还真有用。”赵太爷脸上浮现出诡异的满足感,“昨儿个城里传来消息,说我捐的官儿黄了。要是以前,我得气死。可现在我这么一想——那些当官的,祖上还没我祖上阔呢!这么一想,嘿,舒坦了!”
他越画越快,眼睛开始翻白,嘴里吐出白沫。
可嘴角却向上咧着,笑得像个傻子。
不,像阿贵。
我连滚带爬逃出赵府。
街上的人都在画圈。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穿长衫的穿短打的。
所有人都在重复阿贵的动作,重复阿贵的话。
整个未庄,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疯癫的阿贵。
我逃回自家破屋,锁死门。
可墙缝里传来邻居的声音:“我祖上比你们阔多啦……”
窗户外头飘过路人的声音:“儿子打老子……”
连老鼠在梁上跑过的声音,都像在说:“和尚摸得……”
那天夜里,阿贵又来了。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
他身后跟着一团模糊的影子,影子不断分裂,变成无数个阿贵。
有的在画圈,有的在摸头皮,有的在拍大腿。
“弟弟,”阿贵脖子上的洞一张一合,“你晓得我为啥死不瞑目吗?”
我缩在墙角发抖。
“因为我的法子,才是活下去的真法子。”阿贵的声音像是从水底冒出来的,“你看他们,以前多苦啊。赵太爷怕丢官,钱老爷怕破产,王胡怕挨打,小尼姑怕被欺负……可现在呢?都用了我的法子,都不苦了!”
他飘近,冰冷的死气喷在我脸上:“这不是病,是‘开窍’。我把我的‘胜利法’,传给大家了。”
“可他们都变成你了!”我哭喊。
阿贵歪着头,这个动作我曾经那么熟悉:“变成我不好吗?我多快活啊。被打是儿子打老子,没钱是祖上阔过,被枪毙是……是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哈哈大笑,脖子里的血泡炸开,溅在我脸上。
“你也来吧,弟弟。”阿贵伸出手,那根画圈的手指,直直点向我的眉心,“来了,就不苦了。永远不苦了。”
我咬破舌尖,剧痛让我清醒了一瞬。
我抓起墙角的柴刀,朝阿贵的影子砍去!
刀穿过空气,砍了个空。
阿贵消失了,只留下一句话在屋里回荡:“你会来的……所有人都会来的……”
第二天,我决定去找阿贵的坟。
我要掘了他的尸首,烧成灰,撒进大江里。
可到了乱葬岗,我发现阿贵的坟已经被挖开了。
棺材盖掀在一边,里面是空的。
没有尸体,没有骨头,连寿衣都没有。
只有棺材底板上,用指甲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圈。
更恐怖的是,周围那些无主的荒坟,一个个都被挖开了。
每口棺材里都是空的,棺材底板上都刻满了字——
“儿子打老子”“祖上阔过”“和尚摸得”“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阿贵不在了。
或者说,他无处不在。
我失魂落魄回未庄,发现庄口那棵老槐树下,坐满了人。
所有人围成一圈,都在画圈。
动作整齐划一,像训练过似的。
他们的眼睛都闭着,嘴角都咧着,脸上都是那种诡异的满足。
我看见了赵太爷、钱老爷、王胡、邹七嫂、小尼姑……
还有我娘。
她也坐在那里,闭着眼画圈,嘴里喃喃:“儿子打老子……儿子打老子……”
我冲过去想拉她,可她的手像铁铸的一样,怎么也拉不动。
人群中央,摆着个破草席。
草席上躺着个人,是刚从城里回来的假洋鬼子。
他胸口插着把剪刀,血已经凝固了。
可他的右手,还在一下一下地画圈。
哪怕死了,还在画。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是阿贵的声音,又像是所有人的声音混在一起:“看,他死了都不苦。因为他死前想明白了——杀他的人是儿子,他是老子。”
我彻底崩溃了。
跪在地上,手自己抬了起来。
食指和中指并拢,开始在空中画圈。
一圈,两圈,三圈……
真奇怪,这么一画,心里的恐惧好像真的淡了。
阿贵说得对,这法子管用。
被人欺负时想“儿子打老子”,就不气了。
穷得揭不开锅时想“祖上阔过”,就不慌了。
快要死了时想“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就不怕了。
多好的法子啊。
阿贵真是个天才。
我开始每天画圈。
起初只在夜里画,后来白天也画。
起初只画几圈,后来一画就是几个时辰。
手指上的茧子越来越厚,和阿贵的一模一样。
我也开始说阿贵的话。
收租的来了,我说:“儿子收老子的租?”
饿得发昏时,我说:“我祖上吃的是山珍海味。”
被人嘲笑时,我说:“你们还不配……”
每说一次,心里的苦就少一分。
真管用。
未庄彻底变成了阿贵的王国。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胜利”里。
赵太爷丢了官,但他说:“那些当官的,给我提鞋都不配!”
钱老爷破了产,但他说:“我祖上堆金砌玉的时候,你们还在要饭呢!”
王胡又被打了,但他说:“打我的都是我儿子!”
没有痛苦,没有不满,没有反抗。
只有永恒的、虚假的“胜利”。
只有一个人还没“开窍”——
是静修庵的老尼姑。
她闭门不出,整天在佛前念经。
我去找她,想把这好法子也传给她。
老尼姑见我第一句话是:“你不是阿狗了。”
阿狗是我的小名。
“我是阿狗啊。”我说。
“不,”老尼姑摇头,“你是阿贵。或者说是阿贵的法子,阿贵的魂,借了阿狗的皮囊。”
她盯着我的眼睛:“你知道阿贵为什么阴魂不散吗?”
我摇头,手又在画圈。
“因为他的‘精神胜利法’,是人间最毒的毒药。”老尼姑的声音在发抖,“它让人安于被打,安于被欺,安于被踩在泥里。它把人的血性、骨气、反抗心,全给化掉了。留下一个空壳子,还在那里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赢了。”
她站起来,从佛龛后取出一面铜镜,照我:“你看看你自己的眼睛。”
我看向镜中。
我的眼睛里,有两个小小的、正在画圈的人影。
一个是阿贵。
另一个……也是阿贵。
无数个阿贵,层层叠叠,挤在我的瞳孔深处。
“阿贵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老尼姑放下铜镜,“他是带着千百年来,所有用‘精神胜利法’苟活的人的魂,一起回来的。他们找不到轮回的路,因为他们的魂已经被自己骗空了。所以他们聚在一起,成了个怪物。这个怪物要钻进每个人心里,把所有人都变成空壳子。”
我忽然想起阿贵棺材里那些被挖开的坟。
原来那不是阿贵挖的。
是那些和阿贵一样的魂,从坟里爬出来,聚成了现在的阿贵。
“有办法破吗?”我问,手还在画圈。
老尼姑惨然一笑:“有。但你做不到。”
“什么办法?”
“得有一个人,真正地、彻底地不认这个‘胜利法’。被打就说疼,被欺就说恨,穷就说苦,要死就说怕。得有一个这样的人,用真痛苦,去撞碎这假胜利。”
她看着我:“可你,还有未庄的人,还有这天下千千万万的人,做得到吗?你们敢真的疼、真的恨、真的苦、真的怕吗?”
我不敢。
一想到真疼真苦,我就浑身发抖。
还是画圈好,还是“儿子打老子”好。
我逃出了静修庵。
老尼姑在我身后念经,念的是《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可虚妄有什么不好?
虚妄不疼。
又过了半个月,未庄彻底安静了。
没人吵架,没人打架,没人抱怨。
所有人都活在各自的“胜利”里,其乐融融。
连狗都学会了画圈——用尾巴在地上画。
只有静修庵还有诵经声。
但声音一天比一天弱。
那夜,我梦见老尼姑死了。
她是咬舌自尽的,因为她也开始想“儿子打老子”了。
她用最后一点清醒,结束了自己。
醒来后,我去了静修庵。
门开着,老尼姑坐在蒲团上,真的死了。
嘴角也咧着,也带着那种诡异的满足。
她的右手食指,在地上刻了半个圈。
连她也成了阿贵。
现在,整个未庄,不,整个天下,都是阿贵了。
我坐在土谷祠外头,就是我和阿贵小时候常坐的地方。
手在画圈,嘴在念叨:“儿子打老子……”
心里一片平静,一点苦都没有。
真好。
阿贵真是我们的救星。
远处来了个外乡人,穿着学生装,看样子是城里来的。
他看见我,走过来问:“老乡,请问未庄怎么走?我听说这里有个阿q,想来调查他的‘精神胜利法’。”
我抬起头,冲他笑:“我就是阿q。”
不,我是阿狗。
不对,我就是阿q。
我们都是阿q。
学生愣了一下,忽然也开始笑。
他的手抬起来,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空中画了个圈。
“儿子打老子……”他喃喃地说。
看,又来了一个。
太阳下山了,未庄的炊烟袅袅升起。
每一缕烟,都在空中画着圈。
一圈,一圈,又一圈。
永永远远,画下去。
胜利,胜利,永远胜利。
只是这胜利底下,是空了心的魂,和再也不会疼的骨头。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
该回家了。
家在哪?
在画圈里。
在“儿子打老子”里。
在“祖上阔过”里。
在永恒不苦的虚妄里。
阿贵赢了。
我们都赢了。
永远赢了。